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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賞荷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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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聘請我的當日,便讓我登上鏡香閣,繪製一幅少女採蓮圖。

荷塘外的一方小園中,有數位貴女正泛舟嬉笑,鮮嫩飽滿的菡萏或亭亭玉立,或悠然綻放於碧波上,只襯得人比花更嬌。

許是畫的宴飲圖多了,這幾位貴女我竟都認得,無不是朝中一、二品官員的女眷。

東道主是麗妃所出的二公主楚鬱瀟,素聞東宮對這位性格柔弱的公主多有照拂,想來是將園子借給她宴客了。

落筆時楚少昂便負手站在我身側,輔國大將軍么女驚惶落水時,他和我一樣看得真切。

可是過了好一會兒,底下的貴女們都尖叫起來,亂成一團時,他並未派人去救。

我看著那片紅色衣角漸漸沉入荷塘碧波之下,終究忍不住開了口:“殿下仁慈,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罷了……”

“你口中的小丫頭,都是朝臣手中的利劍。”楚少昂淡淡地瞟我一眼。

不錯,她們出現在這裡,足以證明幾家心思不純。

既然心甘情願入了局,自然也要承受這局中的利益得失。

“太子哥哥,這可怎麼辦呢……”楚鬱瀟臉色蒼白地跑來鏡香閣,急得幾乎哭出來。

輔國大將軍的么女杜雪亭被東宮巡邏到此處的侍衛長救起,性命是保住了,可是夏日衣衫單薄,清白名聲是沒了的。

而且更關鍵的是,小舟上的其他貴女皆指認是宣平侯嫡女蘇芷嫣推了杜雪亭。

帝后二人早已暗中屬意蘇芷嫣為太子正妃。

楚少昂溫和地寬慰她:“人沒事就好,孤會奏請父皇,將那侍衛長的官職提一提,再給他二人賜婚,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可是其餘的小姐們都說是蘇小姐推了杜雪亭,即便我們將此事壓下,蘇小姐那終究會有個心結,往後再見其他貴女也免不了交惡……”

楚鬱瀟仍忐忑不安,那位極有可能是太子的正妃,她的嫂子,未來的國母。

如今便開罪了,她一個沒有兄弟依靠的公主,往後的下場可想而知。

就如許多疼愛妹妹的兄長一般,楚少昂摸了摸楚鬱瀟的發頂:“不礙事,京都多的是權貴千金,哥哥換一個娶便是了。”

何況這位千金心裡還藏著另一個人,太子殿下可不想早早的頭上冒綠光。

我垂眸繼續作畫,畫上的少女巧笑嫣然,在小舟上互戴荷葉取樂。

回程時太子予我一小疊銀票,又命人收拾了兩屜新蒸的糕點,另安排了一輛馬車送我回郡王府。

清風將糕點遞給我,又叮囑道:“這幾日若是有人宴請,郡主自去便是。殿下若有要事,屬下自會來尋郡主。”

烈日炎炎,我半倚在竹林下陰涼的迴廊旁,一邊吃包子一邊翻看一本遊記,安心地當太子殿下的魚餌。

三日後便有人來請,是武衛將軍夫人宴請交好的女眷到無妄寺吃素齋,請我為她們作畫。

自爹孃去世後,我便常著素衣,去赴宴往往顯得格格不入,去寺廟倒是正合適。

可惜到寺廟時我才發現,他們並未準備紙張顏料。

原是場鴻門宴。

“許郡主這邊請,我家夫人已恭候多時。”紫衣婢女將我請去後廂房。

寺廟中有嫋嫋檀香,後廂房僻靜處有幾人在靜坐品茶。

蘇芷嫣竟也來了,眼眶紅紅,一身淺色紗衣立在雍容的夫人之間。

正拉著她說話的卻是那日落水的杜雪亭的姑姑,安陽侯夫人。

陪坐的還有幾位那日在船上的貴女的親眷。

“許郡主來啦,”下帖子請我的武衛將軍夫人一幅和事佬的樣子,“幾位夫人說有些話想同郡主證實一番,還請郡主不要見怪。”

座下便有人眉眼不屑地甩了甩帕子,掩唇悄聲道:“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郡主……”

“叫她一聲郡主還真敢應……”

我立在廊下,靜靜地聽她們七嘴八舌。

涼風習習從不遠處的樹林中傳來,驅散了幾分燥熱。

“聽聞那日郡主也在場,可否描述一下當日發生的事情?”安陽侯夫人率先問話。

“是啊,蘇小姐說當日是有人推了她,她才碰到了杜小姐。”

“可我家幾個丫頭的性子我知道,哪裡來的熊心豹子膽,敢動皇后娘娘相中的人啊……”

“就是,說不準是有人暗中使計,要令我們幾家反目呢!”

