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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迷人的望果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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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浩天下鄉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田笑雨為他收拾著行李。她拿起一件灰色毛衣,說:“這還是媽媽給你織的毛衣,都已經穿了七、八年了。我準備向羅大姐學學,給你織件新的!”

張浩天在桌上記著什麼,看了她一眼,“織什麼毛衣啊,有穿的就成。你在家的主要任務就是好好保養身體,等我四個月回來,給我生個健健康康的寶寶!”

“四個月好漫長啊,還沒分別我就已經開始思念你了!”田笑雨坐在張浩天身旁,一副要哭的樣子。

張浩天颳了一下田笑雨的鼻子,說:“不準哭!”然後把寫好的本子交給她,“這是我給你整理的菜譜,都是你愛吃的菜。就按照我寫的方法做,千萬不要湊合!”

田笑雨捧在手上,靠在他的肩頭,說:“還是不想讓你走!”

張浩天把田笑雨額前的長髮掛在耳根,摟著她說:“我很快就回來了,自己照顧好自己!”

田笑雨靠在他的肩頭,說:“還是不想讓你走!”

告別田笑雨,張浩天他們和另外一個單位的兩名幹部來到了日喀則薩迦縣的駐村鄉政府。

鄉長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婦女,身材高大壯實,說話聲音洪亮。她微笑地向大家打過招呼就領著眾人向幾里以外的駐村走去。她步履輕快,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張浩天走了一半才聽說她已有八個月身孕,趕緊從她肩上取下自己的行李放在肩上。

一進村,鄉長就扯開嗓子喊起來。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的村長聽見喊聲匆匆跑過來,和她簡單交談了幾句很快就召集來幾個村幹部。鄉長見人到齊了,向大家一擺手,利索地盤坐在村政府門前的空地上。其他村幹部也拉開藏袍圍著她坐了下去。

工作組的同志猶豫了一會,硬著頭皮坐下來,圍著她開“圓圈會議”。鄉長還沒有說話,外圈就圍過來十幾個流著鼻涕的“列席代表”,他們都是不到十歲的孩子,驚喜地看著陌生人。

鄉長簡要介紹著工作組的成員和任務,並囑咐村長要配合工作,照顧好大家的吃住。村長“拉索拉索”地應著,並未停下手中的活。他從裡屋提出來一口鍋,又撿來幾塊石頭,在場地中央架起一個石灶。其他幾個村幹部時不時起身,從屋後捧來一些乾柴和牛糞,不一會兒牛糞和乾柴就熊熊燃燒起來。灰和煙飄向空中,落在大家的臉上、身上和沒有鍋蓋的平底鍋裡。水燒開時,水面上已浮了厚厚一層菸灰。村長拿著一個銅勺給大家加水。

張浩天喝了一口,一股濃烈的牛糞灰味就直往胃裡鑽,五臟六腑都快燻出來了。這時,村長又熱情地遞過來一團糌粑。張浩天的肚子正餓得“咕咕”叫,把水強嚥下去趕緊塞進一塊糌粑。可糌粑進了嘴才發現也是一股濃濃的牛糞味。他強忍住沒有吐出來,可怎麼也咽不下去,就一直含在嘴裡。看見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吃著,只好把糌粑搓成藥丸服了下去。

晚上,張浩天才敢問洛桑:“你真的全吃了?”洛桑翻開塞在衣服口袋裡的糌粑說:“我也沒吃完,誰知道會是這個味?”

鄧安他們也說:“糌粑一直在嘴裡打轉,真是難以下嚥!”

張浩天這才放心下來,“是啊,來了西藏這麼久,不應該吃不慣糌粑啊!誰知是這個味!”

組長說:“以後我們自己動手做飯!”

藏族小夥次多說:“看看屋裡有什麼,我現在就餓!”

大家環顧空蕩蕩的小屋,黑暗狹小,石牆木窗,沒有什麼傢俱,更沒有什麼吃的。大家只好拉上被子睡了。

第二天一早,村長就和一名村幹部來敲工作組的門。他把自家一條風乾的羊腿遞給組長。組長堅決不收。村長也不多勸,轉身就去門外撿來一根樹枝,折斷插在牆體的縫隙中,把羊腿掛上去,拍拍手說要帶大家去村裡轉轉。

大家趕緊收拾好東西,跟著他走了。

本來七個人的隊伍一出門就擴大了編制。昨晚那一群孩子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浩浩蕩蕩跟在後面你推我搡。村長把大家帶到一間石塊和泥土壘起來的低矮房屋前,喊著主人的名字走進去,但始終沒有聽到有人回應。張浩天和洛桑也跟了進去,但屋內昏暗一片,看不見人。村長又喊了一聲,才聽見牆角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音。張浩天眼睛適應了許久才看清牆角幾塊土坯支起一個低矮的土臺,上面半臥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阿媽。她聽見動靜拉了拉身下破爛不堪的羊毛毯子,望著門口的方向。無論村長給她說什麼,她都一律“喔喔”地回應。

村長十分熟悉這裡的情況,一邊和她說著什麼,一邊從一個缺腿的木櫃裡拿出一個羊皮袋,倒出一些青稞面來。另外一名幹部很快在屋中央點起一堆火,把一口又黑又舊的鋁鍋架在火上燒水。火光中看見牆上貼著幾張被煙燻黑的畫報。張浩天想走近仔細看看,可煙火繚繞,眼睛直流淚,只好退到屋外,看著搖搖欲墜的房屋。

鄧安已經和屋外那群孩子混熟了,正在你追我打。孩子見張浩天走出來,依然流著鼻涕,用昨天的笑容看著他。

安頓好老阿媽,他們繼續朝下一戶農家走去。村長邊走邊說:“剛才這位老人是村裡的五保戶,無兒無女,現在又得了白內障。多虧政府救濟和幫扶。”

張浩天正想問村裡這樣的情況有多少戶,可身後幾個孩子把他擠到一邊,搶先踩住水溝裡的石頭。大家只好停下來等他們先過。

張浩天問村長:“村裡沒有學校嗎,他們為什麼不上學?”

村長把一個還站在路中央的男孩兒拉開,說:“大一點的孩子都上山放羊放牛去了,只有少數孩子會送到喇嘛那裡識字唸經。”

村長走到下一戶農家大院提前介紹起來:“這家孩子少。女人能幹,兄弟沒有分家,家裡勞力充足,又有人在外面做生意,是村裡少有的富裕人家。”

果然,很遠就看見一棟高大的藏式樓房聳立在一塊陽光充足、寬敞平坦的開闊地上。房子是石塊和木材結構,石料厚實光滑,木料粗大筆直。陽光好像也特別惠顧這戶人家,院落寬敞明亮。幾棵茂盛的楊樹綠油油的遮天蔽日,小院看起來生機勃勃。

一進院就覺得人丁興旺,陽氣十足。三個年輕壯實的男人各司其職。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人懷抱著一個半歲大的嬰兒在樹蔭下站著,像模像樣地哼著曲調哄著孩子入睡。較年輕的一個男人蹲在地上修理著農具,身邊放著幾把亮閃閃的鐮刀。最小的兄弟用木叉挑起牆角的乾草,鋪在太陽地晾曬。兩個孩子在院中追逐玩耍,嘰嘰喳喳。

看見村長進來,三個男人都同時笑著點頭。年長的一個吆喝了一聲,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撩起門簾從屋裡快步走出來。張浩天趁機往裡屋看了看,但陽光太刺眼,看不清屋裡的擺設和細節,但是知道這樣的人家一定殷實富有。

聽完村長的來意後,女人快人快語地說起來。在洛桑的翻譯下,張浩天得知,原來家裡只有她自己照顧孩子、操持家務,現在“望果節”就要到了,她把外邊做生意和打短工的幾個兄弟叫了回來。今年家裡掙了不少錢,又增加了十幾只羊,地裡的莊稼也長得不錯。她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

隨後幾天,他們照例是熟悉環境,入戶調查。

大家剛把羊腿吃完,村長又送來一條,依然掛在原來的地方。村長說:“鄉里決定,根據今年青稞成熟的情況,‘望果節’定在三天以後。希望工作組的同志協助村裡做好秋收工作。”

組長高興地答應。村長走了,洛桑看著羊腿,說:“我們是不是吃得太快了!”

