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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今年七十一，身體還算硬朗，隔三差五的都要去地裡面割草餵牛。
這頭老黃牛叫小七，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長壽牛，有三十五歲了。三十五歲的高齡還能吃能喝，老李很呵護它，早就不讓它幹活了。
儘管老李的兒女們一次次的勸說他，不要再去割草了，家裡有糧食讓它去吃好了。
“小七喜歡吃草，不喜歡吃糧食。”老李總是說。
老李有四個兒女，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大城市工作，為了孩子上學把戶口都遷走了。另外一個兒子和女兒在縣城做點小生意，倒也是生活富足。
這幾年隨著老李和老伴年齡大了，身體大不如前，幾個兒女一直央求他們老兩口去縣城住。
“樓裡面有啥好的？憋的慌不說，還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哪有咱這農村好？”老李總是一口回絕。
大兒子去年過年回來略帶生氣的勸老李：“爹！你倆這麼大年齡了，在家有個磕磕碰碰、頭疼腦熱的，我們都不知道。您說您咋就這麼犟？去縣城和老三一塊住，我們在外面就放心了。不然，我這整天擔心你倆。”老大轉頭看了一眼弟弟妹妹說：“放心老三，咱爹孃去你那住，不讓你出一分錢，花費我和老二包了。”
老三嗤笑一聲，說到：“大哥你再有錢，爸媽我也有份，又不是你自已的。再說了，爸媽這麼大年齡了能花幾個錢？我混的再差，也不能差養父母的錢。”
妹妹聽完笑著對老大說：“大哥，讓爸媽去我家住吧！我保證給咱爸媽伺候的舒舒服服。就是你外甥馬上要考大學了，讓他報考你那裡的學校，你多照顧著點......”
老二突然說話：“你們仨怎麼回事？談爸媽養老問題呢！不是說錢，就是考大學。你們扯哪去了？現在的問題是咱爹孃不願意去城裡住！”
“那不還是錢的問題！這樣，老三！我把咱家這老房子拆了蓋成小洋樓，你就在家陪爸媽住，保證比你在縣城住小高層舒服多了。”老大拍了拍老三的肩膀說。
“我在老家住，我那飯館還開不開了？大哥，你給我發工資啊？”老三扭過臉白了老大一眼。
“不影響你開店。你每天早點關門回來就行了。別每天開到半夜十一二點的，八九點關門得了。誰天天大半夜去吃飯？”老大語氣有些強硬。
“八九點？你直接讓我倒閉得了。還有，我兩個兒子都在縣城上學。現在老大高三了，正是需要用勁兒的時候，我現在瞎折騰，萬一影響了孩子學習怎麼辦？”老三有些不高興。
“怎麼會影響學習呢？平時孩子不都是我弟妹照顧嗎？你整天開店有時間管過孩子學習嗎？就你那點文化水平，不給孩子添亂就行了。”
老大看老三臉都紅了，趕緊緩和一下語氣說：“三弟，你放心。如果我侄子以後沒考上好大學，讓他去我公司，我保證不會虧待他。”
“去你公司幹啥？當保安嗎？”老三梗著脖子說，顯然是氣還沒消。
老大聽老三這麼說，也想生氣，指著老三：“你小子......”。話剛出口，老二看不對勁，趕緊出來打圓場。
“行啦！行啦！一年才聚一次，咱爹孃都指著今天享受天倫之樂呢！你倆要吵，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吵，聽的人心煩。”說完就拉著老三去廚房做飯去了。
過年成了老年人奢望的一年一次大團圓的日子。越是開心的日子，越是短暫的過分。平時一個星期感覺可長了，過年的一個星期眨眼就過，快的好像沒有來過。只有一些殘羹冷炙，被反覆加熱，好像是要努力找回過年時的熱烈氣氛。
冬去春來，小七像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又熬過了一歲。春天的草最嫩，花最鮮。老李沒有賞花的興致，但是這伸著懶腰長身體的嫩草，必須讓小七吃上。
“老牛吃嫩草，不枉白活一世了吧！”老李笑著調侃小七。
春天的草真嫩，嫩的一掐一股水。老李就是一個不小心，被這嫩的出水的草滑倒了。
摔得不嚴重！老李甚至覺得因禍得福，終於不過年也能聚齊一家人了。就算被兒女們數落一番也沒關係，心裡高興。
“爹，我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去割草！不要去割草！您看看，這幸好不嚴重，要是摔出個好歹，我一定殺了那頭破黃牛！您給它吃小麥、吃玉米都可以，咱也不指望那點糧食賣錢。您非得割草幹嘛？”老大又是一頓埋怨。
“這樣吧！您好了以後和我娘一塊兒去我那住，我請個保姆專門照顧你們。這麼大年紀了，啥也別想就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等著享福就行了。”老大不容置否的說。
老三也附和：“大哥這次說得對，這事兒不能再等了，您嫌大哥家太遠可以住我那兒。”
“還是先住我家吧！三哥家大兒子要高考，別影響孩子學習。等我大侄子高考完再去你那兒住，行吧三哥？”妹妹眼眶還有點紅。
老二扶了扶眼鏡說：“爸媽住誰家再說，現在當務之急是把那頭老黃牛處理掉。不是因為它，咱爸不可能摔傷。”
“怎麼處理？賣還是殺？”老三問。
“賣了吧！誰家還自已殺牛？太麻煩。”老二說。
“我看誰敢？”一直沒說話的老李突然說話了，帶著怒氣。
老二不敢說話了，看了看老大。
老大看弟弟妹妹都盯著自已，無可奈何的說：“爹，您就聽我們一次。您非要給它割草，我們勸您不聽，現在摔傷了，它還不是吃不上草了。您不年輕了，我兒子您孫子都快要大學畢業了。您不想多享受一下天倫之樂嗎？別再犟了好不好？”
“對呀！您身體好好的，我們都高興放心；您真有個好歹的，我們幾個都過不安生！”老二補充道。
老李板著臉，憋了半天有些哀求的說：“你們看，小七活不了多久了，撐死不過這兩年。就讓我陪它走完這一程，讓它壽終正寢，也算咱對得起它......”
