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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節 豔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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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老渠柳的這個傍晚,卻不是人間好時節。

雖然沒有閒事掛心頭,但有事關全村生命的大事,把人堵得喘不過氣來。

可以拋棄一切,以致生命的漢子們,在村口,面對自己的甜蜜負擔、生命中不可割捨之重,他們猶豫了,再也沒有捨身一剮的勇氣。

他們把目光集中到糞堆身上。

他們也知道,糞堆的承擔比他們還要沉重。

他們有的,糞堆都有,糞堆還比他們,多擔了一幫傻窮傻窮的兄弟。

但是,他們還是都看向了糞堆。

他們下不了的狠心,拿不定的主意,就一股腦都推給糞堆。

讓糞堆咬碎自己的牙,豁出大夥的命,刀山火海,反正大夥一起趟。

糞堆掂量了片刻,在兒女情長和英雄氣短中間,劈開一線天,但願有生機崩現。

他下定決心,就不會再慌亂,舒了一口氣,笑著道:

“回去,咱先別嚷嚷。

一戶出一隻公雞一罈酒……

按這過年的規矩,把這風雨飄搖的年,咱提前過了!”

“好!”這群漢子,齊聲一喝,竟隱隱有軍旅的氣象。

糞堆搖搖手,示意他們各自準備,自己徑直去往老祖那裡稟報。

孩子們也被這喝聲驚動,紛紛跑來,跟他們的父親撒嬌取鬧。

轉臉的空,村口的人間煙火氣,濃郁得推不動,也撥不開。

歷練了人生大浪的老人們,嗅到了一絲不安。

事出反常即為妖,這不對呀!

往日,漢子們在地頭吃掉晚飯,還要再幹個上半夜。

往日,這些老幼婦孺,已被招呼著,套上牛車去地裡頭拉麥捆。

往日,累得半死不活的漢子們,發個聲都不願意,哪來這麼高亢地暴喝……

但誰都沒有出口點破。

兒孫們大了,他們有他們的主意。

老人嘛,不給兒孫添麻煩扯後腿就成。

人活一世,走得都是溝溝坎坎、坑坑窪窪。

人老了,沒能力了,只剩這把老骨頭了,若還能替兒孫填個坑,那就是福分嘍。

少年著手處理鱔和鱉。

他捕魚出身,幹這活,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又快又幹淨。

婦人們開始殺雞、褪毛、清洗,再切成大塊,送給柴垛。

柴垛已在村子中心的廣場上,架起兩口大鐵鍋。

柴火業已點燃,熊熊如舌,長長短短,伸伸縮縮,舔舐著鍋底,餓了一般,勾起人們的肚裡的饞蟲。

漢子們張羅著從家裡往外搬酒。

糞堆讓每家出一罈酒,可每戶都不約而同地拿出了所有的酒。

他們知道,這有可能是最後一場酒了。

還留著幹什麼,便宜“有錢花”那幫龜孫子?

滿滿兩大鍋噴香的肉,幾十壇辣口的渾酒,和清涼的風,如水的月色,醉倒了老渠柳所有的村民。

最後清醒著忙活的,只有少年和柴垛。

刷洗,收拾,攙扶醉倒的人找個舒坦的地方躺平,給年老體弱、婦女、兒童蓋上薄被……

秋夜涼了,別生病才好。

他倆忙到了下半夜,忙到所有的人,包括老人、婦人和孩子,都醉倒在夢鄉里,爬也爬不出來……

他們剛要坐下歇息歇息,就聽到村口麥場有“嘩嘩譁……”的聲音,一直不停歇。

少年和柴垛跑到麥場去看。

卻再也無法淡定。

一道三尺來長的麥粒瀑布,從虛空垂掛下來。

就像虛空裡,有隻永不枯竭的鬥在傾倒。

麥場的麥粒已累積半人高,還在急遽增長。

“你掐我一下。”柴垛平靜地道。

……

“你掐我一下。”柴垛平靜地催促。

“不好吧……”少年憋了又憋,才憋出個不情願來。

他道:

“不好吧。

無冤無仇的……”

“啪!”柴垛再也平靜不下來,直接扇了少年一巴掌。

她兩眼冒光地再次催促,道:

“快點!

這不就有仇了!”

少年邊揉著火辣辣的臉頰,邊伸出手,掐住柴垛的耳垂,又不敢用力,好似撫捏一般。

“嗯……”柴垛不由自主地呻吟一聲,反手又給了少年一巴掌,罵道:

“老孃要清醒,你卻給老孃來個豔夢!”

少年被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大大咧咧的女漢子,打得直冒火。

卻又不敢說,也不敢亂動,只能一點一點,悄無聲息地往後挪著身體,想離遠些。

哪知,柴垛卻撲了上來,緊緊抱住他,一口咬住他的肩頭。

少年痛得直咧嘴,卻不敢出聲,怕驚醒這月色如夢……

這一夜,老渠柳的廣場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村民,就像一場屠殺之後的修羅場。

只不過,他們是被“懼怕有錢花”這把無形的刀斬殺。

當他們有勇氣面對,生命還能回來。

就像負氣離家出走的孩子,想通之時就是迴歸之日。

糞堆是最早想通的。

他一睜眼,就看見少年和柴垛四隻眼睛,轉都不轉地盯著他。

彷彿他再不醒來,四隻眼睛就會把他的臉撓爛。

見他醒來,少年和柴垛一人拉他一隻胳膊,拖著他就往村口跑。

村口麥場堆積如山的麥粒,遮住了初升的太陽,也擋住了糞堆的目光,塞滿了他的胸膛。

在“山”的峰尖,三尺長得麥粒瀑布,仍在流淌,不知疲倦,也似沒有終點。

糞堆猛地甩脫少年和柴垛,轉身就往村子裡跑。

他跑得太急了,跌了一跤,爬起來又跑,好似有隻惡狼在追咬。

他跑到廣場,見人就踢,嘴裡還吆五喝六地罵道:

“都他孃的起來……

小麥堵門了……”

跑到麥場的村民先是傻眼,再是手足無措,最後開始瘋狂,瘋狂地往家裡運麥子。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有一個算一個,車、筐、籃,甚至鍋、碗、瓢、盆,能用的全都用上。

只有糞堆騎上村子裡唯一的老馬,那還是老祖為官時,置辦的坐騎,所留下的後裔。

村裡人也沒打算讓他繼續傳宗接代。

在農活中,馬的用途不如牛,甚至不如騾子和驢。

關鍵,它還吃得挺多。

麥客們的生活拮据,不願在它身上浪費糧食。

這匹老馬,即將成為老渠柳的最後一匹馬,活在大夥兒的記憶中。

糞堆老馬加鞭,一溜煙跑出村子,好半天才回來。

回來也不栓馬,任由老馬自在地遊弋。

他自己躺在麥山上,表情呆板,一句話也不說。

少年走過來,坐在他旁邊,悄聲問道:

“怎麼了?”

糞堆見到少年,似乎想起什麼。

他起身坐著,仔細端詳少年,又伸手去扭少年的臉。

少年左右躲閃,還是被他扭住腮。

昨晚被妹妹打,今天被哥哥扭。

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柴垛不知啥時來到少年後面,一巴掌打掉糞堆的手,生氣地道:

“哥,你不是真的……”

“瞎說什麼呢!”糞堆回斥她道:

“我說正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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