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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張昱樹醒來時, 已經是第二天了。
床頭櫃上摸到手機,睡眼惺忪地睜開一隻眼睛, 才六點。
窗簾忘記拉上,陽光肆意闖進晃得他睜不開眼。
身邊的位置整齊,絲毫不見有人睡過的痕跡。
莫名的煩躁感襲來,張昱樹掀開被子起身,不顧發脹跳躍的太陽穴,扶著門框朝客廳看。
家裡空無一人。
他先給段之願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才去洗漱。
換了身乾淨衣服後,張昱樹出了門。
宿醉並沒有放過他, 他只覺得喉嚨在冒火。
“草。”張昱樹嘆了口氣:“睡你的吧!”
吃過飯後,他就要收拾東西負荊請罪。
他蹲在樹下,心臟不比枯萎的枝幹明亮多少。
【我就在你宿舍樓下,有什麼話你當面跟我說。】
難不成昨晚他喝多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回家聽見廚房裡傳來動靜。
聯絡不到段之願心裡沒由來的煩悶。
硬是被電話吵醒的, 聲音沙啞:“我不知道啊哥,嫂子生氣了嗎?”
因為情況很不對勁, 段之願從來不會這樣突然走掉, 連說都不跟他說一聲。
張昱樹又把電話打到錢震那裡,錢震對於昨晚的記憶比他還模糊。
靜默片刻。
剛走出房間,吳真就站起身來:“小樹……你,你要幹什麼去?”
張昱樹的視線掃了一圈, 才走到廚房。
【你下樓,我們面對面說清楚。】
只是記得那個叔叔身形高大,手掌寬厚,在耳邊告訴他別害怕,推他上岸的力氣很大,大到他在地上滾了兩圈再站起來時,叔叔已經不見蹤跡。
“小樹!”吳真在身後喊他:“你知不知道她是段覃的女兒。”
又來到超市, 買了幾樣段之願愛吃的零食。
他從容不迫把套揣在口袋裡, 手裡拎著零食, 吊兒郎當往回走。
吳真攤開手,手裡躺著一杯發亮的石頭:“這是,那姑娘要我給你的。”
已經走到門口的張昱樹身形一滯。
十幾年過去了,段覃的臉在他印象中早已模糊。
張昱樹不解,疑惑的目光看向吳真。
張昱樹不信邪,給她發微信。
“去鹹城。”
回到沙發上又一個電話撥過去。
張昱樹皺眉。
結賬時突然看見貨架上擺了五顏六色的套,張昱樹眼中一轉,喉結湧動兩下。
還是沒人接。
來到藥店買了兩盒潤嗓止疼藥, 走出門就嚼了兩片。
吳真猶豫很久,雙手在身前搓了搓,輕輕開口:“兒子,我覺得你和願願那個小女孩,不太合適。”
“你等等。”吳真攔住他。
張昱樹黑著臉轉過身:“不用你管。”
趕在最後一袋薯片掃碼之前,拿了一盒。
吳真回頭,用圍裙擦了下手上的水漬:“我剛去市場買菜回來, 早飯馬上就好了, 你先坐著等一會兒。”
“願願呢?”張昱樹問。
張昱樹接過來,指尖輕撫,清晨的光線打在上面,石頭裡能看見他的名字。
——
兩個小時後 ,張昱樹已經來到段之願的宿舍樓下。
在腦海裡搜尋段覃這個人。
一顆煙抽完又點了一顆,手機裡無限迴圈的等待音似是直接宣佈他死亡的心電監護儀。
吳真上前:“段覃你記不記得?就是小時候為了救你犧牲的那個。”
零碎模糊的記憶接踵而來。
“願願她……”吳真垂下眼, 勺子在粥裡攪了攪:“說學校有事, 就先走了。”
【當年的事我很抱歉,我比你還遺憾,如果可以選擇,我情願死的那個人是我。】
【要分手是嗎?那你下來,我聽你親自和我說,你不跟我說明白那就不叫分手,老子不跟你分。】
段之願一整天都躺在自己的床上。
眼淚淋溼了半個枕頭,枕上去半張臉都是涼的。
她把臉整個埋在裡面,感受肺部最後一絲空氣殆盡。
大腦缺氧,窒息的前一秒才下意識抬起頭,視線裡一片死寂。
眼淚再次決堤。
然而她深知,這種滋味,遠不及爸爸當年痛苦的萬分之一。
湍急的河流裡,像英雄一樣的爸爸是不是很無助。
想抬手抓住些什麼,卻只是一捧又一捧流逝於掌心的河水。
如此反覆無數次,段之願筋疲力盡地仰面躺在床上,猶如瀕死的魚大口呼吸。
她用慘白地手拿起電話,看著張昱樹發來的資訊。
【我不同意分手就不能分,你是不是以為不回資訊就拿你沒辦法了?】
【惹急了我什麼都做得出來,闖女生宿舍砸你玻璃老子也不怕!】
間隔了十幾分鍾後。
【當年我也很小,溺水時除了害怕什麼也不知道,如果我懂得再多一些我一定會救你爸爸出來,我也很遺憾。】
【願願,這不是我的錯啊。】
段之願眼中如同冬日的深潭,毫無波瀾。
將手機放下,她慢慢坐起身。
剛從床上下來,周蔓霧她們幾個就關切地上前:“段之願,你還好嗎?”
