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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義滅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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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緊,紅葉飄零。這桑石磴道的斜坡上,落拓的楓葉層層疊疊,有秋涼的晨露跳躍其間,粼粼澹澹。不知何來的草鞋與黑足踏踩其上,蹀起落下,又蹀起落下……這用水墨暈染的人流,若螞蟻行雨般接踵而上,渲出了一方色彩斑斕的悽楚之美。

酡林中藏有一座新都古城,覆於這貧瘠的丘陵上。自城門至閭里數百步內,一字排十二頂麻臉粥棚。周邊一個個槁項黃馘的流民,湊上遲眉鈍目的眼泡,再混於爛碗與殘箸的和鳴聲,便如同一腳踏進人間地獄。

有一適逢罵年的掌勺師傅,正忙活著舀進、遞出……只見他眉宇間豎著三分愁苦,雙眸盈滿滄桑與執著,清瘦的面頰上褶皺叢生,那褶縫裡總是蓄滿了不知是濁淚還是汗水,寫滿了涔涔的憂患與心傷。他一邊將米粥遞於擠擠插插的流民,一邊對城門接踵而至的遠來者高聲吆喝道:“莫慌,都有,都有……”

此間有一吏官自北府疾奔而來,與他交頸嘀咕幾語,師傅忙將手中瓢魁交於下手,隨即扯過麻巾在自己粗紡短褐上搓上兩把,抿了抿汗,便隨吏官向北府疾步而去。身後傳來了聲聲嘶喊:“賢德公——慢走!”“恩公保重哇!”……師傅忙回身長揖,鄉野流民們一見此狀,人人躬身相送,個個熱淚盈盈……

新都城居中偏北,有一座地勢高出的朱門大府,又謂北府。六街三陌雖車水馬龍,府門前數十丈開外,卻有持刀府兵把守森嚴,極盡莊重又肅穆。又觀府門九階青臺,兩翼的青石門礅之上,又各雕了一隻六耳獼猴,一個個攀援至楓樹幹上,伸手欲摘那枝椏上的印綬,椏旁蜜蜂來回翻飛,巧取諧音“封侯掛印”。再翹首匾書:“新都侯府”四個篆刻大字,竟是位列三公之首的原大司馬王莽的封國府邸。

師傅雙腳剛踏至臺墀之上,兩側府衛皆肅揖軍禮。師傅邊走邊看名刺,“陰陸乃齊相管仲之後,新野三大世家之首,富埒王侯。又精通音律,樂善好施。名士登門,定有要事?”小吏忙攆上幾步,晏晏回道:“員外只問了君侯近況,想必敬仰,便來拜會吧!”說罷護其跨過二門,又搭手一指連廊盡頭,“臥梅軒。”

穿東偏門越過迴廊,過寶瓶門就是臥梅軒。老遠便見軒前門廊下站立一人,膚色白淨,兩眸更趁得精明。他身穿淨藍直裾絲袍,見師傅走近,忙深深一揖:“賢德公!”“陰員外——”師傅趕忙回上一禮,先請為敬,引陰陸步入臥梅軒中。

師傅看似鄉野鰥夫,卻非民間泛泛常人,實是當朝太皇太后王政君親侄,爵封新都侯,官拜大司馬者王莽是也。王莽鼻祖齊襄王田法章,遠祖田建,太祖田升,烈祖田安,天祖王始,高祖王遂,曾祖王賀,祖父王禁,父考王曼。王莽自幼父親早逝,便與老母渠氏相依為命。比起同族其他宗親滿門顯貴,王莽生來六親無靠,家徒四壁,八九歲上便以挑擔砍柴維繫生計。堂兄從弟們個個香車寶馬,奢靡享樂;王莽卻與貧民為伍,與乞丐互通,且於閒暇之餘發奮苦讀,博學技能。後由母親四方探尋,王莽方得拜當時的知名大儒陳參為師。

陳參主修孝悌、仁善與師古之道,王莽潛心鑽研入了骨子,有次入宮拜謁姑母王太后,堂兄表弟們個個錦衣玉冠,見王莽破衣襤褸也來拜謁,便恣意嘲弄,王莽便以忍善之道說服眾生。大司馬王鳳見侄兒博學多能,又一身正氣,便奏請王太后帶於身邊悉心施教。

