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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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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二日, 程曼爾去鬱哲那蹭了頓午飯,打電話給周院長,得知他去了車程半小時的隔壁城市, 但明天就會回來後, 又百無聊賴地待了個下午, 一下都沒想往老宅裡去, 直到天黑之前。

她婉拒了鬱哲一塊吃晚飯的邀請,踏上回老宅的路。

為什麼不是昨天,而是今天。

因為昨天下午,一切還在準備當中,少了那悽絕的哀樂, 就無法徹底喚起潛藏的恐懼。

但她還是有些怕, 故選在天黑之前。

喪葬宴擺出了門口,佔滿狹窄的長巷,越近, 哀樂的聲音也越大,兩個音箱大吹大打, 嗩吶齊鳴,人聲也在這不講道理的音量中變得微弱, 附近鄰居看在是白事還能蹭兩天午晚飯的份上,便忍氣吞聲了。

進門左手邊, 原先用來吃飯的木桌一邊放著五條軟中華,一邊放了本填得密密麻麻的賬簿。

程曼爾翻了個白眼, 不是花自己的錢,程光耀倒是捨得充面子, 來過的人都能領一包。

程光耀剛記完賬,抬頭, 語氣頗衝:“你來幹嘛?”

程曼爾睨了不敢上前的程祖耀一眼,揚了揚臉,“不是讓你找鑰匙了嗎,開門。”

當時,他身心沉浸在喪母的痛苦中,若再深入細想,父親和哥哥確實有些奇怪,比如一直讓他在靈堂對弔唁的賓客行下跪禮,晚上還得守夜。

“我剛下車,他和老頭一個控制住我的手腳,一個捂著我的臉,把我拖到了這裡。”

他從褲袋裡掏出一根鑰匙,哆哆嗦嗦地懟進鎖孔,一擰。

兩人穿過中堂抵達後院,一扇厚重的鐵門安靜地矗在角落,門上落的鎖生滿鏽漬。

水泥地面,堆高的雜物像座小山,有一部分似被撞塌了一樣掉了一地,門扇被這些東西抵住,無法徹底敞開,同時也讓人無處下腳。

方蕙蘭的葬禮,他全程在場,卻從未見過程曼爾。

沒有光線,j盡頭處還有一扇門,陰暗得像通往地獄的死門。

“媽去世,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晚上十二點半,你哥告訴我,讓我趕緊回來。”她語調平靜,娓娓道來,“當時買不上大巴的票,我攔了輛車,將近兩點才到。”

她重重咬了咬牙,字字卻輕得像在用氣音發出。

“知道他為什麼要晚上十二點半才告訴我嗎?”

三面圍牆都沒有開窗,因此,當門關上後,這片地方會成為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

第二扇門沒有落鎖,輕輕一推。

再比如,白事結束後,父親就以快到期末為由,立即把他送回學校。

程曼爾腳步也慢下來,高跟鞋踏出向下的第一階,重得似撞出了深淵裡的重重回音,又像冶鐵落錘的第一聲,敲得人心頭一震。

她停在第二扇門前,問出了這個令程祖耀毛骨悚然的問題。

身披麻布服的程祖耀連忙喚了聲姐,快到飯點,人都聚堆在等,免得兩人當這麼多親戚朋友的面吵出來。

“因為凌晨兩點,只有他們在等我。”

“我來看看我錢花哪了。”

程曼爾也懶得費唇舌吵,招招手,“跟我來吧。”

鐵門拉開的聲音吱吱啞啞,陳年灰塵四散而起,程曼爾短暫屏息,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向下的狹隘樓梯甬道。

程曼爾沒有進去,鼻尖翕動,有些不適應空氣中冰冷的黴臭,外面日頭再猛烈,都驅不走這裡的森冷與陰晦。

而且深入骨髓的恐懼讓她腦中自動憶起一股血腥味,讓她誤以為是當年的血漬沒有清理乾淨。

她停了很久,直到程祖耀忍不住追問:“然後呢?”

“然後程光耀說,媽把錢全留給了我,過幾天就會有律師聯絡我,只要我簽下他們準備的遺產轉讓書,不去見那個律師,我就能走。”

程曼爾當然不同意籤,還非常感動方蕙蘭最後把錢留給了她,且咬死他們什麼都不敢幹,硬著一股脾氣和他們對峙。

然後她就被鎖在了這裡頭,暗無天日,拼命睜大眼睛,也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剛到時,她的尖叫就被外面的哀樂掩蓋得徹底,嗩吶聲響徹天際,幾乎是靠近聽一陣就會耳鳴的程度,加上地下室是兩扇門,她的呼救細如蚊吟,完全穿不透這重重障礙。

她猜對了,程光耀和老頭確實不敢對她做什麼,這麼敏[gǎn]的關頭,她不可以死。

但可以把她逼瘋。

被關了一夜,第二日,程曼爾從程光耀進來時的光線判斷出,天才剛矇矇亮。

他拖了個籠子下來,放進來五條狗,有些像土狗與邊牧或者阿拉斯加的串串,體型偏大。

程曼爾不知何意,總不能是讓狗咬死自己,而且它們都非常聽話,在角落蜷了一會後,就搖著尾巴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是街上的流浪狗,毛髮打結,光線太暗看不清,摸起來應該有面板病。

她和它們待了不知幾個小時,白天黑夜渾然分辨不清,外頭哀樂迴圈了一遍又一遍,只有小狗們的喘熄聲,和爪子啪嗒啪嗒走動的聲音能予她些還活著的安全感。

其中有隻狗太過活躍,不停往雜物堆裡拱和撓,最頂上箱子掉下來時,還把她嚇了一跳。

度秒如年的日子,程曼爾給它們各自起了名字,併發誓如果有機會逃出去,就收養在孟昭延的莊園裡,讓它們能像小馬一樣奔跑在花園與草地上,擁有最圓滿的餘生。

她很想他。

“你們知道嗎,那個地方真的很大很大,一整座山都是你們的,每個方向都能看見大海,還養了天鵝,和你們一樣可愛。到了晚上,滿山的燈都會亮起來,不用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