“段之願你沒事吧?”方璐和她說:“剛才我們幾個回來,看見你男朋友就在樓下,你們吵架了嗎?”
段之願的耳朵裡似是被塞了一層棉花。
將塵世的喧囂全都隔離在外,她就像是個身處在異世界的人,與這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只有源源不斷的眼淚滴落在地上消失無蹤,才能證明她還活著。
段之願開啟櫃子從最深處翻出一個日記本。
與她平時寫日記的本子不一樣,這個是純黑色,設定了雙重密碼的本子。
拿出來時,她的手都在顫唞。
眼淚如同細雨落在筆記本上,再用袖子拭去,段之願咬著牙把她拿給周蔓霧。
“我不想看見他,你幫我,把這個拿給他。”她帶著濃厚的鼻音,聲線顫唞:“告訴他,我們兩個,都不要那麼自私……”
周蔓霧她們幾個下了樓,小心翼翼看著他。
張昱樹腳下的菸頭已經堆成樂山,路過的人目光無一不落在他身上,又無一不被他的眼神嚇到,經過他面前步伐匆匆,誰也不敢和他對視。
還是張昱樹沙啞著嗓子先開口:“她要你們跟我說什麼嗎?”
周蔓霧縮著肩膀把日記本給他,好在是三個人一起下的樓,她鼓足了勇氣:“段,段之願說,你們倆都不要太自私了,她,她是真的不想再看見你!”
說完,幾個人急匆匆離開。
時間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久到太陽黯淡落幕。
夜色降臨,昏黃的路燈驅不散濃稠黑夜,倒是能短暫照亮這方寸之地。
張昱樹拖著兩條麻木的腿,手裡拿著那本純黑色筆記本。
背影蕭條,像是個提前落幕,不被人注意到的路人甲。
他在附近找了個酒店,整個人癱坐在沙發上,視線落在筆記本上面。
這裡面寫的什麼,他不得而知。
但總有一種感覺,即便現在壯志滿懷,放下狠話堅決不分手。
可在開啟筆記本的同一時刻,一切堅持都會煙消雲散。
讓他不得不同意段之願的分手,不得不一個人灰溜溜離開這座城市,從此孤獨終老一輩子活在懺悔之中。
這是張昱樹次感覺到害怕,生平第一次猶豫不絕。
好像溺在水裡的人又變成他自己,下一秒就要溺斃其中,不得自拔。
煙霧繚繞下是他焦灼不安的心。
想將按在菸灰缸裡歪歪扭扭的菸頭吞掉,想縱身從10樓躍下,想一把火燒掉眼前的一切……
可最終,他還是輕輕拿起了筆記本。
沒有密碼,因為段之願知道,他肯定有辦法開啟。
張昱樹徒手掰斷彎了鋁合金製品的鎖釦,指甲縫裡滲出鮮血。
用另一隻手撕開背部的牛皮外殼,破碎不堪的筆記本核心整個呈現在他眼前。
張昱樹見過她的字跡。
小巧、娟秀,一筆一劃每一個字的形態都是一樣的工整。
就如同她這個人一般,整潔又帶著靈氣。
然而這個本子裡的字跡,毫無形態可言。
每一筆都像是用力戳上去,筆鋒凌厲到能戳破紙張滲透到第二頁。
字跡越寫越大,越寫越用力,伴隨著鋼筆水擦抹過的痕跡,凌亂又粗糙。
【我恨你!】
【憑什麼我爸爸要替你承受一切!!我們家做錯了什麼!!!你去死!】
【我沒有爸爸了】
【你一定已經死了吧?】
【你為什麼活著?你憑什麼?】
【你為什麼不去死!】
沒有幾篇日記,卻幾乎每一篇都是對當年那個害得段覃溺斃的男孩的詛咒。
張昱樹扔下日記本,行屍走肉一般來到浴室洗去手上的血跡。
再用力按壓拇指,看源源不斷的鮮紅色再度湧出。
痛感不斷刺激他的神經,依然覺得還不夠痛。
而後,拳頭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鏡子裡的他眼底陰鬱,面色蒼白,絲毫不見半點血色。
張昱樹第一次這麼厭惡自己。
下一刻,他一拳砸向鏡中的臉。
玻璃碎在腳下,替他還了命。