組長說:“掛著,別再動了,否則他們又要送來。”

翹首以盼的“望果節”開始了。那天,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青稞香味。村民們興高采烈,花枝招展地從四面八方湧到寺廟旁的空地上。喇嘛帶領村民集體焚香、頌經後圍著祭祀神龕轉圈敬拜。隨後,鼓樂聲齊鳴,人們歡呼雀躍把潔白的哈達獻給神靈,把手中的青稞灑向藍天,場面熱烈而喜氣,整個村莊都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

喝完青稞酒的村民跟著舉著幡杆、捧著柱香的喇嘛成群結隊向麥田走去,個個像出征的戰士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打扮得像仙女一樣的村姑滿面紅光走在浩浩蕩蕩的隊伍最前頭。她們手持五彩布條纏繞成的木棍,叫喊著“恰古修……央古修……”由於工作組的到來,她們的喊聲更加高昂激奮,表情也更加生動誇張。

這些內容複雜,形式多樣的前奏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盡情歡慶今年的五穀豐登,祈禱來年的風調雨順,表達對自然的親近、崇敬和尊重。

張浩天他們拿著鐮刀站在麥田邊看得入神。村姑突然把他們拉進轉田隊伍,前呼後擁地推著往前走。每轉到一戶農家的田間,村民都要燒香祭神、許願祈禱一番。他們邊唱邊跳,邊笑邊走。一時間,金黃的麥田煙火繚繞,歌聲四起。

時近中午,大家還沒有開始開鐮。組長有些急。

村民卻不急不躁,悠閒自得地圍坐在草地上,掏出隨身攜帶的茶碗酒壺,吃著美食,在明媚的陽光下再次唱起來、跳起來。幾個貌如天仙的女人把工作組的同志拉過來一陣猛灌。不一會,張浩天的胃就翻江倒海起來,最先跑到麥地裡去吐。沒有多久,鄧安端著酒碗也開始搖頭晃腦,把酒灑在她們的長裙上、手臂上。洛桑的酒量應該不錯,一直在酣暢淋漓地豪飲,但也沒有堅持多久,先於組長和次多他們四腳朝天,倒在草地上酣然大睡。

黃昏,醉醺醺的轉田隊伍才回到村邊。回來的隊伍明顯縮水不少,不少貪杯的醉漢已紛紛倒在田間地頭。餘下的人再次繞村轉圈。沒有轉田的留守人家都走出家門迎接,祈盼留住吉祥。

工作組的人互相攙扶著回到宿舍。張浩天把鐮刀扔到地上說:“白轉了一天,啥也沒割,青稞酒倒是灌了一肚子。”

組長吐出一口酒氣,說:“誰知道他們的幸福這麼持久,麥子顆粒無收,他們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組長掙扎著爬起來喊大家下地。他們拿著鐮刀走出來,看見村民又聚在了一起。他們沒有去收割青稞,而是在草地上舉行騎馬、射箭、角鬥、抱石頭等比賽。張浩天的酒勁還沒有過,頭有些暈,問洛桑:“麥子割完了?”

洛桑說:“看樣子,他們不歡騰三天三夜,不會下地幹活!”

組長這回喜出望外,扔下鐮刀,說:“急個啥,去看比賽。”

這一天,基本上是男人的天下,特別是那些技藝超群、體格健壯的男人成為了人們心中的英雄。女人們聲嘶竭力地為自家或鍾情的男人鼓勁加油,又尖又亮的聲音刺破耳膜。放牧的孩子都爬到了樹上,太陽的光圈套在他們屁股下,感覺他們是因炙烤難耐才忍不住在樹上大喊大叫的。平時遊蕩在天邊的牛羊也不肯離開村莊了,站在山坡上凝望人世間發生的一切,忘記了吃草、忘記了走動。

果然,第三天村民依然興致不減。男女老少圍在一起載歌載舞,旋轉飛舞,沒完沒了地唱了跳,跳了唱。男人的歌聲都帶著濃烈的青稞酒味道,姑娘們甜美的嗓音飽含酥油茶香。當太陽就要落山了,他們的熱情才徹底釋放完,依依不捨的往家走去。

鄧安鬆了口氣,說:“這‘亞拉嗦’、‘巴扎嘿’終於停了。把我耳朵都震聾了!”

組長說:“在我們家鄉,秋收前也要祈神喝酒,但也就是幾個架勢。哪像這沒完沒了,三天三夜!”

“望果節”儀式一結束,緊張的秋收就開始了。遠遠望去,每塊地裡都是持鐮收割的村民。工作組主要幫助困難的家庭收割,他們的進度遠遠趕不上那些能唱會跳的村民。幾天之後,村裡大部分青稞都入倉了,工作組承包的兩戶農家還剩兩塊地沒有割完。

村長收割完自家青稞就來幫忙。他身手不凡,挽起袖子“嚓嚓嚓”地割起來。鐮刀的光芒在陽光下一道道閃過,成片成片的麥子倒下去,成捆成捆的麥稈堆起來。不一會兒,就把他們幾個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好幾次,張浩天都支撐不住想扔下鐮刀歇一會兒,可看見自己身後稀稀拉拉的幾捆麥子又打消了念頭,站起來捶打了幾下痠痛的腰又埋在麥浪裡。鄧安幾乎是半跪著在收割,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挪動。洛桑也好不到哪去,身後的麥秸是數得過來的幾捆。

好不容易熬到午間吃飯,他們幾乎是從地裡爬到了田埂上。洛桑和組長強撐著疲憊的身子為大家燒了點水。次多把糌粑分給大家。

村長取下腰間的糌粑袋子,倒了點青稞酒伴著吃。邊吃邊問組長:“羊腿吃完沒有?”組長剛說:“吃完……”立刻改口,“吃完?那麼大一條羊腿怎麼吃得完!”村長不信,又問洛桑。洛桑說:“這幾天我們太累了,吃不動。羊腿還掛在牆上沒動呢!不信問他們。”張浩天和大家點頭稱是。

村長吃完糌粑,喝了幾口酒又鑽進地裡割了起來。張浩天趕緊把手中的糌粑塞進嘴裡,拿起了鐮刀跟了過去。

“嚓嚓嚓”,四處都是輕重不一、長短各異的割麥聲。村長很快又跑到前面去了。大家在後面拼命追趕。突然聽到村長“啊”的一聲,大家奔過去,看見鮮血正從村長的左手食指上往外冒。大家眼睜睜看著他血流如柱,不知如何是好。村長扔下鐮刀,解開自己的藏袍背過身去,把一泡熱氣騰騰的尿液撒在手指上,然後咬著牙從內衣上撕下一塊布條飛快地纏在手指上,又撿起鐮刀割了起來。

大家驚歎唏噓,半天才回過神來,趕緊拿起鐮刀回到原位。

張浩天他們走後,李小虎一直忙於醫療系統的報道工作。他很快就完成了前期的文字工作。聽說醫院正在開表彰大會,就揹著相機準備去拍幾張照片。走出門才想起抽屜裡的綠松石,又回來取。下樓碰到了正要去打水的田笑雨,他接過她手中的水桶,走到水管下裝了滿滿一桶,邊走邊說:“才去編輯部沒幾天,就聽說你把副刊辦得風生水起,耳目一新。讀者反映很強烈啊!”

田笑雨笑道:“要把副刊辦得有特色、有品位,不是件容易的事。隨著當今西藏經濟建設和文化建設不斷發展,讀者對我們報紙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形勢逼著我們去創新,我也是在嘗試。”

李小虎笑道:“你想獨領風騷,搶我們記者的風頭?”

“辦得再好的副刊也只是新聞的綠葉,不會掩蓋了你這個紅花的風采。現在我們還沒形成專門的作者、讀者隊伍,風格特色都還沒有突顯出來,文體選材也比較單一。有空還想請你們這些老記者給我們的通訊員作指導呢!”

“你取笑我吧,我怎敢在關公面前耍大刀?”李小虎把水桶提上樓,轉身要走。“浩天不在,有啥重活就叫我,幹不動的,吭一聲!”

田笑雨見他急著下樓,忙問:“你去哪?”

李小虎把綠松石掏出來,“給德吉送去!”

田笑雨接過來看了看,問:“這回可是認真的?”

李小虎低下頭有些深沉,咬了咬嘴唇抬起頭卻又是滿面笑臉,說:“我也想和你倆一樣,有個家,找一個疼我、愛我的人!”

