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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藏北草原的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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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田笑雨送走了,張浩天無精打采地回到家裡,不想吃飯,更沒有心情去做飯。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想著在西藏經歷的一切,想著那些血雨腥風的日子,想著那些歡樂悲傷的過去,想著失去的孩子,想著弟弟說的那些話。一會心潮起伏、淚流滿面。一會冥思苦想、呆如木雞。

傍晚,李小虎提著兩瓶白酒來了。

張浩天雙手枕著頭看著他,問:“來這幹啥?”

李小虎把酒瓶往桌上一放,拉過一條凳子,說:“陪你喝酒!”

李小虎新婚不久,不去陪德吉反來陪自己,其中的用意顯而易見。張浩天心裡一陣感動,但是沒有說話。

李小虎見張浩天還躺著不動,說:“起來!起來!”

張浩天愣了一會,突然一翻身坐起來,用牙咬掉瓶蓋“咕咚咚”喝起來。李小虎也開啟一瓶,和他對著幹起來。兩個人喝一口看看對方,你一口我一口,一口接一口。

如果說宋建華的犧牲打斷過張浩天的骨頭,王雪梅的離去就好似擊碎過他的心,孩子的死如同吸乾了他最後一滴血,而弟弟的那些話卻抽走了他最後一口氣。他知道自己還活著,卻已經死了。此時的張浩天感覺說不清的痛苦湧上心頭,但是,喝到這時,他好像突然忘記了傷痛、忘記了過去。覺得一切的經歷都模糊不清了,所有的失去都沒有那麼重要了。所有的痛都不成為痛了,所有的苦也都不成為苦了。他只想麻醉自己,忘卻一切。

一瓶酒喝完,兩個人都醉了。

張浩天扶住酒瓶問李小虎:“你說我們是不是在扮演英雄?”

“嗯”。李小虎愣了一下。

張浩天沒等李小虎回答,看了一眼空酒瓶,一仰頭倒在床上。

田笑雨已經走了兩個多月了,張浩天還在低迷的情緒中徘徊。時間並沒有心隨人願地帶走痛苦,反倒使心頭這道傷口深入骨髓,變成了一條暗河,永遠都在內心隱秘處流淌著悲傷,衰減勇氣,沖淡自信。

不久,張浩天和李小虎去了羌塘草原隨同考察組報道藏羚羊生存狀況。為了擺脫心中的痛苦,他在臨行之前,前所未有地在哲蚌寺濃郁的香霧中俯首叩拜,希望憂愁能化作嫋嫋青煙淡出九霄雲外;又滿懷希望地轉動布達拉宮轉經道上所有的經筒,祈禱今生的痛苦快快進入下一個輪迴;甚至還虔誠地跪倒在大昭寺光亮凹陷的長石板上,渴求佛祖一一化解心中的煩惱和苦難。

可今天看來一切並沒有心隨人願,憂傷還在心頭。

李小虎不忍心去看張浩天充滿悲情的臉,一路上都在大聲和扎巴說話,想以此分散張浩天的注意力。扎巴是此行考察組的組長。考察組的成員大都是林業、公安和動物保護協會的工作人員和專家。他們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蕩蕩行駛在藏北草原的青藏公路上。

兩天後,他們的車從雁石坪駛離公路一路向北,奔向海拔4200米,面積約60萬平方公里的羌塘草原。

羌塘草原廣袤而遙遠,因為它惡劣的氣候和不便的交通狀況而人跡罕至,也因此完整地保持了最原始的自然狀態和地表風貌。一望無垠的草原,蔚藍透亮的藍天,白雪覆蓋下的山巒以及清澈明淨的湖水,都透著極致的寧靜與祥和。

扎巴望著綠草茵茵、鮮花遍地的草原悲憤難平,說:“幾年前,大量的淘金者湧入草原河谷淘砂金,在冬季食物短缺的時候就打藏羚羊充飢。但很快就有人向他們收購羊皮。當發現一張羊皮可以賣到四五百元時,他們就不再淘金了,而是把槍口對準了藏羚羊!”

李小虎問:“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大部分都是從青海、甘肅來的。他們不斷湧入藏羚羊棲息地或是守候在藏羚羊遷徙的路上進行大規模獵殺。雖然這裡氣候惡劣,人煙稀少,但也抵擋不住他們貪婪的心!”