……

請君入甕的是太子殿下,使離間計的也是太子殿下。

而如今,聘請我的也是太子殿下。

“諸位夫人恕罪,我那日在高處,只隱約瞧得見小姐們的衣衫,卻是聽不到說話,也看不清動作的。”

有位夫人冷笑一聲:“京都中人人皆知你目力極好,一手丹青也還算入眼,這才請你作宴飲圖。如今說看不見、瞧不清,難道不是存心糊弄我們?”

“就是,還請郡主說話之前多加思量,省的以後我們都不敢請你作畫了。看不清,可怎麼落筆呢?你說是吧,許郡主?”

後三字特意加重了語氣,一雙描過妝的眼睛也露出危險的亮光。

我抬眼一看,原是二品尚書令家的夫人,怪道如此趾高氣昂。

“其中內情我實在不知,當日幾位小姐都在東宮中,夫人不如去問問東宮的主人?”

“你!”

尚書令夫人氣得七竅生煙。

普天之下,誰敢拿這樣的事情去問未來的天下之主呢?

為君者,最忌諱臣子結黨營私,卻也忌諱互相傾軋。

“夫人不如把這當做女孩子家家的玩鬧,就此作罷可好?”我擺弄著幕籬,閒閒地開口。

安陽侯夫人是個心思通透的,便勸了勸尚書令夫人:“雪亭身子無大礙,咱們幾家也不必為此生了嫌隙……”

說罷又瞧了一眼蘇芷嫣,言下之意是,那位也不好得罪……

說話間,卻見一紅衣美人執著馬鞭氣勢洶洶而來,卻是那日落水的苦主杜雪亭。

安陽侯夫人忙讓人攔住她,低斥道:“雪亭,你要做什麼!”

“姑母!你攔著我做什麼!是她害得我當眾沒了清白,要下嫁一個侍衛作配!”

“我父征戰沙場,拿命換的將軍之位,將軍之女下嫁給低賤的侍衛,坊間的流言蜚語足夠淹死我們杜家!”

“如今我父不在京都,我只好自己討回來!”

杜雪亭臉色猶蒼白著,一雙眼睛卻是赤紅著,恨意滔滔地連甩三鞭。

“今日不打死她,我杜雪亭枉為將軍之女!”

蘇芷嫣連忙躲到幾位夫人身後,哀哀慼戚地望著杜雪亭:“雪亭妹妹,真的不是我推的,咱們相識許久,你怎麼不相信我呢……”

“更何況,我推了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坊間如今處處在傳我是惡婦,惹得皇后娘娘也不喜……”

“雪亭妹妹,我又何苦這樣害你、害自己呢!”

杜雪亭卻是不吃這一套,抬起馬鞭指著蘇芷嫣:“你別在那裡假惺惺!”

“我早已問清楚了,站在你身後的是安陽侯家的姑娘,司徒玉乃是我嫡親表姐,那船上誰都能害我,唯獨她不會!”

安陽侯夫人擦了擦微紅的眼角,上前抱住杜雪亭道:“我家玉兒曾被雪亭救過性命,我們全家感激雪亭還來不及,絕不可能動手害她!”

這下便剩下其他幾位夫人面面相覷了,原本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嫌疑人,這下有一個站起來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這話說的,那說不準本來想推蘇姑娘下水呢,結果推了自家姐妹……”

“就是……”

安陽侯夫人轉眼便和那幾人掐了起來,誰也不讓誰。

混亂之間,蘇芷嫣已生受了杜雪亭一鞭,身上的紗衣破碎,臉頰也被鞭尾掃到破了血口子。

我嘆了口氣,悄聲從廂房離開,這場鬧劇最吃虧的便是杜家和蘇家,安陽侯家倒是乾乾淨淨一點腥臊都沒沾上。

但是蘇芷嫣並沒有撒謊,那日的確另有其人推她。

“郡主這邊請,那邊的小沙彌在灑掃,恐汙了郡主衣裙。”一個光頭和尚雙手合十,帶我往另一個方向走。

我正思索這場鬧劇,等回過神來才發現不對勁。

我從未來過此處,那人怎會知道我是郡主?

