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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隊伍分手後，楓並未作為調員立刻回到舊城分部上報情況，原因有二：其一在於她對赤鴉上層沾染的官僚氣息打心底裡厭惡；另一方面是她在拉開計程車門時，不由自主地，視線朝著北方騰挪。
新城與舊城相對而立。在舊城的北面，坐落著一座石山，城角西南方的平緩溪流兩岸栽植著近年來補種的人工林。山、水、林包繞著舊城，使其成為一塊山水寶地。此時正值冬天，日暮時分霞光收束，楓清晰地望見日夜更替的交線如海浪律動一般在大地上奔流。
石山並非千尺絕壁，只是相比於海拔平均的舊城，約略俯瞰一下還是可以的。可若是對石山使出斗轉星移之術將它移至新城旁邊，或許僅僅是小土丘的程度。光芒終於暗淡下去，升起的月亮頂替了太陽的位置。楓順著高低有致的臺階逐級而上，即使視野不好，她也能閉著眼走完這條山路。
在進入赤鴉工作以前，楓時常站在山上，盯著舊城裡那座最為高大、最為奇怪的大樓猜想。人們說，整棟樓的外表皮如同蜥蜴的鱗片一般閃閃發亮。一年夏天，她曾為觀察它偷偷下山，只不過那些巨大玻璃折射起的刺目射線令她完全提不起好感。再後來走進赤鴉，楓才得知，大樓屬於雲至明，至此，她對這所謂“超前”的、自己卻完全無法理解的建築風格也就見怪不怪了。
寒風搖得楓身旁的禿木吱吱作響。待雪沫淹沒石山之時，石門又將是另一派風光，她想。
石山的半山腰上坐落著一座宅院，風化脫色的漆紅大門上立著一塊油亮油亮的牌匾：“石門”。此處正是楓生活十餘年的居所，她這次上山的目的地。
五十年前，處於赤鴉中心的風雲人物石明突然宣佈退隱，並於銷聲匿跡後的第二年在石山之上蓋起這座莊院。人們本以為他只是厭倦了日夜廝殺的生活，拿下餘生豐足的積蓄後，擇一塊安逸之地平凡度日。然而在某一天，人們意外地得知石明在收養孩子，從最初的一個、兩個、四個，等把石門住滿之後他似乎仍不肯罷休，以他為名建起的孤兒院、學校、武館林立各地。當第一批孩子邁進赤鴉的大門時，久居一線的前輩們在他們的身上看到了仇恨的火，那是在漫長殺伐歲月裡遺失的，對死亡的仇視。石明並沒有選擇離開，而是決定以更長久的方式站在前方，他的恨，也會永遠延續下去。
“好久不見了，”老人眼角的肌肉努力抽動著，他眯縫著眼睛，似乎想竭盡全力去洞悉她身上的每一點變化，“沒事就好，聽說你今天可能會回來，我——哎呀，碰巧起夜正撞見你，真巧。”
楓隨老人走進院子，見到鋪面而來的通明燈火。她暗自竊笑。
院子裡的一些土地沒有硬化，所以空氣中仍夾雜著林間之氣，在楓的回憶中這裡鮮有雜草叢生的景色。牆邊栽得多是些落葉喬木，因此每到秋季就格外繁忙。除去嵌入中間的一條卵石路外，兩側的空地上遺留著春夏栽植作物所用的細繩與木架。
行走在幽長簷廊之下，老人低聲說道：“孩子們都睡著了，有事情的話咱們去——你跟我來吧。”
楓一面感到奇怪，一面跟了上去。“看來還有除我之外的另一位客人？”
老人推開側面一間廂房的門。楓略有遲疑地步入漆黑的屋內，竭力去看那一團燭火旁瑟縮著的人影。她盤算著已是深夜，能夠掌燈看書之人想必並不多見，更何況是湊在如今可謂是罕有的蠟燭前。
“你——”
那人左手一揚撇開話頭，另一隻手仍捧著書卷一動不動，似乎正讀到精彩之處。然而，就在他輕微的晃動之間，楓得以窺伺他埋在紙張與光影之間的面容：一條白色的綢緞赫然橫臥在臉上，矇蔽著他的雙眼。這樣一個盲眼之人於忽明忽暗的燭光下看得如此津津有味，楓不覺有些背脊發涼。她回頭將問題拋給石明定奪，後者微微垂目，側身靠在門口的柱子上。楓明白，這是等待的意思。
約莫一柱香的時間，盲眼怪人自蠟燭底下抽出固化變形的書籤，吹熄火焰。短暫的黑暗後，石明老人開啟頂燈，兩人這才落座，楓正襟危坐，擺出一副嚴肅的姿態。
盲眼怪人咕地怪笑起來，伸出拳頭懟了一下楓的肩膀，“別這麼見外嘛，丫頭，不認識我了？”
楓一面把腦袋搖的像樹葉翻面，一面略帶厭惡地挪遠身位，撣去肩頭剛剛沾染的灰塵。
“這位是愛丁堡來的神官，你在小的時候確實見過他。”石明解釋道。
“何止見過，老朋友，我不是還抱過她？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小楓格外粘我哦。”
楓扭頭遞給石明一個眼神似乎在等待回應，她那緊緊咬著的嘴唇紅得幾欲溢位血來。
石明點點頭：“確有此事。”
方才的話著實令她如芒在背，如著了癲病似的通體上下抖了起來，體若篩糠。豆大的汗珠細密的滲出，僅隔數秒就將她的後背打溼。腹中翻天覆地地絞痛，好似一隻孫猴兒在她體內橫衝直撞。一股暖流奔湧而至，楓終於衝出房門，不久，外面傳來了嘔吐的聲音。
“心理不適引發生理不適，生理不適逆推再度引發心理不適，看來是個死迴圈。老頭子，她曾經受過的挫傷時至今日還未加以剔除嗎。”
“我已經完成了我一切該做的工作——把她哺育成人。若是想成為更加完美的人、更加完美的女性，還要靠她自己去精雕細琢。不說這個，你應該知道那些話對她有何種作用，煞費苦心地把她支走，說不出合適的理由，我可不會放過你。”
神官故弄玄虛地說：“我等候已久的‘不穩定因素’終於到了，你自去石門前迎他便知。”
待楓頂著慘白的面容再度現身，她驚奇地發現蘇牧竟坐在屋中同其餘二人推杯換盞。狹小的屋內擁擠著四個人，充溢的茶香徐徐湧出，沁人心脾。她緊繃的神經久違地緩解了。
石明再也忍不下去了，蹲下茶杯說：“蘇牧，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說給她聽。”
茶水旋轉著濺在桌子上。以石明的習慣，是做不出如此不成體統之事的。楓的眼睛被搖晃著的液體漩渦深深吸引，她自覺這次回來可能並非什麼好事，自夜幕降臨，世界就在天旋地轉。或許自己真的該休息了。
蘇牧捧著瓷杯搭在膝頭，不緊不慢地說：“在我們動身前往石山的途中，眼鏡突然得到了陳清水遇襲的訊息，他打了車叫我來給你送信，隨後急急忙忙地就奔醫院去了，據說傷勢挺重的。”
“不可能，那傢伙是不可能出事的。他，我可是再瞭解不過了……”
“是鬼，眼鏡說，是定義為‘0號’的通緝犯。是貨真價實的鬼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