陽朔三年王鳳病倒,多年違豫皆由王莽悉心照料,常常為之目不交睫,衣不解帶,湯藥非親嘗不喂世父。伯父王鳳感激之餘便曉與眾人道:“我諸多親兒也不如賢侄一個,巨君真孝悌人也!”自此,王莽之仁孝便風傳千里,天下聞名。後由叔父王音、王商提典中樞,以行篤守正、仁孝不詘節而直擢大司馬,位極人臣。

綏和二年漢成帝駕崩,定陶恭王劉欣嗣承大位,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王莽被摒出朝堂下野蟄居。然當朝對王莽仍有忌憚,便著南陽郡守原宥監管王莽的一舉一動,另遣南陽郡守門下掾,駙馬都尉董賢的表兄孔休,遷任這新都侯國的丞相。原宥線報明察暗盯,但凡異動便人頭落地。為防當朝肆意猜忌,王莽佯裝萎靡不振,在侯國挑了三個可人做妾室,蓄意作樂給郡守看,倒也相安無事。

待主賓二人寒喧坐定,王莽便叫侍女原碧悉心調茶。陰陸雖才望高雅之名士,卻未對王莽這身麻衣短褐存半分異慮,樸實慣了,倒也自然。見侍女將茶團細心搗碎,倒置於壺中,又添些無根之水,加上蔥姜和橘肉調味,浸泡須臾,方敘至漆耳杯中端將上來。

一通雲山霧罩的品茗過後,陰陸便揩須笑談道:“多虧君公仗義疏財,宛城饑荒方有緩解。上月鄧家邀我聯保,新都侯國賒粥撫民事悉數上報,今接宛城郡守原宥轉詆,經賢良大臣宋崇、周護公心舉薦,朝廷布告立公為誦,詔發各州。賢德公,眾望所歸呀,凡於友朋之列者,意氣也為之光鮮。”說罷,遂將詆報敷在案前。

“王莽何敢追尤往事,上瀆聖聰,嫠國之憂,難以抒懷呀!”王莽愁視詆報一眼,便隨手丟擲於渣鬥之內,鬱郁道:“原宥出身黃門郎官,由侍中董賢親手擢拔,誰料惡風不盡惡,失而彼得呀!今饑饉不絕,流民四起,朝廷置郡一百零三處,你看那諸郡萬民啃樹皮、食草根,官商囤積居奇從中漁利,最是可惡!”

陰陸長嘆一聲,憂心忡忡道:“賢德公自歸野就國,傅太后便前朝弄權,禮崩樂壞,八荒百姓皆怨聲載道。新野周遭幸有君公運籌帷幄,方有始終。我與鄧兄當隨君公養老尊賢,教民術,畜民能,弔死問孤,濟寒賑貧,護我新野一隅平安……嘆近日鄧兄妄有心志,違和床榻已有多日,臨前寄語,芝蘭之交,誠乞折柳相送之日呢!”

聞聽鄧兄染病床榻,王莽不由長嘆一聲,驚夢添愁道:“尚武世家幾世忠烈,退隱山林巧以避世。然我賒粥以釣名,顧私輕友,事實傀怍,改日定登門謝罪。”

“賢德公切莫無端自責。我與鄧兄早就商妥,冬至前趕製些短褐出來,以備流民過冬禦寒,然這縕麻奇缺,我已遣家丁赴衡山採辦。”王莽見二人恢廓大義,遂趨前一把攥住陰陸的手臂,感激涕零道:“鮑子知我,同拯萬民,豈為董賢、傅晏之流所悟乎?我已盡遣邑地賦稅與流民,再新增幾多粥棚,新都也就無虞了!”說罷二人又寒暄幾語,陰陸告辭,王莽親自送出府門。

