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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徙樂浪泰初揮淚送兄弟、提親事牽弘失意別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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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一向睡眠便很淺的夏侯玄,今夜更是難以入眠。

後園之內,他望著園中池塘,心中忽然感到一陣悽苦之情,竟禁不住潸然淚下,自己終究成了一個人麼?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師父於圭那座冷清的宛如古剎一般的益壽亭侯府。

世事變遷就是如此,不管曾經擁有如何顯赫的家世與地位,卻往往終究逃不過最終那一片冷清孤寂。

他似乎是產生了錯覺,原本寂靜無聲的院落之內,居然霎時之間就起了一陣微風,以至於庭院中樹梢上殘留的積雪都簌簌落下。

夏侯玄知道,這並不是自然吹動的風,而是功力極深的練武之人所攜帶的強大氣機。

夏侯玄感受得到,來者所攜帶的氣機不亞於當年的師父於圭,甚至超過了當年的父親與舅父曹真。

“皚弟,既然到了,何不出來說話?”

夏侯玄雖然不知道七表弟曹皚的武功已然達到此大成境界,但他還是猜了出來。畢竟,此時此刻,應該不會有別的人來找自己了。

這時,一陣飄渺但卻並不含混的冥空之音傳進了泰初的耳朵:

“此乃弟以羊皮摹寫的威侯墓線索,當年幕後之人害死鄧哀王與威侯的全部秘密盡在其中,嫂夫人及明月、雲兒、良辰俱已安全東隱。兄長所託二事,弟已悉數完成,弟多年修道,早已無心塵世俗擾,復不復仇,亦無執念,今當遠去江南道場,繼續與張師兄靜居山中。兄好自為之”

曹皚並沒有現身與夏侯玄相見,他說完這些話後,拋下一卷羊皮書信,便再也沒有任何迴音了。

夜雪靜謐,庭院中不時會有翻閱書卷的聲音發出。

“司馬懿”

夏侯玄雙目如炬,抬眼望天,似是要將夜幕刺穿一般:

“我夏侯玄今日在此發誓,定要殺此老賊,為我曹氏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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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數月前,李豐得知司馬懿悍然兵變、逮捕何晏、丁謐、鄧颺等人之時,他就被嚇得直不起身了。

多年來他一直是在裝病,可此次他是真的被嚇出了一場病。

許允聽聞了李豐得重病的訊息後,立即便帶著兒子許奇、許猛趕來探望,可宛若驚弓之鳥的李豐此刻竟連摯友許允都不敢見。

就在許允在正堂相候之際,好友崔贊和袁亮二人也帶著孩子崔洪、袁粲來到了李府正堂。

齊長公主駙馬李韜見父親無法會友,無奈之下只得代替父親接待前來探病的老朋友們。

“叔父,實在抱歉,我父親此次是真的病的不輕,連床榻都下不了了”

崔贊和袁亮二人點了點頭,安慰李韜道:

“賢侄,叫你父親安心養病,不要多想,我等一向屈身守分,從無違逆之舉,司馬公是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的。”

許允聽了這話,無奈的嘆了口氣,他滿是憐愛的看著堂外玩耍的許奇、許猛、崔洪、袁粲這幫少年,而後宛若喃喃自語一般開口道:

“如今的局勢,我們應該何去何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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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陽侯府。

這一日,羊徽瑜教完孩子們女紅後,再次來到了丈夫的書房。

羊徽瑜見書房的門敞開著,料到丈夫並沒有在商議什麼機密大事,這才放心的進了房內。

一連忙活了半個多月的司馬師終於給自己放了一天假,端著一碗蓮子銀耳羹的羊徽瑜一進書房,便看到剛剛沐浴休憩後身著褝衣的丈夫正執著一卷《商君書》看的出神,羊徽瑜不敢也不忍打擾,只是靜靜的待在一旁等候,過了片刻後,司馬師這才注意到了侍立一旁的妻子,他原本沉鬱的臉上此刻難得的出現了半縷暖意:

“徽瑜,你何時來的?”

“我看夫君近日過於辛勞,所以叫後廚給你燉了銀耳羹,還是溫的,夫君快喝了吧。”

司馬師接過羹湯,嚐了一口,似乎很喜歡這碗羹香甜而不發膩的口感,舉起玉碗便將銀耳羹一氣飲完了。這些年來軍中的生活和繁忙雜務的浸染使得他養成了快速進食的習慣。

夫妻倆閒聊了一陣家中瑣事後,羊徽瑜這才壯著膽子提起了憶容的親事:

“夫君,聽聞你和父親想要為憶容說一門親事?”

司馬師抬眼平靜的看了羊徽瑜一眼:

“憶容告訴你的?”

司馬師這個不經意的眼神讓羊徽瑜心中輕輕打了個突,她略微穩了穩心神,然後回答道:

“憶容是和我提起過。”

羊徽瑜停頓了一會兒,組織了一會兒語言後,又重新說道:

“夫君,和咱們家聯姻的大多是文士家族,此次如若為憶容尋一個武人才俊,會不會對咱們家更有好處?”

羊徽瑜能主動為司馬家族考慮並獻策,這還是頭一回,司馬師感到意外的同時,很明顯也非常開心,他笑著問妻子道:

“夫人已經有中意的人選了麼?”

