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記住【微風小說】地址：www.wfxs.info
從張神婆家離開，知善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裡，該從何查起？根本沒有一點頭緒。仔細一回想父母，知善才發現原來對他們瞭解甚少，許是因為當時年紀太小吧，只知道他們很愛自己。要不再回去看看吧，那個充滿幸福回憶如今卻物是人非的地方，說不定會有新的發現。
知善管張小蘭討了鑰匙，開啟了那扇自己許久未踏足的大門。門一推開，屋裡各種難以言喻的氣味朝外湧來，灰塵味、藥水味，還有專屬於自己回憶中的死亡的味道。在父母死後，知善總感覺，在屋裡能聞到一股，壓抑的、沉寂的，專屬於死亡的味道。張有才夫婦在屋裡堆了一些農具，和一臺藥水噴霧機，它們就在大廳橫七豎八地肆意躺著，它們知道，不會有人來管它們。
知善從這些橫七豎八的“屍體”中，踮著腳，來到了父母的臥室。臥室裡還是很整齊，和當年自己離開時沒有一點變化。該從哪查起呢？先隨便翻翻吧。
知善開啟了衣櫃，在沾滿朽木氣味的衣服間翻來翻去，記憶中，母親總是愛像自己現在一樣站在衣櫃前鼓搗。果不其然，在衣服堆的底下找到了一本相簿。
知善拿起相簿，坐到床上，揚起了一陣灰塵。翻開相簿，裡面只有父母二人的照片，找不到自己的，也找不到張有才夫婦和張小蘭的。前面幾張照片看著很親切，父母的笑容很幸福，越往後翻，照片上的人就越年輕，感覺就越陌生，再往後幾張，就是父親一個人的了，許是那時母親還未嫁過來。
一整本相簿翻完也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資訊，唯一讓知善有些在意的是，有兩張照片被剪開了，只留下了一半塞在相簿裡，看背景應該是老房子的大門口，被剪掉的另一半是什麼？是張小蘭他們嗎？
除了衣櫃，床底還放著一個木箱子，房間裡就沒其他像樣放東西的地方了。木箱上覆了一層很厚的灰，隨著“咯吱”一聲，木箱被知善開啟。裡面裝著很多泛黃的紙，有十幾年前的醫保、自己兒時的小人書、父母看的雜誌、報紙……一本很有年代感的小本子吸引了知善的注意，那是一本看著就過期了的林權證。
林權證一開啟，根據上面的描述，知善發現，對面那座山，就是被買下修高速路的那座山，該是自己家的。根據日期來看，應該是分家的時候，張小蘭分給父親的，父母一死，這座山就肯定又回到了張小蘭手裡。
知善心裡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但又很快冷靜了下來，父母去世好一段時間，才有人要來買山，即使張小蘭能算到幾年後的事，也絕不可能為了錢而殘害自己的兒子，如果真有那麼歹毒的人在，為什麼又要留下最為弱小的自己呢？印象中父親也許和張小蘭的觀念相悖，但也絕不會因為錢和家人翻臉，他是一個有情有義，偉大的父親。
一個下午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資訊，只收獲了一份沉重的心情。知善在父母的床上重重地躺下，揚起了鋪天蓋地的灰塵，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灰塵漫無目的在陽光中起舞。躺在床上能聞到床單的腐敗味，衣櫃木箱的朽木味，但這些味道卻讓知善感到安心。知善閉上了眼，享受著房間裡沉沉的死寂。
再一睜眼，已接近黃昏，該離開了。知善開啟大門，金燦燦的夕陽照得自己睜不開眼，但一想到身後是東倒西歪的農具，就不想回頭。知善想起了父親偉岸的身軀，父親以前似乎也喜歡像這樣站在門口迎接黎明。
大門正對著的是在修高速路的山，夏天的中午炎熱，所以會等到下午再開工，沒什麼事幹，那不妨上工地看看吧。
步行差不多半小時，逐漸靠近了工地，聽到的不是機器的轟鳴聲，而是一陣陣爆竹聲。走入工地問了才知道，原來山腳下準備修一個服務區，動工前要拜拜山神。
山腳下，一塊大岩石上，貼著一張醒目的紅紙，岩石前有很多貢品。一批接著一批的人，拿著香俯首拜著岩石，拜完三拜後又將香插到岩石前的土上。
知善在一旁看著，這時走過來一個戴著黃色安全帽，穿著卻很體面的人。知善覺著他有點面熟，在記憶中搜尋了片刻，對，他是當年村長帶來買山的老闆。