田笑雨把綠松石還給他,說:“年紀也不小了。我和浩天都希望你早點有個家。德吉是真心愛你的,不要再拖了!”

李小虎捏著綠松石,問:“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嗎?”

“前世今生?”田笑雨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原來也不信,可現在信了。我千里萬里來西藏為了什麼?就是為了這一線的姻緣!我和德吉是命中註定!”

“命中註定?那就欣然接受!”田笑雨說。

“我已經給父親寫信了,沒想到他還真的同意了!”李小虎笑道。

“真的,太好了!快去告訴德吉!”田笑雨真心為他高興。

李小虎來到醫院徑直向禮堂走去。推開門,看見全場白茫茫的一片,自己像站在雪山頂上,根本分不清誰是德吉。他走到後排坐下,看見會場橫幅上寫著“熱烈慶祝自治區人民醫院成立四十週年慶祝大會”,便拿起相機照了兩張。這時,聽見院黨委書記在臺上發言:“西藏自治區人民醫院建院四十年來,共免費治療病人七百多萬次,收治住院病人十五萬人次,培養了一大批藏族醫務工作者,目前全院八百多名職工中,藏族和其他少數民族佔60%……”

領導講話結束,又進行了表彰。

李小虎提前舉起相機,以為能發現德吉的身影,可最後一個領獎者走下臺去也沒有看見她。

會議一結束,李小虎就跑到門口等著,可人散盡了也沒見到德吉出來。他返回禮堂,看見德吉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坐在空位上不知在想什麼。他走過去喊她。可德吉一看見他就站起來往外跑。李小虎追出去抓住她說:“你又跑不過我,就別費這個勁了!”

德吉掙脫開他的手繼續朝前走。

李小虎追上幾步,問:“為什麼會上沒見表彰你?你不是說你每年都是先進嗎?不會是吹牛吧!”

德吉一聽這話便止住腳步,回頭說:“還不都怨你,為你打架,把多年的先進都打丟了!”

李小虎一聽笑了。“我也為這事兒寫了檢討。領導還狠狠批了我一頓!不過在唸檢討的時候,我向大家宣佈了我要和你結婚的事,把他們都給震住了!”

德吉並不激動,冷冷地說:“你宣佈的事不算!”

李小虎納悶,“為什麼不算,我可是當著全體記者部領導和同事的面說的。不信你可以去問洛桑!”

德吉把手插在白大褂兜中。“我不也當著你們全體記者部同志的面,宣佈第二天要和你去領結婚證的嗎,不也沒算麼?”

李小虎笑了,把手一揮,說:“那我倆就扯平了!今天我鄭重對你說,我要和你結婚,馬上就去領結婚證,我對天發誓!”

“你說晚了,我已經準備和另外一個人結婚了!”

“和另外一個人,結婚了?”

德吉背過身說:“他是我們醫院一位藏族醫生,追了我好多年,我終於答應他了!”

“這是真的?”李小虎轉到她面前,聲音在發抖。

德吉瞪了他一眼。“我騙你幹什麼!”說完扭頭走了。

李小虎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愣了好一陣,看見德吉頭也不回越走越遠,他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許久才失望地轉過身慢慢離去。當他把手插進褲袋摸到綠松石時,心裡一酸,差點沒有哭出來。他追過去把綠松石放在她手中,說:“這塊綠松石,你見過的,就是那天我去八廊街買了準備送給你的。留著做個紀念吧!”李小虎說完轉身跑了。

德吉握住溫暖的綠松石,看見李小虎遠去的背影,淚水一下子溢滿眼眶,忍不住喊道:“李小虎!”

李小虎停下腳步並沒有回頭,他知道此時不論是自己看她,還是她看自己,眼淚都會流個稀里嘩啦。

德吉跑過來,看著他發紅的眼睛,問:“真的是送給我的?”

李小虎點點頭。

德吉拉起他的手,問:“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當時就說了,你頭也不回走了!”

“你真的想好了要和我結婚?”

李小虎有些急:“不想好我去給你買這塊石頭幹啥?整整花了我三個月的工資。錢不夠,還拿了一枚最珍貴的紀念幣抵賬,那可是張浩天給我的第一筆啟動資金,可是正準備去找你,沒想到在茶館碰到了你。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德吉用力捶打著李小虎的肩,“後來,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今天不是來了嗎?可有什麼用,你已經要嫁人了!”

德吉又重重捶了他一下,“我騙你的!”

李小虎瞪大眼睛看了她許久,“我李小虎還差點兒被你唬住了!”

德吉攥著晶瑩潤澤的石頭,淚光閃動,問他:“為什麼花三個月的工資為我買這個!”

李小虎抓抓頭皮說:“因為貴的我買不起!”

德吉握著溫暖的綠松石,問:“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李小虎想了想,說:“你暴躁的脾氣和傻傻的話語!”

德吉臉上的羞澀轉瞬即逝,追著他又叫又打。“我恨你!”

秋收結束後,張浩天他們進入了短暫的農閒時間。組長把村幹部召集起來學習。他拿著報紙念道:“改革開放進一步深化,經濟發展步伐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

每唸完一段,洛桑就給大家翻譯一遍。拖著鼻涕的“列席代表”比大人聽得還認真,鸚鵡學舌地跟著念一句:“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

張浩天看著孩子渴望的眼睛,就利用空閒把幾個孩子拉過來,指著報紙教他們識字。後來,這些孩子養成了習慣,張浩天走到哪他們就追到哪,拿著報紙問他怎麼寫、怎麼念。張浩天突然有了個想法,他把這個村的貧困狀況和孩子缺少教育的事都寫進了駐村報道,呼籲社會的力量幫助村民改變這裡貧困的面貌。

洛桑看了張浩天寫好的報道,說:“這個辦法好,說不定就有愛心人士來這裡幫困濟窮,教書育人。”

過了兩天,鄉長來了。她挺著又大又圓的肚子,說:“年輕人過完年又要走了,我們抓緊時間把水渠加固一下吧!”

加固水渠的活並不比割麥子輕鬆,幾十斤重的大石頭壓在背上還沒走兩步,腿就開始發顫。鄉長安排工作組的同志去河邊同男人們一起挑選石頭,自己則帶著一群女人揹著石頭去加固水渠。張浩天不明白女人的活為什麼比男人重。但女人好像並無怨言,男人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男人在乾涸的河床中精挑細選,把那些模樣端正的石頭抱起來,重重放在女人背上。女人握著羊毛繩兩端輕輕往背上一搭就穩穩套住了石頭,唱著歌朝山坡上走去,還有餘力和男人打情罵俏。

張浩天和鄧安抬起一塊石頭,當鄉長挺著大肚子走來時,怎麼也不忍心把石頭放在她背上。張浩天要求和鄉長換,男人們都哈哈大笑。張浩天只好硬著頭皮把沉甸甸的石頭放在她背上。

水渠修好後,鄉長又帶領大家修復了垮塌的田埂,還簡單加固了五保戶快要倒塌的房屋。

繁瑣的體力勞動總算告一段落,組長正想繼續念報,村長突然通知說要大家到鄉里去開會。大家急匆匆趕到鄉里才知道會開不成了,因為鄉長昨晚生孩子了。張浩天萬分內疚,半個月來沒少往鄉長背上放石頭。大家轉頭往回走,洛桑卻說要去縣城辦點事。

晚飯前他揹著一包東西回來了,笑嘻嘻地從口袋中取出幾瓶啤酒、幾個午餐肉罐頭和幾個蘋果,又小心翼翼地捧出個蛋糕放在張浩天面前,說:“生日快樂!”

張浩天接過只有碗口大的蛋糕激動得熱淚盈眶。

洛桑充滿歉意地說:“不要嫌蛋糕小,我跑遍了整個薩迦縣才找到一個賣蛋糕的地方,還是手把手教師傅才做出來的!”

大家早已等不及聽他細說什麼,開啟罐頭撬開啤酒。

鄧安說:“多虧是浩天過生日,否則我們哪有這樣的口福!”

組長說:“牆上的羊腿早已成擺設了,鄉長那麼客氣,害得我們再不敢吃!今天一醉方休!”

蛋糕吃了一半,洛桑才想起口袋裡的紙帽子,摸出來套在張浩天頭上,說:“還有一個好訊息要告訴大家,浩天寫的那篇報道引起了很大反響。我剛才在路上碰到村長,他說村裡收到了很多捐款,還有人要來這裡義務支教呢!”

