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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膽大包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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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飲黃昏,素風幽寒。雖泠泠清冬,卻也明月窺人。酒已盡,人未寢,執子之手,庭戶秀無音。有玉繩低轉,疏星渡河漢。以夢為馬,笑擲流年,一路攜手醉紅塵。

不知到底是喜是悲,該來的,終是來了。劉欽接到京城策牒的時段,尚在晚秋,同附的官憑有綾羅告身,以及過關卡的魚符。觀牒文看似平調卻非同一般:由袞州陳留的濟陽,遷至豫州汝南的南頓;跨郡跨州,由六百石秩品的縣尊,拔至千石的令臺;由苦寒之地的濟陽,涉至大漢百縣之首的南頓。京師寵渥可見一斑。

樊嫻都小鳥依人地靜偎在夫君胸前,喃喃自語道:“濟陽十年,安土重遷,七口之家浮如飄萍,徒增心寒。”劉欽聽聞嬌妻竟有白頭之嘆,忙將其貂袍向上提拉,再裹緊擁懷,慰貼道:“鐵打的寺署,流水的令官!距策牒下發已逾兩月,時不我待,此二日便交接公文。趁天氣向好,僱上三幾駕輜車,也好在南頓過個元日。”

隆冬出行,註定是一場渡劫的過程。官道兩側的冰碴子堆得山高,而在路的中央,一道道曲曲彎彎的硬轍子有半尺多深。輦夫為規避輪轂陷入,便馭牛趕車跨轍而走,使得輜車“哐嗵哐嗵”地一路頓行。前頭輜車上幾人尚憋氣不吭,只聽得後面幾個孩童“哎呦哎呦”地叫嚷。

如此一路向南跋涉了七天六夜,終是到了一個叫淮陽的地界。淮陽國乃是大漢宣皇帝劉詢的二皇子——淮陽憲王劉欽的封地,薨後由文王劉玄世襲,去秋劉玄過早薨沒,便由年未弱冠的長子劉縯承了爵位。

距淮陽王城尚有三十里腳程的地界,有一座小小的驛置。劉欽便囑輦夫於置口站定,掀簾便下得車來,且對隨行的充蘭及蘇水笑談道:“僕有幸與淮陽憲王同名同姓,慚愧的是,長子又與憲王長孫同姓同名,便是史書,也未敢這麼寫吧!”幾人鬨笑著也下得車來。

有徒卒驗過綾羅的告身,便喚來了一位身著公服的吏官。吏官見告身知是南頓赴任的縣尊,便不敢怠慢,一邊令人引輜車入內,一邊恭敬揖禮道:“不知縣尊駕到,有失遠迎!”劉欣忙回禮道:“路過寶地,多有叨擾,還望公等體恤。”吏官見此人溫文爾雅,便先請為敬道:“僕一小小置嗇夫,有公等入駐,定蓬蓽生輝。這一路車馬勞頓,風塵僕僕的,先著廚間做一些可口飯菜,公等若有吩咐,叫我便是。”

等置嗇夫漸漸走遠,劉欽邊著人分置住處,邊對夫人和充蘭叮嚀道:“明日一早,岔道而行。夫人帶家眷直赴南頓,一日便至,先尋得一處館舍住下;我與充兄、蘇水還有縯兒,須入城中拜謁淮陽王母,再圖赴汝南交接公文。”二人聽後遂點頭應喏。

次日幾人剛喝過晝食,便見置口處飛來兩匹軍馬嘶鳴而止。於馬上下來兩名身披護甲的尉官,邊奪門而進便手提馬鞭吆喝著:“劉縣宰何在?劉縣宰何在?”置嗇夫見狀忙迎上前去,笑臉一揖,便折身指著院中的劉欽,樂呵道:“縣尊在那兒,將軍請!”看這架式,恰似噩難當頭,劉欽不由倒出了一口涼氣。倒是蘇水反應快,趕忙護在劉欽面前,半抽腰刀錚錚有聲。

不料兩名尉官近得前來,便躬下身段,拱手道:“王母聞訊劉縣宰過境淮陽,特命我等前來相迎。”劉欽一聽,心裡不由咯噔一聲,人還未進淮陽王城,訊息早傳進了淮陽宮中。想必是關卡的魚符暴了行蹤,也不及多想,便回揖道:“著娘娘勞心勞力,臣下汗顏。我等四人正欲進王城拜謁,多煩軍差前引,我等隨後便到。”