老闆遞過來了一個紅包，“來，見者有份。”老闆笑眯眯地對知善說。
“這怎麼好意思呢。”知善尷尬地笑道。
“我記得你，你是張家的小福星吧，你奶奶和村裡人都說你福運大，今天拜山也沒往外說，你自己就來了，這不就是緣分嗎。”
“我也不知道你們今天下午拜山，也是很湊巧想要來看看。”
“真是天意啊，你也去幫我拜拜吧，讓我們也沾沾你的光。”助手很有眼力見，不用喊，就拿了一炷香過來了。
“老闆言重了，小事而已，我沾了您的光才是。”說完，知善接過了助手遞過來的一炷香。
知善接著岩石前的蠟燭把香點燃，火很旺，香也是上品，一下子就著了。知善雙手捧著香，輕輕地把香尖上的小火苗晃滅，走到剛剛人們站的位置，學著他們拜完了山。
老闆又掏出了一個紅包，將兩個紅包硬塞到了知善手上，“一個是給今天的緣分，一個是謝謝你今天幫我拜山，以後叫我王叔就行，叫老闆多生分。”
“好，謝謝王叔……”
人們拜完山神後，就開始開工了，知善端詳起這座山，它真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為何能值一百多萬呢？
“知善回來啦？一會兒就該吃飯了，還說要出去找你呢。”李紅笑著說。
“都這麼大的人了，天黑當然知道回來啦。”知善回答。
今天是祖孫三人回老家的第一天，飯桌上擺滿了好吃的，但大家只是無聲地吃著，沒有一個人說話。
知善感覺，飯桌的氛圍變了，變得很陌生。
李有才打破了平靜，“怎麼，你們祖孫三人，在城裡住久了，在村裡吃不習慣啦？”
張小蘭笑了一聲，“突然和你這大老粗一吃，確實是有點不習慣了。”
“那就多吃點，吃幾天就習慣了！”
張小蘭夾了一塊肉到知善碗裡，“知善呢，知善還習慣嗎？”
知善笑著點點頭。
“你們姐弟倆說說，學校裡每天都有啥新鮮事兒。”張有才問道。
姐弟倆只顧低頭扒飯。見姐弟倆不吱聲，張小蘭就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從他們老師講到他們的同學，又從他們同學，講到了他們同學的家長……
知善早就吃飽了，一直裝模作樣地往嘴裡扒著空氣。
終於，鈺琮吃飽了，站起身，“我飽了，你們慢吃。”
知善如釋重負，“我也飽了。”
“知善你先洗澡吧，你的房間我還沒有收拾呢。”李紅說完便放下碗要上樓給知善整理房間。
知善懂事地點點頭。
夜裡知善躺在床上，她不敢關燈，一關燈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就像那日在這張床上戴上了眼罩。她回想起那日的痛苦，那鑽心剜骨的痛，就發生在這張床上。
值得嗎？或許是值得的吧，現在他們都對自己很好。
知善又想起父母，到底和這一家子有關係嗎？如果有，那當時發生在這張床上的一切，將是自己一生都後悔的事。
大抵和他們沒關係吧，如果有，為什麼要留下年幼的自己呢，明明自己才是最容易淹死的那個，也是最不祥的那一個。不對，現在自己可是福星，是造福了全家的人。那他們為什麼沒察覺到父母的死有不對勁的地方？因為天太暗了？因為他們常年待在在農村沒見識？自己當時哭暈過去後，都發生了什麼，明天直接問問吧，反正跟他們沒關係，也不怕我問。
知善關掉了燈，但房間沒有完全黑掉，月光灑到了床邊的書桌上，柔和、安靜。戴在手上的玉鐲也湧出了瑩瑩的光，知善將鐲子抱在胸口，沉沉睡去。
次日，知善一睜眼，已經是九點多了，昨晚睡得很好，今天早上也沒有人來吵自己睡覺。
剛一下樓，就聽到奶奶喊道，“快去洗漱吧，你嬸嬸已經把早餐都準備好了。”
鈺琮起得稍早一些，等到知善在桌前坐下了，才開始吃。
正吃著，奶奶走進房裡，拿出來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的平安符，“我昨晚收拾房間，找到了你一兩歲時，你父母一塊去給你求的平安符，我摸著裡面好像還塞有紙條呢。”
知善接過平安符，一面掏著裡面的紙條一邊說：“奶奶，我想問一下當年……”
紙條開啟，上面寫著：希望知善能夠幸福，沒有煩惱。
知善沒忍住，捂嘴哭了，這個平安符打斷了自己即將問出口的話。一向不信神佛的父母，原來也會為了自己去信一回，知善不打算再問了，現在好像就挺幸福的。