張浩天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低頭吃草的羊群。地面的草低矮瘦小,稀稀拉拉。草原乾涸,植被稀少。許多地方岩石裸露,寸草不生。大風過後,沙土瀰漫,遮天蔽日。不要說羊了,就是一棵草在這裡也活得不易。可以想像藏羚羊的生存環境多麼惡劣。

李小虎舉起相機對準一具藏羚羊腐爛的屍骨。

扎巴說:“幾年前我們來這裡的時候,經常看到叢集數量超過兩千頭的羊群,成群結隊生活在草原上。可現在,每年都在以兩萬只的數量下降。”

扎巴的悲情述說讓張浩天不得不暫時忘記心中的痛苦,輕聲問:“每年兩萬只,不就是每天都有五十隻藏羚羊被殺麼?”

“是啊,如果照這個速度減下去,再過兩年我們就只能看羊骨頭了!”汽車輪子碾過一個羊骨架,扎巴的聲音也顫抖了一下。

張浩天又問:“他們把羊皮賣給誰?”

“這裡海拔高,氣溫低,氧氣含量不足正常水平的一半。藏羚羊為了生存,進化出了適合極端環境生存的機能,長出了厚厚的絨毛以抵禦寒冷。正是緊貼皮肉的這層絨毛給它們帶來了殺身之禍。用底絨製成的披肩成為西方富人的時尚用品。他們為擁有一條可穿過一枚戒指的披肩而不惜犧牲幾隻羊的生命。他們才是真正的兇手!”扎巴說完又加上一句:“而那些盜獵者就是他們的幫兇,為了錢不停開槍!”

張浩天不想去猜一條披肩的價格,也不想揣摩有錢人追求極致生活的變態心理。他為藏羚羊的命運擔心。

扎巴指著遠處,說:“你們看,那就是藏羚羊!”

司機放慢了速度,大家看到一隻褐色的藏羚羊正奮力用前蹄刨著草根。它四肢勻稱,體態優美,像神話故事中高傲的王子。聽見汽車轟鳴聲,藏羚羊警覺地抬起頭,豎起細長的羊角左瞧右看。

李小虎剛按下快門它就跑遠了,像一列疾馳的蒸汽列車吐著白煙,腹部耀眼的白色異常顯眼。

扎巴說:“現在的草原天堂已變成了屠宰場。只要一聽到汽車的聲音,它們就開始奔逃,我們根本無法接近。”

汽車繼續前行。遼闊的草原、碧綠的沼澤、飛翔的野鴨。一切都令人沉醉,而張浩天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他為在茫茫草原只看到一隻孤零零的藏羚羊感到遺憾。

可越往北,草原就越荒涼。地面的草越來越矮,像針尖一樣稀稀疏疏地生長。來到一個碧波盪漾的湖泊,草地變得豐茂起來。星星點點的花朵點綴在草叢間,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尤其是那些包裹在晶瑩冰渣裡小小的藍紫色邦錦花,美得讓人憐惜、動心。

汽車停在一個白色帳篷前。一個面板黝黑、滿臉風霜的藏民正在用藏刀用力颳著羊皮。他見大家走來,立刻露出淳樸的笑容。他古銅色的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頭上的紅纓隨風飄動,像一副會動的油畫。

李小虎端起相機拍了一張。張浩天則緊盯他手中的羊皮。

扎巴翻起羊皮看了看,又狠狠踢了一下地上的羊頭,問:“你為什麼宰殺藏羚羊?”藏民驚愕地看著他,好像在說我們幾千年就這樣和自然相處,今天怎麼不對了?

扎巴對身邊一位隊員說:“給他講講《野生動物保護法》。”藏民聽著聽著,手中的刀垂了下去,滿臉愧疚地看了看死去的藏羚羊,不停“喔呀”。當李小虎再次舉起相機時,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扭了扭肩。

幾個專家從藥箱中抽出鑷子和針管做他們該做的事情:收集藏羚羊的組織和血液做基因分析,判斷它們是不是來自同一個區域和同一個物種,再看看它們的健康狀況,有無混入家羊的基因等等。

忙完這一切,大家收拾好東西準備上路。

見大家要走,牧民突然想起什麼,說:“上午一群人開車經過這裡!”扎巴立刻有些緊張,仔細詢問情況後又走到幾個幹警那裡低聲交談起來。張浩天從他們嚴肅的神情中猜到有事發生。

司機對這些漠不關心,把李小虎拉到湖邊擺了一個造型,用一副滑稽的表情說:“這裡空氣好,給我照一張。”

“照啥,快上車!”正照得起勁,扎巴對他倆吼道。他關上車門就對司機說:“一定是盜獵者,快追!”