羊徽瑜見此刻正是時機,於是緊張而小心的用建議的口吻說道:

“我朝名將,往往以宗室曹家或夏侯氏的子弟擔任四方都督統帥,如今宗室人才凋零,外姓名將倒是不少,只可惜南鄉侯王彥雲、還有安邑侯毌丘仲恭的子侄多已完婚,諸葛公休的孩兒諸葛靚年齡卻又太小了。退而求其次的話,本朝鎮邊名將尚有‘滿、田、牽、郭’,昌邑景侯滿伯寧謝世已久、長樂亭侯田國讓年齒已高,兩人子侄也多完婚,射陽亭侯郭伯濟與咱們家交情不淺,無需聯姻拉攏,舍此之外,就只剩下牽家了”

羊徽瑜不敢直接把話點透,因此把當朝的外姓名將說了個遍後,這才提到了牽家。

司馬師沉吟片刻後,又仔細想了想,這才猛然想起了牽家的子弟是誰:

“牽子經是有兩個兒子,我記得老大是叫牽牽嘉,有幾分文采,前些年在泰初的羽林營中起家從軍,後來掌管著護軍營的賬冊,我前幾年接掌中護軍之時,就是和他做的交割。至於另外一個嘛,我從來沒有打過交道,並不記得姓名”

羊徽瑜見司馬師沒有想起來,心中一急,終於說了出來:

“夫君,牽家的二公子,如果我沒有記錯,應該是叫牽弘,我先前聽叔子【羊祜的表字】他提起過。”

司馬師一拍額頭,連聲道:

“對對對,是叫牽弘,我和蘇慕閒談時提起過他,蘇慕說過,這個牽弘武藝非凡,算是後進裡面的翹楚,聽說泰初這些年能在長安掌握一定的實權,這個牽弘功不可沒!”

羊徽瑜見丈夫對牽氏子弟印象還算不錯,急忙趁熱打鐵的引導追問道:

“那夫君覺得牽家如何?”

一想到是要與牽家聯姻,司馬師再次沉吟了起來,他心中明白,此時此刻司馬家需要的是人心。

而操控人心的力量,只有像荀氏這樣才士輩出、根深蒂固,滿庭芝蘭玉樹的世家大族才會有,牽招雖然算是一代名將,也曾安定東土、威震北疆,但一來他並非是老牌世家,沒有什麼家族底蘊和話語權,二來他去世的早,自己只是爵封關內侯,家中並沒有積攢下太多餘財。

兩個兒子這多年來也完全是憑藉著自己在打拼,倘若夏侯玄一路青雲直上,說不定他們倆還會雞犬升天,可如今夏侯玄自己都被廢了權柄,他們倆自然也就徹底失去了庇廕。

念及此處,司馬師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牽招謝世多年,且其早年與劉備還曾結為刎頸之交,有兄弟之情,恐怕不太適合與我司馬家聯姻。”

羊徽瑜聽了這話,心中焦急,但她明白丈夫司馬師一旦做好了決定,任誰也無法勸導回來,因此話到嘴邊,她只能又咽了下去。

羊徽瑜退下後,才休憩了半日的司馬師忽然想到了一件急需處理的事情,於是立即叫來了司馬昭,一同前往了父親的堂屋。

“父親,長安的校事傳來訊息,說夏侯仲權的的確確是逃入了西蜀,聽說夏侯仲權一路南逃,不慎誤入陰平山路的一個死谷之中,進退失據,還摔傷了腿腳,吃完乾糧後就連座下愛馬也給殺了,現如今生死未卜!”

夏侯霸是司馬師小舅子羊祜的岳丈,因此司馬師對他保留了一份尊重,並沒有直呼夏侯霸的名諱。

鬚髮幾近全白,臉上老人斑遍佈的司馬懿此刻看起來比前兩年虛弱的多,他聽了這話後並沒有太大的反應,而是問起了兩個兒子的意見。

司馬昭見父親發問,急忙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父親,夏侯霸狼狽逃竄,丟的是他夏侯家的面子,且夏侯霸已年過六旬,且一身傷病,於我司馬家並無威脅,且其子夏侯獻這些年來還算老實,依我之見,不如寬恕其家人死罪,判個流刑算了。”

司馬昭說完後,朝著大哥司馬師投去了一個狡黠的眼神,司馬師當然明白兄弟對他的照顧,因此也就借勢坡下驢道:

“子上所言有理,且我們剛剛處理了曹爽一黨,殺伐手段,用一次可震懾人心,倘若短期之內連續殺戮,只怕反而會激起地方的變動,兒也認為,唯今之計,休養生息、籠絡人心才是要務!”

司馬懿此刻看起來略顯困頓,他慵懶的打了個哈欠,看起來對司馬師的決策沒有什麼意見:

“既然你們有想法,那就自己看著辦吧。”

藉著饒恕夏侯霸家族一事,分別想拉攏羊祜和夏侯玄的司馬師和司馬昭二人聽了這話後,各自心中的一塊石頭都落了地。

雍州,陰平郡山道之中。

野獸的嚎叫讓老人左腳傷口的血液流的更快了,山谷中依舊冷冽的春風也使他左腳的傷口更加疼痛了起來。

拋家舍子單騎入蜀的夏侯霸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沒有進入益州地界,就已經陷入了窮途末路。

此刻的他心中產生了一絲後悔之意。

按照他原來的猜想,司馬家看在羊氏姻親的份上,也許會饒恕獻兒,但此刻的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思念自己那個優秀的兒子。

夏侯霸失去的血液越來越多,漸漸的,原本被尖石割傷劇痛無比的傷口似乎也不那麼疼了,夏侯霸感到一陣睏意席捲而來。

他從來沒有感到這樣困頓過。

就在他即將徹底昏迷過去的時候,一個頭上帶著英雄結、肩上挑著一擔柴薪的夷民看到了夏侯霸:

“老人家,你快醒醒,你怎麼了?”

