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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個進了門的，都是女人，顯然都是當家人。她們一進屋，一見蔀籮裡的鹹貨，都圍了上去，一陣大驚小呼，也不問問蔀籮的主人，就忙著，旁若無人地翻撿起來。
“啊吆，這鹹香魚好的來，又幹又挺，聞起來，噴噴香！”
“紅膏鹹蟹醬！多少辰光沒吃了，阿嫂，你看，肉頭緊是緊得來；掰開來看啊，唔，肉頭厚是厚得來……”鎮上的很多人是從上海“八一三”以後逃過來的，也有的當地人跟上海人混得熟了，很多人都操起了上海腔調。
“這蝦米也好，一點也不溼，是幹頭貨。”
“是啊，大是不大，但只只挺括，一點雜貨都沒有。衝只蝦皮紫菜蛋花湯，好，好貨色！”
“阿嬸，你來看，你來看，這裡還有黃魚鯗……”
“有多少？有多少？啊呀，就這個幾條小魚鯗啊，你們統統勿要跟我搶，我全要了……”
“你真是黑心來，一看到黃魚鯗是命也不要了！”
“不是我命不要，是我屋裡的老頭子不要命了；多少日子沒有吃到新鮮大黃魚了，吃吃鹹貨，也好過過膩頭。”
“大家分分，不要一個人獨吞了！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正當那些女人忙著揀貨、攬貨，李家大嫂嫂覺得應該發聲了。
“啊吆，你們忙是忙得來，”李家大嫂嫂說話了：“急是急得來，急什麼急？價錢還沒有問，就急得不得了了，價錢也不問一聲。臘梅，來，你過來，先講一講價錢，一樣一樣講——”
大家一聽，這才停下手來，轉過身，看著臘梅。
“大阿母，嗯……”臘梅想著，說，“這個價錢，我沒有……帶秤來，請幾個阿嬸看了，要，給點銅鈿吧。”
“秤我有，我就去拿。”李家大嫂嫂說著，就到隔壁房間裡一邊拿了桿秤，一面走過來，一面說，“你這個小姑娘，做生意怎麼秤也不帶？你這樣辛辛苦苦賺點辛苦銅鈿，是要吃飯的，一定要親兄弟明算賬，明算賬，不能讓你一個小姑娘吃虧。好，秤來了，你講——”
“好的，大姆媽。”臘梅說價錢了，“這個……鹹黃魚鯗一角一斤，鰳魚鯗八分，蝦乾六分一斤，蝦米五分……”
“紅膏鹹蟹呢？”一位阿嬸急了，搶著問，“紅膏鹹蟹多少價鈿一斤？”
“鹹蟹怎麼論斤呢？”李家大嫂嫂幫著臘梅說，“紅膏鹹蟹就論只買吧，一隻一隻算，好不好，臘梅？”
“好的。”臘梅點了點頭，說。
“好，你就講，多少一隻？”另一位阿嬸問。
臘梅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就看著李家大嫂嫂。
李家大嫂嫂一看，心裡明白了，就說：“一角一隻，不論大小，好不好？”
“貴是貴了一點……”一位阿嬸說。
“什麼貴呀！”又一位阿嬸搶斷著，說，“這個價鈿啥地方去買啊？你啥地方看到過這樣殼硬肉壯的紅膏鹹蟹？買東西要講價鈿更要講貨色。我要兩隻；不，三隻……”
就這樣，臘梅第一次到鎮上賣鹹貨，就小試牛刀初顯身手，賺了錢，挑著空擔，高高興興地回了村。
到了村裡，把去鎮上的情況略略一說，張家阿公、阿五叔、寧波阿婆和楊家大阿嫂聽了比臘梅還高興，直誇臘梅人小鬼大，做事有腦筋。
誇了之後，阿五叔劃舢板撒網更起勁了，張家阿公、寧波阿婆、楊家大阿嫂做鹹貨做得更精細、更地道了。
為什麼呢？日子可以過得下去了，特別是臘梅一家子也有活路了！
轉眼又是一年多過去了，這一年，臘梅十四歲……
冬至那一天，當臘梅賣完鹹貨，挑著兩隻空蔀籮正要往回趕，從前塘街走到下塘街經過漁港碼頭的時候，冷冷清清的街上匆匆走過兩個穿長衫、戴著羅聳帽的男人。
那兩個男人的羅宋帽都壓得很低，幾乎把整個臉都遮住了，只露出兩個眼孔。他們兩個走得都很急，與臘梅走近時，也沒有放慢腳步。
但臘梅眼尖，一看其中一人腿有些瘸，兩個肩膀一個高一個低的，就愣住了，停了下來。
就在那兩個男人與臘梅擦身而過即將走遠的那一刻，臘梅轉過身來，輕輕地叫出聲來：“二公公……”
其中一人一聽，猛一震，停步，轉過身，一把摘下羅宋帽，露出整張臉孔。 “臘梅——”
那人確實就是林德泉！
“二公公！”
一見林德泉，臘梅一扔扁擔，急跑上前，站定，淚汪汪地仰望著他。
看著臘梅，林德泉真是心如潮湧，百感交集……他的眼睛也溼了，一把抱住臘梅柔弱的雙肩，搖了又搖：
“臘梅，苦小囡……苦了你了，你，介莫介小的……女小囡，受苦了，我……我的小臘梅啊……”
林德泉見到臘梅，一陣心酸，似有千言萬語，但不知從何說起。這樣站著，林德泉忽回過神來，說：
“好了，這裡不能久留，走，找個說話的地方去——”
說著，和另一個男子打了個手勢，就提起空擔子，引著臘梅彎進一條小巷子，再轉幾個彎，走到一戶人家門前，輕輕釦了幾下門，待門一開，就進了去。到了一個空屋子，林德泉拉過兩個凳子，就和臘梅一起坐了下來。
但就是坐定下來了，這一老一小卻還是這麼你看我我看你，臉上的表情是喜，但眼眶裡還都掛著淚，說不上話來。
過了好半天，林德泉才一拍大腿，說起話來。
“臘梅，你曉得嗎，”林德泉說，“小日本快完蛋了！美國人已經開始大反攻，在太平洋上，一隻島一隻島地攻，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打，快要打到日本了！日本人一完蛋，漢奸狗腿子都跟著沒命。”
臘梅聽著，簡直是喜出望外，心裡甭想有多高興了。
林德泉繼續說：“我這次回來，就是來摸底的，看看到底還有多少漢奸在為日本人賣命，順帶便，也要向他們發出警告，再為日本人賣命，跟著日本兵殘害中國人，勝利了，絕沒有好下場……”
“嗯……”臘梅聽著，想插上話，“二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