“一個畜牲有啥對不起它的？”老三接了一句話。
“你說什麼......”老李突然紅著臉，準備發脾氣。老大和老二看到，趕緊勸說：“老三，瞎說什麼話！爸......您別生氣......老三胡說的。”
“老三，給咱爸道歉！”老二輕輕拍了一下老三，給他使個眼色。
“爸，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您別生氣。”老三雖然不服氣，但是還是乖乖道歉。
“爹呀！您別生氣。雖然老三說話不好聽，但是意思沒錯。您現在摔傷躺床上了，醫生說怎麼也要兩三個月才能好徹底。我們肯定不能讓我娘一個人在家。她一個人照顧您我們也不放心，我想讓我小妹在這和老二輪流照看您。正好這離老三家不遠，讓我娘先住老三家，方便來看您。那老家沒人了，牛不賣不是要活活餓死了？”老大語重心長的說。
老二趁熱打鐵說：“咱實在抽不出人去照顧它了。您看我們幾個都有家有業的，哪能為了一頭牛連家都不顧了？班也不上了？大哥忙，我也待不了幾天。還是要靠三弟和小妹多照顧您二老，我們有心無力呀！但是三弟、小妹你們放心，出了力就不讓你們再出錢，咱爸看病養老的錢，我和大哥出。”
“你這話說的，照顧爸媽本來就是我們的責任。你和大哥就算一分錢不出，我們該怎麼樣照顧還怎麼樣照顧咱爸媽。這就不是錢的事兒。”老三和小妹共同表態說。
“不是錢的事兒。主要是我和你二哥也要盡孝心，錢不是最實在的嘛！”老大笑著說。
“這都好說。三兒啊！你認識販牛的人嗎？或者屠宰場也行。你儘快聯絡一下，把牛賣掉，以後爸媽就心裡乾淨了。”老二爽快的說。
老李陰沉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正想說話，老大看到後趕緊截住老李話語說：“您也想想我們。老三過的也不容易，現在還要照顧您二老。兩邊選一個，您不能選那頭牛吧？”
老李把嘴邊的話生生咽回去，憋的臉上乾枯的皺紋更加深邃，溝溝壑壑擰成一團，像沒分成片的牛百葉似的。
老三效率真快，第三天就帶牛販子上門收牛了。
“這牛是有點老。有點瘦，它沒病吧？”牛販子到處挑毛病。
“不但沒病，還更健康，比我身體都好。就是年紀大了點，不然我還捨不得賣呢！”老三一一應和。
“你想賣多少錢？合適我就帶走，不合適你在看看。”牛販子不想囉嗦，乾脆的問。
“兩萬！”一個有點蒼老且很憤怒的聲音說道。
“什麼？瘋了？這破牛......”牛販子看到老李坐著輪椅進來，就沒把話說完。
老李小女兒推著輪椅，輪椅上的老李這時卻有點輕鬆的樣子。
“爸，您不好好養著，瞎折騰什麼？醫生讓出來了？”老三說著，看向妹妹。
妹妹一臉無奈說：“實在拗不過他老人家，非要回來看牛最後一眼。”
老李讓女兒把他推到牛棚邊上，牛看到老李也主動湊過來。老李撫摸著老黃牛，一臉的慈祥。
“叔叔，剛才您開玩笑的是吧？”牛販子剛才吃驚的臉上恢復了笑容。
“少一分不賣！”老李頭也沒回輕飄飄說道。
牛販子聽到，又換了臉色，從微笑變得滿臉尷尬，甚至有些氣憤的看了一眼老三。
“爸，您有完沒完。我也很忙的，今天專門閉店回來幫您賣牛。您這樣搗亂，到底想幹什麼？”老三也很無奈。
“沒什麼，就是不想賣了。”老李還是很平靜的撫摸著老黃牛。
“好，您不想賣了可以。誰照顧它？誰照顧您？誰又能照顧照顧我們？我也很難的。”老三攤著手，想喊又故意壓低了嗓門。
“是難啊！”老李把輪椅轉過來，沒有看老三，只是自顧自的說：“那些年太難了，你大哥二哥相繼考上大學，你和你妹妹從初中到高中。我和你媽從哪裡弄那麼多錢供養你們？親朋好友都借遍了，誰家也不富裕。你大哥比較懂事，和我商量想要退學打工補貼家用。我不能因為自已無能，就耽誤自已孩子的人生。後來我把他打回了學校。”老李有些哽咽，停頓一下接著說：“你媽年輕時身體就有點弱，我還不能出遠門。咱家那幾畝地，刨下吃喝連你們兩個的學費都湊不上，更別說還有倆大學生了。”
