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小說

第5章 選擇(上)

天才一秒記住【微風小說】地址:www.wfxs.info

1

痛,眼睛還稍好些,鼻腔、口腔往下一直到肺,像是用砂紙打磨過又刷了辣椒粉一樣。所以柳絮知道自己還活著。

眼睛沒法全睜開,酸澀,但眼淚出不來,幹得難受。視線是模糊的,但能分辨出是在病房裡。病床邊有個人靠著椅背在睡覺。

「媽。」柳絮喊,然後發現聲音啞得不成調,本來就痛的喉嚨更是雪上加霜。

她這聲喊比氣流聲大不了多少,卻足夠讓淺睡中的馮蘭醒過來。

馮蘭握住柳絮的手就開始哭,說絮絮你醒啦,沒事的,你別動別說話,好好休息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柳絮一聽這話心就沉了下去,電視劇裡得了絕症的姑娘的媽都這麼說。馮蘭奔出去叫來了醫生,醫生說的話慢慢開始聽不清楚了,柳絮很快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柳絮頭腦清醒了很多。醫學院沒有白讀,想一想她就知道自己的確沒事。被人及時從屍池裡救了出來,住院是因為福爾馬林。面板可以接觸福爾馬林,但嗆進去就會灼傷口鼻黏膜,氣管食管的痛就是這麼來的。幸好她及時閉了眼睛,視網膜沒被燒到,也沒有大口把福爾馬林吞進肚裡。

她在近十五個小時後才醒,這讓醫生略有些擔心,因為福爾馬林並沒有讓人昏睡的作用。醒過來之後做了通檢查,沒什麼其他問題,就住在醫院裡掛水,等灼傷的內黏膜慢慢恢復。

起初她根本不能回想,一想就會有近乎驚厥的反應,手腳發麻心跳加速。但她一閉眼就做夢,夢到自己再進屍池,然後驚醒,一遍又一遍。那晚最後的記憶是被一具屍體拉向深淵,現在她知道那是被救起來的一刻。

「你又想了,別想了,吃點香蕉。」費志剛說。跳進屍池救人的時候,他也不免嗆到少量福爾馬林,但比柳絮好得多,只在醫院住了一天。他的聲音聽起來和慣常有些不同,更粗糲些,顯見聲帶的損傷還未全好。

幾段插了牙籤的香蕉盛在盤裡遞過來。柳絮接過的時候掃見病床邊的那袋蘋果,這是早上柳志勇買的,但實際上,柳絮現在的嗓子還沒法吃蘋果這麼硬的東西。

他和爸爸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柳絮想。

她吃著香蕉沒有回應,神情已經放鬆下來。費志剛坐在靠床尾的椅子上看著餘秋雨的《山居筆記》,厚厚的一本,輾轉從臺灣寄來的,這幾天他總是捧在手裡,也沒翻動多少頁。柳絮被他從噩夢裡拉出來,但眉頭依然微凝,有著楚楚的美。她時時這樣,便也時時引得費志剛的視線從書頁上滑開。床尾到床頭這段路是微妙的,稍有距離,又足夠接近。馮蘭看起來挺喜歡這個斯文白淨救了女兒的男孩子,常會給他們單獨相處的時間。後來柳絮甚至懷疑這兩個人協調好了,交錯著來。當然單獨不是說房間裡真的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柳絮住的是和生醫院雙人幹部病房,院方照顧委培班學生特別安排的,鄰床躺著個喝酒喝到胃出血的四十多歲的女人。

所以柳絮會琢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媽媽心底裡到底對柳志勇是什麼樣的感情。因為從各個方面來說,費志剛都是柳志勇的反面。如果她沒有後悔這段婚姻,難道不應該更喜歡郭慨這樣的男孩嗎?

醫學院的傳說無疑要多一宗了,一個女孩夜裡跌進屍池本就是件詭異恐怖的事情,不知以後會演變成什麼樣子。柳絮沒有隱瞞她收到的那條尋呼留言,但除此之外不多說一句話。面對金浩良代表校方的詢問,費志剛進行了一些補充。他拿著柳絮的傘追出松樹林,遠遠望見了柳絮在解剖樓門口大燈下一閃而過的身影。他跟進樓裡,順著地上的足跡到了屍池外,但在大堂裡另有一串不同的溼腳印。而兩扇鋼門的拉手中,赫然橫插著一根粗樹枝。還沒等他細琢磨那串新的腳印,就聽見門裡面傳出尖叫聲,他急忙拔了樹枝衝進去。

