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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王府祠堂，月兒一襲麻布粗衣，跪在地上擦洗。
看著自己陷在烏黑抹布裡的手，紅腫粗糙，顫顫發抖，她的目光忍不住發了狠。
以她在宋府的地位，何至於淪落至此！
都怪二姑娘，嫁妝嫁妝沒抬，一入王府又忘了自己宋家閨女的身份，被一個王府小丫鬟拿捏。
思及此，她惡狠狠的抬頭，見小奴正聚精會神的踮腳擦拭著擺在高處的牌位，索性將抹布一扔，頭也不回的溜出了祠堂。
院內秋風四起，冷氣逼人。
月兒氣惱歸氣惱，卻也不敢走太遠。
她抄著雙手，蜷縮在一棵香樟樹下打瞌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聞一道腳步聲走近，睜開眼，卻見是從前宋府的丫鬟鶯兒。
當初，陪嫁宋芸這事，就是她從鶯兒手裡搶過來的。
月兒心裡有些打鼓，迅速起身，本想遁走，不想鶯兒已經看見她，正笑盈盈的向她走來，
“我來王府送回門禮帖，可巧遇著你了，你在王府可好？”
鶯兒語氣昂揚，一襲素白洗連裙，藍綢腰帶，烏絲還頗有閒心的挽了髮髻、別了珠花。
跟她一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月兒不動聲色垂下腦袋，
“勞姐姐掛念，王府一切都好。”
她試探著挽住鶯兒的臂彎，“我送姐姐出府吧，我們兩姊妹好久沒有說說話了。”
鶯兒不疑有他，握住月兒的手背，一齊向王府後門走去。
“你在做什麼？手怎麼這樣涼？”
月兒聞言，目光一滯，眼底溢位一絲怨毒，“沒什麼，只是一些尋常活計。”
她音色如常，只是還是叫鶯兒聽出了些微埋冤。
“都是分內事，妹妹看開些。從前我跟過二姑娘兩天，她為人和善懂禮，不會胡亂撒氣，已經很好了。”
言下之意，是勸誡月兒知足。
可鶯兒不說還好，一說月兒更氣了！
這沒前途的苦差事原本該是鶯兒的。如今她光鮮亮麗站在自己面前，站著說話不腰疼。
嘟囔間，行至後門。
鶯兒輕拍月兒的手同她告別，
“之後回門妹妹也來瞧瞧吧。再過段時間我就要出府嫁人，別過之後不知道還能不能見上。”
鶯兒比月兒年長四歲，眉眼柔和，是成熟風韻。她說這話時，語氣難掩惆悵。
可聽在月兒耳朵裡，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出府成家的機會本應該是她的！她本可以成婚的！
月兒壓下心中憤恨，衝鶯兒輕笑，“那可得恭喜姐姐了。姐姐稍等，妹妹手邊正巧有件寶貝，送給姐姐當賀禮。”
她說著，轉身跑回廂房，回來時，手裡拿著一隻紅木雕花寶匣。
開啟一看，竟是一尊玉如意。色澤瑩潤，鏤空雕花，仙鶴祥雲紋勾得繁複細緻，一看就是上佳珍品。
“你從哪兒得來這樣名貴之物。”鶯兒忍不住詫異。
月兒回她，
“王爺新婚高興，賞的。妹妹想著從前在宋府，和姐姐一起服侍在夫人跟前。那時妹妹小，不懂事，成天圍著夫人說胡話，多虧了姐姐幫忙遮掩。如今妹妹長大了，跟著二姑娘獨當一面，再想那時，只覺彌足珍貴。”
鶯兒被她勾起回憶，早些年間陸夫人房中，主僕三人一起描妝畫眉、烹茶品雪的幸福往昔浮現腦海，她忍不住心有慼慼，
“妹妹善良，心裡念著夫人和我。妹妹的心意姐姐一定會向夫人傳達。這尊玉如意太珍貴了，姐姐收不得，不如幫妹妹轉送給夫人吧。”
月兒知道鶯兒是個念舊的，忍不住笑開。
這樣一來，她回宋府就有希望了。
“那邊有勞姐姐了。之後回府省親，妹妹再幫姐姐添件別的嫁妝。”
月兒眉開眼笑，送別鶯兒，歡欣鼓舞往回走。
不妨，剛進門，撞見守在門邊的小奴，
“月兒姑娘，你不在祠堂灑掃，在這裡做什麼？”
月兒做賊心虛，想躲。
枕木方才聽了大半，一瞧那玉如意就有鬼，拿了人要找夫人評理。
這廂，守安堂內。
