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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七日的訓練動員大會,黃阿平也參加了,會後回來深居簡出,一個星期以後,揹著挎包出發了。

到了師部,黃阿平首先跑到司令部值班室,打聽師長在什麼地方。

值班的是偵察科的參謀慄奇河,黃阿平的大學同學和同年兵。

在黃阿平的眼裡,慄奇河是個臭皮匠,喜歡鼓搗些敲敲打打縫縫補補的事,自詡是發明家。

慄奇河同黃阿平一樣,在有些首長的眼裡,都是“不聽招呼”的角色,都不太招人喜歡。

而在慄奇河的眼裡,黃阿平是個假清高,不識時務還沒有人味,跟他相處就得受他教育,而且開口閉口高度都很高,好像舉世皆醉他獨醒,只有他憂國憂民。

因為彼此不以為然,所以雖然是同學同年,平時也不大來往。

慄奇河見黃阿平全副武裝,衣帽簇新,有些驚訝,說:咦,黃副主任,你背這麼個破挎包,不會是給師長送禮的吧?要是,我勸你把這東西留在我這裡,免得自找沒趣。

黃阿平說:扯淡,我老黃是送禮的人嗎?我是來向師長彙報工作的。

慄奇河陰陽怪氣地說:黃副主任,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啊,就是個定位問題沒解決好。

軍事工作有團長,政治工作有政委,用得著你跟師長彙報嗎?黃阿平愣了一下,說:我彙報個人的事。

慄奇河說:預約過嗎?黃阿平火了:預約過我還來找你打聽幹球!慄奇河說:那就不好辦了,我沒有權力隨便把首長的行蹤告訴別人。

黃阿平說:我是別人嗎?你們師機關也太老爺作風了。

你不告訴我,你以為我就找不到了?說完,轉身就要走。

慄奇河連忙一把拉住,說:看你這個人,就愛瞎激動。

去吧,岑師長在他的辦公室等你,四三一。

黃阿平狐疑地看著慄奇河,說:你捉弄我吧,岑師長怎麼知道我要來找他?慄奇河說:岑師長是什麼人?神機妙算也。

黃阿平離開值班室,將信將疑地上了四樓的師長辦公室,先從半掩著的門縫往裡瞅,瞅見師長獨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房間中央,似乎在閉目養神。

進入中年的岑立昊在獨處的時候,已經不像當年那樣青春勃發了。

黃阿平正拿不定主意現在進去還是等會再進,裡面傳來聲音:是黃阿平吧?請進。

一股熱流頓時湧上黃阿平的心頭,他差點兒沒流出眼淚來。

只在瞬間,來的路上做好的那些挨批的準備,那些申辯的理由,全都蕩然無存。

岑師長,誰不知道岑老虎的大名,誰不知道岑師長治軍一向嚴厲苛刻?可是,對他黃阿平,對一個曾經以一個酒鬼的姿態出過醜的小小的團政治處副主任,竟然這樣寬容。

他甚至從師長的聲音裡聽出了慈祥的味道。

他的腦子裡倏然跳出了一段戲劇臺詞:我黃某何德何能,竟受到師長大人如此禮遇,士為知己者死,官為用己者當。

在這樣的首長手下帶兵打仗,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也。

黃阿平進門,敬禮,無語等待。

岑立昊坐在辦公桌後面沒動,只是把日光調整過來了,說:黃阿平,坐下。

幾年沒見面了,你來找我,想談點什麼?黃阿平輕手輕腳地走到靠牆的沙發上坐下,百感交集,說:師長,我不想轉業。

岑立昊擺擺手說:這我知道。

又說:坐過來,在我對面。

黃阿平老老實實地起立,在岑立昊寫字檯的對面坐下說:我為我上次的行為感到羞恥。

岑立昊說:喝多了是吧?看來你還是不勝酒力啊。

黃阿平有點發懵,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岑立昊微微一笑,說:酒桌上怎樣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嗎?黃阿平苦著臉說:不知道,也不

