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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之事盡荒唐,多教兒郎死河山。坐看風雲幾十載,江南桃花一朝散。”
“老夫遊歷江南數年,憑這兩瓣嘴唇,曾說得那左將軍放棄東下就食,留我營裡參謀,解金陵之困,也是這一張嘴,使我結識江湖無數豪傑,有那復社才子,舊院煙花巷歌妓。有朝堂之上,死諫的勇士;街頭巷尾,流落的秀才;棲霞山上,虔誠的道士。我到過北都,去過武昌,抑居金陵,世人呼我柳麻子,自名敬亭,說書度日,習得一身口才,風生水起,浪跡多年,不曾想如今潦倒、窮困如此。”
“江山改姓,昨日歌舞,遙不見蹤影;名家大家,邀我演說,得一時顯赫。看盡荒唐故事,說盡人間疾苦,只在這棲霞山中無人念......”
說罷,柳敬亭頭一歪,瞥見方才來的書童,他已站立良久,丟在桌案几兩銀子。
“柳麻子莫愁,俺家老爺想聽你一回書,銀子有不少。”
“老咯,口齒不清,喃喃自語還行,要真說上一段,非要老命不可。”
“嗬,俺說你個柳麻子,銀子啊,白花花的銀子,隱居這棲霞山許久,如此窮困,也不賞臉說上一段,俺家老爺聽聞柳敬亭大名日久,早想見上一面,這也不行?”
書童詫異。
柳敬亭端坐椅子,閉眼聽風,搖擺嫩竹。
“實在為難我這老人家。”
“世人都說柳麻子巧舌善辯,說書萬人空巷,何等壯觀,俺老爺就要親自來,給你銀子,就莫要推脫了!”
“不用激我,就算你老爺親自來,也不會說上一段,平日裡念念舊事,隨心而定罷,如若真想聽,就搬到這棲霞山來,近水樓臺先得月!”
“怪哉,柳麻子,說一輩子的書,怎麼說丟就丟,俺家老爺也是看你窮困潦倒,實在不忍,想著救濟救濟,你......你看這銀子,只說一小段,一小段便能得到,豈不美哉?”
書童憋得難受,耳根一紅。
“也不枉俺跑一趟,金陵城盛傳柳麻子食不果腹,垂垂欲死,下山破了流言,也可受接濟,金陵喜聽書之人眾多,不怕無人捧場,老又如何,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呀!”
柳敬亭笑著搖頭。
“力不從心呀......不然這樣,我倒有一事相求。你若能幫我......說上幾段都不成問題!”
書童雙眼放光:“先生說便是,俺定全力相助!”
“早些時候,我遊歷四方,見過許多故人,當年眾人棲霞一別,已七八度春秋,江湖再見,揮淚當別離,如今天下亂哄哄,當年金陵盛景已不在,只想再聚當年之人,今生也了無心願矣!”
書童騷首:“哎呦,俺上哪找那當年之人呢?”
柳敬亭彈直腰桿,神采奕奕,笑問:“你可知,侯朝宗侯公子?”
“知道知道,才學了得,名噪一時,當年金陵城誰人不識侯公子呀!”
“還知李香君否?”
“秦淮河畔一歌姬,也是美名一時,知道知道!”
“才子配佳人,一見鍾情,定情之物是一把桃花扇,你也知道嗎?”
“這......這便不知了。”
柳敬亭低頭含笑,摺扇一拍,似那醒木一震。
“侯公子多次前來金陵,淮河畔,我倆幸得相遇,便約定自棲霞一別後十年再聚,如今距離約定還餘二載,信物就是那侯公子手中的摺扇,想當年桃花扇為定情之物,如今,成了約定之物。”
“自那一別,我遊歷大江南北,故人那是一個一個遇,摺扇也是一送又一送,故人相見,多是相顧無言,不約而同,相約於棲霞。故地重遊,故人相聚,能重現當年金陵盛景,我一生無憾!”
“柳先生故人之多,多如牛毛,讓俺如何兼顧呀,不然擬寫一份名單,讓俺帶下山去,盡力為先生找尋,這南方多不太平,路上也兇險......”
書童搓揉指間。
“下山幫我打聽故人下落便可,盤纏我會資助你,哪怕傾家蕩產!”
柳敬亭將桌上銀子推向書童。
“先生聞名已久,不必破費,只是希望先生在俺家老爺面前美言幾句,賺些銀子,也好路上打點!”
兩人相視一笑。
“取我紙筆來,我寫封信,你帶給你家老爺,他自然知道。”
“好,好,好!”
竹葉掩映之間,柳敬亭揮墨自如,分明沒有老之將至,落筆顛顫之感。
待柳敬亭停筆,書童舉起信紙,感嘆:“俺就說嘛,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分明就是大家之筆!”
“不敢不敢,稱的上大家之筆的人多咯,輪不到我這個老傢伙,就當年那金陵的才子,我也抵不上半個。就憑這三寸不爛之舌,多得些恥笑還行。”
柳敬亭再取一紙,鄭重寫下眾多姓名,隨後遞給書童。
“收緊實了,記住,一個不落,要明明白白的下落。如若能見到大活人,便詢問他們能不能金陵一聚,畢竟當年之約日久,只留下一把摺扇,怕是多有遺忘,還希望你多留意留意。”
“放心吧,俺從來不哄騙,說到做到!”
書童又將銀子推向柳敬亭。
“柳先生,這銀子你就留著,可不能壞了身體,這一去,不知多少時日,總不能留個空山等俺,俺還想親自聽聽,當年名揚江南的柳麻子說書呢!”
“順了你,快快上路吧!”
柳敬亭揮別書童。
棲霞山上,落日餘暉,書童的身影,遠入日海,一瞬淡沒。
“日落棲霞,獨守空山,不知又幾載呦!”
柳敬亭揮動摺扇,閉目聽風,那扇面,若隱若現,幾朵精緻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