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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擊鼓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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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破曉,有前殿黃門侍郎便在東朝傳下詔命,著封王閎為長樂宮少府,掌領宮內錢糧及黃門令、符節令、尚書、中書謁者等諸多事宜。黃門郎呂寬宣詔完畢,折身欲走,忽見女弟呂焉步履闌珊地趨出了廂閣,驚喜之餘,也好一陣酸鼻。

時隔三載,呂焉見兄長已是倜儻不再,鬚髯如戟,不由啼笑皆非,悽慘慘將髮髻敷於兄長肩頭,失聲哽噎起來。呂焉之母已過世數載,西市老屋也頹壁殘垣,老父呂簡常常居住於前殿廬中,一時半刻難以相聚。今日巧與家兄邂逅,噓寒問暖亦是一瞬,父親兄長皆公務纏身,親人相聚尚需時日。

王閎接旨更衣後,即備人參寶匣乘軺車出得西闕,穿武庫過北宮,便到了桂宮南苑的龍樓門。經黃門通傳於內,方進入桂宮永信殿中。永信殿面闊九間,高有六仞,因地勢較窪,門窗皆有漆落殘破之像。然而桂宮雖小,卻相距未央宮牆僅一箭之遙,上有飛閣紫廊使兩宮相通,下有雙闕司馬門唇輔相連,自然尊崇之極,也為宮太太后於前殿干政提供了便利。

王閎經傳入得永信殿暖閣,見帝太太后臥病床榻,槁項黃馘,不如漆園,忙退後稽首伏拜道:“長樂宮少府臣閎,恭祝帝太太后長樂無極、萬壽未央!”

帝太太后於昏昏噩噩中聞聽祝詞,便將枯爪慢慢撥開眼簾,氣若游絲地自嘲道:“這凡塵之上,媲與天地齊者,皆非肉身也。”說罷折身欲起,早有尚儀將後背托住,又用錦褥疊墊於身後,方著令王閎平身席坐。傅太后瞥見王閎著少府裝扮,遂苟延殘喘道:“愛卿忠心事主,敢與倖臣廷鬥,雖橫遭貶黜,終是苦盡甘來領了長樂少府,哀家便放心了!”

王閎見先帝寵妃如今已是容顏凋敝,瘦骨嶙峋,兩汪濁淚便於眼眶內打了個轉轉,一不小心瀉了下來。他捧過跟班蘭臺手中的金盤寶匣,膝行榻前噙淚道:“但願上蒼入臣下之願,護佑我帝太太后藥到病除,儘早痊可。今亟獻長白山千年寶參,有吊氣續命之神效,著膳房大官令制補元羹參湯,一日兩用,定平復如初。誠乞上天佑我帝太太后抽絲剝繭、穩穆修身,早日得痊!”說罷又俯首曳袖拭淚。

傅太后見王閎啜泣不止,更是心酸,忙差尚儀將手帕遞與王閎,遂啞聲低吟道:“萬物皆有命,堪破生死,隨性自然……”有桂宮中太僕將寶匣開啟,請出這千年人參,抻開竟有一人多高,眾宮人皆大吃一驚。帝太太后魚眼側目詢問王閎,“此等人參世所罕見,連城之璧,少府是從何得來?”

王閎忙將手帕塞進袖袍,止住哽咽揖禮道:“回稟太后,皆因前朝董賢弄權,帝太太后又違豫桂宮,東朝得知桂宮病情,憂心如焚,不知所厝,便函告新都侯王莽知曉。從兄王莽得知訊息後起臥難安,便差屬吏四出探訪,終是於函谷關外購得此物。此長白山寶參已逾千年,從兄王莽不敢耽擱,便差人快馬加鞭獻進宮來。臨前順致帝太太后儘早痊可,匡國濟時,續我大漢社稷於萬年!”

“王莽有心,果真是孝悌之人。”帝太太后贊罷又哀哀長嘆道:“昔日哀家為名所累,殃及三公,使得賢臣流落鄉野,失之東隅。焉知董賢之流禍國更甚,蠹國殃民?時至今日,哀家是騎驢找驢,拔幟移幟,方鑄成今日大錯。今祖孫離心,病骨支離,實實是上天懲戒。寶參乃千年精氣所化,老身自尋絕路,補療反悖上天旨意。和兒與哀家溝壑日深,不利朝局,別日便著猛少府獻參於前殿,由其親饗長、北二宮,當顯黃香溫席,孝思不匱罷!”說罷閤眼輕喘起來。王閎哽咽稱喏,再度揖拜於地,方懨懨退出。