李小虎問扎巴:“那位藏民也殺了藏羚羊,你們為什麼不抓?”

意想不到的問題令扎巴大為惱火。他回頭瞪了李小虎一眼,“藏民捕殺藏羚羊都是迫於生計,而且數量很少!雖然有時也會用藏羚羊製藥或者加工藏刀,但夠用了就不再掠殺,更不會因為錢大肆買賣。”

張浩天回頭看了看還站在風中的牧民,覺得他有些可憐。原以為隨草而居的草原生活浪漫而自在,沒有想到生活這麼艱辛。他說:“牧民有限的獵殺不會破壞藏羚羊的總體數量,獵殺者才是這裡的災難!”

草原上沒有像樣的路,地面溝壑縱橫,不時要停下來判斷方向。豆大的冰雹隨心所欲地落下來,之後又莫名其妙下了一陣雨。三五分鐘,地面就是白茫茫的一片。草甸被雨水浸泡後不堪重壓,被前仆後繼的車輪摧殘得體無完膚。前面的警車陷進一個泥坑裡不能自拔,大家都下來推車。可站在軟塌塌的草甸上就像踩在軟乎乎的牛肚皮上,根本用不上力氣。

好不容易把車推出來,扎巴拍著車門催促道:“快追,快追!”

張浩天問:“我們這樣的車況,能追上盜獵者嗎?”

“儘管他們有最好的汽車和最先進的武器,但是我們不怕!”扎巴盯著前方。張浩天和李小虎對視了一下,感到一股寒氣襲來,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大衣。

天色微暗,雪花輕輕飄下來。汽車的轟鳴聲劃破空曠的黑夜,車燈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下晃動。翻過一個土包六輛車全都停了下來。燈光下,一大群藏羚羊簇擁在一處低窪的背風處,它們身上落滿了雪,像高低起伏的雪峰。為數不多的公羊揚起像樹杈一樣長長的角,警覺地守護在母羊四周。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緊緊依偎在母羊身邊。一隻母羊正低頭安撫受到驚嚇的小羊,輕柔地舔著它的額頭,場面十分溫馨。

張浩天看著這群小心翼翼、幾乎是銷聲匿跡生活在荒原上的藏羚羊,充滿悲憫。李小虎抱著相機像個木頭,呆呆地看著藏羚羊。

扎巴往日冷冰冰的語氣突然像個女人,柔情似水又滿懷悲情,說:“看它們多麼溫順,只要汽車燈一亮,他們就傻傻地看著你,不跑也不叫。這時,只要對著他們扣動扳機,這四五百頭羊一個也不會剩下。”

張浩天說:“難道這就是人和動物的關係?”

李小虎問:“它們幹嘛非要聚在一起,分散開,目標小,不是更安全嗎?”

“要想在貧瘠荒涼的高原生息繁衍下去,只能依靠群體的力量。這是它們唯一的生存法則,可群居也給他們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幾十年前還有兩百多萬只的藏羚羊已經走到了滅絕的邊緣!”扎巴看著大家,“不走了,今晚我們就在這裡守住這群羊,盜獵者就不敢來了!”

大家趕緊下車,從車上取下帳篷和行李。司機架好了爐子,扎巴從河溝裡取來了水。燒開後,張浩天迫不及待喝了一小口,感覺苦澀渾濁,難以下嚥。他拿起一塊幹饅頭泡在水裡,壓住鹽鹼水的味道。李小虎則捏著鼻子把水灌進嘴裡。幾個動物學家毫無心理準備,每個人都一口氣喝了半杯,但立刻趴在地上大口吐了起來。

荒原的夜晚溫度很低,躺在帳篷裡和睡在冰天雪地裡沒什麼兩樣。張浩天還在為藏羚羊擔心,難以入睡。李小虎說:“你說剛才看見那令人震撼的場面,我怎麼就忘了按快門呢?”

帳篷下面的草地長著一層帶刺的小草,剛才支帳篷時沒有拔乾淨,扎著張浩天的後背疼痛難忍。他翻了個身,說:“藏羚羊怎麼一晚上都站著睡,坐下來不是省點力氣嗎?”

李小虎趁機抱起被子鑽進張浩天的被窩。“太冷了,合夥,合夥!”躺下後又翻來翻去,問:“你說原來我們也擠過一個被窩,怎麼現在覺得兩個男人睡在一起就是不對勁呢?”