“帶我,去見,大漢的陛下,去見夏侯皇后”

夏侯霸竭盡全力說完這句話後,終於還是失去了知覺。

那夷民是個好心人,見夏侯霸手腳冰涼,嘴唇發白,急忙生起了一堆柴火,取出鐵碗,先煮了些熱水,喂著夏侯霸喝了些後,又就著篝火烤起了獵到的野味,夏侯霸用了些烤肉熱水之後,終於恢復了一點精神,此刻他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那就是活下去。

就在這時,南邊山林外的小路上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夏侯老將軍在這裡嗎,夏侯老將軍,我們是陛下派來接你的!”

正在撕咬一塊烤肉的夏侯霸聽了來人的川地方言後,心中湧起了一陣難以言表的激動,以至於差點噎住,此刻他狠狠的將口中的烤肉嚥了下去,然後用他那極其洪亮的嗓門大喊道:

“我是夏侯霸,我在這兒!”

【注一: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九·魏書九·諸夏侯曹傳第九》引魏略曰:時徵西將軍夏侯玄,於霸為從子,而玄於曹爽為外弟。及司馬宣王誅曹爽,遂召玄,玄來東。霸聞曹爽被誅而玄又徵,以為禍必轉相及,心既內恐;又霸先與雍州刺史郭淮不和,而淮代玄為徵西,霸尤不安,故遂奔蜀。南趨陰平而失道,入窮谷中,糧盡,殺馬步行,足破,臥岩石下,使人求道,未知何之。蜀聞之,乃使人迎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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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隨夏侯玄一同返回洛陽後,不願隨父親叛逃的夏侯獻便被廷尉府的鐘毓拘留了起來,夏侯奉則為了不讓堂兄和自己落個結黨的罪名,在洛陽城南平昌門大街的鵠雲坊購了一處二十萬錢、精緻小巧的兩進宅院,和夏侯玄分家居住了。

這一日,鍾毓接到了舞陽侯府將夏侯獻及其宗族流放幽州樂浪郡的判決指令後,當眾宣佈了夏侯獻的判決結果,鍾毓自然也明白夏侯霸與司馬師妻族羊氏的關係,因此並沒有為難夏侯獻,而且還允許他在臨行前與親友在長亭敘話告別。

夏侯玄和夏侯奉兩兄弟聽聞夏侯獻免死一事後,心悲之餘倒也頗感欣慰,畢竟夏侯獻的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長亭之外的草棚中,押解夏侯獻宗族的兵士們正在享用著夏侯玄和夏侯奉兄弟帶來的熟肉與醇酒。

長亭之內,東來的春風拂動著夏侯玄素白褝衣的袍角,但卻撫不開夏侯玄凝結如冰的眉心。

一身囚服、帶著枷鎖鐐銬、神情蕭索的夏侯獻此刻看起來彷彿蒼老了十幾歲,他那寥寥草草隨便結束住的髮髻鬢角中依稀可見許多新生的白髮,凌亂的鬍鬚旁附帶著青紅色的傷痕。

夏侯玄望著眼前這個曾經意氣風發、風光無限,差點成為託孤重臣的從弟此刻狼狽而灰暗的模樣,忽然想起了師父於圭、妹妹媛容、還有曹爽、曹羲、曹訓等一眾表兄弟和鄧颺、何晏、丁謐這些友人故人。

曾經把酒言歡、誓同生死的兄弟、友人早已與自己陰陽相隔,而血濃於水的兄弟如今也要與生生別離,這讓夏侯玄的心中頓時生出了千萬縷不可名狀的悲傷之感,這悲傷宛如滄海浪潮一般的洶湧澎湃,又彷彿入骨寒風一般無法躲避,面對雷火加身都不曾畏懼、一向寵辱不驚、不輕易落淚的夏侯玄此刻心中難過無比,兩行清淚竟止不住的湧出了眼眶。

兄弟三人相對無言,片刻後,夏侯玄突然意識到以後應該再也見不到兄弟了,於是舉起了亭內案上的酒樽,端到了夏侯獻的身邊,同樣眼含熱淚的夏侯獻雙手戴枷,無法接酒,只能將嘴巴搭在酒樽旁,將那熱酒一氣飲了下去。

夏侯玄和夏侯奉一邊為兄弟喂著他最喜歡的幷州牛肉脯,一邊給他喂著熱酒,不多時,亭外酒足飯飽計程車卒來到了長亭中催促了起來:

“喂,快吃快吃,該上路啦!”

夏侯玄和夏侯奉並沒有理睬一旁計程車卒,依舊不緊不慢的用酒肉喂著夏侯獻,直到夏侯獻酒足飯飽,他們這才放下了食箸和酒樽。

眼淚早已風乾的夏侯玄命兩個下人將兩箱準備好的金銀珠寶和好幾袋零用的五銖錢,以及一些耐存放的醃肉和昌陵侯府中珍藏的美酒全部搬送到了負責押送夏侯獻的督將的糧車上後,和夏侯奉一塊緊緊握住了兄弟那佈滿傷痕的手:

“兄弟,無論如何,你務必要好好活下去,千萬珍重,千萬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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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氏兄弟自從隨夏侯玄一同返京後,遵從夏侯玄的告誡,也安安分分的蝸居了起來。

牽嘉雖繼承著父親關內侯的爵位,但租稅低微,因此和牽弘一樣家無餘財,但因父親的恩蔭,牽家在洛陽城西金市附近還有一處寓所,於是兄弟二人也就暫時在這裡落了腳。

自從聽聞了司馬家為長孫女司馬憶容招親一事後,多年來同樣心繫憶容的牽弘頓時就緊張了起來。

牽弘非常想去司馬家提親,可他家如今無權無勢就算了,就連像樣的提親禮品他都拿不出手,這讓牽弘的內心生出了幾絲自卑心理。

也許自己從來都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吧!