聽劉欽一言,為首的尉官看了下樊嫻都及一眾家小,招了招手道:“王母娘娘早有鈞命,一行皆為皇室宗親,勿論親疏,縣宰家眷便隨我一同前往罷。”

輜車一踏入王城官道,果然氣勢非凡。大道皆用青石鋪就,鬼斧神工鑿就的靜面,宛若一塊塊黛青色的寶石鑲嵌在通天的玉帶之上。如此一路靜心而行,菸灰色的天地渾然一體,無有一絲勾勒的痕跡。待掀簾四探,忽見巍峨的城樓若千仞的絕壁般直壓下來,面目猙獰,真的是毛骨悚然。

劉欽見城邊是湖,湖中有城,冰面瑩瑩,浮光耀金,不禁與充蘭感慨道:“淮陽地果然名非虛傳,王氣側漏,大有圈天下之雄圖霸志也!”充蘭詭異回笑道:“哀天家後嗣難逮,百年後若依承阼序列,當屬中山王劉箕子莫屬,可嘆中山王年紀尚幼,七歲齠齔,否則便屬淮陽王無疑了。”

日近晌午,三駕輜車方在軍差引領下進了淮陽王城。時寒冬臘月,淮陽城裡仍是喧囂不減,趕年集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二位軍差在一處擎天玉闕前下得馬來,引輜車進入王宮皋門。幾多人於皋門前下得輜車,便見白玉鋪就的大道飄搖而上,過雉門又有嫋嫋濃霧自林間一直縹緲上了廣寒王宮。

繞過繁華的重簷大殿,又趨至後寢招客花廳,蘇水、小青、充蘭及女兒充曦暫坐一旁品著閒茗,劉欽一家七口便承宣進了後寢暖閣。

劉欽見閣內有一檀香木雕的屏風,屏風前有象牙刻就的榻床之上,有一貴婦頭箍金華紫輪帽,身穿金華紫輪助蠶服,正斜抱著一青玉香枕,與一眾妃嬪嘮著閒嗑。不用多猜,這位便是王母娘娘了。

見劉欽一家進前參拜,王母便趕忙躬起身來,雙手忸怩搖擺道:“這一拜可折殺本宮了,快快請起。”邊說便起身下榻,將劉欽親扶上尊位,又笑談道:“昨日閒暇之餘,有宗正觀了牒譜方才知曉,緣是我家叔翁到了。您與叔母亟請上坐,息婦領縯兒及眾嬪妃當循了家規,還是給二位尊長磕個頭吧。”劉欽幾經推辭,見王母盛情難卻,也拗不過,便戰戰兢兢地遂了她心願。

一俟酒宴上罷,王母便著人以舞助興。二十餘舞姬上場伊始,一曲《沐風》便贏得了滿堂喝彩。伸支舞袖,翩翩然,似欲隨風飄飄去,豐若有餘,柔若無骨,表飛縠之長袖,舞細腰以抑揚。

王母與劉欽又幹一杯,面上便有了微醺之色,不由撇嘴嚅囁道:“恕息婦問句不著調話,依叔翁之見,我大漢脈數尚走多遠?”劉欽一聽又是被流言所害,便如實回稟道:“宣帝時路溫舒曾有諫言,曰:漢厄三七,便是享國兩百一十餘年罷。宣皇帝聽後大為震驚,疾著諸王公大臣吾醒自身,後又封事以豫戒。觀天下縣官身懷重疾,恐子嗣難繼,饗國難永哇!”說罷遂一聲長嘆,淚光瑩瑩。

王母自是也唉上一把,見劉欽心情稍有平息,鳳眼一翻,又開口言道:“三七之厄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若天家事出不虞”王母隨囗一出昏言悖論,便趕忙打住。劉欽何等聰敏之人,自是會意,便恭謹回道:“天選之人,自有鴻天之福。勢若社稷將傾,尚有中山、淮陽二王奮脊扛鼎,天,還塌不下來。”

王母一聽此言精神倍增,便又趨身追問道:“依叔翁之見,中山王劉箕子與我兒劉縯相比,誰更有面南之魄,問鼎之才?”劉欽聽罷一時啞然,這旮旯穢語,如何作答。

王母見狀,也趁得是一臉的尷尬,忙陪上笑臉,親自斟上一杯盈盈的溫酒,雙手饗呈於劉欽面前。見劉欽雙手接下,又岔開話茬道:“王城與南頓只一日腳程,你我日後不僅宗親,亦是左鄰右里,閒暇之餘不妨多走動一二,兩家也好生相互照應。”劉欽忙點頭應喏道:“託娘娘洪福,皇恩厚重,此去南頓,臣下定誓死用命,以報皇家似海恩情。”……

