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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可是集天下繁華之所在，姑娘何出此言？”
“天子腳下的確富麗，但城中混亂日夜爭鬥不止，我爹爹孃親兄長皆在武士鬥毆中被無辜殃及。帝都如今人人朝不保夕，我只能離開另闢生路。”少女說到此處有些哽咽，“但我一介弱女，一路從王畿往北流浪，既無權勢錢財，亦無一技之長，路上被流寇燒了戶籍，走投無路下想起這把嗓子自小被說還能聽得，便自薦天香閣。也是眉姨好心，不嫌棄我相貌醜陋，才能得幸見到貴人。”
簾幕後沒有出聲，顧盼見機搶道：“帝都混亂是因為有人擺不正自己的身份，異端孽種妄想篡奪正統。”她認定那人非富即貴，安心奉承，“我們十三殿下便是去將正統奪回來，想來過不了多久，王畿就能國泰民安，秀秀啊，你運氣不好，若是晚走幾個月，就不用流離到這薄命地方，賣笑生活了。”
牛善聽到幕後幾不可聞地輕笑一聲，那人沒有理會顧盼，柔聲朝他旁邊的秀秀道：“你的聲音很好聽，我本有意邀你作陪，每日為我唱一曲清歌。但我此行欲往帝都，聽你方才所言，那是你的傷心地，倒教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願意，我願意！”秀秀急急叫道，聲音都高了許多，牛善看到她眼眶中打轉的淚水，“請貴人帶我走！”她幾乎要跪下來了。
人們交頭接耳，疑惑這女子如何出色，能得貴人青睞。輪到顧盼面上乍紅乍白，狠狠拔下一根分叉的頭髮，“這麼急切，一副咱們天香閣虐待了你的樣子。”
她倚入那靈石商人懷中，正拿著雞腿的壯漢卻沒有理她，呆呆地凝望竹簾，嘴角流下的晶亮讓她皺起了眉頭。她四下一看，果不其然整個二樓的人都在注視著同一處，那剪影彷彿渾然不覺，在萬眾矚目中優雅起身，輕飄飄地走下角落的樓梯。
“姑娘留步！在下能否請姑娘吃一杯清茶？”眼見那美麗輪廓逐漸融入昏暗，壯漢如夢初醒，急匆匆推開顧盼追上去，被綠衣侍衛擋在幾尺之外。
“給老子讓開！”商人怒而拔刀，他有四分之一的仙人血統，當靈石商人已有幾十個年頭，單手就能拎起六百斤的鼎，但他不想多生是非，便只用了刀背，即便如此，這也足夠將一個成年男性的臂骨敲得粉碎。
綠衣武者沒有躲，也沒有拔劍還擊，他只是伸出了兩根指頭，輕輕夾住了挾勁風而來的刀身。
壯漢感到那刀彷彿撞上了一堵厚牆，或者被某種強力的磁石吸住，他所有的力道都被輕易消解，他試圖將刀身從對方手中抽出，但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綠衣的武者依舊紋絲不動。
“別耽擱太久，我不喜歡等人。”美麗的餘音也很快散盡，方才的一切彷彿一場醉人的夢。
武者的手輕輕一推，八十斤的斬馬刀連同一身橫肉的壯漢一同飛出去，“砰”的一聲砸在十尺開外的牆上，離得近的客人隱隱聽到了青磚開裂的聲音。
大堂裡一片寂靜，不同於方才聽到天籟歌聲的沉迷，此時的沉默帶著某種無言的氣氛，且有好奇，且有懼意，似乎惶恐，似乎驚喜。壯漢仰面倒在地上，面色鐵青。
原來他們是修行者，至少是頂尖的半仙。牛善想，可是，都跟自己沒關係了。他方才已經當眾出示了神秘人給的絨花，若天香樓中真有能救石秀之人，自然會來找他。
於是他回到座位等待，眼角餘光見那綠衣武者將一袋金元交到老鴇手上，接過契書隨手一甩，那張薄紙被火點燃，火光映得少女的面龐紅撲撲的，靈石商人從地上站起身來破口大罵，女人們後知後覺地上前扶他，臉上再次堆滿粉砌的笑容。
剩下的半壺酒一點點飲盡，少年心中的希望也一分分灰冷，這桌服侍他的秀秀跟著武士離去，他一人面對著滿座嘈雜，看布衣華裳往來紛繁，與他擦肩，卻無人停留，直到賓客散去，繁華褪色，老鴇揚著下巴敲了敲他的桌子。
牛善想到一年的軍餉加撫卹金就這樣打了水漂，不由一哂，手往腰間一探，卻忽然臉色大變。
老鴇眉姨混跡多年，經驗何等豐富，一看這面色便知如何：“少年郎，這裡可不興賒賬，更不興白吃白喝，若你拿不出錢，眉姨就只好將你送交官府了。”