牽弘念及此處,心情由激動緊張轉而變成了鬱悶煩躁。他抄起平日裡練習武藝的木劍,牽出了馬廄中隨他征戰了多年的愛駒,在狹小的後園裡轉轉騰挪了起來,他一邊策著愛駒在院中轉著圈子,一邊揮動木劍劈砍著院內的木人樁,企圖藉此消滅心中的失意、無奈、躁鬱。

就在這時,去金市上買了些酒肉回家的牽嘉聽到了後院的馬蹄聲和砍殺的動靜,以為家中出了什麼變故,放下手中的酒肉就急忙進了二進間的後院:

“二弟,你發什麼瘋啊,我還以為家裡招賊了呢!”

牽弘見自己擾的大哥無故憂心,立即便翻下了馬背,放下了木劍,而後來到了大哥身旁躬身賠起了不是:

“大哥,是我不好,我不該情緒這般激動。”

牽嘉聽牽弘說了‘情緒激動’,心中忽動,他轉念一想,立即就明白了過來:

“我知道了,你定是為那司馬家大小姐招親一事感到憂心,是也不是?”

牽弘聽了這話,臉色微微一紅。

牽弘這些年來一直與大哥無話不談,因此牽嘉自然知曉兄弟對憶容的一片痴心。他拍了拍牽弘的肩膀,而後溫聲說道:

“你個傻小子,大哥早就知道你的心思了,大哥這個關內侯雖然租稅寡淡,但積少成多,這幾年總算是攢了幾十萬錢出來,本來打算在好地界給咱們買套大宅子的,不過現在看來,買不成咯,走,你收拾一下,跟著大哥去金市上挑兩樣像樣的禮物,然後去司馬家提親!”

牽弘聽了大哥的話,心中一陣感動,不禁紅了眼眶:

“大哥,謝謝你!”

牽嘉哈哈大笑,砸了砸兄弟堅實的胸膛:

“你個傻小子,和你親哥用得著說謝謝?”

牽弘轉憂為喜,立即便行動了起來,他先是去了一趟金市,挑選到了合適的禮物後,又立即回家洗漱整理了一番,終於鼓起勇氣來到了司馬家的宅門外。

牽弘望著司馬家那紅木青瓦白石堆砌起的闊氣宅邸大門,一時之間倒犯了怵,他呆呆的望著門口那對威嚴神氣的白石鎮宅獸,又抬眼看了看大門正中那塊名家所寫、金漆為墨、紅木為紙的碩大匾額,‘舞陽侯府’這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就彷彿四個千鈞大石一樣,重重的壓著牽弘的胸口,直壓得牽弘喘不過氣來。

在戰場上勇敢剽悍的牽弘,此刻竟足足在司馬府門外猶豫了小半個時辰!

眼看著天色快晚了,牽弘這才再次鼓足勇氣,抓著偏門上的獸頭門環敲起了門,硃紅色的門扇發出的咚咚聲深沉悅耳,但牽弘的心情卻更加緊張了起來。

不多時,側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這兩日上門提親面見衛將軍司馬師的人不在少數,因此門房守候的僕役並不感到意外,他淡淡的瞥了一眼牽弘和牽弘手中的禮物,便直接明白了牽弘此來的目的:

“這位公子定是來提親的吧,肅清,你帶著這位公子去拜見大公子吧!”

那名叫肅清的小斯應了一聲後,便客客氣氣的帶著牽弘穿過了照壁、迴廊、花園,一路來到了司馬師的書房外,肅清讓牽弘在房外的涼亭中暫候,然後便進房通稟去了,片刻後肅清便招呼起了牽弘。

牽弘此刻心中的緊張感再次飆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急忙映照著池塘中的水影整理了一下衣冠,這才快步朝著書房走了過去。

牽弘進門之後,立即便以晚輩禮節拜見了司馬師。

“晚輩牽弘,見過長平鄉侯。”

“嗯,賢侄不必多禮,先坐下喝杯熱茶吧。”

司馬師一見到牽弘,心中便對這個儀表端正、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禮數週全的小夥子生起了兩分好感。傳聞中說他武藝非凡,司馬師一看他沉穩剛健的步伐,心中已知其並非浪得虛名。

牽弘心中則不禁想道:這司馬子元果然與傳聞中所說的一樣,面相有些陰鷙兇惡。但牽弘又仔細端詳了一眼後,又覺得其人的五官輪廓並不差,之所以看著令人生畏,全是因為其猙獰的左眼與陰鷙的氣質導致的。

兩人閒聊了幾句家常後,司馬師有意考較牽弘的心性,於是藉著方才談論的話茬刻意誇獎道:

“你的父親牽子經,為我大魏鎮守雁門多年,屢次挫敗鮮卑,使得胡人不敢窺我北境,威風遠振幽並,其威名我年少之時就已有所耳聞了。正所謂‘虎父無犬子’,賢侄的武略,想必自有一番家學淵源了!”

牽弘見司馬師誇獎,心中雖然歡喜,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真誠的回答道:

“司馬伯父過獎了,先考功績,弘不敢因之洋洋自得,弘自幼受先考教誨,倒是也想像先父一樣為國效力,倘若他日有機會,弘也願學先考守禦國門、為國家抵禦外虜,即便馬革裹屍,也不枉男兒七尺之軀!”