這聽上去是一宗險些造成嚴重後果的惡作劇。金浩良拍著胸脯說會嚴查,如果是本班學生立刻開除。但說這話的時候,那根被費志剛隨手扔掉的樹枝已經不見了,第三個人的腳印也被清理破壞掉了。而那腳印到底是什麼樣的,費志剛回憶不出來,畢竟沒經過專業訓練又只是匆匆一瞥。金浩良盯著問腳印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費志剛說尺碼不大,但實在記憶模糊,也保不準。於是就只能去查誰拿鑰匙開了大鋼門的鎖,但柳絮對此不抱一點希望,憑金浩良是查不到那個人的。

這是件蹊蹺事,然而同學們陸陸續續來看她的時候,都沒有追問其中的隱情。柳絮覺得自己在同學的心中,變成了一個行為怪誕的瘋子,誰都不想捲進她的秘密裡。如果沒有報警那回事,情形會有所不同,但現在,她和這個班的隔閡,也許再難以消除了。

只有文秀娟偷偷地問她是怎麼回事。可是柳絮竟然有些怕看見她了,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不願在她那日趨變形的臉上多作停留。那晚給她留下最深切創傷、反反覆覆在噩夢裡出現的,正是沉入屍池時,看見的那一張張形形色色的文秀娟的臉孔。

文秀娟發覺了柳絮的閃躲,便不再追問。

費志剛是最有資格追問的人,但他只在第一次探望柳絮的時候問過,見柳絮欲語還休的為難,就主動岔開了話題,自此再沒提過一句。也許他在等著自己主動告訴他吧,柳絮想。但是會有那一天嗎?自己現在只想把一切埋起來,埋得越深越好。

她真真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躺在病床上,噩夢與噩夢之間,柳絮把那晚幻聽幻視的原因還原了出來。是的,一切都是幻覺,自始至終,屍池裡就只有她一個人。沒有看不見的孩童,沒有似緩似急的腳步聲,沒有屍池中央翻過身來的女屍。這一切的源頭,是屍池鋼門的把手。沒有取樣化驗,沒有其他證據,但柳絮覺得就是。握把手的時候,上面是溼的,那並不是她的手汗。

致幻藥物很多,最常見的是乙醚,在醫學院非常容易得到,而強烈的福爾馬林味會遮蓋掉其他氣味,這樣就難以及時分辨醒覺。吸入致幻劑後進入屍池,恐怖的氛圍必然會產生可怕的幻覺,即便乙醚沒能發揮作用,用樹枝鎖了鋼門把柳絮困上個把小時甚至一整晚,也足夠把她嚇破膽。這就是那個人計劃的終極警告。

柳絮不僅如人所料地聞了手,還在進門後長時間用這隻手捂鼻子。幻覺迅速產生,並且把她逼上了屍池。原本還不至於摔下去,但柳絮把手弄破了,她暈血。

柳絮是因為暈血才被逼考醫學院的。馮蘭說柳志勇你血孽太重了,欠的債落在女兒身上。柳志勇說屁,老子第一次見子彈把人腦漿爆出來也恨不得吐到小舌頭都翻出來,後來呢,連副腦袋就在旁邊被打爆,糊了我半張臉,一樣往前衝。這是見識太少鍛鍊不夠,我柳志勇生了個暈血的女兒,說出去是個笑話,得治。部隊裡練兵,怕什麼就拿什麼治你,柳志勇把這一套用在女兒身上。

進入醫學院之前,柳絮想到面臨的一切,覺得將是場無比酷烈的折磨。但這折磨的確有效,比如她在解剖課上的變化。柳絮開始相信這樣慢慢進展下去,終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個能站上手術檯的合格醫生。可是從在解剖教室裡勉強應對一具屍體,到在屍池裡與上百具屍體為伍,這之間的差距是巨大的,柳絮覺得自己被摧毀了,如今她只要一想和文秀娟、和那個人有關的事情,腦子裡就會生出一根刺來,蜇得她忙不迭地掉過頭去。

翻頁聲。這來自床尾的細碎聲響,有著讓柳絮沉靜下來的力量。

「你逃好幾次課了吧?」柳絮說。

「不算逃吧,我也住了一天醫院的,現在只是多歇兩天而已。而且今天是週六。」費志剛放下書,看著柳絮,笑了笑。柳絮很少像這樣主動開口,其實這兩天,他們並沒說什麼話,甚至費志剛和馮蘭之間的寒暄,要比和柳絮說話更多。絕大多數時候兩個人是沉默著的。但這沉默並不令柳絮尷尬,好像被費志剛救了之後,兩人之間就有了某種聯絡。這是柳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她聽著費志剛翻書,那聲音裡有股子暖意,在這寒冷天氣裡,仍一絲一縷傳進心裡。