張浩天踹了他一腳,說:“去找德吉的被窩!”

李小虎把腳收進來,說:“外面零下二三十度,會出人命的!”

倆人安靜地躺了一會兒,感覺暖和多了。

張浩天說:“你結婚後我總夢見你,每天早上起床就在德吉家的廚房裡撕咬生肉,或者在院子裡清掃狗屎!”

李小虎一聽,用胳膊搗了他一下,說:“你就不能想點好的?其實,德吉一家人對我特別好。我一分錢也沒出就把婚禮給辦了。結婚後家務活一樣也不讓我幹,每天好吃好喝,笑臉相迎。”

“那不是神仙日子?”

“但我心裡還是羨慕你和笑雨。自己動手刷牆、建花園,幸苦但很幸福。現在少了這些環節,我不知道是娶了德吉還是嫁給了德吉。”

“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不讓你幹你還有意見!”張浩天拉了一下被角,“你和德吉過得怎樣?”

“德吉很愛我!但是,文化差異和不同的信仰還是給我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影響。我越是在乎這些,就越想用更多的包容和妥協來繫結這種存在關係,很累!好在我們彼此都願意向中間靠攏,我也在努力重塑自我,相信我們會越來越和諧……”

不一會,張浩天做起夢來。他夢見盜獵者追到這裡,那些溫順的藏羚羊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血流成河結成了冰……他突然醒了,問李小虎是否聽到了槍聲。

李小虎迷迷糊糊,說:“不是槍聲,是快門聲,我在拍藏羚羊。”

張浩天又閉上眼睛,好像聽見有狼嚎,之後就再無睡意。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聽到扎巴在喊“起床”,趕快穿好衣服向昨晚羊群棲息的地方奔去。到了那裡,見四處空蕩蕩的,連雪花也沒有了,他感到一絲恐懼,又跑回來問扎巴:“那些羊是不是都被他們殺了?”

扎巴把帳篷拖上車,說:“我一夜都沒睡,看見那些羊天不亮就往南邊去了。”

張浩天這才鬆了口氣。

車隊繼續行駛在茫茫草原。說是草原,看起來像沙灘、戈壁,確切的說是草原向荒漠的過渡帶。湖泊不斷萎縮,植被越來越淺。一個個沙丘此起彼伏,首尾相連,如同大漠。沙化程度令人觸目驚心。汽車沒走多遠就擱淺在河水中。他們再次下來推車。可是,汽車一發動,輪子就空轉,捲起泥漿打在大家的臉上、身上。沒有辦法,扎巴又讓大家去撿石頭。可石頭墊在輪子下,汽車還是紋絲不動。

司機脫了鞋跳進河裡,拿起鐵楸挖起車輪來。他個子瘦小,就像上帝做他時材料不夠湊合捏了一個,但幹起活來卻非常利索。張浩天挽起褲腿下到河裡,和他一起挖起來。

李小虎舉起相機對張浩天喊道:“別動,你這個腳印也許是人類在這裡留下的第一個痕跡呢!”

張浩天低頭看著水汪汪的腳印裡映著有些失真的藍天,又抬頭看看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真的是恍如隔世,身處其他星球的感覺。

車終於挖了出來,司機一踩油門衝了出來。他站在踏板上對李小虎說:“這裡空氣不錯,給我照一張!”快門一響,他一個趔趄摔下來滾在河中,衣服褲子全打溼了。扎巴一頓臭罵。他也不敢吭聲,伸了伸舌頭回到車上。

張浩天的腳指頭都凍麻了,一上車就取下圍巾包住腳。

追了很久也沒有看見盜獵者的蹤跡,只有一群藏羚羊在寬闊的谷地作短暫的休整。公羊警惕地抬頭張望,母羊低頭快速地咀嚼著青草,小羊寸步不離母羊。公羊很快發現了他們,直起脖子叫了一聲。羊群立刻奔跑起來,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小虎舉起相機快速地按著快門:“太美了,只要我對準藏羚羊一按,就是一張驚豔的明信片。只可惜他們跑得太快了!”

扎巴用望遠鏡仔細數著羊的數量:“嘰哩松西(1234)……”

一個專家走過來,說:“這是我們這幾天見過的第三個叢集數量超過兩百隻的種群。照此推算,這裡的藏羚羊最多也不過兩萬只!”