牽弘說完這話後,忽然有些後悔,生怕司馬師覺得自己言語輕狂,且司馬家打算為憶容挑選夫婿,自己動不動就說什麼馬革裹屍,恐怕更是犯了忌諱,但不管怎樣,話已出口,牽弘即便後悔也已無用。

司馬師倒並沒有對牽弘的話產生反感,他一向混跡軍旅,也一向喜歡選拔人才,因此此刻他對牽弘的印象可以說是非常好。

但一碼歸一碼,司馬師雖然對牽弘有欣賞之意,但這並不代表他就願意將憶容嫁給他。

畢竟牽家此時算是家道中落,自己沒有嫁女聯姻的必要。

司馬師本想像拒絕其他自己不願聯姻的世家子弟那樣直言拒絕,但轉念一想,牽弘這個頗有潛力的後輩完全值得籠絡,因此他打算說的委婉且真誠一些:

“賢侄,實不相瞞,我雖對你十分欣賞,但奈何我家老爺子心中早已有了明確的孫婿人選,此次招親,實際上只是為了試探一下朝中士族對我司馬家的態度而已,此次我倆恐怕成不了翁婿了!”

招親只為試探朝中態度這件事情,雖然不算什麼了不得的機密,但是,司馬師肯對牽弘這個初次見面的寒門後輩坦白,足見他十足的誠意。

能得到當朝首屈一指權臣嫡長子的親睞,此事若換做旁人,恐怕早就樂不可支了。

但提親不成的牽弘此時此刻卻感受不到絲毫的喜悅,得知心心念唸的心上人即將嫁入他門後,原本勇敢剛強的牽弘竟宛若五雷轟頂、丟了魂兒一樣,過了半晌才回了司馬師的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牽弘此刻強忍著想要流下眼淚的衝動,勉力的保持著最後一絲從容和風度:

“多謝伯父厚愛,弘,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問問伯父”

司馬師點了點頭,嗯了一聲,示意牽弘只管問。

“侄兒想知道,司馬太傅他,心中的孫女婿,是個什麼樣的人”

司馬師識人毒辣,一眼就看出了牽弘內心深處的傷感,他有些不太明白牽弘為什麼會如此在意憶容。

甚至在這一刻,他的內心深處竟然真的動了招其為婿的念頭。

他很喜歡牽弘的重情重義,有血有肉。

這不僅僅是因為牽弘很像年輕時的自己,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因為這一類人是最好控制的。

但他的理性不允許他做出如此開明感性的事情,他輕輕的拍了拍牽弘的肩膀,給了牽弘一些安慰,而後用柔和的聲音對其說道:

“我們打算與荀氏聯姻,將憶容嫁給荀令君的孫兒,荀寓。”

牽弘聞言後,就連眼神都變得渙散了起來,他失魂落魄的唸叨道:

“原來如此,原來是滿庭芝蘭玉樹的荀家”

司馬師此刻竟難得的展現出了作為長輩的慈愛,看到牽弘的反應後,司馬師不可避免的再次想起了他曾經的一生摯愛,媛容。他撫摸了一下牽弘的髮髻,柔聲安慰他道:

“感謝賢侄對小女的厚愛,還望你不要過於失望,天下好女子多矣,我閒時再為賢侄留意一樁好婚事!”

司馬師此刻深信自己早晚可以徹底控制收服牽弘。

想到此處,司馬師的嘴角不經意間露出了一抹難以察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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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容的居所,是一座足足有五層高的小樓,名叫南夢小築,位在司馬府的西南角。

這棟小樓,從下往上,依次擺放著

她的閨閣,位在最高的第五層,五間房中,憶容的閨房是唯一一間正北方向開有雕花窗戶、可以一覽遠處熙熙攘攘的金市和巍峨壯麗的金墉城的房屋。

每當暖春或盛夏那攜帶著遠處花香的西南風自南窗穿過北窗時,憶容都會想起本朝陳思王曹植的那首感人肺腑的詩句:

“原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憶容從小沒了母親,且聽了不少洛陽市井間流傳的父親毒殺母親的傳聞,因此性格逐漸變得孤僻了起來,很多時候她不願意與別人交流,反而更喜歡一個人倚在窗邊望著南邊熙熙攘攘的街道和北邊熱鬧喧譁的金市。

有時候,她會忽然覺得自己並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好像自己只是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憶容剛剛聽到自己可能嫁入荀家的訊息後,也許是她內心深處根本不願意相信這件事情,因此她竟沒有太大的反應。

整個下午,憶容都呆在自己的南夢小築上,她的心中好像缺了一大塊什麼東西一樣,一直痴痴的望著遠處金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直到夕陽的暖光照映進了她的窗欞,直到陽光消失不見、華燈初上的時刻,直到她看到遠處街市上出雙入對、抱女攜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的年輕夫妻後,她的心中這才忽然再次想起了多年前與牽弘初遇的那個冬天。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當他不經意間吟唱出母親當年經常唱的這首《越人歌》時,她的心中這才忽然感到了一陣難以抑制的悲傷。

她取出了後母羊徽瑜教他縫製的手帕,想要擦拭流下臉頰的淚水,可當她看到那絳地交龍錦帕上繡著的鴛鴦時,心中再次湧起了一陣宛若海潮一般難以抵擋的悲傷,此刻她彷彿被抽乾了力氣一般,就連想要暢快的大哭都難以做到了。

一直陪伴在憶容身邊,一手照顧憶容長大,宛若憶容母親的侍女子衿見憶容到了飯點也不去用膳,猜想是憶容身體有恙,所以提了一個食盒來到了南夢小築:

“小姐,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都到了飯點了怎麼還不去吃飯呢?我給你提了些飯菜,你如果不想下樓的話,就在屋裡吃吧。”

憶容聽了子衿的聲音後,心中那一份對亡母的思念也被勾了起來,她的心中更加哀傷了,但她卻也不想讓子衿為自己擔心,所以並沒有轉身,而是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

“子衿姨,我有些不舒服,你把飯菜放在這,我待會會吃的”

容顏已經衰老、鬢髮已經灰白的子衿再次用擔憂關切的眼神看了看憶容,將飯菜擺放在了檀香木案上後,這才下了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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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一心想著為表弟報仇,一雪曹氏舊恨的夏侯玄頗感心煩意亂,睡不著的他索性披上了一件黑色的暗紋褝衣,悄悄出了昌陵侯府院牆。

他施展開家傳的‘雲行雨步’輕功,一路隱藏在黑影之中,鬼使神差的便來到了司馬家的院牆外。

想起死去、流放的親友兄弟後,夏侯玄心中想要復仇的念頭忽然再次濃烈了起來,他望著那看似高不可攀但卻難不住自己的舞陽侯府院牆,心中思考起了誅滅司馬的計劃。

就在這時,院牆內那棟五層高的閣樓頂樓雕花木窗忽然打了開來,一個年紀二十餘歲的姑娘冷不防便朝著閣樓下躍了下來!

夜色之中夏侯玄雖然看不清那姑娘的面容,但他知道司馬府中這樣年齡的女眷多半是自己的外甥女,夏侯玄不敢猶豫,立即施展出‘雲行雨步’輕功中最上乘的‘倏忽行萬億’,一個箭步便跨上了司馬府院牆,然後一個借力便朝著外甥女墜落的方向迎了過去,幸好五樓下墜的力道並不是十分恐怖,加上夏侯玄家傳的‘雲行雨步’功法極其玄妙,他終於有驚無險的接住了墜落的姑娘。

夏侯玄平穩落地後,定睛一看,這才發現自己救下的正是外甥女司馬憶容。

夏侯玄看著面有淚痕的外甥女,此刻不忍責備,而是溫聲詢問道:

“憶容,你緣何會墜下閣樓,是不小心麼?”

憶容傷心了一個下午,心思單純的她難以忍受心中的苦楚,所以在夜間忽然萌生了死志,可當她縱身躍下閣樓的那一刻,她忽然便想起了年逾古稀的翁翁,還有日漸操勞鬢角發白的父親,幾個可愛的妹妹,以及尚在人世的牽弘。

那一刻她忽然感到非常的後悔,自己如若就這樣死去,非但會讓親人心痛,為家族蒙羞,而且就此再也無法見到牽弘,再也無法感受到這個美好而又殘酷的花花世界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憶容看到一個宛若幽靈的黑影朝著自己飛了過來,落地後這才看清楚了來人的相貌,原來正是舅舅夏侯玄救了自己。

憶容此刻從死到生,心中的悲傷被劫後餘生的慶幸衝散了不少,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痕,然後對舅舅實話實說道:

“舅父,憶容糊塗,為情所困,不願因為聯姻放棄私情,這才有了輕生之念,方才若非舅父在此,憶容只怕已經不在人世了,憶容在此多謝舅父了”

憶容話音剛落,又急又怒的夏侯玄便揮起了巴掌,但當他看到憶容那酷似亡妹媛容的面容時,揚起的手掌又緩緩沉了下去:

“憶容,你娘當年十月懷胎,多麼辛苦,這才生下了你,你娘生前把你當個寶似的供養保護,你倒好,一念之差便要毀去你娘賜予你的生命,你為何如此糊塗!”

憶容此刻又悔又悲,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過了片刻,夏侯玄怒氣消散後,又溫聲對憶容道:

“走吧,舅父攜你上樓去,待會侍女下人見不到你,恐怕會大吃一驚。抓緊我的胳膊,不要鬆手。”

憶容點了點頭,依言抓住了舅舅的臂膀,夏侯玄施展‘雲行雨步’,攜著身材輕巧的憶容,巧妙的依次從南夢小築一層的花室、二層的書室、三層的茶室、四層的琴室的屋簷上躍了上去,最終將憶容安安穩穩的送入了五層的雕花窗中,夏侯玄並沒有就此離去,他飛身坐到了五樓外的一株高大的花樹枝椏上,然後柔聲說道:

“舅父與你說幾句話再走。憶容,我與牽子經曾並肩作戰,有過交情,牽弘這孩子也跟了我多年,我當然知道他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人,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嫁入荀氏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如若還與牽弘藕斷絲連,日後何以面對荀氏?牽弘的性命前程豈非堪憂?”

憶容一向聰慧,只不過此次為情所困,因此不願深層次的去想一些事,此刻夏侯玄點透了此事的關節,她又豈能繼續一意孤行?

要知道翁翁和父親他們一向殺伐果斷,倘若為了司馬家和荀氏的清譽而除去牽招,自然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夏侯玄見憶容恢復了幾絲精神,於是繼續說道:

“憶容,你可曾聽說過荀氏家族的往事?”

