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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又過去了兩天，那場風雨中的衝突與追逐，隨著周九良的沉默一起被掩埋。
孟鶴堂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著他，稱得上是百般討好，可惜周九良始終呆坐在窗邊，空洞無神的雙眼遙遙望向不知名的方向，不肯施捨給他半分。
周九良不敢睡覺，害怕見到已經逝去的親人，可他又不能不睡，因為他同樣害怕見不到他們。
內心極度煎熬，情緒愈發低迷，好幾次周九良都以為自己即將死去，可當孟鶴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又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拽回了現實。
“思弦宮側殿移植了不少牡丹，都是你以前親手種下的那些，萬幸現在開的正好。九良，想不想去看看？”
孟鶴堂走到他身邊坐下，陪他看了一會兒窗外高過殿簷的古樹，忍不住柔聲問道。
周九良無知無覺，不吃不喝，如果不是眼睛實在乾澀的厲害，他甚至不想花力氣去眨一眨眼睛。
孟鶴堂眸光漸暗，緩緩握住周九良的手，見他已經連抗拒都提不起勁之後，終於紅了眼眶。
“你就那麼恨我，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跟我說嗎？哪怕看我一眼也好，九良，你看看我好不好？”
周九良的手掌異常冰涼，握在手裡彷彿是一塊千年未融的寒冰，孟鶴堂深深凝望著他，如此萬念俱灰，確實不比死了輕鬆。
丞相一黨如日中天，那些依附於周九良的大臣狂妄自大，人前人後越發不知收斂。孟鶴堂之所以同意和尚九熙聯手，倒不是有多麼忌憚周九良，而是擔心這些朝臣有一天會失去控制。
到了那時，即使周九良無心於江山，他們也會主動把皇位奪下來，然後強行遞到周九良手裡。
多少肱股之臣死於功高震主，多少仁義志士苦於人言可畏，帝王自古就有此種大忌，就連孟鶴堂也無法例外。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周九良如此決絕剛烈，在發現自己被算計之後，竟然毫不猶豫的阻斷了所有退路，當殿謀反，無異於反過來把孟鶴堂逼到不得不當眾處決他的地步。
他自己不好受，也不想讓孟鶴堂心安理得。
來自德雲山的智者果然孤傲決絕，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一旦發現被深愛的人欺瞞利用之後，寧願全部放棄，也不想委曲求全。
何況周九良已經給過他太多機會了。
“罷了……你好好歇息吧，我一會兒再來看你。”
確定周九良不會搭理自己之後，孟鶴堂拿起搭在榻邊的玄色外袍，輕輕披在他身上，落寞的起身離開。
先前的兩名宮女不幸撞見了那場暴風雨中的追逐，已經被孟鶴堂下令杖殺，內務府又換了一個更加年輕的小宮女來伺候。孟鶴堂對她十分滿意，因為這個小姑娘是一個啞巴，不用擔心她會在周九良面前亂說話。
小宮女將甜粥放在側桌上，有些焦急地朝周九良比劃手勢，見他依然無動於衷，竟然跪在他腳邊一個勁磕頭。
孟鶴堂走時已經警告過她，倘若周九良今日依舊是不吃不喝，那麼她的下場將會和被杖殺的宮女一樣。
小宮女不想死，使勁磕頭，急得眼淚直往下掉，嘴裡發出不成調的嗚咽聲。
樹梢上落下一隻青鳥，陽光好似出現了短暫的凝滯。
周九良終於動了動，疲憊無力的目光望向額頭紅腫的小宮女，緘默片刻，沉沉嘆了口氣。他是如此聰慧，不可能猜不到她這樣做的原因。
孟鶴堂為了讓他活著，竟然用這種方法逼他就範。
“……起來吧。”
虛弱沙啞的聲音輕飄飄傳來，小宮女渾身一顫，緩緩抬起滿是淚水的眼眸。
這個聲音她聽過。
