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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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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卑,古老的森林民族,群山之子,謙卑之人,胡漢混血,風情萬種;其佼佼者是慕華山卑,最早建立自己的政權—宴國;其後拓巴山卑崛起,他們走出森林,越過草原,最終於平城建國,國號朔,朔者,初始之意也。

其時,中原之地五胡爭霸,漢人政權偏安江南一隅,史稱五胡亂華、中原陸沉;其幸,五胡皆尊崇華夏政治文明,紛紛以正統自居。

拓巴山卑登上舞臺之時,眾多璀璨的明星已經隕落,而他們卻在舞臺中央一直站到了最後,最終成就大業,統一華夏北地,撫綏中原胡漢百姓,開創南北對峙的局面。

朔國的皇室當然是拓巴氏,而朝中共掌大權的,卻有拓巴、宇文、乞伏等各大部族,慕華山卑,也在朔國有自己的遺存。

……

……

……

寒夜懸孤星,月明山無影,霜染林更靜,野曠孤墳新。

寂靜的極峰嶺,沉默的少年,單薄的衣衫,捧最後一抔黃土,掩在父母墳前;力盡,淚乾,家僕盡散,荒野寂然,他疲累至極,酣然臥在了墳前。

夢裡殷殷慈母淚,旦夕陰陽兩相隔,他一個驚悸,眼前迷漫一片紅色的血雨,如一道瑰麗的彩虹。

白日之事,夢中再現。

天色未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將他驚醒,馬疾如狂,刀鋒如霜!

數月之前,父親戴罪歸家,家中便如恐怖末世,窒息之氣如冬日濃雲,越壓越密;他雖年少,父母守口如瓶,也知慘禍將至。

疾步行至正廳,便見手持長戈、紅纓黑盔的羽翎甲士分列兩行,釘子般立於庭外,鮮衣怒馬,陳兵列甲!

父親跪於兵陣之中,羽翎衛尉正面無表情宣讀聖旨。

他雙耳似有雷鳴,未能全部聽清,只依稀聽見:“奮威將軍慕華彥……,裡通外族,圖謀不軌,……,雖無顯跡,其心可誅,……,念其輔朕有年,著有微勞,著其自盡,罪不及家人……。“

父親被帶至密室,少頃,一名刑官匆匆而出,疾步趨至衛尉面前,雙手打躬稟到:“慕華彥已自縊身死,此乃驗屍之格,請大人過目。“

衛尉一語不發,轉身便欲離去,卻扭頭看見了母親,母親雙眸如水,沉靜悽婉,格外美麗。

衛尉揮手,令羽翎校尉帶隊先回,而後一努嘴,數名惡奴便直撲過來,將他推開,衛尉獰笑著走向母親。

心中烈焰升騰,他狂怒至極,衝了過去,卻被惡奴按翻在地。

母親將門之妻,從容鎮定,從袖中抽出霜豪短刃,橫刃於胸,凜然逼視衛尉。

衛尉不屑,伸手便欲奪刀,母親手腕翻轉,向他右腕斜斬下去,惡賊躲之不及,當即皮開肉綻,惡血汩湧,露出森森白骨。

惡賊氣急敗壞,抽出腰間長刀,舉刀一揮,一道血雨閃過,母親慢慢倒下。

衛尉恨恨出門,抬腳一踢,他眼前白光閃過,腦中只剩下鮮豔的血雨,還有惡賊手腕上森森的刀痕,便昏死過去。

天地盡黑,光明永去,怨毒纏身,殺戾陡起,心底至深至暗之處傳來幽渺的聲音:

爹孃不在,我何須在?

我若不在,天地何須在?

天地不在,這世間何須在!

“啪!”

一聲輕響,將他驚醒。

枯枝斷裂的聲音!

有人靠近!

聲音所示之處,是自己按父親所教,以八卦之型,佈於四周的枯枝陣。

少年倏然坐起,運耳默聽,辨認前方情形——兩人、中等身材、帶刀!從左側道路靠近。

來人也被聲音所驚,止步僵立!片刻之後才意識到聲音來自於自己腳下,方橫刀於後,閃至小徑兩側,輕輕靠近,卻不防又連連踩斷枯枝,將自己行蹤、方位明白示於四周。

少年迅速起身,脫下外袍,穿在墳前樹幹做的墓碑上,然後隱身於樹叢之中。

黑衣人快速出現在墳前,見前面跪著少年,似乎毫無防備,相視一點頭,右側黑衣人毫不猶豫,揮刀便斬。

墓碑應聲倒下,隨即觸發機關,兩個黑衣人毫無防備,便被從天而降的一張大網裹住,兩人連撲帶打,又怕被人偷襲,驚慌失措,揮刀互劈。

少年從樹叢後閃出,悄悄繞過二人,向遠處燈光之處拔腿逃去。

燈光趨近,卻隱隱飄來惡犬咆哮之聲,少年驚悸止步,寒冷刺骨,飢餓恐怖!