憶容自幼飽讀詩書,司馬師也曾給他講過許多前朝和本朝的掌故,荀家的過往,她也略有耳聞,憶容回答舅舅道:

“憶容聽翁翁和父親提起過,說是荀令君【荀彧】家族,世世代代、家族的每個子弟都是飽學之士,其祖父荀季和【荀淑】,早在前朝漢順帝和漢桓帝之時,就已經名滿天下,被世人尊稱為‘神君’了,聽說甚至就連當時有名的大儒都爭相拜在了神君門下。神君的八個兒子也都個個名滿天下、才學過人、品行高潔,被世人稱之為‘荀氏八龍’,荀令君的父親,也正是八龍之一。”

【注二:《三國志·荀彧荀攸賈詡傳第十》:祖父淑,字季和,朗陵令。當漢順、桓之間,知名當世。有子八人,號曰八龍。彧父緄,濟南相。叔父爽,司空。續漢書曰:淑有高才,王暢、李膺皆以為師,為朗陵侯相,號稱神君。張璠漢紀曰:淑博學有高行,與李固、李膺同志友善,拔李昭於小吏,友黃叔度於幼童,以賢良方正徵,對策譏切梁氏,出補朗陵侯相,卒官。八子:儉、緄、靖、燾、詵、爽、肅、旉。音敷。】

夏侯玄此刻仰望著隱藏在花樹枝椏間的點點繁星,點了點頭,神往的說道:

“不錯。荀令君本人,也有王佐之才,其一生盡心竭力輔佐武皇帝,算無遺策,選賢舉能,這才奠定了我大魏萬里江山。但他的本意,是希望武皇帝能夠匡扶漢室,扶大廈之將傾,可武皇帝志在天下,荀令君最終還是為了大漢殉節自盡了”

憶容此刻對荀氏家族這個神秘而高潔的家族充滿了好奇,只聽夏侯玄繼續說道:

“憶容可曾聽說過舅父的一位好友,荀粲荀奉倩?”

憶容點了點頭:

“荀奉倩乃是荀令君的少子,聽聞也是才華過人,但聽說很久以前已經去世了”

夏侯玄神態之間充滿了對亡友的思念,他對憶容說道:

“荀奉倩之妻,乃是故驃騎將軍曹洪曹子廉的女兒,十一年前,曹氏身患熱疾,奉倩他為了給妻子降溫,身覆大雪,懷抱曹氏,但老天無情,依舊還是奪走了曹氏的生命,奉倩本就身弱,冒雪染上了風寒,再加上思念曹氏過度,第二年也就溘然長逝了”

荀氏家族將荀粲這個為情而死的情種視為家族之恥,司馬懿和司馬師自然也沒有給憶容說起過荀粲的真正死因,此刻她聽了荀粲的往事後,心下不禁深受感動。

“憶容,舅父給你說這些,是為了告訴你,荀氏門風極佳,子弟多是芝蘭玉樹,你與牽弘之情註定無果,不如就此放下,來日嫁入荀家,切不可三心兩意,心念舊情啊!”

憶容聽了舅舅的話後,心中雖還是充滿著千般不捨,但畢竟頭腦清醒了不少,更不再有尋死之念了。

“憶容,你善自珍重,舅舅這就回府去了”

待神情恍惚府的憶容回過神來後,夏侯玄已走了片刻了。

憶容心結稍解後,精神萎靡的她總算是慢慢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的她看到牽弘帶著一臉燦爛的笑容,騎著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胸前佩戴著一朵大紅花,她夢見自己上了牽弘的花轎,過了一會兒,她又夢見他們一塊策馬遨遊天涯,將醒時刻,憶容忽又夢見牽弘墜入了一個深不見底、闊不見邊的深淵之中,她驚呼了一聲後,登時便醒了過來。

夢醒後,一頭虛汗的憶容心中滿是夢中留下的柔情蜜意和驚慌失措,她慶幸這只是個夢,與此同時她又為這只是個夢而感到失望。

憶容開啟了雕花窗,才發現此刻尚是黎明前夕。

黎明前刻,東方幽黑的天幕上已泛起了魚肚白。

過了片刻後,天色稍微亮了幾分,憶容赫然便看見了孑然孤立在空蕩蕩街道上的牽弘。看他的樣子,憶容就知道他也許一夜都沒有睡著。

想到這兒,憶容的心中頓時充滿了不捨和心疼,但理智告訴她,自己此刻不能再給牽弘任何希望。

憶容狠了狠心,取出了昨夜寫在素白絹帛上的訣別信,又從妝奩中取出了一塊清白無瑕的玉玦,用那絹帛將玉玦包裹纏繞後,朝著牽弘的方向奮力扔了過去。

牽弘身手矯健,一個躍步便展手接住了那玉玦和絹帛。

‘君為騏驥騁千里,素書白玉本無跡。

今當與君相別離,來世可報君之意。’

那一年,那個少年,錯過了他眼中的一段月光。

那一年,那個姑娘,丟失了她心中的幾許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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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冬又來,轉眼間已到了嘉平二年的冬天。

這個寒風刺骨的隆冬,和許多人記憶中曾經的十二月相比,要更加的寒冷,更加的孤寂。

算算日子,牽弘已經在隴西太守的任上幹了足足半年有餘了。

洛陽城南,荀寓從南市上買了幾兩糖糕,又買了一隻烤鵝和幾兩黃酒後,踏著風雪便回到了荀府。。

今天是他的生辰,但他並沒有大操大辦,一來是沒有這個習慣,二來是因為妻子司馬憶容懷娠已有兩月了,荀寓不想大宴賓客打擾到妻子和孩子,他知道,妻子憶容一向喜歡安靜。

“夫君,如果妾身告訴你,我曾經喜歡過別的人呢?”

