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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天(臘月廿六)四斤之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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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同她死後的這次,萬源總共見了老四斤四次,他的這位姑姑給他留下的印象雖然沒什麼刻骨銘心的地方,但總是歷歷在目。在他看來,老四斤其實跟個孩子一樣,跟自己的弟弟妹妹們一樣的德行。

萬源第一次見四斤是在姑舅爺家,那是大概十多年前,在正月裡的時候。萬源六七歲,跟著父親萬千百去拜年。

一大早,萬千百就領著兒子萬源出門,迎著太陽往東走。下到小河溝,翻過黨家岔山頭,穿過上岔村,再跨過深險的泉灣腦河,走一段稍微平坦點的小路,已經到另外一個村的地界。又走了半個小時,爬到剛才看到的山頭。萬千百向萬源介紹,這裡是安康村,小地名叫呂家岔上山頭,你姑舅爺家就在上頭不遠處。

萬源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他抬頭仰望,站在陡坡下方的緣故,他翹首仰望的時候很吃力。順著陡坡,在兩邊山嶺中間,一條崎嶇小路,扭扭擰擰地消失在左右幾戶人家後頭,小路左手邊靠北,姑舅爺家就在一百米開外,從小路上分叉出去另外一條稍微平整的小路,倒是平坦,往北一直到姑舅爺家場裡。

萬千百一路提著禮當,那是親戚給萬楠夫婦拜年來時帶來的一包餅乾。大紅塑膠紙包裝,方方正正稜角分明,拿起來哧哧咔咔清脆地響,包裝袋上金黃的商標和字型顯得異常醒目。那是萬源最期盼的美食,但家長很少同意他拆開來吃。這些禮當要經歷從一家到另一家三番五次的轉送,很少有人家捨得開啟給孩子們解饞。萬千百既怕萬源提著餅乾不小心摔到地上,將規整的包裝摔爛,將裡面的餅乾摔碎,更怕他偷吃,所以一路上那包餅乾一直勾在他右手中指上。他站在坡路上頭等萬源跟上來,將裝餅乾的布袋子遞到兒子眼前,萬源有點不情願地接過布袋。那奇醜無比的袋子,是奶奶手工縫製的,紫紅布料上油跡斑斑,周遭還點綴了一圈白色蕾絲花邊,同樣有油漬,揹帶是兩根摺疊縫成扁平樣式的布條,大概手指寬窄,本來是灰色,被油汙染成了黑色。布袋是敞口的,唯一讓萬源感到欣慰的是他能借此機會再瞅一眼袋子裡的包裝餅乾。

接過布袋,萬源忽略掉令人難堪的袋子,迫不及待地將腦袋伸進袋口,像是那包餅乾在袋子裡躺了一路,在裡面留下了它的味道一樣,萬源深吸一口布袋子裡的氣息。

“背好了,往前面走。”萬千百命令。

萬源不情願地將挎包套到右邊肩上,揹帶太長,揹包打在他左腳踝,包裡的塑膠袋隨著他的步伐發出“嚓、咔,嚓、咔”的聲響,他喜歡這種聲音。

萬源兩步跨到父親前頭,在陡峭的山路上走得非常起勁,率先爬到另一條小路上。

小路只能透過一輛架子車,順著別人家場埂子往北大概一百來米。小路上頭是另外一戶人家的碾麥場,高出萬源個頭的埂子上頭有一堵低矮的土牆,土牆比他的個頭還挨,一個老太婆從圍牆上探出腦袋跟半截身子,瞅著一路奔上來的小孩,笑著誇讚道:“哎呦呦,這個尕娃娃攢勁。”

萬源不予理會,等父親跟上來後,繼續往前走。

小路的西邊是他們來的方向,路基下是幾株檁條,幾步外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楊樹,大概八九棵,順著場邊一直轉過莊子牆角,莊子北側屋後頭露出幾棵白楊樹梢。第四棵白楊樹下一個狗窩,一條黑狗躥出來狂吠不止。

萬千百禮節性地跟牆頭上的老人打招呼:“三姑媽,過年好呀!”