席間應酬一來二去,淮陽王劉縯拘謹了半日,屁股早就按捺不住了,便提袍起身向王母及劉欽輕揖一禮道:“母后,大父,兒臣不勝桮杓,無逸齋尚有課業未做,恕我先行一步了。”話畢見母后起身欲怒,便裝作未曾看到,趕忙折身抖了抖玄墨長冠,若無其事地溜身而去。

花廳裡這一廂閒人用過午食,便百無聊賴地四下走動,亭臺軒榭早已看厭,除卻廊廡周邊有幾棵蒼松勁柏尚透出一絲絲綠意,到處便只留陰冷肅殺之氣了。

“小娘快來!小娘快來!”充曦剛剛把冰涼的下顎埋進溫煦的裘絨裡去,便見西苑的椒杈叢裡伸出來一隻搖動的手。充曦知道小青在入廁,便不予理會,哪知小青憋紅了小臉兒尚能吭哧,“小娘,這裡有湖……”

充曦聞聽西苑有湖,便碎步走了過去,至小青處尚不忘兩手掂起鼻尖,一臉嫌惡的樣子。至湖水堤畔,方見一池黛藍的湖水凝成了一塊如同藍寶石般瓷釉的冰面,冰面之上,有一隻鸕鷀在“嘎呀嘎呀”地引頸高歌,另外幾隻嫌煩似的雲遊啄食。

小青自椒叢裡狼狽而出,見湖心冰面上的鸕鷀們來去自由,皮子癢癢,不由得弓起腰支,兩眼兒瞪得溜圓。充曦見狀也不予理會,折身再望向後寢的方向,滿眼皆生出望眼欲穿的焦燥與無奈。小青突然把蓬鬆的髻頭一擺,眼眸裡竟能放出光來,“別介,有玩頭兒了。”

小青拽著充曦水袖下得石階,便搭腳在耀眼的冰面上來回滑動,見冰面凍得結實,便鬆開充曦的掌心,摸索著向湖心慢慢趨去。充曦見小青如此頑劣,便膽戰心驚地囑咐道:“尚不知冰層多厚,萬事務要小心。”小青哎了一聲,便招手道:“小娘也來。”充曦睨了她一眼,憂心道:“如此頑劣不羈,來日可怎麼嫁人哪?”說罷著纖手挽起裙襬,躡手躡腳地趨上冰面,尚未滑動,臉先白了。

小青在湖心翩若驚鴻般掠來掠去,驚得一旁的鸕鷀們一邊拍打著翅膀一邊破口叫罵著上得岸來。小青扭頭見充曦戰戰兢兢的樣子,禁不住樂了,“不中用,多蒙縯公子有憐憫之心,不然做小也鮮有問津罷。”說罷只聽身後“咔嘣”一聲。充曦一聽來不及回懟,忙催促小青道:“有咔嘣聲,還不趕緊回還。”“小娘,晚了……”充曦聞聽小青一聲弱弱的唳鳴,忙張目四望,緣來冰面上早沒了影蹤,倒是在冰層內裡,尚還露出一個黑黑的腦瓜,兩手正撲騰著一路壓來……

充曦見此狀不由驚駭失措,一心援救又無從下手,待凝神細思,方知叫人才是上策。充曦急急上得條石堤壩,便對著居北宮室大喊救命,時有呼呼的北風鑽進嘴裡,倒噎著咽喉令人窒息。不知是塵土抑或冷風,反正都一樣涼到了心底。

少頃有一干宮人疾奔過來,近前見是有人破冰落水,一個個竟喜笑盈盈的,反倒沒了惶慌之色。哀哀冬日,彌久漫長,宮中鮮有些噱頭調味,今日得見,自是有了些許看頭。有一身負甲冑的巡衛倒有點良心,見有小女落水,折身便尋了一竹杆過來,飛身下去將竹杆捅在了小青面前。小青見有救命稻草,便抓杆而上,汙水便拌著冰渣呼啦啦淌了一地。

就這麼狼狽地被扔進了宮室,尚有好心的黃門著人與小青置換了袍服。主僕二人遂跪倒在暖閣以內的簾口一側,一個個臉頰凍得烏紫,大氣未敢出得一口,只怔怔靜侯宮闈發落。

因冬日宮室裡昏蒼蒼一片,暖閣內自然掌起了幾盞連枝宮燈。兩宮燈之間有一雜玉龜甲的屏風,直曜曜亮瞎人的眼晴。屏風前便是一神工雕琢的玄漆案臺,臺前有幾宮婢撐著的銀打扇下,有一位十六七歲的白淨少年,頭戴一頂白玉燕尾冠,著玉帶銀白龍紋直裾暖袍,通身的儒人燕居打扮,卻不是淮陽王又是何人?