張浩天把帽子摘下來,說:“沒想到報道還真管用!”

鄧安趁機往張浩天臉上抹了一團奶油,說:“功臣,功臣!”

大家也都抓起蛋糕抹在張浩天臉上。張浩天擋住大家的手,說:“別抹了,沒水沒電的,弄髒了沒法洗!”

組長喝了一口啤酒,說:“是啊,這裡又缺水又缺電,想想我們能為村裡做點什麼!”

張浩天說:“還是辦個學校好,老師來了沒有教室可不行!”

鄧安說:“是啊,總得給孩子們找個擋風遮雨的地方!”

組長問:“錢呢?”

洛桑說:“是啊,建一個學校可不是小錢!”

張浩天又說:“要不買輛拖拉機,不能再讓女人背石頭了!”

組長不同意:“你看村裡哪有拖拉機能走的路?只有去鄉里那條路寬一些,但也過不了拖拉機!”

次多說:“給他們買個磨青稞的機器吧?這用不了多少錢。”

組長看了看昏暗的燈光,說:“你看這電壓,能帶動機器不?”

想不出好辦法,大家一時沒了興致,吃了兩塊肉就躺下了。

第二天,大家揹著牛糞筐在溝裡轉,一邊撿糞一邊想著昨晚沒完成的幫扶專案。牛糞裝滿了麻袋,太陽也快落山了,還是沒有好主意,大家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鄧安剛走上木橋就踩到一塊斷裂的木板上,身子一斜,滿滿一袋牛糞撒到河中。張浩天扶住差點掉進河裡的鄧安,跳到河裡把還未沖走的牛糞撈起來,突然有了想法,“有了有了!我們為何不幫村裡修一座橋?”看大家都看著自己,補充道:“聽村民說一發洪水這座橋就被淹,村民要不趟著冰冷的河水過河,要不就要繞幾公里才能出村。我有個同學就在日喀則,專門修路架橋,何不請他來幫忙?”

洛桑一拍大腿,說:“好!”

組長拿不定主意,問:“修一座橋要多少錢?”

鄧安捂著扭傷的腳,說:“看見沒有,一條腿多少錢!”

次多說:“要修就要修一座結實耐用的。”

張浩天說:“最好比原來寬一些,能過拖拉機!”

組長還是搖頭,“好是好,可是錢呢?”

次多說:“你就知道錢、錢、錢!幹什麼不花錢!”

洛桑說:“你是組長,錢由你想辦法!”

張浩天說:“石料可以就地取材,勞力村裡也有。設計就不說了,我那個同學絕不會要一分錢。無非是買水泥要花點錢。”

組長說:“好!次多,你馬上給廳裡打報告要錢,我這就去找村長。浩天你趕緊去找同學,爭取在我們走之前把橋建好!”

第二天張浩天就去找胡坤。他在路邊小店吃了碗麵條準備搭車,可招了幾次手也沒一輛車停靠,看時間不早了,便徒步往前走。沒走多遠發現路邊停著一輛卡車,一個藏族司機正在貨箱上捆綁羊毛。張浩天還沒靠近,就聽見“啊”的一聲,看見司機從車廂上摔下來。他立刻奔過去,看見司機痛苦不堪地捂住腰部,手裡還握住斷了半截的繩子。張浩天四下看看沒有一個人,不知如何是好。司機咬著牙問他:“你會開車麼?”張浩天搖搖頭。司機說:“你把我背到駕駛室,我教你!”

張浩天把他背上車,重新把羊毛捆好,坐在駕駛室膽戰心驚地握住方向盤等他發號施令。司機咬著牙說:“踩離合器……掛擋……油門……”張浩天小心操縱著,當右腳輕輕踏在油門上,看見車徐徐往前移動時,又驚又喜。

車跌跌撞撞、有驚無險地開到了日喀則地區醫院。張浩天把司機送到急診室便急匆匆去找胡坤。

張浩天見過的“毛眼眼”說胡坤正在開會,並請他去辦公室坐會兒。張浩天堅持在門外走廊裡等。他來回閒走了幾步,聽見會議室的聲音很大,好像在激烈地爭論著什麼,便側身聆聽。

胡坤的聲音飄了出來:“鋼筋混凝土橋樑因其經久耐用,施工方便,造價低廉,能較好適應高原地質災害頻發、極端氣候持續時間長的要求。而且被我們長期推廣使用,技術越來越成熟,所以我堅持選用這套設計方案。”

一個反對的聲音響起來,“我們不能因為歷史悠久、廣泛使用就一成不變。過去,我們沒錢,什麼都不敢想,現在我們完全有實力建更加新穎、美觀的橋樑。為什麼不求新求變呢?”

張浩天聽到不少贊同的聲音,但胡坤的聲音再一次響起。“過去我們受資金的限制,建橋標準普遍較低。隨著西藏經濟的迅猛發展,對橋樑的承載能力和耐久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們為什麼不把錢用在提高施工質量,提升設計標準,最佳化橋樑結構上,非要用在華而不實的裝飾和豪無實際用途的附屬結構上?”

胡坤說完,有人稱讚。但對方又很快反駁回來,“你推崇的這座橋,從外觀上看和我們過去的橋沒有什麼區別,完全像個簡單的複製品。雅江上多一座少一座這樣的橋無足輕重。”

張浩天又聽到有人稱是,心裡不免為胡坤捏把汗。而胡坤不慌不忙地說:“這座橋,看似外觀變化不大,但其技術含量很高。首先,這座橋受力明確,施工簡便,養護成本低,還採用了先進技術和優質材料。再就是,在橋樑的構造細節、防水效能、可靠性等方面進行了大膽的設計嘗試,不僅有效提高了排洩能力,還增加了橋樑的承重力。”有理有據的分析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但對手不甘示弱,“一座橋應兼顧實用性和藝術性兩個方面。你這座橋的技術含量暫且不說,從外觀上看就無法給人美的享受。你們看,這座橋有什麼美感,就是我們隨處可見的牛糞堆嘛!”

他的話一落,就有人笑。胡坤一時語塞。張浩天心一緊。這時,“毛眼眼”又走了過來,見他還站在門口,就說:“我進去叫胡工!”張浩天本想拉住她,可會議室的門已經推開,胡坤正和自己臉對著臉站著。張浩天想退回去,胡坤卻一把將他拉了進來,像找到救星似地對大家說:“這是高原日報的大記者,見多識廣,讓他說說哪座橋好!”

張浩天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橋樑專家的辯論會上。他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大家在開會,我還是在外面等。”正要轉身離去,會場中央一位領導模樣的人把菸頭一掐,向他招手,“記者同志來得正好!既然大家僵持不下,就請你幫我們看看這兩座橋哪個更好!”說完就有人把圖紙攤給張浩天看。張浩天發現兩張圖紙都是藍色的,的確像自己經常在文章裡寫過的那樣——�

��繪宏偉的藍圖,可是卻看不懂。

領導說:“看牆上的效果圖吧!”

喔,這個一目瞭然。張浩天隨著大家的目光看過去,極力想猜出哪座是胡坤推薦的,但兩座橋都很鮮亮耀眼,分不清優劣,自己又不懂專業,只好憑主觀感受審視起來。

寬闊的雅魯藏布江沐浴在高原燦爛的霞光中,清澈明亮的江面透著藍寶石一樣的光芒。河水帶著雪山的浩然氣息緩緩穿過大橋。一座寬敞筆直,線條流暢的公路橋橫臥在峽谷兩端,像一個淳樸憨厚的男人正深情守望自己的家鄉。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溫暖和熟悉。無疑,這座橋樸實無華,穩健厚重,彷彿本身就是蒼茫大地的一部分,是雪域高原的兒子。而另一座大橋,誇張的造型和繁瑣的裝飾讓人覺得有些突兀和生硬,光怪陸離、別出心裁的絢爛硬生生打破了雪山的沉寂和美麗。張浩天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第一張圖。

領導問:“為什麼?”張浩天簡要地說了剛才的感受。大家頻頻點頭。胡坤恨不能抱住張浩天親上幾口。這時領導和幾個重要人物低聲交流了幾句,便拍板:“透過對兩個方案全面論證和分析,我們認為胡坤總工程師推薦的方案更勝一籌,我們決定使用這個設計方案!”

會場立刻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胡坤收拾好桌上的圖紙拉著張浩天就往外跑,“你就是壓倒對手的最後一根稻草,來得太及時了!”