已經基本上徹底接納荀寓的憶容此刻看起來十分的小心翼翼,她似乎有些後悔說出這句話。

荀寓聽了妻子這句不像是玩笑的話語後,風輕雲淡的笑了笑:

“實不相瞞,為夫少年時也曾傾慕過別家女子,但如今嘛,為夫的眼中就只有你一人而已!”

憶容聽了這話後,似乎是深受感動,她半會都沒能說得出話。

屋外的風雪越發的急了,但憶容心中的冰雪卻似乎消融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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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郡國。

東海王府中,年過半百、氣鬱了半輩子的東海王曹霖終於垮了下來,躺在病榻上一臥不起。這段時日他經常夢見他的父皇文帝曹丕和兄長明帝曹叡。

榻邊,已然十一歲的高貴鄉公曹髦守候在父親東海王曹霖身邊,安慰著行將就木的父親。

“父王,您好好休息,一定會好起來的。”

“彥士『曹髦之字』……”

病榻上的曹霖兩眼已然渙散無神,卻依舊竭力的遙望著窗外西方遠處的洛陽帝都,曾經在他的心中,自己應該是那兒的主人。

“彥士,你可記得……父王為何……,總是要望著西面嗎……”

曹霖望著眼前這個聰慧有文采而尚武剛強的孩子,吃力的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髦兒記得,父王曾經說過,西面的洛陽,才是我們真正的家,所以父王才常常向西眺望洛陽!”

曹髦雙眸若星,抓著父親乾枯的手,一字一句語氣堅定的說道。

“好髦兒……,你說的對……,咳咳咳……”

曹霖點頭努力繼續說道:

“只是,咳咳……只是父王這輩子,怕是再也回不了家了……,髦兒,你答應父王……,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到……洛陽……”

曹霖說完這句話後,便撒手人寰了。

他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多麼不甘,因為他堅信,自己當年與司馬家定下的盟約,一定可以讓自己的孩子成為大魏之主。

十一歲的曹髦發現死去的父親,臉上掛著一絲安詳。

他沒有像一般孩童一般嚎啕大哭,驚慌失措,而是表現出了一種超乎常人的冷靜。

他的眼中,亦滿是與年齡不符的堅毅。

“父王,髦兒答應您,有生之年,一定成為這洛陽的主人,再也不用屈服於任何人!”

甲辰日,東海王曹霖薨逝,諡曰東海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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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冰正隆之際,得知了大魏廟堂確已翻天覆地的東吳,又開始蠢蠢欲動了起來。

徵南將軍王昶王文舒得知訊息後,第一時間奏報了朝廷,在得到中樞的首肯後,他果斷的率領大軍趁著春日干燥、江水流緩之際,急速渡過了大江,並攻破了吳軍數個營壘,斬殺了數百吳兵。

正月間,荊州刺史王基、新城太守州泰二人再度攻破吳軍,吳人降魏者多達數千口。

司馬懿覺得,東吳氣數已然將盡,不足為慮,既然如此,也就不必留著王凌這個不聽話的老東西了。

一月前,司馬師安插在揚州的校事官就已經打探到了徵東大將軍王凌頻繁的往各處派遣信使的訊息。

太傅府中,鬚髮全白的司馬懿正端坐書房之內,閉目養神,思考著一些事情。

司馬懿此刻正在思考,他應該找個什麼藉口處理王凌。

他越來越覺得,自己這兩年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因此他打算在自己離世之前,儘自己所能,儘量為子孫們多去除一根尖刺。

“父親,您叫孩兒們麼?”

這時,司馬懿的七個兒子來到了堂下。

司馬師、司馬昭、司馬乾三個由原配夫人張春華所生的嫡子站在前排,而另外幾個庶子:伏夫人所生的司馬亮、司馬伷、司馬京、司馬駿,以及張夫人所生的司馬肜和柏夫人所生的司馬倫兄弟六人,則侍立於三位兄長身後。

“都來了?”

過了半晌,司馬懿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為父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事情要問你們。”

司馬懿呷了一口清茶,繼續說道:

“假如為父哪一天不在了,你們當中,可有人能統兵戰勝王凌?”

司馬懿如此直接的問法,倒是把幾個兒子都嚇住了。

司馬師與司馬昭、司馬駿三人都垂頭不語。

至於司馬亮、司馬倫等人則更是面面相覷,各自搖頭。

過了半晌,司馬師才開口回答道:

“啟稟父親,王彥雲鎮守揚州多年,心腹極廣,而又用兵如神,兼其有外甥兗州刺史令狐愚,統領兗州軍隊,其舅甥二人所握軍隊州界,佔據著整個東南半壁,倘若有一日真與之對陣,孩兒無必勝把握。”

司馬懿放下茶盞,笑著點了點頭。

“為父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

“是,孩兒等告退。”

司馬懿原本毫無精神的老臉上,陡然之間佈滿了殺機,使得他那佈滿皺紋與暗斑的面孔顯得格外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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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一個身披防雪斗篷、不知身份的不速之客在深夜秘密來到了夏侯玄的昌陵侯府。

夏侯玄經常會在洛陽市井上購買一些西域傳來的佛經書籍,而那些到夏侯玄府上送書的遊方僧人的打扮大多也與來人的打扮類似,因此司馬師秘密安插在夏侯府附近的校事並沒有產生過多的懷疑。

甚至就連夏侯玄本人,都以為來人應該是前日自己約好前來府上送書的僧侶。

可當來人掀開斗篷,露出真面目時,夏侯玄這才陡然認出了眼前人的身份,他不禁驚歎道:

“公淵兄,你怎麼來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徵南大將軍、南鄉侯王凌王彥雲身在洛陽為質子的長子——————尚書王廣、王公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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