次日王莽飲過晝食,侍妾原碧便著手與他淨面更衣,內套夾棉,外穿麻袍。原碧見他凝重地望白那粥棚方向,雙唇緊閉,唇下那一縷被涼風吹散的稀疏的發髭,無奈地向後飄逸而去。

夫人王氏與王莽素來不睦,其孃家盤踞濟南郡,是宜春侯王鹹的掌上名珠。她嫌王莽一生為名所累,賢名於外,嚴苛家人,以至雙目似霧,淚水涸乾。夫人身穿粗麻衣直裾,雖補丁累累,卻也纖塵不染。見王莽要走,便一再叮嚀:“鄧都尉臥榻多日不愈,今日拜府,切莫長談……”王莽聽罷忙俯首稱喏,一俟夫人走遠,就對踢門而進的二子王獲敦敦囑道:“你阿母久居後室,渾身病痾,抽空帶她去逛個街市,順帶幾服眼疾的藥。”

二公子王獲忙點頭應喏,一臉憨實地怯怯出得門來,方見他年交二八,面白透粉,雙目輕佻,一眉高一眉低的,又身披青紫繡鶴的加袍,一副玩世不恭之姿,手把佩玉尋母親去了。

王莽剛剛邁出二門,家丞孔休便湊上前來。只見他鼠目鋥亮,髭鬍稀鬆,頭戴重墨進賢冠,外穿黑皂錦袍,雞瓜似的雙手往前一探,唳叫道:“安車已備,煩君侯移步門庭!”王莽回禮應喏一聲,就隨孔休出府至安車轅前,由原碧攙扶入了內簾,在婢女、府衛的護送下,駟馬安車緩緩而動。

王獲見父親身影走遠,頓時一蹦現了原形,舌頭撩邊匿笑一番,便遠遠躲開母親居所,朝西花園方向斜奔而去。王獲鑽過圓拱門,就見一方榆林環繞的蓄寶池塘,塘邊橫臥一連廊的通房。王獲躡手躡腳地趨到廊房盡頭窗欞前,手摳窗根往裡窺視,冷渺不見一人,便手攏筒狀低聲嘶嚷:“姨母在麼——獲兒來了!”

王獲口中聲聲姨母,便是王莽剛納的三個妾室之一,小名增秩,年方十九,已育有一子王匡。小王匡是王莽第六子,未過垂髫,由外翁千里過府照看。增秩母子都聰瑩靈動的,甚討人喜歡。北府內,王莽從未當其侍妾,素來對她允恭克讓,夫人悉知糊弄官府,便也順遂其意。

見王獲又戲他的姨母,身後一奴婢便“噗哧”一笑。王獲尋聲探去,原是燒火丫頭,尷尬稍許,便低眉睨眼恐嚇道:“丫姑別鬧,莫捅了窟窿,小心將你拋範湖喂黿!”見丫頭嗤之以鼻,王獲又急咻咻上前追問:“小娘可知增秩在哪兒?”燒火丫頭賣了個關,道:“二公子,可有好處?”“有有有。”王獲眉頭一挑,弄眼詭笑道:“擇日納你做填房,可好?”“去去去,範湖有黿,與二公子洞房花燭吧!”燒火丫頭小手一擺,就搖頭晃腦地進了內苑。

王獲聞聽範湖二字,便穿西門一路小跑,向範湖那邊癲行而去。範湖不大,粼粼鏡面深邃清幽,傘大的荷葉擎舉蓮蓬,小風輕吹,顫顫巍巍……有兩顆露珠順勢躍滾而下,適逢魚兒遊戲其間,上下穿梭,好不自在。但見湖畔怪石嶙峋,菡萏已銷,木樨已綻,驕陽似火,燎得人燥熱微醺……

王獲搭棚望去,見那西隅亂石灘上,增秩若出浴美人般埋首浣紗,日光一截截掉落在青髻之上,濺得她一身通體透亮。王獲輕輕揩了揩涎水,不由得心花怒放:美人那猩紅的肚兜兒,雪白的腳丫,凸起的酥胸,高挑的鼻樑,有劉海輕輕撩撥香腮……王獲一時按捺不住,一邊小咒父親禽獸,一邊偷偷蹭摸過去,躲在增秩背後方捋直身板,乾咳兩聲佯裝邂逅,躬身揖禮道:“姨母在上,王獲有禮了!”

增秩倏忽一驚,忙將裙裾收攏塞實,又緊緊捂住交領襟衣,滿臉羞臊地怨懟王獲道:“怎生是你?來此何事?”

