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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老渠柳的這個傍晚,卻不是人間好時節。
雖然沒有閒事掛心頭,但有事關全村生命的大事,把人堵得喘不過氣來。
可以拋棄一切,以致生命的漢子們,在村口,面對自己的甜蜜負擔、生命中不可割捨之重,他們猶豫了,再也沒有捨身一剮的勇氣。
他們把目光集中到糞堆身上。
他們也知道,糞堆的承擔比他們還要沉重。
他們有的,糞堆都有,糞堆還比他們,多擔了一幫傻窮傻窮的兄弟。
但是,他們還是都看向了糞堆。
他們下不了的狠心,拿不定的主意,就一股腦都推給糞堆。
讓糞堆咬碎自己的牙,豁出大夥的命,刀山火海,反正大夥一起趟。
糞堆掂量了片刻,在兒女情長和英雄氣短中間,劈開一線天,但願有生機崩現。
他下定決心,就不會再慌亂,舒了一口氣,笑著道:
“回去,咱先別嚷嚷。
一戶出一隻公雞一罈酒……
按這過年的規矩,把這風雨飄搖的年,咱提前過了!”
“好!”這群漢子,齊聲一喝,竟隱隱有軍旅的氣象。
糞堆搖搖手,示意他們各自準備,自己徑直去往老祖那裡稟報。
孩子們也被這喝聲驚動,紛紛跑來,跟他們的父親撒嬌取鬧。
轉臉的空,村口的人間煙火氣,濃郁得推不動,也撥不開。
歷練了人生大浪的老人們,嗅到了一絲不安。
事出反常即為妖,這不對呀!
往日,漢子們在地頭吃掉晚飯,還要再幹個上半夜。
往日,這些老幼婦孺,已被招呼著,套上牛車去地裡頭拉麥捆。
往日,累得半死不活的漢子們,發個聲都不願意,哪來這麼高亢地暴喝……
但誰都沒有出口點破。
兒孫們大了,他們有他們的主意。
老人嘛,不給兒孫添麻煩扯後腿就成。
人活一世,走得都是溝溝坎坎、坑坑窪窪。
人老了,沒能力了,只剩這把老骨頭了,若還能替兒孫填個坑,那就是福分嘍。
少年著手處理鱔和鱉。
他捕魚出身,幹這活,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又快又幹淨。
婦人們開始殺雞、褪毛、清洗,再切成大塊,送給柴垛。
柴垛已在村子中心的廣場上,架起兩口大鐵鍋。
柴火業已點燃,熊熊如舌,長長短短,伸伸縮縮,舔舐著鍋底,餓了一般,勾起人們的肚裡的饞蟲。
漢子們張羅著從家裡往外搬酒。
糞堆讓每家出一罈酒,可每戶都不約而同地拿出了所有的酒。
他們知道,這有可能是最後一場酒了。
還留著幹什麼,便宜“有錢花”那幫龜孫子?
滿滿兩大鍋噴香的肉,幾十壇辣口的渾酒,和清涼的風,如水的月色,醉倒了老渠柳所有的村民。
最後清醒著忙活的,只有少年和柴垛。
刷洗,收拾,攙扶醉倒的人找個舒坦的地方躺平,給年老體弱、婦女、兒童蓋上薄被……
秋夜涼了,別生病才好。
他倆忙到了下半夜,忙到所有的人,包括老人、婦人和孩子,都醉倒在夢鄉里,爬也爬不出來……
他們剛要坐下歇息歇息,就聽到村口麥場有“嘩嘩譁……”的聲音,一直不停歇。
少年和柴垛跑到麥場去看。
卻再也無法淡定。
一道三尺來長的麥粒瀑布,從虛空垂掛下來。
就像虛空裡,有隻永不枯竭的鬥在傾倒。
麥場的麥粒已累積半人高,還在急遽增長。
“你掐我一下。”柴垛平靜地道。
……
“你掐我一下。”柴垛平靜地催促。
“不好吧……”少年憋了又憋,才憋出個不情願來。
他道:
“不好吧。
無冤無仇的……”
“啪!”柴垛再也平靜不下來,直接扇了少年一巴掌。
她兩眼冒光地再次催促,道:
“快點!
這不就有仇了!”
少年邊揉著火辣辣的臉頰,邊伸出手,掐住柴垛的耳垂,又不敢用力,好似撫捏一般。
“嗯……”柴垛不由自主地呻吟一聲,反手又給了少年一巴掌,罵道:
“老孃要清醒,你卻給老孃來個豔夢!”
少年被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大大咧咧的女漢子,打得直冒火。
卻又不敢說,也不敢亂動,只能一點一點,悄無聲息地往後挪著身體,想離遠些。
哪知,柴垛卻撲了上來,緊緊抱住他,一口咬住他的肩頭。
少年痛得直咧嘴,卻不敢出聲,怕驚醒這月色如夢……
這一夜,老渠柳的廣場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村民,就像一場屠殺之後的修羅場。
只不過,他們是被“懼怕有錢花”這把無形的刀斬殺。
當他們有勇氣面對,生命還能回來。
就像負氣離家出走的孩子,想通之時就是迴歸之日。
糞堆是最早想通的。
他一睜眼,就看見少年和柴垛四隻眼睛,轉都不轉地盯著他。
彷彿他再不醒來,四隻眼睛就會把他的臉撓爛。
見他醒來,少年和柴垛一人拉他一隻胳膊,拖著他就往村口跑。
村口麥場堆積如山的麥粒,遮住了初升的太陽,也擋住了糞堆的目光,塞滿了他的胸膛。
在“山”的峰尖,三尺長得麥粒瀑布,仍在流淌,不知疲倦,也似沒有終點。
糞堆猛地甩脫少年和柴垛,轉身就往村子裡跑。
他跑得太急了,跌了一跤,爬起來又跑,好似有隻惡狼在追咬。
他跑到廣場,見人就踢,嘴裡還吆五喝六地罵道:
“都他孃的起來……
小麥堵門了……”
跑到麥場的村民先是傻眼,再是手足無措,最後開始瘋狂,瘋狂地往家裡運麥子。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有一個算一個,車、筐、籃,甚至鍋、碗、瓢、盆,能用的全都用上。
只有糞堆騎上村子裡唯一的老馬,那還是老祖為官時,置辦的坐騎,所留下的後裔。
村裡人也沒打算讓他繼續傳宗接代。
在農活中,馬的用途不如牛,甚至不如騾子和驢。
關鍵,它還吃得挺多。
麥客們的生活拮据,不願在它身上浪費糧食。
這匹老馬,即將成為老渠柳的最後一匹馬,活在大夥兒的記憶中。
糞堆老馬加鞭,一溜煙跑出村子,好半天才回來。
回來也不栓馬,任由老馬自在地遊弋。
他自己躺在麥山上,表情呆板,一句話也不說。
少年走過來,坐在他旁邊,悄聲問道:
“怎麼了?”
糞堆見到少年,似乎想起什麼。
他起身坐著,仔細端詳少年,又伸手去扭少年的臉。
少年左右躲閃,還是被他扭住腮。
昨晚被妹妹打,今天被哥哥扭。
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柴垛不知啥時來到少年後面,一巴掌打掉糞堆的手,生氣地道:
“哥,你不是真的……”
“瞎說什麼呢!”糞堆回斥她道:
“我說正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