師長,我是偶然……岑立昊說:我可以教給你一個辦法,要想在酒桌上不失態,你平時就拼命地喝酒,把酒量練上去,把基礎夯紮實。

當你有了二斤的酒量,喝上一斤半也不會感到多。

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當然,這樣也可能會出現另外一個結果,就是你的防疫系統不行,酒精中毒而死。

那就沒辦法了,要麼戰勝敵人,要麼殺身成仁,你說是不是?黃阿平一怔,突然緊張起來,他想師長的內心恐怕正在醞釀一場風暴,隨時都有可能掀起憤怒的浪潮;還有一種可能,基於對他的失望,師長已經沒有了向他發脾氣的激情了,所以就這麼不鹹不淡地同他兜圈子,最後把他“禮送出境”,與其這樣,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捱上一頓臭罵。

黃阿平說:師長,我沒想到在你回到88師,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那麼狼狽,我真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子。

岑立昊說:為什麼要扇自己的耳光子?你做錯了什麼?你什麼也沒有做錯。

你原計劃以什麼樣的姿態出現在我的面前?在沙盤前指點江山?在政治課堂上侃侃而談?在宿舍裡挑燈夜戰?啊,那樣就太缺乏創意,太落俗套了。

我告訴你……你別緊張,我不是挖苦你,我認為那天中午,你是在恰當的時機以恰當的方式去見我的,當然也取得了恰當的效果,否則,我怎麼會在這裡等待你的到來呢?黃阿平的腦門上沁出一層汗珠:師長,我不明白。

岑立昊說:第一,我回88師工作已經一個多月了,你肯定有過找我的念頭,但你從來沒有找過我,說明你有難言之隱,也說明你比較注意把握分寸。

第二,在我的記憶中,你對酗酒是厭惡的,而恰好在我到266團來的那天中午,你醉得醜態百出,一定事出有因。

第三,那天中午你同我的見面出醜,不是偶爾撞上的,而是你主動找上門去獻醜的,說明你於非清醒狀態中還有幾分坦然。

鑑於以上判斷,我請有關同志向我詳細地彙報了你這幾年的情況,得出結論,我們的黃副主任目前正在背時,正在走下坡路。

至於原因,你我可能都知道一點,就不再說了。

黃阿平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說:師長,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我還說什麼呢?岑立昊說,科技練兵動員大會上,我從你的眼睛裡看見了亢奮,我分析,三天之內你要來找我,看看,這不就來了。

黃阿平哽咽著說,師長,你太……瞭解我了……岑立昊說,立即把眼淚擦乾,否則就出去。

黃阿平的眼淚立馬就中斷了。

岑立昊說:你剛才說你不想轉業,我有點奇怪,聽說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啊。

黃阿平說: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我……改主意了。

岑立昊問,為什麼?黃阿平本來想說,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岑立昊回來了,有了幹事業的基本條件,我想在你手下體現我的價值。

但是,這話黃阿平沒有說出口,儘管這確實是他的肺腑之言,但當著岑立昊的面,而且是兩人單獨之間,把這話說出口,難免有拍馬溜鬚之嫌,至少也擺不脫討好的嫌疑。

黃阿平想了想說:266團政治處主任空缺,我認為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我應該當仁不讓地競爭。

岑立昊笑笑說:你倒是敢於暴露狼子野心。

不過,你打算怎麼競爭?軍隊幹部又不能搞選舉,只能是上級黨委考察研究。

你能確保師團黨委成員都支援你嗎?我看懸。

黃阿平,聽我一句話,急流勇退吧,你還年輕,早回地方早發展,也許你的路比在部隊走得更順。

黃阿平愣住了:師長,這就是你對我的真實態度?岑立昊說:這只是我個人對你的建議。

我們這支部隊反正是不準備打仗的,為了充數而存在,為了存在而維持,為了維持而平庸。

沒聽說嗎,如履薄冰,誠惶誠恐,好像前面都是陷阱,舉步維艱啊!既然如此,你黃阿平滿腹經綸滿腔熱血,還何必跟我們一起在平庸中葬送你的大好年華呢?回到有你用武之地的地方吧。