“今日無事,特想與姨娘作詩一首,且聽好了——荷葉系蓮子,牽心掛肚腸,青空浣紗女,蹙蛾美嬌娘……”王獲佯裝書生樣背剪雙手,吟詩一首。見增秩拾起皂角揉搓衣裳不予答理,就索性撕下臉皮,徑自立於增秩身後躬下身段,增秩一閃遂嗔怒道:“劉向有云:夫君子愛口,孔雀愛羽,虎豹惜爪。家主、夫人一向恭謹有禮,煩請二公子懷刑自重!”

“增秩,啊呸!躺我父翁那廝懷中,怎麼不懷刑自重?”王獲啐罷唾沫嘿嘿狤笑兩聲,眼眸卻又從增秩頸溝兒往下滑溜……增秩察覺不妙,便“嗵”地一聲擲下棒槌,扭過頭來,小臉兒通紅地怒視王獲。王獲見狀忙低下頭來,誰知趁增秩不備,便衝上前去猛將她攬腰抱起。增秩頓時切齒拊心,又抓又咬,然王獲勢如鐵塔般將其撲倒……怎奈增秩身小力薄,抗爭不過,就敗下陣來。王獲瞅準時機便撩她裙裾,增秩一時又羞又惱,便發瘋似的厲聲高呼:“救命哇,非禮啦——”

王獲聞聽大吃一驚,忙不迭上前捂她的嘴巴,孰料增秩騰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王獲遭此羞辱氣極敗壞,遂拼盡全力欲圖強暴,此時卻聽得範湖彼岸有人高呼:“快跑喲,夫人來囉!……”王獲趕忙縮回雙手,戰戰兢兢地伏下身來,便低眉回探——驚見又是燒火丫頭,便氣急敗壞地躬起身來……稍息並未見阿母前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遂拍土起身,不由分說,上前就猛踹增秩兩腳,末了再彈下灰塵,臉子一擺,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獲一臉鐵青地奔到前院,便吼來巡遊的兩個家丁,出府直奔城南萬春樓而去。王獲來到萬春樓,點名頭牌韓香草陪侍斟酒,由香草引得二樓閣間,酒過三巡,哪知其攜私積忿,把個香草若仇人般掠至床榻,和著酒瘋,虐得是死去活來……

俟王獲打馬迴轉府上,過二門扶照壁趨到中庭,見一頭扎髻角的小童蹣跚跑來,且小手攬住王獲右腿“兄長,兄長”地奶叫。王獲定晴細觀,見是小六王匡,憶起適才範湖之事遂怒火中燒,遂一把揪起王匡髻辮便厲聲呵斥:“你喚何人——”“兄長,我王匡耶……”小王匡被王獲抓得痛極,便用雙手攥住王獲手臂,遂號啕大哭起來。“庶出婢子,敢直呼兄長?”王獲怒不可遏,飛起一腳將王匡踢出了好遠。

一老僕趕緊上前護住孩童,且驚愕失色地望著仗氣使酒的王獲,不知所措地哭訴道:“二公子,王匡雖非侯門嫡出,也算是公子的同門血親。一乳臭未乾的毛頭孩子,你如何忍心下得去手?”王獲聞聽怒不可遏,不由分說,搭腳又踹,老僕迅即推開王匡,孰料這一腳下去,卻重重砸在了老僕胸前,只聽老僕“砰”地一聲,後腦勺實實撞在了身後的石燈柱上,一聲不吭便撒手人寰……

殘陽隱曜,紅雲澹澹。觀石燈柱下血流成溪,府內頓時亂作一團……增秩聞言幾經跌倒爬將過來,見垂暮老人橫屍中庭,遂雙手緊捧老人面首,哀哀悽悽地厲叫一聲:“阿翁——”就昏死了過去。

王夫人聽報得知前院之事,疾由長子王宇攙扶趕赴中庭。見老僕橫遭慘禍一命嗚呼,就一下子癱軟在地,頓足捶胸地哀嚎起來……王獲醉意早醒大半,一見母親便趕忙膝行稽顙足下,顧不得母親拳打腳踢,長跪於地嗚嗚痛泣……

