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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爹孃感情最好的時節,那時的娘還沒有日後的瘋魔,爹也還好。
娘那時對爹偶有臉色不好的時候,爹也不計較,還是努力逗娘開心。
幼時的我是好奇想知曉一切,譬如我想知道為什麼天是藍的,太陽是紅的,晚上才會有星星;
更想知道娘為什麼會臉色不好,爹為什麼逗娘開心。
於是我就興沖沖地問了爹,爹那時也不過十九歲,還沒到弱冠之年,還是個少年郎,麵皮子薄得很,面紅耳赤地把我抱到膝頭,向我認真解釋,“你娘她就喜歡爹哄著她。”
他聲音還帶著不自然和慌亂,就講完了,我第一次疑惑和好奇也消失了。
爹和娘和我是住在一起的,我印象裡爹永遠陪著我和娘,儘管娘不耐煩地想將他趕出去,爹也紅著耳朵、躲避著我好奇的眼神和娘說好話,留下來。
這也練就了爹的臉皮吧,此後他臉皮愈加厚了。
我也從沒有見過除了爹孃以外的親人,爹想帶我出去,可娘不讓,這面見親人的事就由爹縱著娘,頂著祖父祖母的不滿壓力拖到了我五歲。
這期間娘還生了妹妹,爹給妹妹取名叫蕙兒。
蕙兒……蕙兒,我聽了爹的解釋,也希望她以後聰慧過人、秀外慧中……
以及蕙質蘭心,還有爹給我講的那個新詞兒叫……叫什麼來著……?
對了,叫蕙心紈質,此前我是從未聽說過這個詞的,倒是配得上妹妹,一聽就是好寓意。
我恨不得把所有好詞好句、優美寓意的字詞都加到妹妹身上,好叫她長大後知曉我這個姐姐是如何喜愛她的。
我小小的腦瓜子又蹦出無數個問題,爹怎麼這麼博學?
我問娘,娘說爹不博學,參加了科舉獲得了名號才叫博學呢,更有甚者一路過關斬將、考到了金鑾殿上,面見了皇帝老爺,我許多年後才知曉那時娘說的是二舅舅。
娘又說,“孃的好二哥才是真真博學呢!”
她語氣裡有譏諷還有憤懣不滿……等等等等的愁和怨,年幼的我聽不出,好奇又來到了我身上,一個勁兒地問娘那位厲害博學的二哥、我的二舅舅。
娘被我纏得不行,又見我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她,頓時不捨得罵我了,對哩,我這雙我引以為傲的水汪汪的杏眼和娘如出一轍呢!
便是日後娘與爹的感情愈發僵硬,爹一見著我這雙肖似孃的杏眼就忍不住發痴發愣。
在很久很久的以後,爹再怎麼不想見到我和蕙兒,但是我一出現在他面前,他又會盯著我這雙獨一無二的杏眼發呆了。
引得林姨娘好生不滿,拽他的衣袖想讓他回神都被爹一把甩出去了,絲毫不顧那是他平日裡寵愛的知心人。
為什麼說獨一無二呢?
因為——
娘那時已然死了。
這時娘還活著,我也還未長成娉婷少女,娘見我一直好奇詢問,就抱著不知是惡意還是懷念豔羨的心態對我講起了二舅舅和將將降生的天之驕子——
我的表弟——金玉。
也是我以後佔據我一生的男人,
不,他現在是襁褓中的嬰兒,還算不得男人,也不是少年形態,更不是我日後第一次見他時的稚齡孩童。
我聽的津津有味,天哪!怎會有人這樣不凡,握玉而生,我生平是從未聽說和見過的。
我對金玉表弟有了好奇。
好奇這個磨人的小妖精又一次落到了我身上。
那時我還只當他是表弟,娘也還沒想起要我與金玉結親。
畢竟我已然五歲了,好奇又靈動,是爹孃的心頭肉,他們只要我平安長大,不要我為這些事煩憂。
而那時金玉還是嬰兒,雖是個來歷不凡的嬰兒。
我問完娘之後,想著不能厚此薄彼,爹也疼愛我,我就又去問爹同樣一個問題。
——爹為何這麼博學?
爹笑著看著我,用手指颳了刮我幼嫩的鼻樑,又把我抱在膝頭,“那爹的瑩兒覺得爹厲不厲害?”
我自是狠狠點頭,在我心中,爹就是最厲害的,他就是大英雄,無所不能的大英雄;
要是那時我知曉孫悟空的故事,我便覺得爹和孫悟空一樣厲害了。
說句大不敬的話,那時我對所謂的天子帝王還沒有那麼敬畏,說來也可笑,還是從前的時候爹和娘交談我才知曉有一個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蓋因爹和娘說:“新帝御極,大赦天下。”
那時的帝王概念在我心中還沒有形成,只覺得也就那樣,還大不敬地好奇為何帝王天子將相文官都是男子啊,女子為什麼不可?
我瞧著爹雖博學,可爹也怕娘啊,爹還要逗娘開心,叫她不再對他冷臉相待,這分明是娘更尊貴啊!