次日早朝,東闕剛露出一絲魚肚白,未央宮前殿便鐘磬驟響,不絕於耳。冬霧散漫繚繞來去,小風輕吹便氤氳開來,到處茫茫一片。遠處那宮闕、懸廊、飛閣以及紫房,若海市蜃樓般若隱若現,恍乎置身於南天門。

有禮官言“趨”,文武百官忙低頭扣手疾步趨走,一個個氣喘吁吁上得丹墀,又於金殿門前依品秩分列而進。東列頭戴進賢冠,外穿皂袍,腰束鞶帶,青綬皆納於鞶囊內;西列頭戴雙鶡武冠,外穿絳袍,腰束鞶帶,紫綬納於虎頭鞶囊。大殿裡博山錯金的銅爐燃得正旺,蓮枝宮燈燦如白晝。殿上有太常卿唱喏完畢,鐘磬之聲再度響起,皇帝在宮婢內侍們的前呼後擁下,頭戴玄金通天冠,外穿玄絲金蟒阜袍,腰挎七尺斬蛇劍,緩緩趨上金墀皇王大寶。

“陛下臨朝,眾卿稽拜!”太常卿杜業面南導唱,文武大臣聽聞忙稽首大拜。杜業又宣喝道:“嵩呼——”眾臣便朗聲跟唱道:“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帝詔曰:起!”眾臣皆立身屈膝,跪坐兩廂。

宮燈內燭火遭遇賊風,便顫顫悠悠地來回擺動。有郎衛上前將殿門落閂,金碧生紫的金鑾殿頓時萬籟俱寂,丟針可聞。皇帝劉欣探下四列眾小,見臣子們一個個冥思打坐,不免喑然失笑。

東列居首者乃丞相王嘉,為人剛直嚴毅有威重,曾任京兆尹,後遷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建平三年拜丞相封新甫侯後,一直忠耿過妄,屢逆龍鱗;西列看,大司馬之位空懸日久,侍中董賢本有柱國之才能,然而屢遭丞相及後宮詬病;東貳是那國丈傅晏,相貌精細,作派刁鑽,與帝太太后珠聯璧合,沆瀣一氣;尚有西貳大將軍何武,及身後國舅丁明,皆是翹首以盼。大司馬一職花落誰家,東朝推何武,西朝點董賢,北宮贊丁明,桂宮薦傅晏,一時間紛紛攘攘,莫衷一是。由此看來,欲貴董賢,也決非一朝一夕之功力。

“諸位卿家!”劉欣把憂憂龍目一併放穩,凜凜正氣道:“望日帝太太后貴體違豫,朕心瘁累,自今日始,朕當請罪於偏殿,面壁七日,誠乞天地諸神護佑垂憐。”天家玉音落地未穩,便有一眾文武百官伏拜於地,涕泗滂沱。

待百官跽坐甫穩,皇帝劉欣便垂首啞吟道:“朕面壁之期,前朝要務交丞相奏請,軍務移侍中董賢酌定。”此話音尚未落地,階下殿池裡便若春蛙秋蟬一般,一個個交頭接耳,沸反連天。劉欣自知董賢年少壓不住陣角,便著中常侍呂簡殿前奉宣道:“眾卿聽詔:有疏上奏,無疏退朝!”

眾大臣聞聽陛下欲將軍務交給董賢,朝堂上頓時七嘴八舌,人言籍籍。中壘校尉劉歆聞聽此言艴然不悅,不由將目光投向傅晏,傅晏一時氣急便往後張望,恰與息夫躬目光交織,息夫躬見傅晏挑眉示意,忙持笏出班深揖一禮道:“給事中臣躬有奏!”劉欣見是愛卿息夫躬出班奏請,龍顏大悅,遂揮袖盈笑道:“準!”

“給事中臣躬謹奏皇帝陛下:我朝自昭君出塞泛三十餘年,與匈奴、烏孫及大月等國邊境穩固,容容穆穆。然去春南匈奴單于告病不朝,又聞烏孫叛將與匈奴勾結,伺機國滅烏孫、引馬西域。烏孫並則匈奴盛,如此我漢室則岌岌可危矣!兵法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然我邊境常年懈怠,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臣躬伏惟我大漢朝廷,速速選出武宣良將,整飭軍務,防犯於未然!”