李勉的輪椅停在屋簷下，他腿上搭著雪白絨毯，身上披著短了半截的斗篷，一手執書，一手托腮，輕輕歪頭探到天光底下。
秋日冷陽過隙，指骨分明的手懶懶在書頁上劃過，烏漆秀眼有一搭沒一搭的往月門偷瞟，嘴裡唸唸有詞，活像百無聊賴等著夫君歸家的賢妻良母。
於叔得了宋府回門禮帖，並著越心來到守安堂。
李勉忙扣下書頁，迎了上去。
卻聽於叔說，“王爺去了京郊軍營，晌午不回來用膳了。”
李勉當即興致退了一半。
他“哦”了一聲，腿上的書卷拿起又放下，有些無措。
於叔提醒他，“那夫人今晨安排的吃食，還要準備嗎？”
芸芸愛吃苦味，口味不同尋常。
昨個兒進宮，李勉見她光顧著喝酒，飯也沒吃幾口，今早便寫了幾道菜名，拜託府裡的廚房準備。
“準備吧，”李勉點點頭，寫道，“傍晚王爺該得回來了，實在不行，晚上給他當夜宵也好。”
見夫人王爺如此恩愛，於叔面露悅色。
他和越心相視一笑，又道，“方才陸府送來禮帖，邀夫人得空回家省親。”
大梁禮俗，三日回門。
只是當日出閣鬧了場不愉快，這兩天宋芸又忙著收兵權，便一直沒給陸府去訊息。
陸府卻也不敢得罪王府，只能自個兒主動下帖，姿態已是放得極低。
李勉不通禮俗，心裡念著大婚當日陸府的冷漠、又想起月兒嫁妝回禮這諸多事端，思緒紛繁複雜，面色猶疑起來。
於叔勸他，“夫人，陸府此番行為妥帖，合情合理，夫人倒不如先答應下來。”
梁京無人不知宋家二孃在宋府不受待見，於叔料想夫人是害怕回家受辱，便安慰她，
“如今夫人有王爺護著，宋府的態度當不會在如從前。”
於叔說著，將禮帖遞給李勉，禮帖上工工整整寫著他和宋芸的名諱尊顯，恭賀之詞、溢美之詞洋洋灑灑寫了滿篇。
於叔又道，
“夫人若實在擔心，老奴陪王爺夫人一道去。我們王府的丫鬟僕從、陛下親點的府衛，都帶上，守在宋府門口，保準兒不會讓夫人再受一丁點委屈。”
他說著，躬身朝李勉舒展開面上的溝壑，目光溫暖和煦，溢位些許得意。
親近之後，李勉才發現，在宮裡活了大半輩子的於叔，竟藏著顆頑童般的純真之心，他的眉眼間也不禁漾開輕笑。
即便他不是宋二孃本人，在聽了這番話之後，心中也感動至極。
能有這樣忠心耿耿的人護著宋芸，李勉是真的替她高興。
他扶起於叔，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落筆寫下，“妾身多謝於叔。既如此，那便有勞於叔，挑個好日子，幫我們向宋府下帖吧。”
於叔樂呵呵的應下，面頰笑出駝紅。
送走於叔，越心也高興，喜滋滋籌劃著，
“之前宋府不上心夫人，瞧瞧，這斗篷短了這麼多都不給置辦新的。明天就請成衣鋪的老闆來給夫人量尺寸，此番回去，一定要驚豔宋府所有人。”
李勉想拒絕，越心小嘴巴巴，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越心看得出來，夫人是實心腸的大好人，對王爺真心實意，王爺也喜歡得緊。
夫人只管放心買，王爺可有錢了，南淮王府整個府邸都被王爺搬來了梁京，還有整個南淮所有的金條，都被王爺悄悄帶進了京。王爺所有銀錢全都給夫人花。”
她一邊說，一邊推李勉去飯廳用午膳。
王府綠蔭撲朔，幹練姑娘馬尾飛揚，眉毛輕挑，步履一蹦一跳，連帶著輪椅也歡快的輕晃。
李勉好笑，心道：你如此慷慨把你家王爺的錢都送了出去，你家王爺知道嗎？
不過越心說的倒是事實，他的錢都是芸芸的，也算是對芸芸的補償。
“王爺能娶到夫人，越心歡喜。越心來的晚，得給夫人補一件賀禮。”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李勉看出越心是真心喜歡宋芸，這份熱切勁兒或許還超過了跟自己相處，他甚至不禁暗中生出一絲醋味。
身後的越心靈光一現，倏忽揚起聲調，“聽說城西珍寶鋪有一支步搖，全大梁僅此一支。夫人……”
話音戛然而止，飯廳簷下跪地月兒和小奴映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