張浩天問:“為什麼藏羚羊每年都要長途跋涉去那麼遠的卓乃湖產崽,那裡的食物很充足嗎?”

專家說:“我們進行過調查,那裡的植被和氣候條件並不好,水草也不豐盛,而且遷徙路上危機四伏。但它們為什麼要歷盡艱險奔向那裡,我也不知道。也許就是為了要讓小羊一出生就經歷這樣的磨難,才能真正成為這塊土地的精靈吧!”

一個幹警走過來對扎巴說:“從這些警覺的羊群判斷,一定是剛剛逃脫過一場瘋狂的屠殺。那些盜獵者一定就在附近!”

扎巴放下望遠鏡,說:“不能放過他們,追!”

車隊繼續向前行駛。翻過一道山樑突然和盜獵者迎面相遇。他們一共三輛車,從一輛大車的負重看,好像已經得逞正準備返回。

狹路相逢,雙方都很吃驚。扎巴對大家說:“下車!”張浩天和李小虎貓在車輪後面。幾個幹警向盜獵者喊話:“快下車過來接受檢查!”可連喊了幾遍對方都無動於衷。警官向空中開了一槍,對面也未作任何反應。第二輪喊話還沒結束,對方的子彈就打在車身上“砰砰”亂響。大家趕緊趴在地上不敢動彈。空氣中的青草味突然變成了火藥味。

警官又朝空中開了一槍,再次喊話。對面回應的是更加密集的槍聲。一個警員應聲倒地,痛苦呻吟。張浩天看見血從他肩上流了下來,想衝過去,但子彈讓他無法抬頭。這時,槍聲突然停了。盜獵者發動汽車快速朝反方向奔去。車輪下蕩起陣陣塵土擋住了大家的視線。

扎巴從地上爬起來鑽進車裡,對司機喊:“追!”

司機渾身哆嗦抓不住方向盤。

扎巴瞪著大眼睛喊:“你怕死?”

司機抖得更厲害了,咳了兩聲:“我好像得了肺水腫!”

扎巴大喊:“那也得追!”

追到一道山坡下,盜獵者的車馬力十足,很快翻過了山坡。考察隊的車一次次衝上去又一次次滑下來。張浩天和李小虎從車裡跳出來,跟著幹警奮力向山樑爬去。山並不高,路也不遙遠,但是坡度卻很大,加上空氣稀薄,大家雙腳沉重。好不容易才翻上山脊,盜獵者已經快跑到天邊了。只看見他們的車在荒漠中閃著耀眼的亮光……

扎巴大罵了一聲。警官也懊惱不已。張浩天握住拳頭。李小虎舉起相機朝盜獵者按了兩下,問:“你們剛才為什麼不開槍?”

警官說:“我們不能先開槍!”

李小虎說:“可他們開槍打傷了我們的人,我們也沒開槍!”

警官把槍扔在地上,說:“他們拿的是半自動步槍,而我們就這兩把短槍,根本夠不著!”

張浩天問:“如果真的抓到他們會怎麼處置?”

扎巴說:“開罰款單!”

李小虎抱怨道:“冒著生命危險抓住他們,就是罰點錢?那藏羚羊不被他們殺光才怪!”

大家回到原地。受傷的警察已經包紮好了傷口,但面色蒼白,躺在地上直喘粗氣。扎巴回到車上見司機抱著方向盤不停發抖咳嗽,摸了摸他的衣服,“都是溼的,怎麼能不生病?快去脫光衣服披上被子!”說完,把被子抱過來裹住他赤條條的身子。張浩天把圍巾解下來繫住司機身上鬆散的被子。扎巴問:“誰來開車?”

張浩天看看大家,說:“我來!”

李小虎說:“你?”

張浩天之前那段開車的經歷還歷歷在目,但那是標準的公路,而此時地形複雜,沒有道路,但別無選擇。張浩天坐進駕駛室握住方向盤,很快發動了車、掛上了擋,輕輕點了一下油門,車慢慢跑起來。

李小虎許久才從身後冒出一句話來:“我看見……”

張浩天踩了一下剎車,問:“你看見盜獵者了?”

李小虎笑笑,說:“不,我看見你身上全是優點!”

車飛快賓士,追趕著草原上的落日。突然,前方閃過幾只禿鷲的黑影。扎巴說:“不好,一定是藏羚羊被他們殺了!”