在一年前的朝陽殿晚宴之上，她跟隨姐姐們一起，端著裝有鮮花的玉盤走上長階，來到那些身份尊貴的王公大臣面前，等待著一國之君賜下象徵聖寵的御花。
『丞相大人為國操勞，一向辛苦，朕將這朵牡丹贈與丞相。』
『謝陛下。』
平緩清亮的聲音悠悠傳來，她心中一顫，下意識伏低了身子。
一個是位高權重叱吒風雲的丞相，一個是連話也不會說的啞巴宮女，身份差距如同雲泥之別，那時就算再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抬頭看一看那個說話的人。
沒想到陰差陽錯，又在這裡聽見了。
眼前這人和想象中不同，分明死氣沉沉，眉目間卻有一抹與生俱來的柔和，宛若便烏雲遮住了一半的明月。
小宮女一時怔愣住，遲遲沒有動作。
這個小姑娘，看著竟和周航一樣大……周九良用盡全力勾了勾唇角，好心的重複一遍。
“起來吧。”
小宮女瞬間笑開花，趕緊站起來擦乾淨眼淚，小心翼翼端起甜粥遞到周九良手裡。
周九良勉強喝了三口，再也喝不下了，又遞還給她。
這就已經足夠了。小宮女感激不盡，又跪下磕了一個頭，之後端著碗興沖沖跑出去，沒過多久，關閉的殿門又一次被開啟。
周九良以為是小姑娘去而復返，誰知一扭頭，竟然看見身穿玄色軟甲的秦霄賢急急忙忙跑過來。
乍見故人面容，當真是恍如隔世，周九良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秦霄賢行色匆匆，根本來不及關門，小跑著去到周九良面前。
堂堂一個鎮守京畿的佑德將軍瞬間紅了眼眶，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面具，一邊簡短解釋著。
“張九南已經帶人在皇宮外等著了，九良，我帶你出去找他們。”
思弦宮已經被封為禁地，秦霄賢竟然還敢來這裡救他，無異於將身家性命和秦氏百年帥府的清譽付諸一炬。
周九良呆愣愣的，任由他為自己戴上面具，無奈全身綿軟無力，幾乎是被秦霄賢架著往外走。
其實很想問一句，離開皇宮之後又能去哪裡呢？
周九良回頭看了一眼思弦宮，意外看見那個啞巴小宮女遠遠朝自己跪下拜別，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反正已經不想活了，死在外面，總比留在這裡面對孟鶴堂來的痛快。
事實證明，孟鶴堂真的怕極了周九良會離開，思弦宮外的禁軍竟然比預想中的還要多。
秦霄賢自己倒是有把握脫身，可是現在又多了一個極度虛弱的周九良，實在不方便，兩人只能處處閃躲，好幾次都差點被禁軍撞見，一路走來竟是久違的心驚膽戰。
皇宮的西側門就在前方，這裡的守將早已被清除，而張九南的人就在外面等候著，算是來到了比較安全的地方。
秦霄賢一邊加快腳步，一邊扭頭看向被自己攙扶著往前走的人，長長鬆了口氣，終於可以騰出時間和他說說話。
“九良，委屈你了，等這次平安脫身，我親自護送你回德雲山。我就不相信了，德雲山上有那麼多智者，孟鶴堂那混蛋還敢追到那裡去！”
一貫嫉惡如仇的佑德將軍咬牙切齒，恨不得狠狠揍孟鶴堂一頓。
沒想到話音未落，一直死氣沉沉的人緩緩仰起頭，看著越來越近的宮門，輕輕開口。
“……先去一趟亂葬崗吧，把航航也帶上。”
秦霄賢腳下一頓，心中一片哀涼。他原本以為周九良不會知道，所以從見面到現在，始終收斂著，生怕自己把周航替死的事情說漏嘴。
風聲忽然凝滯，秦霄賢呆愣愣看著他，那毫無紋飾的素白麵具下，是他豁出一切也要救出的摯友。他猜不透周九良此刻會是什麼表情，是不是很難過，是不是已經開始怨恨孟鶴堂，也怨恨他自己了？
秦霄賢知道自己沒有周九良聰明，做不到看透人心，一瞬間產生了很多疑問。
剛想開口追問幾句，突然聽見身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兵甲輕撞，高牆迴響，逼命的危機感順風而來，頃刻間挑動起秦霄賢屬於武將的敏感神經。
“站住！”
“抓住他們！”
果然是一群禁軍蜂擁而至，甚至還有一個孟鶴堂。