「你和司靈吵架了?」柳絮終於問出這句話。同寢室友一起來探望的時候,司靈沒掩飾自己的心情,她表現得像是被裹挾來的,說著不鹹不淡的寬慰話,滿臉不情不願。在那之後司靈沒再出現過,放任費志剛每天坐在床尾看書,這可不是她的性格。

「我和她分手了。」費志剛說了意料中的話,「那晚在亭子裡的時候,她就說了如果我追你就分手之類的話。但是我覺得她對你說的那些的確過分了,有點擔心,就還是追出來了。」

「那是氣話,其實她還在等著和你和解的吧。」

費志剛一時沒有說話,柳絮的手在被子裡擰著床單。

「她一直覺得我有點喜歡你,所以才會說這麼針對你的話。我既然追出來了,就……沒想著還能挽回。」

柳絮慢慢鬆開手,心裡卻有充實的感覺。

「你還得在醫院住一陣呢,要不這段時間拉下的課,我給你補吧?」費志剛的表情略有些緊張。

柳絮想說不用麻煩了,話到嘴邊,變成一聲輕輕的「嗯」。

下午,柳絮從淺睡中醒來,有人守在床邊。迷糊間以為是費志剛,奇怪他怎麼又逃了課,問了一句,然後才發覺是柳志勇。

柳志勇盯著女兒看了會兒,說:「連你老子都不認識啦?」

柳絮被問得極尷尬,不知該怎樣回答。父親總是讓她習慣性地緊張,她不由懷念起費志剛坐在身邊時的放鬆感覺。

柳志勇嘿了一聲,說:「我這麼一句你就緊張,你怎麼會有膽子去那個死人池子?」

柳絮訕訕地笑。

「我在問你,怎麼會去那個死人池?」柳志勇又問了一遍。

柳絮這才意識到父親的重點,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有些事情一開始沒說,現在當然更不會說,但對父親直截了當地詢問,她沒那份現編瞎話的本事。

「你媽說不要細問你,但是你最近實在有點不像樣子。上次電話裡說要讀書,我看你根本就沒認認真真讀書,你到底在搞什麼東西?你說!」

柳志勇問到後面,已經是質問的口氣,鄰床的病友往這兒瞟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你從小就是個沒膽子的,別人不明不白一句話,你就敢深更半夜跑去那個死人池子?以為你爹你媽第一天認得你?」

「我就是沒膽子,所以我就是要去練練膽子。」

這話一衝出口柳絮就後悔,但還是大著膽子和柳志勇對視。她看見父親擰巴著眉毛,圓鼓鼓的眼睛瞪著自己,眼角的紋深得像刀刻。他就像只老鷹,看著女兒就像看著一隻雞。

「讀個書都能讀進醫院裡,就你這樣以後還要治病救人?先學著把自己保護好,練膽子,哼。」柳志勇雷聲大雨點小,他站起來,給柳絮指了床邊自己新買的香蕉。

「你媽說的,要平平安安。」說完這句話,他離開了病房,讓柳絮愣了很久。

第二天柳絮最好的朋友文秀娟單獨來看她。先是很關心地問了她的恢復情況,然後說那晚你獨自赴約真是太危險了,答應我以後可絕不能這樣。

柳絮點點頭。文秀娟的很多問題,柳絮都以點頭或搖頭作答,並不怎麼說話。

這也很自然,她的嗓子還在恢復中,說話的時候總有些痛,語調古怪。文秀娟表示完全能夠理解,還主動說你別說太多話啦。但兩人之間時時冷場,有股力量在阻斷著她們的溝通,柳絮越來越覺得侷促不安。

敲門聲響起,門是虛掩著的,一個戴著大蓋帽、身材瘦小的警察推開門,幾步走到柳絮床前。他眼睛掃過文秀娟落到柳絮身上。

「柳絮!」他大聲說。

柳絮本來墊著枕頭斜靠在床背上,一下子挺直了腰坐起來。

文秀娟也飛快站起來,向後撤了半步。

「警官郭慨向你問好。」警察說,然後忍不住大笑起來,「這套衣服像回事吧,我們的校服,和警服像不?」

文秀娟說你朋友來看你了,那我先走了。柳絮哦了一聲,看著文秀娟走出病房,這才開始打量眼前的男人。

其實還只是個男孩。唇上掛著絨須,長了滿臉的青春痘,一雙眼睛倒是亮得很。左邊眼角有道淺疤,給並不魁梧的他添了悍勇之氣。但柳絮知道這是他四五歲時在弄堂裡瘋跑,一頭撞上鐵架子留下來的,每次看到都會提醒柳絮,這是個只會爭強鬥狠、領著幫不學無術的頑劣之徒在街區呼嘯來去的草包。