那和尚引我入了一處後庭,庭中長滿了姿態妖嬈的紅花。

屋舍皆掛著薄紗,隨風輕揚送來甜膩的薰香味。

此處是寺廟的哪個方位實在難以辨別,我只好循著記憶往回走,到一處山腳下忽然聽到有說話聲。

有女子嬌笑道:“人已經給您引進去了,那處燃了些催、情的東西,只怕這會兒您一進去,便有嬌嬌人兒迫不及待貼上來呢!”

我似乎並沒有受到那庭院中的香影響,興許是身懷蠱蟲的緣故。

尋一處灌木藏了一會兒,待他們走後便往山上走去。

此時天色已晚,這寺廟瞧著有些邪門,斷不敢在裡面四處行走了。

素白的衣裙被荒草和樹枝勾破劃爛,我扶著沿途的樹幹疾行,累得氣喘吁吁。

需得在天完全黑之前尋到一處掩體過夜,否則碰上毒蛇野獸就麻煩了。

夜風漸涼,四處是蟲鳴聲以及夏日蚊子的嗡嗡聲。

我暗自慶幸,幸而戴了幕籬,否則這會兒要被蚊子叮的滿頭包。

從山上向下望時,發現那寺廟不知為何竟起了熊熊大火,在夜色中分外惹眼。

山頭上空曠無物,我尋了棵極粗壯的老樹,費勁地攀上去,將自己縮在一處枝葉濃密的枝丫裡。

楚少昂找到我時,我正抱著一把樹葉在啃,沒辦法,太餓了,我得吃到亥時才行。

我叼著葉子驚愕地望著他,若今夜我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被人找到,那人大機率是晚歸的獵戶,也可能是寺廟中的歹人。

但唯獨不可能是抬一抬手就有千百人願意為他赴死的太子殿下。

“傻掉了?”楚少昂輕輕一躍便跳了上來,蹲在樹枝上看我。

“殿下怎知我在山上?”我將幕籬撩開,疑惑道。

“順著你這裙子的碎片找上來的。”

我低頭一看,裙襬處果然已經無比襤褸,爛的厲害的地方已經露出了半截細嫩的小腿。

我蹙眉用衣袖擋了擋。

楚少昂笑了笑,摸了摸懷裡,竟然掏出一隻溫熱的……燒雞?

不是,堂堂太子殿下,為什麼會在懷裡藏燒雞?

“別吃樹葉了,吃這個。”楚少昂將油紙包遞過來,自己曲腿在一旁坐了下來。

慢條斯理地咬一口燒雞,動物油炙烤後的香味一下子就安撫了躁動的蠱蟲。

我就這樣一口一口將燒雞吞入腹中,一身劍袖玄衣的太子殿下就在一旁望著夜空的某處出神。

這一夜月亮很圓很亮,我們下山時幾乎不用火把照明。

楚少昂帶著侍衛走在前面,頎長的影子落在我的裙襬上。

翌日一早,我從阿爹的書房裡尋到幾盒未開封的顏料,就著清晨的陽光把昨日亭中的景象描繪出來。

雍容華貴的夫人們神色各異,泫然欲泣的粉衣少女與怒目而視的紅衣少女佇立對質。

只是那本該指著蘇芷嫣的鞭子略微偏了一點方向,指向了座下欲站起的安陽侯夫人。

興許杜雪亭的潛意識裡已察覺,往日對她親切有加的姑母一家,其實也暗搓搓地瞄上了太子妃的位置。

我放下筆,不得不感嘆太子殿下敏銳過人。

如此一石二鳥之計,只怕這幾家站在對立面的勢力都要生了猜忌。

沈先生說,畫師最難遇上的便是能讀懂自己畫中意的人,若生平能遇見,可引為知己也。

旁人都瞧不出我畫中的端倪,只會驚歎於那畫工的簡練傳神,唯有一人竟能從那些隱晦的線條中尋到些蛛絲馬跡。

我手下的筆是從什麼時候有了描摹人心的本領呢……

大概是從爹孃殞身開始,噩耗傳來之後,身側逢迎的人立刻便換了副嘴臉,更有甚者怕被牽連,急急忙忙便在那瀆職的罪名上再踩一腳,以證涇渭分明之意。

辦喪事那日,門庭冷落,除了幾個幫忙張羅葬儀的老僕,只有一身玄衣的楚少昂面色沉肅,帶著聖旨前來弔唁。

也幸而是那道聖旨,我的處境才不至於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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