果然,車開到禿鷲盤旋的下方,在一個山坳裡他們發現了一大堆藏羚羊的屍骨。羊被禿鷲啃食精光,只剩下猙獰的骨架,而羊頭還是活生生的樣子。它們睜著哀怨的雙眼看著深邃的天空,場面觸目驚心。見車輛靠近,還在屍骨旁盡情蠶食的禿鷲極不情願地騰空而起,撲打著翅膀飛上天空。幾隻鑽進藏羚羊腹腔裡吃著內臟的禿鷲挺著肥大的肚子鑽出來,扇動著帶血的翅膀飛遠了。

張浩天跟著專家在結成冰的血地上清點著死羊的數量,發現一隻倖存的羊羔在母羊的屍體旁瑟瑟發抖。母羊睜著大大的黑眼珠,眼角的淚已結成了晶瑩的冰。已被禿鷲啄傷的小羊也許還能從母羊身上的氣味中分辨出這是自己的母親,它緊緊依偎在死去的母羊身邊,眼眶溼潤著,無助地看著張浩天。

張浩天感覺自己的心結成了冰。他蹲下去輕輕抱起羊羔放進自己懷中。小羊不停地抖動著,不知是極度虛弱還是萬分恐懼,連呻吟的力氣也沒有。張浩天緊緊抱住它,想把身上的溫度儘快傳到它身上。小羊終於不抖了,在他懷裡慢慢地、一點點地變得柔軟起來。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雪花落下來的聲音。此時,張浩天突然有了抱著自己孩子的感覺,那一刻也是這麼柔軟、這麼安靜。他眼眶溼潤,嘴角抽搐,把小羊抱得更緊了,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告訴自己:救它,救它!許久,他才鬆開手,看見小羊已經安靜地死在自己懷中,就像自己死去的孩子,無聲無息、軟軟綿綿的。他的淚水一下子噴湧而出,忍不住低聲哭泣。

李小虎正滿含悲憤地拍著照片,聽見了張浩天壓抑的哭聲忙走過來。他看見張浩天半跪在地上正抱著小羊抽泣,淚水從他臉上滴下來落在小羊身上。似曾相識的情形使李小虎想起什麼,怔怔地看著他。

這時,扎巴滿腳是血地走過來,看見這悲情的一幕也為之動容。他想把死去的小羊從張浩天懷裡拖出來,可張浩天死死抱住不放。扎巴用力拉了兩下才拖出了小羊。他把小羊輕輕放在母羊身邊,說:“記者同志,請一定要用你們手中的筆和相機,告訴那些穿戴羊絨披肩的西方人。不是像他們宣傳的那樣,羊絨是跟在羊群后面從樹叢和石縫中收集來的,因為這裡沒有一棵樹,也沒有可以藏得住羊毛的石頭,只有被人槍殺剝了皮的羊!”

張浩天看看身邊蜷曲著的小羊屍體,慘笑了一聲。

這時,收集完樣本的專家走過來告訴扎巴:“一共三百三十五隻羊,大部分是壯年期的產仔羊。太可惜了!這麼大規模的獵殺,對種群的傷害是毀滅性的,不知多少年才能恢復!”

扎巴聽了,高喊:“給我繼續追。”

幹警走過來,說:“我們的糧食和油料都不多了,受傷的同志急需送醫院,司機的肺水腫也在加劇。”

扎巴扶住車門咬著牙,說:“我一定要抓住他們!”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不說話,到了宿營地,大家分頭去找牛糞點火燒水。張浩天的腳趾凍傷了,左腳像踩在風火輪上火辣辣地痛,一瘸一拐地在草地上跳。扎巴見狀拉他坐下,說:“你就不要亂跑了,好好保護腳,我們還要用它開車!”

剛下了雨,牛糞太溼。張浩天幾次都沒把火點燃。扎巴很有經驗,起身就去草窩裡抽出一些乾草把火點著,大家都圍攏過來。張浩天把受傷的腳往火堆旁伸了伸,問扎巴:“幾年前自治區就釋出了禁止獵殺藏羚羊的公告,為什麼盜獵行為還是屢禁不止呢?”

扎巴眼中閃動著火光,說:“為什麼我們生不著火?是因為牛糞太溼了。保護不了藏羚羊,是因為我們的措施太少了。如果政府加大資金投入,建立起專門的執法隊伍,配備先進的執法工具,嚴厲查處獵殺者,我就不信還點不著火!”