張浩天見已跑到了大街上,就停下來問:“也不問我來幹什麼?”

胡坤說:“幹啥也得先吃飯不是!”

“我是來找你修橋的。”然後把村裡的情況告訴了他。

胡坤一揮手,說:“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兒,雅江上的橋我都能建,你村裡的橋有啥難的!吃完飯休息一宿,明天我就和你一起去!”

胡坤領著張浩天在汙水橫流的街道上跳來跳去,鞋子和褲腿沾滿了泥水。張浩天說:“你家不是在單位裡嗎,怎麼這麼遠?”

胡坤說:“原來單位上那間房子怎麼夠四個人住。這是我們局裡在社群建的老房子,我要了一間!”

“四個人?”張浩天吃驚不小。

“一會見了你就知道了。房子是大了不少,可是環境衛生太差。這裡居民多,又沒有自來水,地下排水系統老化,生活垃圾和汙水就倒在門外。一下雨,走路都困難!你這個當記者的替老百姓向政府呼籲一下吧!”

他們很快來到居住區,看見很多居民圍在一個水井旁洗洗涮涮,井邊結了一層薄冰,大家淌著泥水來來去去。

張浩天跳過一個水坑,又避開一堆垃圾,說:“這樣的衛生條件會生病的,不解決不行啊!”他說這話時,一個念頭已經在心中產生,要以一個記者的身份寫一篇報道,為這裡的老百姓呼籲。還要親自找政府有關部門反應情況,爭取早日解決日喀則居民的吃水問題。

胡坤指著井邊一個女人說:“燕妮,我媳婦,你見過的!”

張浩天看見燕妮正揹著孩子在又溼又滑的井邊打水,心裡替她捏把汗。

胡坤高聲喊:“小心點,別把我兒子倒進井裡了!”

燕妮提著水桶,拍拍背上哇哇哭的孩子,說:“我怎麼敢啊!”扭頭看見張浩天,笑起來,“見過的,大記者,在大橋下還吃過我包的餃子呢!”

張浩天朝她點點頭,走過去幫她把水提上來。

胡坤解開燕妮背上的兒子,順手拍拍燕妮肥嘟嘟、好像還有一個孩子沒生出來的大肚皮,笑著說:“也不注意點形象!”

燕妮在衣服上擦擦手,也拍了拍自己肚皮,說:“這就是用來裝娃的,啥形象不形象!”

張浩天見她身邊還站一個女孩,問胡坤:“都是你的?”

胡坤笑了起來,“頭一個生了妞,我死活不願意,非要再生了個帶把的。這個可罰了我不少錢!”

張浩天說:“沒有想到,你這個大工程師還重男輕女!”

“我是有文化的人,怎麼能重男輕女啊!”胡坤嘴上說一視同仁,行動上卻厚此薄彼。他抱著兒子,看了一眼還站在水坑裡的女兒,厲聲說:“把鞋子搞溼了,小心揍你屁股!”

燕妮把女兒拉出來,“走,回家!我給你們做手擀麵!”

胡坤抱著兒子剛要走,看見“毛眼眼”端著一盆衣服走過來,故意在兒子臉上親了一口,大聲說:“兒子,我們回家了,吃飯了!”

張浩天看了一眼“毛眼眼”,立刻猜到了她就是胡坤說過的第一個戀人,低聲問胡坤:“你是故意氣她的吧?”

胡坤說:“讓她後悔死,羨慕死,嫉妒死!”

張浩天提起水桶,推了他一下:“還是個小心眼!”

走進家門,胡坤就把兒子放在張浩天懷裡,“掂掂,多重?”

張浩天笨手笨腳地抱著沉甸甸的孩子,端詳著孩子紅撲撲的臉,說:“長得像你!”

胡坤覺得他的讚美完全沒有表達自己期望的喜悅,說:“廢話,我的娃不像我還有問題了!讓你猜,多重!”

張浩天覺得孩子很沉,自己胳膊痠痛卻猜不出到底有多重。趁孩子哭起來,他趕緊交給燕妮。

燕妮抱過來掀起衣服就喂起了孩子,說:“懷這孩子時我可能吃了,生下來就八斤,比前頭這個妞妞整整重了三斤!”

張浩天扭頭端起一杯水,想著田笑雨,想著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臉上盪漾起幸福的微笑。

燕妮把喂好的孩子交給胡坤,轉身去做飯。胡坤抱著兒子百看不厭,說:“兒子像我一樣結實,像她媽一樣白俊。誰說西藏不能養孩子,這娃就是用酥油茶和糌粑面養大的。基礎打得好,橋墩就結實!”

張浩天看見一旁的女兒很知趣地站在一邊,羨慕地看著弟弟。就對胡坤說:“你可不能重男輕女啊!”

胡坤覺得自己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忙把女兒抱起來放在另一條腿上,說:“妞妞我也喜歡!”

張浩天看著不願意待在他懷裡的女兒,說:“嘴上說喜歡,可看得出表裡不一啊!”

“虛心接受批評!”胡坤摟著要掙脫的女兒,說:“你結婚也不給我說一聲,怎麼也得跑去討杯喜酒喝嘛!”

張浩天正想告訴他自己很快就要當父親了,燕妮把一碗香噴噴的辣子面端了上來。

第二天胡坤就跟著張浩天來到了村裡。胡坤一進村就去勘察地形,走到河邊一看就狠狠給了張浩天一拳,“你也太小瞧我胡工了吧?到西藏七八年,我參與修建了多少座大橋。就這麼兩丈長的河也要請我親自出馬?”

張浩天說:“我們不都是門外漢嘛,你不來我們真沒辦法!”

胡坤扔給張浩天一盒捲尺,“好了,今天我還要趕回去,抓緊時間!”說完,脫掉鞋就跳入冰冷的河水中。

組長見幫不上忙,就和大家坐在岸邊看。胡坤忙碌一陣後跳上岸來,搓著凍僵的雙腿,說:“回去後,我抓緊時間把設計方案拿出來。你們可以先準備好石料和水泥,我下次再來就可以開工了。”

組長問:“大概需要多少人力,多少水泥和石料?”

胡坤撕下一張紙,說:“具體的數字和工期,我都寫在這裡了。”

送走了胡坤,大家立刻去和村長商量。村長聽了非常高興,說一定會安排好勞力全力以赴投入修橋。

張浩天走了,田笑雨的日子空虛寂寞了許多。她拿起張浩天的來信看了一遍,想回封信,提起筆又放下,拿起毛線針編織起來。張浩天生日那天,田笑雨打去一個電話,可電話只通到鄉里,沒能說上一句話。又想寫封信,可覺得路上的時間太長,還擔心收不到,只好把思念一絲一縷編織在毛衣裡。剛收好針,羅靜就端著一碗紅燒肉進來,說:“聽江濤說,你腿腫得厲害,我來看看你。”

田笑雨站起來,說:“讓你們操心了。浩天走了這段時間,你們天天都來看我,每天都給我送吃送喝的!”

羅靜示意她坐下,“讓我看看你的腿!”她按了按田笑雨腫脹的小腿。“腫得不輕!不要再上班了,等浩天回來了就回去!”

田笑雨放下褲腿,說:“沒有這麼嬌氣,時間還早呢!”

“孩子的東西準備好了嗎?”羅靜拿起一個小枕頭看。

“浩天的媽媽什麼也不讓我們準備,說家裡都準備好了!我就給孩子繡了這個小枕頭。”田笑雨說。

“手還真巧,有了母愛的東西摸起來就是柔軟、舒服!等著吧,孩子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回報你的。”羅靜放下小枕頭,站起來囑咐她,“別涼了,趁熱吃。我走了,有事說話!”

剛送走了羅靜,楊丹丹就帶著蓉蓉走進來。她買了些水果和雞蛋,還捎來一包蓉蓉小時候穿過的衣褲。“這是浩天媽媽拿給蓉蓉穿的,都是浩天小時候穿過的,以後你們用得上!”

田笑雨捧著一條小碎花的開襠褲笑得直不起腰,“太可愛了,沒想到現在還能給他兒子穿!”

“咦,你就這麼自信生兒子?”

“我就想給他生個兒子嘛!”田笑雨笑。

楊丹丹把蓉蓉拉過來,“猜猜乾媽肚子裡的小寶寶,是弟弟還是妹妹?”

蓉蓉摸了摸田笑雨的肚子,認真地說:“是弟弟!”