“源源,過來喊姑奶奶。”萬千百說。萬源的注意力被眼前的黑狗吸引,絲毫沒有回應。他看著拴在白楊樹莊子上粗壯的鐵鏈,黑狗比自己家的大黑狗幾乎小一半,但可惡得很,鐵鏈被它掙得哐當作響。

聽到激烈的狗吠聲,從莊子裡面出來一個拄著柺杖的老太婆,朝路口張望。她顫顫巍巍地往前走,萬千百急忙迎上前恭敬地問候:“姑姑,您怎麼出來了,您多加小心。”

老太婆身後隨著出來另一個女人,“哎呀,表弟來了。這是源源吧!都長這麼高了。”女人跨到老人前面,疼愛地摸了摸萬源的腦袋。

黑狗依然狂吠不止。

“源源,叫舅奶奶,叫姑舅媽。”萬千百站在兒子身後教他稱呼人。萬源將自己的腦袋從姑舅媽手裡躲開,並沒有吱聲。

“我大姐來了。”姑舅媽扶住自己婆婆的一隻胳膊,往山頂上指。

萬源他們來的路一直彎彎繞繞地往山頂蔓延。能看到不遠處,走下來兩個人,肩上扛著大袋東西,正艱難地下山。

“表弟和源源先進去吧。”姑舅媽非常熱情。

“等等大姐。”萬千百說。

萬源跟舅奶奶聚精會神地眺望來人的方向。

兩個人繞過一道灣後看不見她們的蹤影,等再看到她們的時候,已經下到路口。萬源這才看清來人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原本兩個人肩頭都扛著東西,現在只有小女孩肩頭有一隻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女孩臉頰紅潤,吃力地扛著走,老女人亦步亦趨,空手跟在女孩後頭,兩手不安地扶在女孩肩頭的袋子上。

“哎呦呦,這個尕娃娃還攢勁。”牆頭上的老太婆又高叫起來。沒人理會她。

“哎呀,趕緊放下來,看把娃娃累得。”老舅奶奶顫顫巍巍地提起柺杖,在面前戳戳點點,急著嚷叫起來。

姑舅媽跟萬千百奔過去從女孩肩上卸下袋子,那袋子立在地上鼓鼓囊囊。

“大姐,您來就來,每次來帶這些做什麼,洋芋蘿蔔,咱家也種,你這不是白費力氣?”姑舅媽拍著女孩肩上的塵土說。

“趕緊都進屋。”老舅奶奶甩著柺杖像是吆趕著羊群往大門口走。

萬千百責無旁貸地拎起女孩肩上卸下的袋子。他一隻手提著吃力,兩手並用。

萬源跟在人群最後,思忖來人是誰。老女人挽起老舅奶奶的樣子顯得她們異常親密,兩人走在最前面。

更讓萬源感到奇怪的是,老女人跟走在自己面前這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個頭一般低矮,比自己一個五歲的男孩高不了多少。走在前面的人群中,老女人銜在舅奶奶的一隻胳膊上,顯得很滑稽。

進到院內,從房間裡又迎出幾個人來。萬源跟著父親,進到北邊寬敞的廳房裡。

一起進來的小姑娘跟著要進門的時候,被自己的母親喝止“圓圓,廚房來,女娃娃家的,跑堂屋幹嘛去!”

到了堂屋,萬源跟著父親學著樣兒跪拜桌上先人靈位,有主家男人陪著磕頭。

起身,作揖。萬千百朝落在人後倚著門框的老人喊“給姑舅媽拜年了”,作揖,再跪下叩拜。萬源不喊,扭頭望著門口的老姑舅奶奶,學樣地下跪叩首,惹得老人喜笑顏開。

當父子倆要給萬源的姑舅、姑舅媽拜年的時候,萬千百喊“表兄”“表嫂”,話音未落,作勢就要作揖,被主家及時攔擋住。這是平輩間的禮節,一方意欲給兄嫂叩首拜年,另一方必得及早婉拒,不然怎能受得了人家一拜,豈不折壽?萬源乖乖地趴在地上,給姑舅、姑舅媽分別磕了頭才起身,但他至始至終沒有言語,只是父親一喊“表兄”,他便自知是自己的姑舅,回頭朝那人臉上一瞅,麻利地跪倒桌前叩首,父親一喊“表嫂”,萬源在門外的人群中搜尋到姑舅媽的臉龐,同樣叩首。七八個人,包括剛來的那對母女,屋裡屋外地圍著他看。