犬吠越來越近,竟直奔自己而來,他渾身緊繃,寒毛倒豎,血液凝住。未及多想,一頭惡狼般的獵犬,潑風般現於眼前,獠牙森森,紅舌猩猩!

犬中惡棍,西域名品,名曰狼驅!狼驅毫不停留,五步開外便急躍而起,撲向少年,森森白牙直奔他咽喉而去。

沒有猶豫,沒有恐懼,少年抬起右腿,從靴子裡拔出母親的霜毫短刃,在犬牙抵住咽喉的瞬間,刺穿了惡犬的脖子。

腦袋被人重重一擊,他又暈了過去。

朦朧之間,他又回到溫暖的家中,父親幫他檢視傷勢,自己在母親懷裡,他委屈大哭,責怪父母為何不要自己,父母不語,只看著他笑,笑容卻越來越遠,越來越幻,緩緩離他而去。

“你喝水!”好似母親的聲音,他以為還在夢境,嘴唇卻嚐到了甘甜的清水,他貪婪喝下一大口,然後睜開沉重的眼皮;便看見了世上最美的眼睛,如母親那樣的眼睛,似一池春水,清澈明淨,卻裝著日月星辰。

少年眼中的憤怒和怨毒逐漸消融,彷彿烈日暖陽,融進了冰山最深的裂隙,他心中重新浮現光明,但有這雙眼睛,便再不會失去光明!

雙手反剪,他被綁於立木之上,立木四周,是一個寬大的校場;一個小姑娘,個頭比他還低,正踮著腳,雙手舉碗喂自己喝水,他一飲而盡。

一名管家小心護著小姑娘,嘴裡勸道:“小姐,這人殺了公子的狼驅,不用理會他。”

小姑娘不為所動,待少年喝完水,便微笑著看他;一名年紀稍大的少年公子,便走過來拉她。

“住手!” 公子身後傳來一聲斷喝,一名中年人騎著高頭駿馬,現於他們身後,眉眼方正,氣宇軒昂。一隊黑衣護衛環伺在側,警覺地看著少年和四周,沉默肅立,訓練有素。

“我已看多時,分明是惡犬傷人於前,少年自衛於後,何故欺人?須知懦者欺弱,而後自欺,強者欺敵,方可欺天下!”

“但有一劍在手,未知誰為弱小。” 少年雖被捆綁,卻毫不示弱。

中年人頗感意外,卻並不多言,只是厲聲吩咐:“鬆綁,帶他進帳,與他肉糜粥。”

說完,他便下馬,徑自走向校場邊巨大的帳篷,小姑娘一路蹦跳趕上中年人,牽著他的手說:“阿爹,他真好看!”

此刻天已透亮,陽光撫慰之下,蒼翠的極峰嶺,清新如洗,湛藍的天空,纖雲不染,樹梢的殘雪,絲絲融化,滴答落下。

大帳內,巨燭未熄,火塘中,火焰正熾,少年喝完一碗粥,徐徐問道:“可續否?”

見中年人點頭,管家便端碗準備退出再盛,少年又道:“若有肉餅,也請賜一二。”

不是命令,不是懇求,而是吩咐!

中年人愈覺驚奇,便打量了一下少年,果如女兒所言,修眉深目,挺鼻薄唇,只是清秀的臉龐,沒有一絲紅暈。

他心中一動,似曾相識。

慕華彥!此必慕華彥之子,因何現身於此呢?

見對方打量自己,少年略一頷首,說道:“謝大人賞粥。”

恰管家進來,一邊布食物於他面前,一邊呵斥:“這是宇文大人,當朝司徒。”

此人正是當朝司徒宇文化成,位列三公,那位公子,便是他的長子宇文豹,小姑娘便是愛女宇文燕。

此番郊獵,不意遇上此事。

少年見又是一碗粥,還有一塊烤羊腿,也不說話,開始喝粥,宇文燕聞見肉香,從中年人懷裡跑出,坐到少年身邊,說:“我也要吃。”

少年抽出靴中短刀,刀刃向內,割下一塊好肉,遞給她,再割下一塊,矜持卻毫不遲疑地吃起來。

待他吃飽,宇文化成便問:“你是何人?因何來此?”

少年猶豫了一下,才徐徐說到:“我叫段文錦,來自南邊,父母死於惡病,文錦無奈,將他們葬於荒野,不意錯殺公子愛犬。”

校場外突然嘈雜一片,似乎有人要硬闖進來,護衛入帳稟報:“有人搜尋逃奴至此,要進帳搜查。”

宇文化成看了看少年,少年心中咚咚直跳,臉上略顯恐慌;他沉吟了一下,便轉身吩咐:“告訴他們,這裡沒有逃奴。”

護衛喏喏退出,少頃復又返回,囁嚅道:“他們有執金吾隨行,要硬闖大帳。”

宇文化成怒極,卻沉聲說道:“擂鼓,擺儀仗!”