少年的臉乍青乍白，想不到這種一擲千金地方還有偷他那一堆銅錢的小賊，老鴇見他拿不出錢來，向角落裡兩個短褐打扮的青年努了努嘴。天香閣的打手會意，走上前來架起牛善，一路來到官府。
這些日子以來為著石秀的事情牛善沒少在官府和監牢間來去，官府的人大都認識這少年，原本以為他心思單純善良，見他為同鄉徒勞奔波大多心存同情，今日見他竟被天香閣的打手送來，還是因為在煙花地賴賬，往日的同情一掃而空，想到他家人亡故的撫卹金被他如此揮霍，無情之上還多了幾分鄙夷，少年承受著滿府熱辣的目光，難以啟齒辯解，只好咬牙沉默。
最終縣令大人只說他因家破人亡傷心過度，沒有追究此事放他出府。他來到所居客棧，卻見客棧小二等在門口，將他行李包袱交還給他，而後緊閉大門，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牛善手中拎著空蕩蕩的包袱，對著紅木大門愣了好一會兒，才呆呆地抬腳往外走，隆冬的風輕易穿透了他打滿補丁的軍服。抬起頭，鉛灰色的天空萬里無雲，籠罩一層似乎散不去的黃沙與香菸——還有半月就是寒食節了。
街上熙熙攘攘，來往的車輛滿載糕點和果品，放眼盡是匆匆而過的笑顏。傳說在一年終末，亡靈會穿越往生之河重返人間，來看望離別的親人。眼前浮現起一張張熟悉的臉，牛善從前不曾想過，如今卻真切地期盼著，這世上真有鬼神。
若人死後真有鬼魂，你們為何不來與我相見呢？少年腳步虛浮地穿行，任由人潮推擠，轔轔馬車與他擦身而過，車轅勾住他的衣襬將他摔了個狗啃泥，撞翻了街邊老婆婆的燈籠攤。牛善在嗆人的塵土中站起來，聽到馬車上的原國武士甩著鞭子破口大罵：
“狗雜種，沒長眼啊？”
街上便有人回罵：“原國的蠻子，有種下來啊，想撒野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馬車上的人一怒便要躍下，被同車的夥伴趕緊拉住了。被撞翻攤子的婆婆一邊收拾一邊嘟噥：“最近北邊的蠻子是越來越多了。”
牛善默默地幫她拾起破損的燈籠，他如今已身無分文，自拿不出錢來賠償婆婆的損失，老婆婆看他一副落魄樣，心有不忍，揮揮手道：“少年人不關你的事，這些蠻子壞得很，偷奸搶劫沒什麼惡事做不出來。你知道年前河口村有個姑娘，被樓國的人牙子擄去配了冥婚？聽說被縫住嘴用木樁釘在棺材板上，與那死人新郎面對面蓋在一起，活活悶死的！這些蠻子比畜生都不如！唉，也就是現在皇室沒落，才讓這些畜牲騎到我們頭上。都是些什麼事兒。”
婆婆還在絮絮說些什麼，忽而一隻修長的手遞過一枚銀圓，手腕裹在墨綠色熟皮護腕裡，指甲修剪得整齊乾淨，手極穩而有力。牛善回頭看去，正是天香閣那名綠衣武士。他模樣普通，五官只算得上端正，對著婆婆略微一笑：“買一貫錢的燈籠”
那婆婆也算是有些閱歷，看出此人雖一身朔國打扮，但並非朔國人，心下不快，努了努嘴：“二十文一個，一貫錢五十個，客人隨便挑吧。”
牛善想起這個人來頭不小，生恐婆婆開罪了他，正欲說些什麼，那綠衣武士卻在他之前開口：“這位小兄弟，在下現有些急事脫不開身，可能勞煩兄弟將這些燈籠送至城郊白樺林處？在下的主人在此處等待，若未能按時送達，她定要責罰於我了。”
遊離的思緒瞬間迴歸身體，牛善猛地抬頭，驚疑不定地打量眼前這人，腦中飛速轉動，那人見狀又是一笑：“主人甚喜白色絨花，若小兄弟方便，也煩請路過崖邊時採摘一朵，在下先謝過了。”
少年腦子裡“嗡”的一聲，一陣酥麻自腳底一路傳到頭頂，他腦中只有一個聲音——他賭對了！他賭對了！
“我立刻過去。”他努力壓抑著聲音的顫抖，目送那身影遠去。
“少年郎。”那老婆婆枯瘦的聲音傳入耳中，牛善聞聲回頭，看見婆婆那雙渾濁的眼睛，在黃昏的煙塵中浮出幾分陰沉的死氣：“有些路走不得，那片白樺林，百年前曾是個亂葬崗，埋著無數冤死的孤魂哪。”
那神色看得牛善脊背一涼，但他掛心同伴安危，立刻甩了甩頭揮去懼意，麻利地將燈籠掛在身上，向那婆婆欠身告辭：“我會注意的，多謝婆婆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