女兒掏出紙巾，抽出兩張遞給老李，自已也抹了眼淚。老李接過紙巾，接著說：“後來，是它幫咱家渡過難關的。”老李指著老黃牛說：“我託人找關係，接了一個磚廠的運輸工作。每天天不亮，它就拉著板車，帶著我去幫磚廠送磚，天黑透了才回來。整整五年，將近兩千個日夜，幾乎沒有停歇。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次下雨天，爛泥的路上走路都難，它拉著一板車磚頭往前走。”
老李眼淚還是忍不住落下來，他用紙巾潦草的擦了一下接著說：“有一次半路下雨，雨大的睜不開眼睛，正好又趕上一個小斜坡。我在後面推，它在前面拉，我倆費勁了力氣，車輪陷到泥裡就是出不來。我實在沒力氣了，準備給它解開套繩，想先找個地方避避雨。我一上手，發現套繩已經把它的皮肉磨爛了。我趕緊解開所有的套繩，它如釋重負趴在地上走不動了，不管我怎麼拉它就是站不起來，一直穿著粗氣。它太累了！”
老李攥緊拳頭，穩定一下情緒，繼續說：“後來沒辦法，我就拿鞭子抽它，不停的抽，鞭子都抽斷了。當時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那時候它是咱家唯一的經濟來源，如果真倒下了，我累死也掙不夠你們四個的學費。那是我長大後第一次哭，在大雨裡無助的哭，沒有一個人幫我。”
“後來呢？”老三低著頭，若有所思的小聲問。
老李白了老三一眼，說：“後來碰到一個附近村的獸醫，恰好那天他有事回家晚......就是你乾爹。不然為啥我非要讓你認他做乾爹，他算是給咱家幫了大忙。”
“這個故事真的很感人。這樣吧！我五千塊錢收了，而且保證不殺它。”牛販子平靜的說。
老李沒說話，瞪了牛販子一眼。
“我開玩笑的，嘿嘿嘿......”牛販子看著不搭話的老三，只好自顧自的走了，邊走邊說：“行了，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先走了，別送了，留步吧！”
老三低沉著頭也要往外走。
“去幹啥？還真去送他？”老李問。
“您不是說它喜歡吃草，不喜歡吃糧食嗎？我去割草！”老三擠出一個笑容。
“不是不喜歡吃糧食。以前咱家哪有多餘的糧食給它吃啊！它太懂事了，一直裝作不愛吃糧食的樣子，我還不瞭解它？”老李驕傲的看向老黃牛。
“那我也去割點草。到時候它想吃什麼吃什麼，省的您說我虧待它。”老三調侃的說道。
老李終於笑了。雖然皺紋還是深深地皺紋，但是溝壑之間變得平緩許多，不再像石頭一樣堅硬銳利。
五年後，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兒路過縣城一個小區。小區門口附近搭著舞臺，團團頭戴白布的人正在舉行祭拜儀式，附近看熱鬧的人把道路圍的水洩不通。
看來一時半會車開不過去了。年輕夫婦從車上下來，剛把孩子從車上抱下來，小孩兒就哭個不停。年輕夫婦怎麼哄也哄不好，孩子就是哭的撕心裂肺。倆人怕孩子出什麼問題，趕緊抱著去了路邊上一家診所。
“醫生，您趕緊給看看這是怎麼了？突然就哭個不停......”小孩兒的媽媽焦急的和醫生說。
醫生各種檢查一番，沒看出有問題。問到：“孩子是不是餓了？沒看出他哪裡不舒服？這哭聲多洪亮？中氣十足，沒啥問題！”
“我們也沒帶奶粉，著急回家，路堵了。這外面怎麼這麼多人？這得多久才能散開？”
“哦......這是我們小區老李頭去世。家裡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很孝順，所以把葬禮辦的有點大。”醫生說著，看到還是哭個不停的小孩子問：“我去給他蒸個雞蛋羹吧！別把孩子餓壞了。外面至少還要個把小時才能結束呢！”
年輕夫妻趕緊一個勁兒的道謝。
“小七乖，不要哭了。醫生伯伯給你蒸雞蛋羹去了，很快就能吃到飯飯了，咱們謝謝伯伯好不好......”女人輕聲哄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