天家聞聽西部邊關軍情吃緊,心中犯怵,細思不由後脊發涼,遂立身怒叱百官道:“河西四郡隱患重重,眾卿家個個置若罔聞!北蠻匈奴久在化外,蠢蠢欲動,邊關亟需五師陳兵。”皇帝劉欣話音甫落,左將軍公孫祿便出班稟奏道:“左將軍臣祿謹奏皇帝陛下:愚臣多年履職邊關,悉知匈奴各部人情。去春南單于稱病不朝實屬有因,且已報知大鴻臚,望陛下明察秋毫,以防饞言蜜事,禍起蕭牆!”

劉欣聽罷拂袖而坐,思忖片刻,又躬身問政於丞相王嘉道:“西域邊關妄生事節,陳兵與否,何人佔位,丞相可有良策以對?”王嘉趕忙出班揖禮,正色道:“丞相臣嘉回稟皇帝陛下:整飭軍務乃立國之本,輕慢不得,然以訛傳訛乃兵家大忌,虛造匈奴、烏孫、西羌之難,謀動於戈,設為權變,非應天之道也!望陛下三思!”王嘉說罷振臂拂袖,恨恨睨視息夫躬一眼。御史大夫賈延等一干老臣忙出班跟奏道:“御史大夫臣延附議!”“司隸校尉臣宣附議”,“賢良臣護附議!”……

息夫躬見賈延、鮑宣跟奏附議,不免輕笑,他傲嬌移步到王嘉跟前,眉頭一拉,瞋目切齒道:“臣躬以為,大敵當前,方今丞相王嘉健而蓄縮,不可用;御史大夫賈延墮弱不任職;左將軍公孫祿,司隸鮑宣皆外有正直之名,內實駿不曉政事。萬一匈奴強弩圍城,長戟閃閃直逼黃龍,試問丞相,誰之過?如使狂夫嘄呼於東崖,匈奴飲馬於渭水,邊境雷動,四野風起,京師雖有武蜂精兵,爾有應對之策麼?”說罷,二目焰焰直視王嘉。

息夫躬話音尚未落地,國丈傅晏便信步出班,隨之朗朗跟奏道:“孔鄉侯臣晏附議!”丁明也隨即出列,揖禮跟奏:“陽安侯臣明附議!”外戚重臣皆跟班附議,頓時引得滿朝轟動,噪聲四起,一時劍拔弩張。劉欣見朝堂分歧錚錚,便詔宣息夫躬赴溫室殿再行復議,其餘臣等散席退朝。

息夫躬隨劉欣及侍中董賢步入溫室殿內,劉欣問政息夫躬道:“如卿所言,西北吃緊,何人可承大司馬印?”息夫躬躬身揖禮道:“當今天下,勝其職者不外三人,一曰孔鄉侯傅晏,德高望重;二曰陽安侯丁明,久經戰陣;三曰侍中董賢,久沐皇恩。然戍邊整備,刀槍兇險,不似朝中歌舞昇平。一家之言,伏惟天家合取聖斷!”

劉欣聽罷思忖良久,折身見董賢一臉稚嫩,便若有所悟道:“躬卿所言甚是,聖卿以為若何?”董賢聽得西北邊關吃緊,趕忙躲在皇帝身後,見天家試問,便湊近劉欣附耳私語道:“奴家慚愧,自小見血便會暈厥。”說罷滿臉羞赫,又垂首低吟道:“縣官若執意遣臣支邊逞武,矯尾厲角的,臣下也誓死用命。依臣下拙見,丁傅二臣可同擔大任,一內一外相互牽制,一則圓其覦窺之心,二則給足兩宮顏面,何樂不為呢?”

“此法甚善。”劉欣睨了董賢一眼,抿嘴笑道:“就依卿言。不日歲旦普天同慶,大朝會上,朕便同封丁、傅並駕大司馬,傅晏戍邊裹糧坐甲,丁明於後積草屯糧,一舉兩得,思稱朕意。”董賢聞聽驚愕不已,憂心忡忡道:“一朝兩司馬尚無舊例,就怕丞相力行封駁事!”劉欣冷哼一聲道:“戰事吃緊,王嘉唯恐避之不及,哪裡還敢封駁之事?”董賢、息夫躬聽後皆哈哈大笑。

時有黃門令進殿奏報,言講殿外有桂宮猛少府饗獻寶物。劉欣聞聽便宣他進殿,寶匣一開,方見人參鬚髮有一人多高,劉欣輕輕撫摸參須,禁不住嘖嘖稱奇。後由猛少府近前告知:“此參原為王莽所獻,帝太太后要臣轉呈溫室殿,詔陛下親獻東朝及趙太后以示孝道,彰顯母子情深以化怨忿罷。”