“張起面首。”淮陽王聲音低啞且帶有童嗓地斜靠在几榻之側,漫不經心地睨了下面一眼,兀自把玩著手中的靈芝玉如意。小青不由得緊擠眼黑了一黑,又可憐巴巴地偷窺了充曦一眼,見充曦只蠅聲顫慄道:“小女不敢。”

聽得此言,淮陽王單薄的眼瞼慵懶地翻了一翻,從玉如意的帽端處移目開去,側眸瞟向身側一嬪妃麗人,委屈道:“你瞧瞧,熊心豹膽的,還有她不敢的麼?這大冷的天,在禁中洗澡,女子家家的,若多留一日,準把這殿堂的瓦當都拆了去,你信不?”那嬪妃聽罷只掩袖抿笑,並沒答理。淮陽王便起身跳下臺來,用玉如意端起充曦的下巴,細查端詳。

充曦不意他的舉止竟如此輕浮,臉頰飛紅,忙別過頭去,心中似有一萬隻麋鹿在左衝右撞。淮陽王嘴角稍一痙攣,也不勉強,放手對那個麗人嬪妃嬌痴道:“怪不得奴子們有潑天之膽,緣來也是有個由頭,眼珠子裡竟找不出一怯字來,怕是上了金鑾殿不守禮法,司隸大人都要拱手讓她三分吧。”

麗人這會兒有點生氣了,柔聲嬌嗤道:“殿下問便問吧,切勿把妾身的父翁繞了去。人家一嬌羞柔弱的女子,小娘家家的,哪有你這麼審的?此二人既能進得西苑,怕是縣宰的旁支或僕人。這會兒席宴怕要散了,趕忙著人送過花廳,別誤了人家的行程歸期。”

淮陽王又躍身坐回原處,把雙足蹺到了案臺之上,然後把臉一偏,垂眉斂目道:“說吧,該怎麼戒止?”淮陽王言畢見無人應答,便睨了充曦一眼,只見她低頭無語地用玉指互撕,便用手怒指小青道:“來人,杖她!”說罷便見簾囗處有兩黃門,手持白蠟木梃揭簾而入,上前惡狠狠便要拿人,嚇得小青一下子癱軟在地,哭告連天道:“小娘,救我!……”只見充曦那剛剛飛紅的臉龐一下子變得鐵青,又見她在紅唇處咬了幾咬,方伏地嚶聲哭泣道:“恕罪女無狀,誠乞殿下寬宥。”

此事本就無甚大礙,話已至此,淮陽王也覺得寡然無趣,只是覺得這女主有味,挑逗一番罷了。淮陽王蹦下臺來,上前揮手道:“罷了罷了,好男不跟女鬥,爾等且回吧。”說罷便欲拉充曦手臂,不料小青見此情景,忙怯怯地補上一句,“男女授受不親,我家小娘可是有婚約在身的。”淮陽王一聽不由得積羞成怒,眾目睽睽之下又不便發作,便含恨發笑道:“是哪個?”此時殿外已是人生喧囂,小青便垂髻如實答道:“已至殿外。”

一行人便前呼後擁趨出暖閣,剛出殿門,果然見有四五個人正推搡叫嚷。幾人見淮陽王出得宮來,一個個忙不迭跪倒伏拜,倒是有一人於側邊叉著腰怒目而視。看他的樣子估摸有十四五歲的年齡,卻生得人高馬大,眉頭倒豎,眸似銅鈴,披一身明藍直裾衣,倒趁得乾淨利落,想必充曦的未婚夫便是他了。

“大膽奴才,見了王駕竟不下拜!”有黃門不問青紅皂白,上得前去便猛踢一腳,不料被劉縯輕輕一索,反手一拳便擊癱在地。幾黃門見狀便若餓虎撲食般疾奔而來,劉縯見狀只呵笑一聲,揮起油錘般的鐵拳便迎了上去,只吹燈間的功夫,丹墀之上便橫七豎八地躺倒一片。

劉縯又冷冷折身移目,見淮陽王面目驚恐折身欲逃,不及細思便飛身而上,不料卻與充蘭撞了個滿懷。正呆懵間,又見充曦兜頭便潑來一盆涼水,醍醐灌頂,方倒吸了一口涼氣,“撲通”一聲跪倒在岳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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