田笑雨笑了:“不過浩天說,男孩兒女孩兒他都喜歡!”

楊丹丹削了個蘋果給田笑雨,“還是早點回成都吧,千萬不要學我!”

“浩天媽媽就擔心這個!不過,還有兩個月浩天就回來了,來得及。”田笑雨把蘋果分了一半給蓉蓉。蓉蓉卻吵著要吃桌上的紅燒肉。田笑雨把筷子放在蓉蓉手中,“吃吧!”

楊丹丹問:“到時候你是自己帶還是留給浩天的媽媽?”

田笑雨看著吃得很香的蓉蓉,說:“當然自己帶了。像蓉蓉一樣,天天和媽媽在一起,多幸福!”

“別逞強!在西藏帶個孩子沒那麼容易。就說我吧,致遠一走就是七八天,一上課我就把孩子關在屋裡,心裡不是滋味啊!為了蓉蓉,我幾次想和致遠離婚一走了之!”

“知道你帶蓉蓉太不容易了,犧牲太多了!”

“你和浩天的工作都需要往外跑,哪有時間照顧孩子?”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都覺得甜。再說領導把我調到編輯部工作了,以後工作會輕鬆些。”

楊丹丹嘆口氣,說:“女人在西藏註定要比男人付出得更多!特別是有了孩子就失去了自我。我進藏時是什麼樣,你還記得嗎?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儘管我極力維護自身形象,保持美麗和優雅,身上的衣服都是在拉薩城最好的商店買的,但還是離我的審美標準相差甚遠。加上拖個孩子也沒有時間梳妝打扮,有時忙得沒時間穿衣吃飯,蓬頭垢面、衣冠不整就走上了課堂。自己都覺得對不起學生!轉眼蓉蓉就該上學了,接送又是問題,你說怎麼辦?”

“是啊!光有信心遠遠不夠,具體到事上困難就多了。懷孕到現在,我經常抽筋、心慌,半夜喘不過氣來幾次被憋醒。想到寶寶和我一起在西藏忍受著缺氧高寒,心裡真不好受。”

“從有了孩子第一天開始,我就反反覆覆問自己,去還是留?如今青春都快沒有了,我還在困惑中掙扎!自己在西藏苦點,累點就算了,可看見孩子也跟著我們在這裡受罪,心裡不好受啊!人家的孩子又白又胖。你看蓉蓉,大大的腦袋瘦弱的身子,明顯的慢行營養不良。看著他可憐的樣子你說我這個當媽的能不心痛?可致遠倒是越幹越起勁,忙著收集整理景點的傳說、故事,還說要翻譯成英文!”

田笑雨笑道:“前幾年,他沒有找到喜歡的事情做,現在急著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可以理解!”

“他倒是幹得不亦樂乎,可把我和孩子害苦了!八年一到,我就帶著孩子回去,讓他一個人在這裡貢獻青春!”

田笑雨笑起來,“你就是嘴硬,看你到時捨得不!”說完從抽屜中翻出菜譜問蓉蓉:“還想讓乾媽給你做點什麼好吃的呀?”

楊丹丹一看張浩天留下的菜譜就樂了,“這個浩天,竟然讓你拿著菜譜做菜!要不是我下午還有課,我就給你做頓飯。我現在要走了,否則來不及了!”說完去拉蓉蓉的碗,看見一碗肉已吃了大半,說:“你乾媽又不會做飯,你還把她的午飯都吃了!”

田笑雨笑道:“吃了就吃了唄。餓不著!”

楊丹丹走後,田笑雨拿起張浩天的來信看起來。

笑雨: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覺得時間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得很快,可離開你就感覺度日如年。不知道你現在怎樣了,工作忙嗎?身體怎麼樣?我們的孩子還好嗎?不要掛念我,我在這裡過得很好。生日那天,洛桑給我買了一個蛋糕,大家給我過了一個最特別的生日。藏漢之間的友誼和溫暖很讓我感動。

望果節之後我們開始修渠、幫老百姓維修房屋,雖然很累,但是快樂有意義。我們正在給村裡修一座橋,是胡坤設計的。很快就要修好了,我們也快團聚了……

田笑雨看完信,又拿起張浩天的菜譜琢磨起來。“白蘿蔔燉排骨、西紅柿炒雞蛋……”她走到鍋邊,看到案板上只有兩棵蔥。正在發愁,聽見了敲門聲。去開門,一看是周逸飛提著一條魚、一塊排骨和一兜菜站在門口。

“進來啊!”田笑雨對他的到來有些吃驚,但還是很熱情。

“我來給你送點吃的,知道你不會做飯,浩天又不在。”周逸飛把東西放在桌上,尷尬地笑了一下,“你不會介意吧?”

“怎麼會呢?”田笑雨很感動。

“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吧?”

“想哪去了?”田笑雨覺得他多疑了。雖然過去因為他的窮追不捨對他沒多少好感,但是,還不至於拒他於千里之外。

“浩天,他不會誤會我吧?”周逸飛顧慮重重,還在擔憂。

田笑雨笑了起來,說:“你想得太多了!”

周逸飛看看冷冰冰的鍋臺,問:“你還沒有吃飯吧,我給你做!”

田笑雨笑道:“我正在發愁吃什麼呢,你就雪中送炭了!”

周逸飛立刻放下了思想包袱,臉上的表情變得輕鬆起來,笑著說:“好,你歇著。看我給你露一手!”說完,挽起袖子麻利地幹起來,淘米、洗魚、剁肉、切菜……不一會,高壓鍋“嗤嗤”響起來,鐵鍋裡的魚也冒出香味。沒用多久,一桌豐盛的菜餚就擺上了桌面。排骨燉的白蘿蔔清清爽爽、湯鮮肉嫩;紅燒魚鹹淡正好、香味撲鼻;西紅柿炒雞蛋顏色鮮亮、湯汁濃郁……

“我的手藝還不錯吧?”周逸飛問。

“色香味俱全,不但好吃還很好看!你平時經常做飯吧?”田笑雨喝了一口漂著綠油油蔥花的排骨湯。

“自從進了黃菲菲的家,我就變成了她家的保姆、傭人!給他們做飯我是迫不得已,但是對你,我心甘情願!”

田笑雨輕輕一笑,猜想著他和黃菲菲的婚姻生活,說:“你和黃菲菲,過得不好?”

“豈止是不好,是糟糕透頂,是水深火熱,是爛泥一團!”周逸飛說完,苦笑了一下,“桃子掛在樹上什麼味道,只有摘下來吃了才知道。可是,吃了就再也回不到樹上了!”

田笑雨不好再問什麼,低頭吃飯。

周逸飛給田笑雨挑了一塊排骨,看著她吃,“你知道嗎?你最美的不是你的外表,而是你的心,你的善良、寬容和理解。我以為你會恨我,可是你沒有,始終這樣微笑著對我!”

田笑雨看著他,說:“為什麼要恨你?人和人需要理解。”

“黃菲菲就不一樣,她只想她自己,心中根本沒有別人。貪婪懶惰,吃喝嫖賭,無所不能!”他毫無顧忌地評論自己的妻子。

“那你當時為什麼……”田笑雨小心地問。

“唉,也怪我自己。”周逸飛撿起掉在碗邊的飯粒塞進嘴裡,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看見糧食我就想撿起來吃掉,這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不,不是養成的,是飢餓本能所趨!第一次和領導一個桌子吃飯就鬧出笑話,竟然忘情地把廳長吐出來沒有啃乾淨的骨頭放進了自己嘴裡。和黃菲菲一家吃飯也是,看見他們落在桌上的、剩在碗裡的、甚至從嘴邊掉下來的飯粒我都忍不住要撿起來。為此,沒有少被他們一家人白眼。那種眼神我熟悉,就連我們村裡的鴨子和狗都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我仇恨這種眼神,更恨自己的卑微,渺小,無足輕重!”