寡不敵眾，而逃生之路近在咫尺，硬拼並非明智之選，秦霄賢咬了咬牙，乾脆將周九良背在背上，拼命朝不遠處的宮門跑去。
孟鶴堂滿面怒容，推開禁軍將士衝到最前面，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伏在秦霄賢背上的人，下一刻，腦海中本就緊繃數日的弦絲突然崩斷，無窮無盡的憤怒逼得他發瘋。
為什麼周九良總是想著離開這裡，為什麼自己貴為江山之主，卻始終留不住一個人？
眼看著秦霄賢就要揹著周九良衝出宮門，孟鶴堂突然搶過一柄長弓，拉滿弓弦，朝著秦霄賢左腿射了一箭。
離宮門只有短短四步，長箭直接貫穿了秦霄賢的大腿。鮮血濺落青石路，疼痛瞬間攀升，秦霄賢悶哼一聲後直挺挺跪在地上。
血腥味撲鼻而來，周九良眼前發暈，剛想問問他怎麼樣了，秦霄賢竟然咬著牙再次站起來，一口氣衝到宮門口，又被孟鶴堂射傷了右腿。
這一次，秦霄賢趕在摔倒之前，一把將周九良推出宮門外。
秦霄賢真正結識周九良時，他已經是鬱沉寡淡的周丞相了，總是穿著那一身繁複厚重的絳紅朝服，獨自走過皇宮裡壓抑孤寂的長廊。
而秦霄賢站在宮牆上，遠遠看著他從長廊盡頭走來，衣袂微動，伴隨著乘風翻卷的旌旗，伴隨著縹緲夢幻的薄紗，一步一步走進往後所有的夢裡。
他不曾見過那個率性明朗的周小先生，也就從來不會覺得驕陽冰封之後有多遺憾，那時的秦霄賢看見的是周九良，遇見的是周丞相，哪怕他後來攪得金陵天翻地覆，他也是他認識的那個好兄弟。
“周九良！走啊——！”
走啊，快走，再也不要回來了。
金陵城困住你太久，這個朝堂困住你太久，你原本是這世間少有的智者，本該有比任何人都要光鮮亮麗的人生。
秦霄賢忽然嗤笑一聲，縱使雙腿鮮血淋漓，仍舊咬著牙奮力爬起。
秦府是百年帥府，世代鎮守京畿要地，秦家先祖早有遺訓，凡我秦氏兒郎，必將頂天立地，無愧於心。
本就是浴血沙場的將軍，他怕過很多東西，唯獨不曾怕死，竟然不顧孟鶴堂的怒喝，硬生生推動厚重的宮門，將自己連同所有追兵一起關在門內。
“秦霄賢——！！”
宮門緩緩閉合之時，周九良看見秦霄賢在對自己笑，就像從前每一次玩鬧一樣，如此真摯，如此熟悉。
他總是露出這樣的笑容，而那時的周九良敲了敲他的腦袋，笑著罵他真是足夠傻。
秦霄賢背靠著緊閉的宮門，看著潮水般湧來的禁軍，聽著門外撕心裂肺的呼喊，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只是可惜了，還有一句不敢說出口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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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鶴堂不念舊情，毫不猶豫箭傷秦霄賢雙腿的舉動，又一次刺痛了周九良的心。
周九良原本想要衝回去救秦霄賢，卻被突然出現的張九南直接拽上馬車，之後一聲令下，帶著親信直奔那處鮮為人知的私宅。
等到孟鶴堂命令禁軍開啟宮門，只能看見空蕩蕩的街口，哪裡還有半點周九良的影子。
驚魂未定的人渾身發顫，一上馬車就吐了一大口血，張九南擼起袖子為他把脈，竟然發現周九良的脈象極不穩定，恐怕是氣急攻心所致，趕忙掏出定心丸，硬逼著他吃下去。
“周九良你撐著點！我可警告你啊，這一粒定心丸可不便宜，別給老子浪費了！”
張九南嘴上不饒人，眼裡的焦急與關切卻是半點不少，連連催促著正在駕車的郭霄漢再快一些，硬是飛速趕回了私宅。
周九良白衣染血，迷迷糊糊中被人抬下馬車，連鍾管家也趕了過來，一群人亂糟糟的，吵的他頭腦愈發混沌。
恍惚中，竟然看見了多年未見的德雲門主郭德綱。
郭門主匆匆掃了一眼，立馬讓人把周九良抬進屋，而他自己回身提上事先備好的藥箱，跟進去救治這個身心俱損的上九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