劉欣命黃門令收妥寶匣,擊節稱歎道:“王莽一向執法如山,雖不循私情,但孝行可表。擺駕北宮吧,朕這就去獻於母后。”二人遂領命退出殿去。

自入冬月,皇帝因幸佞之事與各個後宮均生嫌隙,不曾去謁拜各路祖宗,今日藉此良機,也好天家團聚,與母后親敘舔犢深情。劉欣由黃門令攙扶上了便輦,便走闕臺上紫房複道,赴北宮太后處請安去了。

劉欣駕臨北宮椒房殿進得暖閣,見傅皇后也跽坐一旁,便謙意一笑。但見趙太后鬱郁斜臥在鳳榻之上,不惑之年,竟鳳眸深陷,面若黃葉,不覺倍感錐心。劉欣上前便稽拜於地,扶床榻失聲啜泣起來。趙飛燕朦朧間聞聽有嚶啼之聲,忙折身坐起,見皇兒終是拜謁足前,涕淚便若石榴籽般一粒粒砸在鳳翹之上,霎那間滿堂晦暗,人神共泣。

待拭乾淚痕,劉欣便著黃門令將寶參獻上,趙太后卻並未瞧上一眼,上前卻一把拉住劉欣的手,悽悽哀憐道:“我兒雖非為孃親出,然舞勺年便收為太子,由母后親陪明光宮訓誡數年。兒應知承祚不易,妄悖天下,小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兒切記切記!這人參罕所未聞,乃稀世至寶,和兒是從何得來?”劉欣垂首回道:“這人參系新都侯王莽所獻,差人快馬遞進桂宮,祖母見母后寒癘加重,方囑我前來獻送中宮。”

趙飛燕聞聽此言便有了精神,遂飛身下床,吩咐長御將人參一分為四,差北宮藥長將一份獻於東朝,一份敬武,又將另一份裝於寶匣之內,臉頰上便有了一絲紅暈之氣,且盈盈道:“和兒一來,病就好了大半兒。小敘片刻,兒便親赴桂宮吧!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繫鈴人哇!老祖宗年過六旬的人了,病來如山倒,病好如抽絲,參湯如同藥引,久飲便可自愈!”劉欣忙應喏一聲,便又恭敬伏拜於地。

趙太后轉眼見傅皇后正遮袖偷偷抹淚,便話鋒一轉道:“東朝日前曾遣長樂詹事、尚功等佐驗傅皇后、董昭儀燕寢進御之事,二人竟皆處子之身,卻是為何?”趙飛燕生怕皇帝轉身離去,便上前一把握緊劉欣手臂,小心嗔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未央後宮粉黛三千,和兒不屑與之親近,卻與董賢車同輦、寑同室,難道要同先帝一般,覆宗絕嗣麼?”

趙太后呵斥於此,劉欣早已是泣不成聲,趕忙伏跪於地,漣漣懺悔道:“母后但放寬心,兒臣決意洗心革面,疏遠佞臣,願與皇后促膝長談。”黃門令見狀,忙垂下頭來喃喃低語道:“”今日早朝,陛下已議定國丈、國舅同為並肩大司馬,大朝會便有敕牒下來。”說罷便趕忙縮至一邊。

趙飛燕聞聽劉欣有心,便著傅皇后近前與陛下相依而坐,又諄諄叮嚀道:“前朝之事,母后不管,然皇翩天倫遙遙無期,宮廷內外,大河南北,哪個不憂?誰人不期?這一年半載若再無弄璋之喜,母后可是不依。”

帝后二人靜靜聽罷,皆垂下頭來。趙飛燕見此便輕挑眉梢,上前將帝、後之手緊緊攥住,又粲然一笑道:“算了算了,只需你夫妻交好,晚上兩年也是行的。和兒切記,中宮乃帝后棲居之所,皇后在哪裡,哪裡便是家哇!記下了麼?”皇帝劉欣忙又伏拜道:“兒臣記下了。”

皇后見夫君涕淚未乾,忙敘出粉絲香帕與其拭淚,拭罷二人便相擁而起。趙太后見狀抿嘴一笑,便手指几上那人參寶匣又交代道:“參寶便帶去永信殿吧,老祖宗今日見帝后繞膝足前,定鳳顏大悅,違豫向好也未可知呢!”帝后二人遂相視一笑,便手挽手揖別趙太后,乘龍鳳雙輦上得複道,直赴桂宮永信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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