“知善咋還哭上了呢，乖孫女別哭了啊，奶奶看著也心疼。”奶奶坐到了知善旁邊，讓知善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剛剛你要說啥來著，當年咋了？”
知善抹了抹眼淚，笑著問道：“當年我是一個愛哭的娃嗎，帶我費勁嗎？”
“一點都不費勁，當年知善可乖啦，不哭不鬧的。”奶奶寵溺地說道。
知善滿意地笑了。
“快吃吧，吃完趕緊寫寫作業，要好好學習，以後掙大錢給我花。”
“好好好，吃完就去寫作業。”
吃完，知善就回到了房裡，開始寫起了作業。
不一會，房門被鈺琮推開，“我來和你一塊寫。”鈺琮濃密的眉毛，清亮的一雙大眼裡佈滿了笑意。
知善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鈺琮剛一坐下就從兜裡掏出了一個芭比公主的玩偶，“這個，送給你！”
知善沒有伸手去接，“啊，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個？它挺貴的吧。”
“每次路過那家店，你都會戀戀不捨地看它好幾眼，我猜你肯定喜歡，就給你買了下來。”
“一些東西看看就行啊，沒必要真的去買，你花了多少錢啊？”
“你喜歡就好，反正我也沒什麼想要的東西，錢攢著也沒用，給你買了你喜歡的，你開心，我也就開心了。”鈺琮笑著，露出整齊潔白的牙。
知善猶猶豫豫地接過了玩偶，“謝謝你……”
“我作業已經全寫完了，你有不會寫的嗎，我可以教你。”
在鈺琮的幫助下，知善的作業寫得很順利。
正值盛夏，窗外有延綿不絕的蟬鳴，有枝繁葉茂的桂花樹，有在草叢中成片成片開得正豔的野花。
寫完作業已是中午，奶奶端上來一盤西瓜，“寫累了吧，快，先吃點西瓜吧。”
或許這就是幸福吧，知善很慶幸自己上午沒有把話說出口。
時間轉眼到了七月十五，是中元節，同樣也是知善的生日。在父母死後，知善就再沒有過生日，他們像是約定好了一樣，對知善的生日閉口不談。知善自己也很懂事，一次也沒有提過。
中元節拜鬼不拜神。奶奶提前一天就把家裡的菩薩都給收了起來。又把家裡的香火榜給擦了一遍。中元節當天，村裡的大人們不會再出門幹活，會留在家裡幫襯著。知善回想起父母，他們即使不太信鬼神，但也會和村裡其他大人一樣留在家裡，到了晚上就會關起門來給自己過生日。
一大早，奶奶便起來燒水，殺雞宰鵝，中午時分就把供桌布置好了。一套流程過後，奶奶叫。祖孫二人圍著火盆，把紙錢一張一張地放進去。奶奶一邊燒紙，嘴裡一邊唸叨著：“老爺、老奶，爹、媽，今天是七月十五了，給你們燒一些錢，在那邊就可別苦著自己了……”奶奶每次燒紙都會說著這些話，每一次都相差無幾。
“知善，你叫你爸爸媽媽呀，不然他們怎麼會知道紙錢是燒給誰的。”
“我在心裡說了，他們會明白的。”知善尷尬地回答。
這幾乎是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都會重複的對話，但奶奶仍然每一次都會提起。
見知善不張嘴，奶奶又自顧自地念叨起來。“有德、有德媳婦，今天是七月十五了，多給你們燒一些錢，你們年輕，拿著錢多幹點你們年輕人愛乾的事，不要缺了東西吃，不要缺了衣服穿，可別再像生前一樣苦了。去做的小生意吧，有德小時候總說自己以後要做大老闆，錢不夠用了就給我託夢，千萬別在下面苦著自己。”
奶奶開始有些哽咽。
“你們放心，知善過的很好，她會一直幸福下去，她已經轉運了。你們只管保佑她學習進步，快長快大，以後給你們修一個全村最風光的墳。”
紙錢快燒完了，奶奶又拿出來一輛紙做的小轎車放進火盆裡。“是媽沒本事，你生前給不了你什麼，這輛車送給你在陰間開吧。”奶奶說完抹了抹已經紅了的眼眶。
盆裡的火已燃盡，只還剩下一些泛紅的紙灰。
過了一會，知善問道：“奶奶現在可以收拾了嗎，鈺琮還在祠堂那邊等著你吧。”
“讓他再等一會吧，也是應該的。”奶奶坐到了門檻上，“收拾太快了他們來不及把錢帶走咋辦？”
每年奶奶都會叫鈺琮去祠堂，但鈺琮都不太樂意去，就僅僅陪著知善在家裡拜拜，也不會被奶奶說一整天什麼也不幹了。今年就像是開竅了一樣，主動去起了祠堂。用奶奶的話說則是：鈺琮終於意識到了自己是張家唯一香火的延續。
一陣微風從門外吹來，蠟燭上的火苗微微晃了兩下，零星的灰燼被風捲起，落在了供桌的碗裡。中元節晚飯會比平時豐盛很多，但都是先人吃剩下的，肉還是一樣的肉，但知善總感覺和平時吃起來是不同的味道。