小學時郭慨站在馬路中央衝柳絮招手,直到汽車近身才逃開,把柳絮嚇哭。後來知道他是故意的,並且總這麼幹,好顯得有膽氣。那時柳絮就覺得他沒腦子,後來果然成績一直上不去,最後去讀了警校。剛知道郭慨考上警校的時候,柳絮錯愕地想,一個混子居然要成為警察了。軍警不分家,她不禁又想到,柳志勇這麼看得中郭慨,小時候是不是也這副模樣。

「開個玩笑,怕你在醫院住得悶了。叔叔說你因為掉進了死人池子進了醫院,怎麼回事兒呀?」

「不小心滑下去的。謝謝你來看我。」柳絮說。

「瞧你說的,我們有小一年沒見著了吧。」郭慨拉開椅子坐下來,瞧見了病床邊的水果籃子,猛一拍大腿。

「我靠,就這麼空手來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沒怎麼去看過病人,那個,你稍等一下啊。」

他站起來要走,柳絮連忙說不用,說自己現在水果多得吃不掉,已經要爛掉了,不能再買了。郭慨說真的?柳絮說真不騙你,心裡想著,這麼粗心的人,可怎麼當警察,能破什麼案子?

郭慨和柳絮聊彼此的學校生活,主要是他在說警校的事,時有粗話冒出來。柳絮知道他已經在努力摁著了,但這就像打地鼠,錘子再快也總有小腦袋鑽出來。

說了一段,郭慨住了嘴直愣愣瞅著柳絮。柳絮被瞧得不自在,微微側過臉。郭慨咳嗽一聲說我學了套擒拿格鬥,是真傢伙,我給你演演,你學兩招以後防狼。

他站起來虎虎打了套拳,旁邊的胃出血病人黃娟娟笑嘻嘻看著。真丟臉,柳絮想。

郭慨總算歇了拳,臉通紅。他又和柳絮說了些學格鬥術時的故事,然後停下來,彷彿再次沒話可說。柳絮很怕他其實是有話要說,好在片刻後郭慨問,你新轉班,同學怎麼樣,有什麼特別有趣的人嗎?

「都挺好的。」柳絮本想說自己的上鋪能吹很動聽的簫,卻還是隻泛泛說了幾個字就住嘴。

於是郭慨又接下去說自己的事。這樣一歇一歇的,柳絮想,要不要騙他說,自己找了個男朋友。這話終沒出口,等到郭慨說好好休息,柳絮鬆了口氣。郭慨說警校看得太緊了,不知還能不能再找機會來看她,柳絮說沒關係的。

郭慨離開以後,柳絮才意識到,他大概是唯一一個會相信她的警察了。當然他現在最多隻能算是半個警察。可是他在的時候,柳絮竟全沒想起來要提。

文秀娟再沒來過。

三天後郭慨又逃課出來看柳絮,正撞見費志剛坐在床尾的椅子上。郭慨走後,費志剛為柳絮削了個蘋果,坐在床頭看著她吃。過了會兒他捉著了她的手,又或是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總之一切如此自然地發生了。

柳絮在醫院住了兩週,出院時她還未完全恢復,但已無大礙。費志剛送她到寢室門口,想到對床的司靈,柳絮說你就送到這兒別進來啦。熟悉的寢室有股子陌生的味道,是中藥味。文秀娟每天都會煎藥,但她看起來並沒有變得更好。其實柳絮的感覺是恰恰相反,可她想,這也許是自己變得不太敢看文秀娟的緣故。

柳絮在寢室的處境有所改變。司靈拒絕同她說話,其他人也和她疏離起來,與文秀娟的關係……怎麼說呢,幾乎和從前一樣的說話口氣,但那件事,彼此都絕口不提了。文秀娟自顧自地熬藥,柳絮每次聽見她喝藥的聲音,心裡都有螞蟻在齧咬。

已經沒有朋友了,柳絮想,幸好還有費志剛。

如遇章節錯誤,請點選報錯(無需登陸)

新書推薦

我在S市療養院的日子 舊日歸墟 furry:清風入淵 真相漸明 紅梅血降 神愛世人:藍星帝國 美夢製作人:我打造了治癒系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