此時王莽於鄧家還府,見中庭血案遂頭昏目胘,魂飛膽裂,欲扶照壁卻驟然撲空……長子王宇一見不妙,忙飛身上前一把扶穩。朗朗乾坤,殘陽如血……王莽於指縫間緩緩梳理著這混沌世界,似夢非夢,似真非真,一切皆是如此的清晰。日日夜夜在夢中縈繞的這個清平世界,一下子被現實的冷酷和世俗虐的是昏天昏地,一文不值。半生秉持的操守與信念,終身追求的平等與正義,如今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藐視與挑戰……待沉沉張起瘁累面首,那兩道清淚終攔阻不住,在燦爛的指縫間抖落下來,噩夢成真。

此番王獲醉斃家奴,穢德彰文定遺臭無窮。有語云:為惡必殃,為惡不殃,必有餘昌,昌盡必返殃。若任其橫生枝節胡作非為,個人信念及畢生追慕將毀於一旦,萬劫不復……王莽閉目冥想,思慮再三,便心存血淚,一語不發趨至中庭,遂恭恭敬敬伏拜在老僕身邊,重重地磕下了四個響頭,嗚咽道:“生而不養枉為人,養而不教父之惰也!今有孽障濫殺無辜,草菅人命,依天理當以死抵命,概不容情!”

王獲聽得父親下了重話,渾身不由驚怵不止,趕忙膝行到父親足下厲聲哭拜道:“兒獲中酒傷人,實是無心之失,天地可鑑哇!伏惟阿翁暫息雷霆盛怒,原宥小兒無狀禍延吧!”

王莽俯下身來捧兒面首,胸口似有大刀剜心般疼痛……又伸開兩手摩挲著王獲那涔涔的鬢角,涕淚漣漣道:“獲兒雖小時見愛,又長大能善,乃父怎會沉痛至斯?今日禍端,我無有二言。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縱我有遮天蔽日之才,也難盡贖,兒的罪愆哇!”哭罷又喟然長嘆一聲,便茫茫然直趨後堂而去。眾人見狀都面面相覷,驚恐不安……

大約滴漏盈刻間,王莽就從後堂復出,身後隨一家丁手託木盤,上立一木塞紅綢的粗釉陶壺,在曜曜日光下灼灼刺目……

夫人一見倏然起身,目光驚悚怒叱王莽道:“獲兒誤傷僕役非他所願,依我大漢律法,經謁官奏請只埋殯了事。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親,夫君如今置鳩其上,卻是為何?”王莽聽罷忙上前撫慰道:“孟子曰:舜,人也;我,亦人也。人人皆有父母子息,不別親疏,不殊貴賤,天命殊同而已!法家李悝有言在先:理不護親,法不阿貴,親疏貴賤,一視同仁!”說罷便沉下臉來,著家丁將王夫人帶離中庭。夫人竭斯底裡被拖拽入內,哀嚎之聲不絕於耳,聲聲碎,斷人腸,漸行漸遠……

王獲猝然癱坐於地,見父親一步步愈走愈近,便不由驚懼後挪一丈有餘……王莽不忍見二子那呆滯絕望的眼神,禁不住老淚橫流,遂仰天悲憫道:“餘曾位列三公之首,掌天下兵事,自是看淡生死。今我兒王獲逢此一劫,生亦何歡,死又何懼!”說罷令家丁調製鳩酒。

長子王宇一見此狀忙“撲嗵”跪地,哭慟幾絕地懇求父親寬宥其罪,王莽遂銜悲茹恨地背過身去,擺手暗泣……王獲查無斡旋之地,遂支起身骨厲聲尖叫道:“殺一奴婢何其常常,盛名之下安有完卵?我王獲臨終有一遺言,不飲阿奶孟婆湯,轉世不上醧忘臺!大丈夫死則死耳,何懼之有!”說罷奪過盤中鳩酒,咕咚咚仰脖兒一飲而進……

府內外頓時雀喧鳩聚,驚哀四起。王獲不由仰天長號,烏血自口中噴薄而出,夾雜日光曜曜,紅霧漫天,血腥戾氣撲鼻而來……又見王獲“撲嗵”倒地,騰起落地,騰起又落……後七竅生血,氣絕當場。全府上下頓時哀鴻遍野,哭聲震天……

王莽不顧血淚犯顏,蓬頭垢面地踉蹌蹌趨出門去,府門開處,驚見外頭上千黎民烏涯涯跪倒一片……鶴唳長鳴,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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