萬源感覺這氣氛有點像耍猴。他跟著母親去趕集的時候,碰到耍猴的,跟那個時候人們圍起來觀看猴子表演時候一模一樣。

萬源草草地爬起來。大人們已經寒暄著落座,門外的婦女們散開去了廚房。

從大人的交談中,萬源知道,幾乎同一時間來的那對母女就是被送人的大姑,還有她的女兒。他知道了大姑的名字叫“四斤”。父親讓他喊大姑的時候,他倔強地不張口,不喊她大姑,也不喊她四斤。他看著眼前的四斤,她雖然努力地展示著自己鮮活的一面,麻利地小跑著從廚房端來飯菜,站在炕沿下踮起腳收拾炕桌,同時笑著抬頭招呼大家吃飯,跺著腳將蜷縮在堂屋地上火爐下取暖的黃貓趕到屋外,但總掩飾不了煩躁和滿臉疲倦。

四斤雙手紫紅,渾圓如水腫般令人害怕和噁心,猶如兩片從死豬腹囊裡掏出來的肝肺,她全身瘦骨伶仃,周身的肉似乎都聚集在手背上。

“大姐,您也來吃。”炕桌一圈的男人們招呼忙裡忙外的四斤。

“你們趕緊吃。我等會兒到廚房去吃。”

堂屋的男人們吃完飯後開始喝酒,廚房裡的女人們也坐了一桌開始吃午飯,四斤的女兒終於爬到廚房的炕桌邊了,這之前她一直跟著四斤忙前忙後。

四斤又跑去為驢添草飲水。

終於消停下,四斤跟女人們在廚房的炕上閒聊。

萬源想跟四斤的女兒去玩。有人教萬源喊女孩“姐姐”,萬源抿著嘴不開口。他看著眼前十三四歲的女孩,她扎著一個亂糟糟的辮子,又短又醜,辮子根有大腿粗細,霸道地趴在她後腦勺,到脖頸處髮梢的位置,迅速地收攏成指頭粗細,額頭兩側兩縷頭髮胡亂地卷在耳後,女孩穿一件紅花綠葉花棉襖和一條褐色條紋寬褲子,褲腳嘬在腳踝裡,褲子的條紋跟堂屋桌上的香杆一樣粗細一樣的顏色,她穿的棉布鞋幾乎跟自己穿的一模一樣,灰頭土面,外露一點點棉花。女孩面板黑黃,臉蛋兩邊有雞蛋大小的一圈泛起紫紅,嘴唇皸裂如干涸的黃土地。

當萬源聽到四斤的女兒名字叫圓圓的時候,他就不樂意了。後來,大家攛掇著他喊女孩姐姐,他看著眼前猶如乞丐一樣的女孩,一直沉默不語,直到大家催促調侃得太緊,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不要姐姐。”萬源哭得很傷心,令人匪夷所思。

“我叫源源,她就不能叫圓圓。”萬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但他這種無理取鬧,一旦放任就一發不可收拾,同所有五六歲的小孩一樣。

後來,圓圓也哭,四斤也哭,老舅奶奶也嚶嚶抹淚。

第二次見四斤,是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宴席上。四斤孑然一身。

萬源去參加一個表姐的婚禮,表姐叫王采采,是另一個大姑的大女兒。這位大姑是萬源的親堂姑姑,之所以在堂姑上加個親字,是因為他們是本家親戚,又住得極其鄰近,所以關係勝過了一般親房。

萬源的太爺爺跟這位大姑的爺爺是親兄弟。

盛夏季節,天亮得尤其早。六點鐘的時候,萬源被母親馬琴兒從睡夢中喊起來。十歲的小男孩極不情願,雖然昨晚商量好的今早跟著母親去大姑家參加表姐的婚禮,但他又鑽進被窩,推脫起來:“我不去,我要睡覺。我連她是誰都不認識。”

萬源確實沒有見過今天的新娘子,睡覺的慾望完全戰勝了他昨晚跟母親說好要去參加表姐婚禮的決定。

終究還是被母親生拉硬拽地從被窩裡提溜出來。萬源跟著母親跟一眾婆姨們,從青雨崖往山頂走。大姑嫁給了黑山頂的王家。

走了沒幾分鐘,陽光打在身上開始溫潤暖和起來,萬源兩手拽著馬琴兒的手指頭、衣襟子,甩不開。走著走著,他似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將近一個半小時的山路,婉轉崎嶇,還過了一條紅土河。

萬源昏昏沉沉,走得額頭上滲出汗珠。快到山頂有人家的地方,半截陡坡路兩旁栽著兩排高大的白楊樹,眾人行進到樹蔭底下,一陣寒意襲來,讓萬源瞬間在晨風中清醒過來。

一簇人家在一簇各色的樹木中間。樹雖然沒有青雨崖的密集,但零散地灑落在七八戶人家的莊子周圍,跟莊子搭配得恰到好處。不像青雨崖的人家跟樹林離得那麼遠,黑山頂的人家掩藏在樹木中間,要是在外頭,還以為這裡只住著三兩戶人家。