年幼的我不懂。
直到以後很多年我第一次見到聖上的時候,還有心思開小差,也沒什麼不同的嘛,既不是三頭六臂,也不是神通廣大的,和我年少時想的差不多,就是個普通人,一樣只有一雙眼睛,一個鼻子……
那時金玉官運亨通、青雲直上,得天子寵信、比他的父親做官還要有天賦,才能讓天子屈尊降貴來到我們的府邸。
金玉他確實是有才能的,比二舅舅還要厲害。
皇上比我想象中好看些,丰神俊朗,也算不凡,畢竟能從先帝二十幾個皇子中脫穎而出、奪得大位的又豈是泛泛之輩?
也是,不是皇上好看,是我幼年時想象的那個帝王太老太醜了,我還畫在了紙上,不出意外,那又是我好奇心發作的產物。
等皇上走後,我叫侍女將我從故地棠鎮帶來的小匣子拿來,將人都趕出去,自個兒樂呵,我畫的帝王是承元年間的了,那就是先帝,想來先帝登基時已然壯年,也確實那麼老了。
我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這都是我回不去的曾經。
皇上確實是個好皇上。
只不過這已然是另一個帝王了,不是我年幼時爹孃還在時那個剛剛登基、大赦天下的天子了。
那時我不過三十五歲,金玉也才而立之年。
不過才過了三十年而已,卻已經滄海桑田,娘已死了二十年了,爹怕是也有了二十個妾室了,就連梁國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也經歷了許多了,連帝王都換了。
何其可笑?
那時我所讚頌的深情也已如泡沫了……
回到五歲那年,我時常心裡想皇帝有甚麼,哪有我爹厲害博學?
要是那時我知曉會讓爹傷心的話,我怎麼也不會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問出那句“爹,娘說科舉的才是博學,爹,你科舉過嗎?”
那次,好奇心害了我。
爹臉色很不好看,喃喃對我道:“咱們家是商戶,是不能科舉的……”
我又想好奇,什麼是商戶?商戶為什麼不能科舉?
只不過爹已經很難過了,又看著我,我卻覺得不是看我,“瑩兒你怎麼就不是個男孩,若是,若是,爹不要這萬貫家財也要帶你們走、脫離商戶就可以科舉了……”
我的心一痛,儘管那時我還不知男孩和女孩的區別,卻還是心痛於爹想我是男孩。
也不免又好奇,為何爹要我是男孩,為何男孩了就能科舉、就能變成博學的人、厲害的人,為何女孩不能科舉、不能……
娘聽見了,臉色鐵青地過來,將我抱起來,對爹冷聲道:“趙誠!你發什麼瘋?!”
轉頭又對我神色和善寵愛,“瑩兒沒事啊,你爹他糊塗了,亂說的,你別聽——”
爹也清醒了,神色慌亂地衝我道:“瑩兒爹糊塗了,糊塗了……”
他說著說著又失落起來,從那以後我就知道科舉是爹不能提的忌諱。
科舉也便是爹的寬敞順遂人生裡的為數不多的遺憾。
我難耐地在爹的膝頭上扭來扭去,爹第一次當父親,還不太懂怎麼抱孩子,我被他勒的不舒服。
他還沒有到日後我跟進金玉到淮陰乃至於京城生活時的兒女成群、子孫繞膝,抱都抱不過來,連自己的女兒的臉都記不住。
我就在爹的膝頭上長到了六歲,大抵是娘和爹感情不復往日好,出現了裂痕,我的祖母就瞅準了機會迫不及待地給我爹納了幾房妾室,我也見到了更多人,有祖父祖母還有諸位堂兄妹們。
我的祖母是個睿智的人,事實證明她這步棋也確實走對了,我爹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態,是想氣氣我娘、讓我娘更在乎他還是就是為了自己?
這個答案,到如今我也不知曉。
反正爹是收下了,還在日後給我生了許多弟妹,其中就包括趙懷寧。
——那個金玉的好友。
我突然想起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說金玉是萬人迷體質和瑪麗蘇什麼傑克蘇的,還說他們都是單箭頭金玉。
我不懂她在神神叨叨些什麼,只是萬人迷……?這顧名思義就是人見人愛嗎?