火,呼呼地燃起來,張浩天的腿慢慢有了溫度,但心口還是涼的。後背有風,順著脊樑鑽進來,刺骨的冷。麻木的腳溫熱後有了知覺,反倒比剛才還痛。

路過唐古拉山,張浩天看見磕長頭的人還在用身體丈量著朝聖路。他們風雨兼程,三步一磕,和當年看見的情形沒有兩樣。只是雪花灑在他們臉上、頭上、身上,怎麼也看不清他們的臉。

張浩天拖著一條傷腿回到拉薩,老遠就看見蹲在花叢中的田笑雨。他緊走幾步推開院門,問:“你咋回來了,假期不是還不到嗎?”

“想你了唄!”田笑雨好像一直在發呆,看見張浩天走進來才回過神。她站起來拍拍手上的灰土,說:“知道你去了草原,不想讓你回到家裡連口熱水都沒有。”

張浩天把行李扔在地下,歪歪斜斜走了兩步。

田笑雨扶住他,問:“怎麼回事?”

“一點輕傷,已經在醫院處理過了。”

田笑雨扶他坐下,解開鞋帶想察看他的傷情。

張浩天擺擺手,說:“真的沒事兒,去給我端杯水吧!”

田笑雨執意要看他的腳。張浩天說真的很渴。田笑雨只好站起來去端水。張浩天接過水杯,細細打量著田笑雨,說:“胖了,臉上還有了紅暈。媽媽怎麼樣了?”

“媽媽好多了。還勸我們想開些,說等下次有了孩子,要我們一定早點回去。”田笑雨拉過一條凳子坐在他身旁。

“你,也沒事了?”張浩天喝了一口水,問。

田笑雨低下頭看著腳邊一枝葉子微卷、花瓣敗落的菊花,說:“我今天才明白李紅為什麼那麼想離開西藏!”

“為什麼?”張浩天不知道她怎麼想起了李紅。

“因為,我也想!”

“什麼?”張浩天喝進去的水又噴了出來。

“李紅的父親和弟弟永遠留在了這塊土地上,而我的父親和孩子也長眠於此。在西藏,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你說我現在會怎麼想?”田笑雨把幹葉子扯下來攥在手中。

“你?”張浩天從田笑雨眼裡看見了深深的憂鬱和揮不去的悲傷,心裡一沉。說實話,失去孩子後自己一直都沉浸在個人的悲痛之中,從未認認真真體會過田笑雨的感受。她才是孩子的母親啊!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失子之痛是任何人也體會不到的,那怕自己是孩子的親生父親也不知道她的痛有多深!此時,張浩天才意識到關心她太少了,完全沒有盡到一個丈夫的職責。他滿懷愧疚地看著田笑雨,想說聲“對不起”,嘴唇動了動,說:“我也想過離開,離開讓我傷心和痛苦過的地方!可是,每次想走的時候又總是問自己為什麼來?”

“我原來也這麼想,可是,我現在只想快快離開!”

“可是,離開了你就不痛苦了嗎?”

“我好不容易才從父親的死亡中解脫出來,現在又一次面對自己的孩子。我,再也沒有勇氣面對生命的凋零了!”田笑雨眼中含淚,把手中的殘葉捏碎。

張浩天茫然地看著她,無言以對。

“醫生說,我們只有回去才有可能有個健康的孩子!我不想再堅持了!八年就要到了,我盼望早點回去,早點有我們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還要發生什麼,我害怕再失去!”田笑雨把葉末扔在地上。

張浩天緊緊摟住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半夜,他躺在床上沒有半點睡意。看著窗外如水的月光,聽著輕輕掠過樹捎的風聲卻難以平靜。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是大鵬展翅、是波瀾壯闊?是清風細雨,是小橋流水?什麼也不是,人生就是人生,沒有任何意義!可是,自己來西藏為了什麼?到底要尋找什麼樣的生活?付出的那些有意義嗎?又有多少人能夠理解?他們說自己傻,真的是傻嗎?他找不到答案。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輕輕下床穿好衣服,開啟臺燈翻看著採訪筆記,冥思苦想。

田笑雨起身看著他:“怎麼不睡?”

“把你吵醒了,對不起!”張浩天合上筆記本。

“在看什麼呢?”田笑雨坐起來。

“藏羚羊的採訪日記。”

“給我看看!”田笑雨拉過衣服披在身上。

張浩天遞給她,說:“這是我這幾天在草原和藏羚羊相處的日記。看見那麼多藏羚羊慘死在盜獵者槍下,我很心痛。它們血淋淋的樣子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田笑雨一頁頁翻看著他的採訪日記,眼眶溼潤,說:“看著那些失去母親的小羊,就想起我們的孩子!”