田笑雨有些吃驚,端著碗看著他。想不到平時衣冠楚楚,油光粉面的周逸飛還有這麼多不為人知的一面。

“我出生在一個偏僻的農村,爹媽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父親一條腿殘疾。母親是個啞巴。我家六個孩子就我一個男孩。爹媽被人看不起,孩子也經常受人欺負。我家是村裡最窮的,可就是這樣,家裡還是供我讀書。我發誓要混出個人模狗樣,讓受了一輩子窩囊氣的父母挺直腰板做人。大學畢業,我就想來西藏尋找機會,可後來發現要憑自己的本事做成大事太慢、太難。沒有得到你,我心灰意冷,突然改變了人生方向,就想攀上高枝走捷徑!我是那麼渴望擺脫貧窮,害怕被人瞧不起!”周逸飛也沒有想到自己為什麼要對田笑雨袒露心扉,把自己從未對任何講過、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內心剝給她看。

田笑雨好像看見了靚麗的瓷瓶另一面。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身不由己的時候,但是,和過去背道而馳就一定能獲得幸福嗎?她問:“現在你父母揚眉吐氣了?”

“別看我現在還只是個小小的芝麻官,家裡的情況都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知道我找了個當廳長的老丈人,久不來往的親戚也來串門了。鄉親們見我爹媽也有了笑臉,就連野狗都開始對我家人搖頭擺尾起來。鴨子、鵝也趾高氣揚地跟在我瘸腿的老爹身後大搖大擺……”周逸飛笑了一下。“原來就連我叔都看不起我爹,住一個村都不來往,就是繞道也不想從我家門前過。有一年,我媽生我小弟弟,我爹讓我去叔家要一塊紅糖。結果紅糖沒有討到,還被嬸子奚落了幾句。我又恨又氣,垂頭喪氣往家走。路過我家青黃不接的田地狠狠踩了幾腳,遠遠看見自家搖搖欲墜的茅草屋就想放把火燒了。面對正站在門口苦苦等我的老爹,我大聲責問‘沒本事養我們還生我們幹什麼?’我爹低著頭不說話。從那以後,我就發誓要出人頭地,爭回一口氣讓村裡人看看,讓嬸嬸看看!前年我回老家去看叔,故意買了一麻袋紅糖送給他,可把叔嬸的鼻子氣歪了,哈哈哈……”周逸飛說完大笑起來,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悅。

“你真的很滿足?”田笑雨不相信這是他真實的想法。

周逸飛收住了笑聲,臉上的笑容也不翼而飛,低著頭說:“滿足也不滿足。我得到了,也失去了。得到了人們的笑臉、讚譽、羨慕,也失去了人格、自尊和……”他停頓了一下,“和愛情!”他看著田笑雨,“有的東西一輩子也換不回來了!”他的眼光暗淡下來,“不過,還是得大於失吧!”他很快又昂起了頭。“為什麼要和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生活在一起,過一輩子苦不堪言,備受煎熬的日子,因為她能給我想要的。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是代價!”

田笑雨聽完他的故事,想了很多。一個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形成要經過漫長的過程,有時也可能是一件事、一句話、一個人就會改變自己的人生態度。可是要讓周逸飛意識到自己的偏差和極端,並讓他改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她還是想拉他一把,說:“要想改變自己的婚姻狀況還得先改變自己的人生態度。人,應該為愛而結婚,因為愛走在一起。如果在婚姻中摻雜了別的東西,就會把自己推向痛苦的絕境!”

“你說得對,把自己推向痛苦的絕境!”周逸飛輕聲重複道,隨後又深深嘆口氣,“但是,恐怕現在我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了。是對是錯,都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田笑雨不知再說什麼,覺得瓷瓶的另一面佈滿花紋,卻暗淡無色。

周逸飛放下筷子看著田笑雨,說:“有時我也覺得自己活得虛偽,但是和你在一起,我願意褪去偽裝,呈現我真實的一面。因為只有看見你,我才知道自己還心存美好,嚮往真摯的感情!”周逸飛說這話時眼裡淚光閃動。過去習慣了戴著面具在人前表演,今天為什麼會在田笑雨面前輕易褪去偽裝露出真實的一面,他自己都覺得驚訝。

田笑雨抬起頭看著他,覺得瓷瓶的暗花裡還有微光閃爍。

周逸飛哈了一口氣吸回淚水,把碗筷收起來,說:“這是我吃得最舒心的一頓飯!”

117.我怎麼會英語

楊丹丹回到學校安頓好蓉蓉就急匆匆去上課,剛在黑板上寫下今天的課題,加布主任就把她叫了出來:“蓉蓉在屋裡哭天喊地的,像是發生了什麼事,快去看看吧。”

楊丹丹一聽就慌了,對加布說:“你替我一會,第五章的朗讀。”

“我怎麼會英語?”加布拿著課本看見早跑沒影的楊丹丹,硬著頭皮站上講臺,對同學們說:“現在自習!”

楊丹丹一邊跑一邊掏鑰匙,開啟門看見蓉蓉站在桌邊哭成了淚人。水瓶倒在桌上冒著熱氣,開水流了一地。蓉蓉的衣服溼了一片,下巴和脖子已經紅腫起來。她忙揹著蓉蓉向校醫務室奔去。

處理完蓉蓉的傷口,楊丹丹的心情依然難以平靜,抓起電話就給旅遊局打過去,“徐致遠什麼時候回來?什麼,三天以後……你告訴他不用回來了!”她氣鼓鼓地把電話結束通話,背起蓉蓉走出醫務室。

校醫忍不住勸道:“消消氣,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天天把孩子鎖在家裡也不行啊。萬一弄出點事兒……”

楊丹丹背上兒子往回走。

蓉蓉輕聲說:“媽媽,我看見你每天下課回來嗓子都啞了,回家都要先喝水,我就想給你涼一杯開水。”

沒等兒子說完,楊丹丹已經淚眼模糊看不清前邊的路了,只聽自己的鞋子踩在枯黃的落葉上沙沙作響。她回頭哽咽著說:“蓉蓉,別把頭靠在媽媽肩上,碰住傷口了。”

蓉蓉說:“我一直仰著頭的……”

一陣寒風吹來,幾片未落盡的樹葉從高大的樹梢頂端打著卷落下來,一片殘破的樹葉掛在楊丹丹的頭髮上。蓉蓉替她摘去,輕輕摸著媽媽的臉。楊丹丹輕聲問:“兒子,媽媽是不是老了?”

蓉蓉在媽媽臉上親了一口,說:“媽媽,你好漂亮!”

楊丹丹再一次淚如泉湧,一步也走不動路。她停下來抬起頭,讓淚水流進嘴裡。看看白楊樹還在飄飛金黃的樹葉,她問:“蓉蓉,落葉好看嗎?”

蓉蓉說:“好看!”

三天之後,徐致遠終於回來了。一隻腳剛踏進家門,楊丹丹就指著他的鼻子說:“把紅帽子和綠破旗給我扔到門外去!”

徐致遠愣了一下,看見脖子上纏著紗布的兒子,問:“怎麼回事?”

楊丹丹奪過他手中的帽子和旗子扔在門外,氣呼呼地說:“整天遊山玩水不著家!你還管我們的死活不?”

“遊山玩水?那是我的工作!”徐致遠把帽子和旗子撿回來。

楊丹丹又給他扔出去,“你怎麼就這麼捨不得離開這個地方?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我倆到哪不能找一個像樣的工作?非得讓孩子在這裡受罪,非得讓我們跟著你受苦!我給你說,明天你就去辭職,不要再幹什麼破導遊了,聽見沒?”

徐致遠撿起旗子,拍拍帽子上的灰,“八年就快到了,再堅持一下吧!”

楊丹丹開啟抽屜,拿出他倆都很熟悉的那把小刀,“要堅持你一個人堅持。我和你一刀兩斷!”

徐致遠看了一眼小刀,哀求道:“再堅持一年吧!”

“再堅持一下也行,但你明天就去跟領導說,不再幹導遊了。哪怕讓你去洗廁所、端盤子,我都不嫌棄!”楊丹丹拍著桌子。

徐致遠看著怒火中燒的楊丹丹,再看看可憐巴巴的蓉蓉,心裡也不是滋味,想了想說:“能不能再等等,等我……”

還沒有說完,楊丹丹就扯著嗓子尖叫道:“不行!”

徐致遠和蓉蓉都同時捂住耳朵。

徐致遠放下手,“好,我明天就去找領導。”

婚姻亮起了紅燈,徐致遠不得不重視。第二天,徐致遠真的走進了局長的辦公室。普布一見到徐致遠就說:“昨天才回來吧?我正有事兒找你!”

徐致遠坐下,說:“局長,我也有事兒找你!”

普布給他倒了杯水,問:“你咋了?”

徐致遠接過水杯,想想說:“還是你先說吧!”