衛尉府管家帶著執金吾,正洋洋得意硬往裡闖,嘴裡罵道:“死畜牲!明明有人看見這死畜牲逃了進來,為何不讓我們搜查?咱們有執金吾衙門牌票,休說一頂帳篷,就是王爺府,直進直出。”

護衛雙臂抱胸,結成一排,將他擠在院外,管家一揮手,執金吾便要硬闖。

忽然三聲鼓響,聲震荒野,林鳥驚飛,困獸群奔,眾人驚懼不已,便見兩行黑衣護衛墨線般從帳內激射而出,趨步至院門前,挺胸肅立,手按腰刀,怒目而視。

宇文化成踱著方步,帶領眾人從帳內徐徐走出,逃跑的少年,赫然在列,來到管家面前。

“你抓逃奴?”

“是,司徒大人,這死畜牲昨夜殺了府中兩名護衛。” 管家被他氣勢震懾,小心答道。

“逃奴何名?因何逃走?”

“這!” 管家語塞。

“我帳中之人均在於此,你若能叫出逃奴之名,便可帶走。”

管家無語,猶豫地看著少年,少年也仇恨地看著他,認出了他便是昨日在自己家,率眾行兇的惡奴。

管家躊躇不已,若說出少年名字,他卻不是逃奴,若隨便說出一奴隸之名,又不是眼前少年。思忖片刻,只好悻悻說道:“下人誤報,打擾司徒大人,在下告辭。”

宇文化成冷笑:“如此無禮,就想一走了之,何其便宜,來人,給我掌嘴。”

兩名黑衣護衛不由分說,抓住管家,左右開弓便是幾記暴雷般的耳光,管家頓時腦袋嗡嗡作響,雙頰紅腫,嘴角血出,本已碩大的頭顱,又大了一號。

宇文化成揮手止住,回頭對自己管家道:”回城!“

他雖是文官,馭下極嚴,向來言不二語,不移時,眾人便行進於回城的驛道之上。

行至一處山腰,隱隱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震得大地輕輕顫動,眾人心下駭然,胯下坐騎也騷動不安,宇文燕和宇文豹共騎,臉色煞白,只緊緊抱住阿哥。

宇文化成面色平靜,催馬急行幾步,轉過山腰,立於道旁開闊之處,眾人也都催馬快行,立於他身後。

少年抬眼望去,便見山腰之陽,一隊羽翎甲士潑風般疾馳而來,黑盔黑甲,紅纓紅袍,手執長戈,長戈上飄的卻不是紅纓,而是紅色的緞帶。

山路蜿蜒,軍不成陣,長戈卻筆直向上,矛尖陽光齊映,燦爛如雪。

寒氣森森,蕭蕭如林,高馬重甲,滾滾而行。

馬蹄落地之聲,有如鼓聲指引。

領軍校尉已認出宇文化成,馭馬閃至路邊,左手成掌,向前平伸,示意隊伍繼續前行。繼而面向宇文化成,右手平胸,低頭施禮:“司徒大人,在下重甲在身,恕不能全禮。”

少年細看,正是昨日扈從衛尉宣旨的羽翎校尉,不禁抽了一口涼氣。

宇文化成右手虛扶:“是乞伏如之,你軍務在身,何須客氣,這就要去邊關嗎?”

“是,太子殿下虎符調兵,皇上命在下率兩千羽翎護衛太子中軍,在下不敢停留。”

“大人此番必定助太子殿下旗開得勝!”

“謝司徒大人吉言,在下告辭。” 話未說完,已掉轉馬頭,鮮衣似錦,怒馬如龍,揚長而去。

少年欽羨不已,脫口說道:“大丈夫當如是!”

宇文化成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催馬前行,卻對宇文豹說道:“太子聰慧仁孝,英明果決,乃國之基業;此番征討宴國,已三月有餘,今春暖雪化,草木復生,利於我騎兵奔襲,此次調兵,必獲全勝。”

眾人無語,只催馬緊跟。

中午時分,便到了平城,昔日的黃土小鎮,已變成氤氳的帝國都城,天圓地方,源遠流長,方正巍峨的皇宮,矗立在城市中央,莊重、威嚴、凜然不可侵犯;依形傍勢,以皇宮為中心,輻射一層一層的磚房瓦舍、庭園府院,星羅棋佈的街衢,勾勒其間。

越往外,房屋越稀,綴滿鬱鬱蔥蔥的農田,目力所及之處,遠至天邊,能看見大片的草原,星星點點的氈房,如白雲一般。

轉過繁華街巷,來到司徒府邸,宇文燕跳下馬背,便招呼少年一同進去,他卻躊躇了,雖已無家可歸,可此一進去,卻福禍未知!

未及多想,宇文化成已經踱步至他身邊,厲聲喝問:“你究竟何人,如實說來!”

幾名護衛不言聲將他圍在了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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