黃阿平明白了,他又被杜朝本和範辰光搗了一鬼。

岑師長剛才說的“充數、存在、維持、平庸”的論調,確實是他說的,那是在他同杜朝本和範辰光爭論的時候針對杜朝本的“中心工作是保證部隊不出事”的工作指導思想說的,同樣一句話,同樣一個觀點,在不同的時候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物件面前,所產生的效果是不同的,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的。

即便岑立昊已經清楚他的那些話是衝著杜朝本和範辰光說的,但杜朝本和範辰光是266團的團長政委,而岑立昊曾經是266團團長,266團的傳統裡面有許多成分是岑立昊確定的基調,如果讓他認為你影射他領導過的266團,他不可能感激你,如果讓他感覺到你對88師缺乏信心,那他更不會感激你。

儘管岑師長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但是,這些年來擔任領導,誰能擔保他沒有一點偏頗?黃阿平立即發現自己又陷入到一個尷尬的境地,只好盡最後的努力辯解:師長,那幾句話的確是我說的,但那是情緒之言,也只是針對杜團長和範政委說的,不能理解是我的真實思想。

岑立昊說:怎麼啦?你說錯了嗎?黃阿平說:那話是不恰當的。

岑立昊說:你說的沒錯,有的部隊是有這種情況。

你的錯誤在於,隨便亂說。

你作為一名政工幹部,的確很不注意分寸藝術,就像你沒有酒量而斗膽酗酒是一個道理,只要你挑戰,你就會被打得人仰馬翻。

好了,不說這些了,我來請教你,假如真有一支部隊像你說的那樣“充數、存在、維持、平庸”,你有什麼高招解決這個問題?黃阿平怔了怔,頭皮一硬,說:那就要看這支部隊是幹什麼的了?岑立昊說:廢話,部隊能是幹什麼的?當然是打仗的。

黃阿平說:那就行了。

只要我們所有的幹部都有這個認識,把部隊當部隊,把事當事,很多問題就解決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打贏高技術戰爭,關鍵是幹部。

現在的幹部,有兩大傾向,一是不會打仗,二是根本沒有打仗的打算。

上面喊得再響,下面虛晃一槍,所以訓練改革叫了很長時間,成效不大。

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都不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很難拿出統攬全域性、快速見效的辦法。

但是,按照質量建軍、走精兵之路的要求,對幹部進行質量分析,重新排隊,重新分類,重新定位,應該是當務之急。

黃阿平說完,大約是緊張和痛快所致,口乾舌燥,抓過面前的礦泉水,擰開瓶蓋,大灌幾口。

岑立昊不動聲色,平靜地看著黃阿平,問:完了?黃阿平說:大的原則就這些。

我信服岑師長您說的,我們的戰鬥力增長點就在問題裡面,有多少問題,就有多少潛在的戰鬥力,解決了多少問題,就能增長多少戰鬥力。

我之所以不想馬上轉業,就是想在岑師長您的領導下……岑立昊打斷說:是在師黨委的集體領導下。

黃阿平說:是在師黨委的集體領導下為解決這些問題……做點實實在在的工作。

岑立昊突然問:黃阿平,我記得你的愛人是市政府的幹部是不是?黃阿平苦笑一下,說:師長,我一年前就離婚了。

岑立昊說:哦,對不起。

對了,我好像也聽說了。

我這個人啊,在這方面總是很沒腦子,官僚了。

黃阿平說:這種小事,也用不著裝進師長的腦子,師長的腦子裡裝的是國家大事。

岑立昊說:我可不接受誇張的馬屁。

我的腦子裡裝不了國家大事,但國家利益是裝進去了。

不扯淡了。

你不想轉業,我可以幫你,但有個交換條件,儘快找個女人結婚。

黃阿平說:師長,這婚姻大事可遇不可求,你一個命令下來,我從哪裡找啊?岑立昊臉一沉說:那我不管,你自己想辦法。

黃阿平哭笑不得,說:你岑師長是向來不管小事的,幹嗎為難我啊?岑立昊說:別人的小事我可以不管,但你我不能不管。

一個校級軍官,還是個鰥夫,像個什麼樣子,簡直是丟社會主義的臉。

趕快抓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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