“經過研究,局裡準備提拔你為市場部副主任。大家在會上對你評價很高啊!誇你有能力、有水平,勤奮、踏實,把幾條重點旅遊線路打造得很有的特色,國內外遊客成倍增長。如果調你去市場部,更能發揮你的作用。你有啥想法?”

徐致遠有點懵,半晌才說:“我能行嗎?”

普布笑了起來,“你不行就沒人行了!”說完翻開桌上兩本裝幀精美的圖書,說:“這些英文版的景點介紹,受到世界各國朋友的稱讚。西藏旅遊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迅速發展,你們這些年輕人功不可沒啊!目前,旅遊業已經成為西藏經濟增長的支柱產業,還需要你發揮更大的作用啊!”見徐致遠還不說話,又說:“其實早就該提拔你這樣年輕、有能力的幹部了,只是受到幹部職數的限制,影響了你的發展。”

徐致遠不知怎麼理順自己的思路,差點忘了自己是來幹啥的。當領導雖然不是自己刻意追求的目標,但是哪個男人又會牴觸職位升遷呢?何況,這樣不僅可以放開手腳大膽幹事,還可以多一些時間陪陪妻子和孩子,何樂而不為呢?

普布見他沒有表態,就問:“怎麼, 有困難嗎?”

徐致遠臉上有了笑容,說:“沒有!”

“那你就抓緊交接工作,希望到了領導崗位再接再厲!”

“我會盡力的。”徐致遠站起來要走。

“你不是找我有事嗎?”普布想起他剛才的話。

徐致遠笑道:“現在沒事了。”

回到家,徐致遠故意沮喪地對楊丹丹,說:“領導同意我的要求了,明天就讓我去門衛那裡上班。”

“真讓你去當門衛了?”楊丹丹忐忑不安。

徐致遠耷拉著頭,說:“可不是嗎?我說當個炊事員或者清潔工都行。領導說,我好歹也有文化,又懂英語,還一表人才,不能浪費了,就放在門衛那裡吧!外國人出出進進的也好翻譯接待,還為我們樹立了很好的對外形象!”

楊丹丹仔細揣測著徐致遠的表情,又讓蓉蓉去證實,“兒子,你看爸爸是不是在騙人!”

蓉蓉丟下紅帽子,說:“爸爸從來不會騙人。”

楊丹丹嘆了口氣,說:“門衛就門衛吧!我也不嫌棄,只要你天天回家就行!想當年跟你來西藏也沒圖你什麼,點起一根紅蠟燭就成了你的人。今天還有個漂亮可愛的兒子,我也知足……”

徐致遠見楊丹丹真的信以為真,差點笑出聲來,“傻媳婦,你也太看不起你老公了。今天去找領導,你猜領導告訴我啥?讓我去市場部當副主任了!”

楊丹丹愣了一會,笑了:“我說你不一般吧?就是不一般!”

“你看,原形畢露了吧!還說我掃廁所都不嫌棄!”

“在我看來,副主任和門衛都差不多,只要能按時回家,幹什麼都行!”楊丹丹一手摟住徐致遠一手摟住蓉蓉。

沒過多久,胡坤再次來到張浩天的駐村。他領著村民攔起了水壩,把河水引到一個低窪處,又運來一塊塊石頭,一點點立起橋墩,很快大家就看見了橋的雛形。臨走,他又給幾個工匠仔細交代了一些技術問題和注意事項,說他下次再來就可以鋪橋面了。村民聽了萬般激動,要不是都站在水裡,不知要跳多高呢!

洛桑走到水中,拍拍張浩天的肩,說:“胡坤這幾天累壞了,明天就要走了。我們去把那塊羊腿燉了,請他吃頓飯。怎麼樣?”

張浩天走上岸,揉著凍僵的雙腿,抖抖索索把鞋子穿上跟著洛桑往回走。路過一塊菜地,他拔了兩個圓根。

洛桑提著羊腿從屋裡出來,一個勁地乾嘔:“都長蛆了!”

張浩天扔下圓根走過去,看見羊腿爬滿了白乎乎的蛆蟲,捂住嘴說:“快扔了!”

洛桑說:“全村人都捨不得吃的羊腿,怎麼能扔!”說完轉身回屋點起了火,倒了半鍋油,把羊腿扔進鍋裡。油一熱,那些蠕動的蛆就從肉裡鑽了出來,在油中“砰砰”作響。

“你是要吃油炸蛆嗎?”張浩天問。

“虧你想得出,只有這樣蛆才會鑽出來!”一個蛆崩在洛桑臉上,他伸手捏下來甩在地上。

張浩天躲在一邊看洛桑把炸焦的蛆一個個撈出來,終於心領神會,挽起袖子拿起了刀,把羊腿剁成小塊扔進水鍋裡,又放進切好的圓根慢慢燉起來。不一會兒,屋裡就香飄四溢了。

剛做好,組長就帶著胡坤他們回來了。張浩天給每人盛了滿滿一碗羊肉。大家吃得熱火朝天,連聲叫好。洛桑吃了一會兒,發現張浩天的碗裡只有湯沒有肉,就對不知情的胡坤說:“你們這個同學太好了,別人吃肉他喝湯。來,喂他一口肉!”

胡坤哪知“幕後花絮”,放下碗就和鄧安把張浩天按在了床上,讓洛桑實實在在餵了他一大口羊肉。

組長和次多端著碗樂哈哈地看著他們傻笑。

大橋就要竣工的時候,胡坤又回到了村裡。他指揮大家修上了護欄,鋪上了瀝青,還把橋頭兩邊的道路修整一新。

竣工那天,村民把嶄新的橋打扮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村長帶著喇嘛來到橋頭敲鑼打鼓。男男女女又跳又唱,孩子們在橋上跑來跑去。無數條哈達掛在了胡坤的脖子上,千杯萬盞的青稞酒灌進了他的肚子裡。

村民散盡,太陽西沉。飄飄欲仙的胡坤久久不肯走下橋來。他在掛起五彩經幡的橋上走來走去,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看看那,那眼神就像看自己心愛的兒子一樣。夜色降臨,已經看不清護欄的模樣了,他才走下橋,問一直看著他的張

浩天:“他們都走了?”

張浩天說:“你看滿天星光,再不走,天就亮了!”

胡坤“嘿嘿”笑著,一屁股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仰望蒼穹,看著閃爍的星光,說:“小時候我經常坐在自家屋頂幻想,希望每一個夢想都能變成滿天繁星,可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一顆星星和西藏有關,更沒有想到我會在這裡和你共建一座橋,一座連名字都沒有的橋。”

胡坤的話讓張浩天想起了在青藏線第一次仰望星空的情景。他看著灑滿月光的橋,說:“剛才老百姓在橋上又唱又跳,多高興啊!他們給你敬了那麼多哈達和青稞酒。看得出,他們很感激你為他們所做的一切!”

胡坤把脖子上的哈達放在一邊,說:“雖然哈達掛在了我一個人身上,但這裡面也有你們的功勞。說真的,每當我修通了路,架起了橋,看見藏族群眾不再翻山越嶺走那麼遠的路,還是很自豪的,覺得自己在這裡受點罪,吃點苦,是值得的!”

張浩天把一塊石頭扔進河裡,“叮咚”一聲。他說:“是啊,雖然沒有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能為當地的老百姓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解決一點他們的實際困難,我還是覺得很有意義!”

“不像剛來西藏時,總想轟轟烈烈幹幾件大事,現在氣吞山河的氣魄已化作了涓涓細流,就像這小橋下的流水,雖然小,但卻永不休止的朝著自己的理想奔流著!”

張浩天望著夜幕下變成剪影的村莊,“你說會有人知道我們今天在這裡做了什麼嗎?多少年之後還有人記得我們嗎?他們又會如何評價我們今天的行為呢?”

“不管有沒有人知道,也不在乎他們如何評價。只要幹了自己想幹的事情,就高興、就快樂!”胡坤的笑聲流進了河裡。

暮色把一切都變得安靜和模糊,但張浩天的內心卻異常光亮。他看著月光下流動的水光,說:“每當想起宋建華和王雪梅,我就千百次問自己,我們當初的選擇對不對,我們的付出值不值?有時真的很困惑、迷茫。但是今天,我感到欣慰和踏實!”

“我想這裡的山,這裡的水,會告訴我們什麼是失去,什麼是獲得!”胡坤的話飄向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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