程曼爾一夜沒睡,支撐著的念頭,除了母親最後予她的溫情外,就是她能不能趕在生日前逃出去,或許能再見孟昭延一面。

還有十天。

那時,她已存了離開的心思,只是難以下決定,該何時攤牌。

她的十九歲生日過得太過璀璨奪目,像把前十八年缺失的光彩凝於一夜綻放。

所以她既己的二十歲生日禮物是什麼,又怕見到後,連最後一寸防線也失掉。

在他身邊兩年,不僭越,本本分分,乖順聽話,她是一點沒做到,孟昭延的容忍度比她想得還要高。

但做地下情人還是需要點定力的,若連心都失守……

對於這種似是而非的關係,此乃大忌。

“所以你們一定要等我,等我逃出去,哪怕沒了我,方姨也會照顧好你們的。”

程曼爾抱住那隻把雜物堆拱亂的活躍小狗,靠在它身上,哀樂仍在折磨神經,但還是扛不住接近身體極限的疲累,昏昏欲睡。

直到地下室的門再一次被踹開。

闖進來的日光如清晨那般黯淡,眼睛很快適應了光線,程曼爾從中判斷出大約是傍晚,隔著混亂的塵埃光幕,與程光耀對視著。

“籤不籤,我最後再問你一遍。”

程曼爾又餓又困,還是撐起眼簾,擲地有聲:“給我滾。”

程光耀往裡走了一步,背在身後的手垂了下來,那個形狀,她立時就看清了。

——一把宰殺刀。

“你幹什麼!”程曼爾被綁住,樓道的第一扇門關死她的尖叫聲,後又被重重哀樂裹住,她不知道要喊到何種程度,才能讓隔著一個靈堂以外的人聽見。

哀悼逝者的同時,也有一個人在他們近在咫尺的地方,尖叫著在死去。

有人聽到了嗎?

沒有。

程曼爾眼睛發紅,似染了血。

剛剛還抱著的那隻狗的血。

程光耀就這樣當著她面,剝奪了她起過名字的五條生命,還拿手機錄下她全程和瘋子一樣的掙扎與崩潰。

“哦,是這樣。”他拔出沒入屍體脖子的刀,地上蹚出一條血河,漸漸往她腳下匯著,“給親戚們上道紅燒狗肉,應該挺不錯的,這些狗沒地方關,就先關在你這了。”

“你再好好想想吧。”

繩子解開了,程曼爾縮在角落,手腳發冷,抖得像篩子。內門再度關上,她對黑暗無知無感,眼睛無意識驚恐地睜著,直到一股熱意沾溼她褲腳。

噩夢轉醒,她控制不住,嗓子邊發出無意義的咳喘與嘶鳴,身體邊踉蹌著爬到某個箱子上,抱住膝蓋,淚如雨下。

她知道外面的人聽不見,放開了聲音哭,哭到嗓子似在沙礫堆滾過一圈般沙啞,哭到那股血腥味,漸漸濃得她作嘔。

程曼爾不知道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多久,哀樂還在一遍遍迴圈,在她連精神都要被這聲音磨成齏粉時,門又緩慢敞開,然而,她已無力觀察外邊環境,只知道很暗,暗得像太陽不會再升起。

她父親見狀,咯咯陰笑著,把一碗淋了汁的飯和一碟葷菜放到她面前。

“一天沒吃飯了吧?吃點,有力氣了才能想通,少鑽牛角尖。”

這次,父親沒有一走了之,而是搬了張凳子,坐在門口,好整以暇地等她吃。

程曼爾垂著眼皮,等了會,啞著聲問:“有意義嗎?”

“有啊。”他翹起二郎腿,一點都不遮掩,“我女兒心理這麼脆弱,吃她條狗都能病到休學一個月,那麼,無法接受親人去世,精神出點問題,很正常吧?”

“你今天下午表現不錯,我是被迫把你綁起來,怕你傷害自己的。”

她想笑,胸腔顫了一下又無力沉下。

“你是人嗎?”

他朗聲大笑,在淒厲嗩吶的襯托下,有種滑稽的割裂感。

“不吃嗎?不吃我就拿走了,在這好好待著吧。”

他提醒她了。

她不能餓死在這,她還要出去,再見一面,還要過她的二十歲生日……

程曼爾顫著手拿起筷子和飯碗,夾了一片肉。

在她嚐出肉質不對,且混著尖碎得像爪子一樣的骨頭的下一刻,一道刺目的手機閃光燈劃過,照亮了碗裡紅棕色的肉塊,和地上鮮紅的血泊。

“好吃嗎?你居然吃狗肉,是和你待了一下午的那幾條狗哦,不是很喜歡它們嗎?哈哈哈——”他滿意地看著照片,順腳踢上了門。

黑暗重新降臨時,程曼爾難以抑制地乾嘔起來,長時間沒進食,食道返上來的只有酸水,和剛剛吞下去的零星幾點肉沫。

口腔和食管不受控地抽搐,最後,她不停掐自己,用指甲刮身上的肉,以更強烈的痛覺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閃光燈照過時,她看見了,被拱倒的箱子裡有個鞋盒,滑出來一把殘破得只剩一個柄的剪刀。

方蕙蘭非常節省,許多破損的老物件都收在這裡,總覺得哪天還能用上。

她真的用上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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