來參加婚禮的不是親戚便是莊裡人,主人家難以個個招呼款待。

鄉間過喜事都會請來攢勁幹練有閱歷有威望的人當總理,總覽協調大小事務,帶主人家行事,縱有不妥當周到的地方,也由總理承攬詬病,於主家無大礙。

地方屬實狹窄,幾十平米的院內擺了三張飯桌,是從學校借的課桌拼湊起的,院子東北角騰出一塊地方供廚房使用,北牆正中是簡陋的大門,西邊一排椽房。來客進門就得鑽到西邊屋簷底下。男士艱難地順著屋簷繞到南邊堂屋內,在堂屋裡上香焚紙磕頭,這是逢著喜事,祭拜主家先人的規程。

女眷們到大門口遇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在門口進退兩難,都乖乖地聚集在大門外碾麥場裡閒聊。她們也許更加樂於湊成一團,交換些近日所得奇聞趣談。

“圓圓沒跟您一起來嗎,大姐?”

萬源似乎聽到自己的名字,所以他格外在意。

“沒有,我一個來的。”

萬源回頭看到一圈人外面站著的大姑,這個人自己三年前見過,同她的女兒。

萬源想起那個叫圓圓的姐姐。三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自己六歲不到。

萬源在熱鬧喧囂的人群中穿梭了兩趟,鑽進院子尋找有趣的事物,但令他大失所望。所有的人都在忙著寒暄、吃飯、划拳、喝酒,沒人在意一個胡亂竄的孩子。

萬源想瞅一眼新娘的模樣,但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表姐。

他回到大門外的人群中。突然,他有點回念三年前被自己惹哭的圓圓姐。他不由得循跡望去,記憶中大姑的個兒本來矮小,站在人群外圍的女人此刻顯得更加渺小,不光是個頭,她看上去膽怯得令人惋惜。她唯唯諾諾地回答著姐妹們的問話,黔首聽著圈內談論的話題,垂著眼臉,任何令大家都開懷大笑的故事在她臉上擊不起半點漣漪。那樣子讓人懷疑,她拼命做出聆聽的模樣,卻什麼也沒聽到,或者她根本聽不懂。

大姑確實蒼老了許多。人老了便會縮小。萬源想,奶奶說的這句話確實是靈驗的。

“大姐,圓圓來?”一個從院子裡出來,手裡端著一盆水的女人將水從場埂子上潑下去,回來擦過人群時隨口一問。

“噢,圓兒沒來。”她麻利簡短地回答,聽得出聲音在細微地顫抖。

四斤扭頭尋覓問她的人的時候,倒水的女人已經擠進大門口的人群,不見了身影。

萬源站在四斤不遠處,清晰地看到她眼角一顆米粒大小的白色眼屎,異常突兀明顯。她重新埋下頭去,褶皺的臉上掠過一絲失望,隨機消失不見,與其說歸於平靜,倒不如說是無動於衷。

萬源又想起他的姐姐圓圓來,她應該十六七歲了。是不是也當了新娘了?萬源著實惦念起她來。

當四斤扭頭朝他露出一抹艱難的笑容的時候,萬源突然將對圓圓姐的思念拋諸九霄雲外,他突然對眼前的女人生出莫名的感覺。她比自己一個小學生看上去還要矮小,不光矮小,她站在人群后比小學生站在老師面前還要矜持。

那中感覺不是可憐和同情,而是厭惡和鄙視。

萬源隨機感覺自己不應該厭惡一位長輩。他將過錯歸咎於她眼角那顆明晃晃的眼屎。

一整天,萬源只要窺到四斤落寞的影子,他眼前就迸出那顆明晃晃的眼屎。沒人提醒她揩拭。

最後一次見活著的四斤,是在前年冬天,萬源去二姑家拜年,遠遠地從四斤村莊邊上經過,站在她家後山的樑上就看到瘦小的四斤在家中裡裡外外忙出忙進。正月裡走親訪戚,給姑姑舅舅們拜年,再正常不過,同樣是姑姑,為什麼不下去瞧瞧呢?

“算了吧,你這個大姑現在不是你大姑!”萬千百對萬源說。

十來歲的萬源感覺這是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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