中元節的晚上沒有人會出去玩，晚飯吃得也會比平時要早些。知善早早坐在了房間的桌前，無事可幹，那就寫日記吧，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是可以給父母燒錢的日子。燒過去的錢和車子，他們都收到了嗎，他們會喜歡嗎？日子過得可真快啊，一轉眼都給父母燒了8年的紙錢了。等自己死後，還會有人給父母燒錢嗎，他們是不是就從這個世界上被徹底抹去了？自己呢？死後會有人給自己燒錢嗎？會有人因為自己的死而痛哭一場嗎？想到這，知善有些傷感。
青春期孩子的腦子總是不停運轉著，裡面藏著很多在長大後也不能理解的想法。
記憶中的父母，定格在了5歲那年，時常會想念他們，但如今再想起，悲痛已經比前幾年少很多了。自己要好好生活，一定活成他們所希望的，幸福的樣子。
日記還在寫著，傳來了幾聲咚咚的敲門聲，聽這力度應該是鈺琮。知善馬上合上日記，把門給開啟了。鈺琮一臉笑意地站在門口，手裡還捧著一個小蛋糕。
知善又驚又喜，“快進來！”
鈺琮在桌前坐下，把蛋糕放在了桌上，知善則坐在了床上。
“我自己都快把生日忘了，你竟然還能記得我的生日。”
“當然了，因為開學就6年級了，再過一個生日，小學就結束了。”
“你今天給我過生日，奶奶知道了不會罵你嗎？她知道了肯定會說我們和死人搶著過節。”
“不會，這個小蛋糕是昨天去鎮上買的，買回來就放在隔壁大伯家裡的冰箱裡，沒人知道。”
知善感動地點點頭。
鈺琮在蛋糕上插上蠟燭，點燃，又把燈給關掉了。
“快許願吧！”
鈺琮開始低聲唱起了生日歌，歌沒有大聲地唱出來，但聽著讓人感到心裡很暖。
“我希望能夠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知善雙手合十說道。
許完願，她把眼睛睜開，吹滅了蠟燭。鈺琮又去把燈給開啟了。
“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而且你怎麼許了個這麼奇怪的願望啊，感覺好敷衍。”
“敷衍？沒有吧，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確實是我的願望。”
“這個願望的話，好像不是很難，那你現在感到幸福嗎？”
“幸福！”
“快吃蛋糕吧！”
知善點點頭，開始吃蛋糕。蛋糕有些冰箱的氣味，口感也不如剛買的時候，但知善還是吃得很開心。
“鈺琮你也吃。”
知善挖了一塊遞到了鈺琮的嘴邊，鈺琮高興地接下。
“9月開學就六年級了，你想要考哪個初中呀。”
“當然想要考最好的重點初中啊。”
“那你剛剛該許願考上理想的初中的。”
“沒事，努力一些咱就能考上的，我還是覺得幸福要更重要一些。”
“會一直幸福下去的。”
“嗯，你也是。”
蛋糕吃完，兩人就坐在床上聊著天。
“我的願望是希望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那鈺琮你的呢？”
“我希望知善的願望能夠實現！”
“真的嗎？那你下次生日就許這個願望。”
“好，沒問題。”
“鈺琮你對我真好呀，我要是不姓張，都想要嫁給你了。”
“哈哈，我可沒說你不姓張就會娶你，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夠一直幸福下去。從小看著你這一路走來，你太不容易了。”
知善攤開手，開始數了起來，“六年級一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再過七年就是大學了，老師說到了大學，就什麼都好起來了。”
“嗯，到了大學，想幹嘛就幹嘛。”
“有工作了，我不僅要自己幸福，還要讓你，讓叔叔嬸嬸和奶奶都幸福，我們可以經常去玩，一塊去旅遊。”
“嗯，想想就覺得很幸福呢。”
“對了，工作後我得先給我爸媽修墳，修一座全村最風光最好看的墳，讓他們在下邊也能開心幸福。”
“今天是中元節，也是你的生日，他們一定能夠聽到你現在說的，他們肯定很高興。”
突然一陣涼風吹起了窗簾，窗簾輕輕地揚了一下又迴歸平靜。
“看吧，他們果然聽到了。”
兩個小孩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