很難想象,一個因父親去世,抑鬱了一整個童年的姑娘,直到高中還膽小到說話都會結巴的姑娘,她的怨恨有多大,才會在紙上寫下這些詛咒。
這似乎就是她的另一面。
當陽光褪去,她也開始褪色、枯萎。
天使的白色翅膀幻做折翼泛黃的骨骼,一雙純潔似雪的眼睛也噙滿了渾濁的黑氣。
她會一個人躲在房間裡,晃得眼球痠痛的檯燈照在日記本上。
輕而易舉就讓她陷入內心的沼澤。
戾氣噴薄而出,她無法控制自己。
手中的鋼筆似是一把開刃的彎刀,筆記本便是當年男孩的心臟。
她一刀接一刀,恨不得他原地暴斃而亡。
這樣,每一年的佳節,就不止是她一個人流淚了。
如今,段之願躺在床上,好像穿梭在時光中,以上帝視角去看小時候的自己。
那天,她穿著公主裙,眼看著剛剛還在幫自己推鞦韆的爸爸翻身跳入河中,卻沒能再上來。
當有人隨口說出是段覃推男孩入河時,段之願發了瘋似的往前衝。
被路人和警察阻攔就只能失聲尖叫,全身血液湧上臉,用盡全身力氣辯白。
直到被救的小男孩在警察的鼓勵和安慰下,顫唞著說出了一切。
“是……叔叔救了我……”
“我過來玩,想要撈河裡的飲料瓶,沒踩住……”
“叔叔把我扔上來……”
所以就是因為你掉下去了,我爸爸沒能上來。
段之願一拳又一拳朝他臉上砸,被拉開的前一秒還抓著他臉上的肉,用力地摳。
指甲深深陷入他的下頜,留下一個這輩子都難以褪去的、類似月牙的傷疤。
時光跳躍,這一次是被診斷出心裡疾病的自己。
纖瘦的脊背,單薄的衣衫,枯黃的臉蛋,每天抱著雙膝看朝陽升起再落下。
一轉眼就來到夜深人靜,她抑制不住地抽泣,乾淨懵懂的雙眼早已被仇恨取代。
將這世間最惡毒的詛咒寫在本子上,日夜祈禱夢想成真。
卻不想真就造物弄人。
本以為他是從天而降的神明,拯救她被枷鎖纏繞的內心。
然而,上帝不會偏愛任何一個人。
甚至,這世間所有人都是上帝的玩物。
夜深人靜,寢室裡其他三人都已熟睡。
段之願雙眼無神,看著月光透過窗簾闖入,映照在頭頂一個微弱的圓點,悄無聲息嘆了口氣。
她清晰的感受到,被他以炙熱填滿的心,正在剝絲抽繭一寸一寸腐爛。
最終只剩下一顆鮮血淋漓的空洞。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流淌進耳廓從溫熱到冰涼。
你是沒錯。
可我又何嘗不無辜呢?——
一個月後。
寢室樓下叫不出名字的樹被移走,聽人說是要重新修建個花壇。
明年夏天就能看見盛開的鮮花。
段之願剛下課就接到路遙的電話。
路遙說她找了個兼職,在津市一個廣告公司做設計,每天累得要死。
她問段之願現在在做什麼,段之願也找了個兼職,在一家報社做文案翻譯。
兩個人細算了一下每天的工作和學習後,路遙驚訝的語氣從電話那端傳來:“你才大一啊,你比我還要忙啊!!”
段之願笑笑,說:“如果在這裡實習順利的話,等我畢業了說不定就可以留下,到時候就會輕鬆一些,而且工資還會漲。”
話到這裡,沉默了一陣。
段之願抿了抿唇,垂眸看向手中的詞典:“路遙,沒事的話,我就先——”
“段之願。”路遙打斷她的話:“你就不想問問,他,最近怎麼樣嗎?”
風將她鬢角的髮梢吹起,段之願將那綹頭髮掖到耳後,澈明的瞳孔平靜又淡然。
“我不想。”
電話結束通話後,段之願走到陽臺將窗戶關嚴。
天際一群大雁在火燒雲上橫空飛過,率性又自由。
她平靜地看著大雁從視線裡消失,想起自己也曾和他遊走在這煙火人間中,肆意妄為的貪婪和享受。
只不過——
享受是透支了後半生的舒適。
油盡燈枯後,只剩兵荒馬亂的紅塵。
貪婪,要付出代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