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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臘梅實在不明白。其實不是不明白,是臘梅人小弄不明白;如果臘梅人再大一點,是能夠明白的。
有一天,阿爹在鄰村的王得寶家喝了一點酒,有些心情了,晚上一回家也不倒頭就睡,黑著燈,在屋子裡和阿母兩個說起話來了。
那時候,臘梅正在外屋的一盞油燈下挑揀蝦乾,把大的小的分成兩攤,好讓阿爹明天提著,到鎮上去賣,換番薯幹。
“二大大還沒回來?”這是阿母的聲音。她在問阿爹,“他關了絲螺棧房和漁貨行的門,一走快半年了吧?”
二大大臘梅曉得,就是瘸腿的二公公。
“半年沒有,幾個月是有的。”她阿爹在說,“一點訊息都沒有,聽說是逃到上海去了,一家老小都逃過去了。”
“那錢莊的錢怎麼辦?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啊。”
“哎,怎麼辦呢?還能怎麼辦?誰叫二大大頭腦發脹,就是缺本,也不能往錢莊搬兩分利的債啊。錢莊的錢哪來的,是從寧波銀行借的,要一分五厘!這樣轉來轉去,轉到誰手裡,誰就吃虧。一吃倒軋賬,還不要了命!他怎麼能跟大魚行拼?他拼得過人家嗎?”
“那鄭老大呢?他的船還被人家扣著?”
“扣著。這船最大的船東不也是二大大?這鄭老大也嘔著氣,要找二大大。”
“哎,二大大一吃倒軋賬,虧了本,還有地方跑,還能逃到上海去,可我們怎麼辦啊,跑也沒地方跑!”
“是啊,是啊……”
“你看看,還好我偷偷藏了兩塊銅鈿,要不,日子怎麼過?”
“是啊,我還算好的,不管怎麼說,二大大就一年沒給包薪,”她阿爹壓低嗓門輕輕地說,“聽說蒲岙有個姓章的大戶,三年裡吃了三次倒軋賬,虧了兩千多元錢,給他兜小水的漁民有七十多戶。你想想,那可虧得更苦了,船也出不了海,漁網也都換番薯幹了,春前無宿糧,都已十室九空了,那可真叫山窮水盡,滿目蒼涼,老弱婦孺,嗷嗷待哺啊!那些年輕力壯的都造反了,都餓得吃起姓章的大戶了!”
“啊?還有這種事體啊!”
“所以我說,我們這個家還算是好的……”
“好什麼好!這兩塊銅鈿用光了,我看你也要造反吃大戶了!”
“你看看你,一張口就想要吵架的樣子……”
“不跟你吵行嗎?你一有一點銅鈿銀子就去喝酒,家裡什麼都不管,不跟你吵還不曉得你會什麼樣子呢!”
“好好好,你再吵,我就走……”
“走?到哪裡去?”
“到上海,去背碼頭,賺點現錢。”
“什麼?背碼頭?”荷花疑惑地問道。
“是啊,就是去上海十六鋪碼頭扛包,也叫裝卸工,就是把貨物從碼頭邊上的倉庫背到船艙,也有的是從新靠岸的船艙上把貨物背到碼頭的倉庫裡,還有就是把倉庫裡的貨物背到大卡車上讓人拉走。”林代富好像很內行地介紹著, “聽他們回來的人說,一天背下來可以分到好幾個銅板呢?”
“哦。我也聽說張家那邊有人在上海背碼頭,只是實在太遠了,萬一家裡有點事情,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是啊,可是還有什麼辦法呢?”林代富說完重重地噓了一聲。
兩人都陷入了沉思,好長一段時間臘梅聽不到阿母和阿爹在說些什麼……
“你怎麼不說了?”沉默許久林代富才問了一句。
“你真的要去?”
“不去怎麼辦?一家老小都餓死?”
“你真去了,這肚子裡的,怎麼辦?”
阿母這麼一說,兩個人又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阿爹嘆了口氣,說:
“哎,真不是辰光啊,這小囡這個時候來。讓我看看——”
“看什麼看!”
“看看肚皮怎麼樣了?在動嗎?”
兩人不說話了,但淅淅索索地有了一點動靜。
看什麼?肚皮?臘梅感到納悶,阿母的肚皮有什麼?
她想著想著,就放下手裡的蝦乾,輕手輕腳走到房門口,朝裡一看,正看見阿爹的手在阿母露出的圓圓的肚皮上摸著,輕輕地摸。
——阿爹摸阿母的肚皮幹什麼?難道阿母的肚皮裡真會有什麼好東西?
過了一會兒,他們倆又開始悄悄地說話了。這一回,他們的聲音更低了。
“這一回啊,別再給我生個賠錢貨了……”
“瞧你這嘴,別亂說!”
“好,我不說,我不說,她王二婆來看過了,怎麼說?沒說是兒子?”
“她說了嗎?她死活也不說了。”
“一點都沒說?”
“說是說了,說什麼,懷男孩的話就精神好,懷女孩的人就懶……”
“那你說你呢?我看你就覺得懶,一有事就光火,有事沒事就罵臘梅、打臘梅,我看呀,你就是精神不好……”
“你再說,就給你生個賠錢貨!就給你再添桶潑出去的水……”
“住嘴!快住嘴!”
不知不覺的,他們兩個的聲音又漸漸地高了起來。
什麼賠錢貨?什麼叫潑出去的水?這到底是說什麼?臘梅心裡開始想了,但想來想去都想不明白。
過了一會兒,阿爹和阿母又說話了。
“王二婆她還說了,還可以自已掰指頭算……”阿母說。
“怎麼算?”阿爹問。
“就算虛歲跟月份。虛歲跟月份一樣是單數或是雙數,就是女兒,要是虛歲跟月份不一樣,虛歲單數,月份是雙數,就是兒子。”
“哎,誰能算啊?誰會記得清是哪個月份?這還說了跟沒說的一樣?”
“我說了,她不肯算。”
“她不說,你可要給我爭氣呀!”
“爭什麼氣?”
“生兒子!”
“我怎麼爭氣?那該爭氣是你!”
“那肚子是誰的?”
“種是誰的?”
他們兩個爭著,什麼肚子什麼種啊?臘梅這樣想著,一個疑團,從未有過的疑團開始在她心裡打起轉來……
過了幾天,臘梅的疑團終於解開了。解開這疑團的人,不是別人,是王二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