“是啊,不為藏羚羊做點什麼,我就邁不過去這道坎啊!我想我們不應該只想著自己的那點痛苦,也不能只攥著個人的夢想,應該把目光投向遠方,和腳下這片土地連在一起。只有這樣,我們的付出才有價值,所做的一切才有意義!”

“你一直在努力改變自己!”田笑雨看著張浩天的眼睛。

“我從未刻意地要改變自己,只是順從了內心的選擇。但是我搞不清自己這樣想,這樣做,是不是在模仿英雄,是不是在扮演誰?我懷疑過去那些深入骨髓的東西正一如既往地操縱我,支配我?因為我總是想起書上看過的這些話,還有那些英雄!這讓我很痛苦!”

田笑雨看著他,說:“你還是你!依然自然隨性,真實正直。自從我認識你第一天起你就是這樣,不虛偽,不做作!”

“可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像個牽線木偶,線總在他們那頭?”

“你摸摸自己的心,此時最想做什麼?”田笑雨握住他的手。

“我想為藏羚羊做點什麼,那怕是微小的事情!”張浩天把手放在胸口。

“那就去做!”田笑雨報以理解的微笑。

“你?”張浩天驚訝不已。

“其實我也沒睡,一直在想過去你對我們說過那些話。沒錯,那些話是書上說的,我們也曾經想過當一名英雄,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可是,有什麼不對嗎?事實上那些話的確給我們力量,讓我們從痛苦中走出來。”田笑雨用溫柔的眼睛看著張浩天。

“謝謝你的理解!” 張浩天感激地說。

“與其說我們想拯救藏羚羊還不如說是想拯救我們自己。我感到這段時間太痛苦了!怎麼也走不出心靈的黑暗!”

“是啊!我痛苦死了!千百次問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不瞞你說,我的世界觀都要顛覆了,人格都快分裂�

��!”張浩天長出一口氣。

田笑雨翻動日記本,邊看邊說:“我想親自整理你的採訪筆記。我們要向全社會呼籲,藏羚羊需要保護,藏北草原需要保護!”

“我還想給政府建議成立一個藏羚羊保護基金組織,為拯救藏羚羊募捐,還要組建志願者隊伍……”張浩天激動地說。

“我支援!我們這個月的工資就是拯救藏羚羊的第一筆基金!”

“你太好了!總是這麼理解我!”張浩天握住田笑雨的手。

“但是八年一到,我們就要回去!”田笑雨抽出自己的手。

張浩天點點頭:“好,我答應你!”

田笑雨笑了,說:“你知道嗎?‘死不了’又活了!”

“是嗎?太好了!”張浩天說。

他們的報道很快完成了。張浩天身臨其境、驚險曲折的經歷配上李小虎觸目驚心、印象深刻的照片,再加上田笑雨飽含深情、令人動容的文字,使這篇拯救藏羚羊的報道具有了強烈感染力和視覺衝擊力。報道一刊出就打動了無數讀者的心,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的反響。隨後這篇報道又被全國各大媒體轉載,引起社會廣泛的關注和國家多個部門的重視。

自治區有關部門召集專門會議聽取考察組和記者的彙報,詳細瞭解藏羚羊的生存現狀和麵臨的危機。會上責成有關部門儘快形成報告向中央有關部門反映,加緊制定保護措施,並建議國家有關部門成立“羌塘草原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儘快建立起專門的執法機構。同時呼籲國際動物保護組織採取措施禁止藏羚羊羊絨製品的加工和交易。

自治區的領導還表示要對考察組進行表彰,對張浩天和李小虎兩名記者進行嘉獎。領導說:“你們的報道喚起了人類對藏羚羊的保護意識和全社會的廣泛關注,所引起的轟動不亞於一次地震啊!你們為保護藏羚羊動員了一個地區、一個國家乃至國際社會的力量!”

之後,張浩天、李小虎和田笑雨繼續投入藏羚羊的保護工作,深入機關、企業、部隊、學校和社群進行宣傳和募捐,著手建立自願者隊伍。李小虎看見他們臉上的笑臉,說:“終於化悲痛為力量了!”

張浩天說:“我總不能三次被打倒只有兩次站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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