那倒是,金玉性子好,長得好,什麼都好。
當年在孃的喪儀上他能溫暖了我和蕙兒,讓我對他有了心思,便也能溫暖別人。
好比那月亮,不止照著我,也照著旁人。
金玉值得,他值得我們對他傾心相待、情深意重。
就是不為那女人說的萬人迷什麼單箭頭的,我不知別人如何想,我還是會喜歡金玉,甚至於愛上他。
我始終記得那個喪儀上,金玉的微笑。
那個明媚爽朗的少年郎——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也怪不得叫那些個看慣少年公子風流氣度的青樓楚館裡千嬌百媚的紅顏花魁清綰都芳心暗許,傾慕於這少年郎的意氣風發。
爹納了妾室以後,娘就更不待見他了。
我想娘還是有些喜歡爹的吧,也為了自己的驕傲和清高。
後來有一日我身邊的侍女被爹其中一個侍妾收買了,教唆我說我娘現在只顧著妹妹,不喜歡我了。
她原意是挑唆我去害蕙兒,但我只想著娘不喜歡我了,就哭哭啼啼地找娘傾訴,叫她不要不喜歡我。
娘聽我說的驢頭不對馬嘴,也濛濛的,才逐漸理清了思緒,抱著我說:“娘怎會不喜歡你呢,孃的瑩兒和娘長這麼像,即使有了你妹妹,娘還是最疼你。
你才是孃的孩子,你妹妹是你爹的、你祖母的孩子。
你瞧瞧,你的名字——瑩兒,是娘起的對不對,娘就希望你冰清玉潔,純真美好的,不要為了這些事煩心。
你妹妹的名字是你爹起的。”
我自那以後就沒見過那個侍女。
我也如娘所願,現在還是單純的模樣。
再一晃,我都十週歲了,是個小少女了,蕙兒也八歲了。
我也能感覺到娘更疼我,我雖不說,但心裡還是有些高興的。
娘也和爹徹底鬧僵,那天他們在吵架,我聽的清楚。
娘說:“趙誠,你以為你是誰?要不是當年那件事我怎麼會嫁給你?!”
爹生氣大吼:“對,是、是,你孫二娘子心氣兒高,看不上我,那又怎樣?!還不是得嫁給我!
你瞧瞧你多失敗,你二哥春風得意,不光得了一個握玉而生的兒子,更是膝下兒女眾多,說不得明年你二哥就去京城做官了——”
娘尖聲道:“你又好到哪裡去!你就是一卑賤商戶之子,連科舉都不能,你們家就世世代代是卑賤之身!”
“啪!”
這是我第一次見我爹打我娘。
我娘也逐漸害了“瘋病”,日漸瘋魔,爹也日漸寵愛林姨娘這個解語花和林姨娘的兒子趙懷寧。
爹和娘之間就像那天的“啪”一樣,相見兩厭。
之後就是娘帶我和妹妹去孫家“搞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去外祖家。
儘管我們都在棠鎮,相隔不遠,娘卻從來不去也從不帶我們去。
見到了金玉。
我看著母親像商品一樣將我們推銷出去,二舅母譏諷內涵我們娘仨,第一次見的外婆外祖將我們趕出去。
但我還是記住了金玉。
唇紅齒白的俊俏小公子。
也記住了孃的話——
“……表姐表弟的,親上加親,青梅竹馬……”
無端想到以前爹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
漢武帝和陳阿嬌的故事。
他們也是表姐表弟,青梅竹馬。
他們還有一個成語典故,叫金屋藏嬌。
我記得清楚,祖母是不許家中女孩讀書認字的,而我幼時以至於今時今日都驕傲於我識字、還會看文章,與旁的姐妹不同。
爹覺得女孩知書達理更好些。
漢武帝和陳阿嬌由:“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
再到“皇后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綏,罷退居長門宮。”
我幼時第一次聽這故事時只覺得可笑,世上怎會有這般傻的女子啊?而且不止是陳阿嬌傻,她的母親館陶長公主那樣的女中豪傑竟也會相信這樣的話。
後來和金玉到了那種地步,我才恍然發覺這本就是一場買賣罷了。
館陶長公主想要的是皇后之位,和權勢,王夫人想要的是太子之位,和權勢。
他們兩個分明是一拍即合。
完全不顧劉徹和陳阿嬌的想法和心意,最後他們才成了一對怨偶。
與我娘何其相似?只不過二舅母不願意罷了。
這是我孃的一廂情願。
就像我曾經認為她會一直一直疼愛我,但是當那剪刀快到我胸口時,我才想明白了。
我那時就暗暗地發誓,我必定不要走上陳阿嬌的老路,我和金玉必定會長長久久。
我們是表姐表弟,是天作之合。
再見到金玉就是孃的喪儀了。
娘那天發瘋了似的要將剪刀捅入我和蕙兒的胸口,但被爹發現了,我們活了,娘卻死了。
事後爹很沉默,我和妹妹也很沉默。
爹張了張嘴,想安慰我們幾句,想和我們說說話,但卻不知說什麼,我才驚覺我和爹已然這麼生疏了。
最後爹只瞧著我的眼睛道:“你的眼睛很像你母親。”
我當然知道,卻看不懂爹眼裡的情緒。
他眼裡好似有淚光一閃而過,卻又被急急而來稟告:“趙懷寧想爹了,想爹陪他。”收回去了。
爹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和金玉靠這麼近,和他講話,我還差點說漏了嘴娘不是病故的,是自裁的,後金玉給我們解了圍。
我心中有了摘下明月的想法。
二舅母還是不喜歡我。
第二天,我早起照了鏡子。
嗯,我和娘眼睛長得愈發像了。
不過我比娘長得還好,她只有一雙水濛濛的杏眼出彩,其餘都是小家碧玉,我卻哪哪都好。
杏眼桃腮,麗質天成。
爹……更不待見我了。
他從前有多疼愛我,如今就有多怕見到我。
他怕的當然不是我,而是我的眼睛。
我這雙肖似母親的眼睛。
我也不會再好奇地問他為什麼不待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