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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又下了場大雪。到得三十，劉襄起早鑽進膳堂，烹飪了十六道菜餚，其中一道紅燒鯉魚最是搶眼。那鯉魚長足兩尺，十分肥大。
劉家人在劉襄的鼓動下，破天荒的吃了頓午食。這時代，一日只有兩餐，早晚各一頓，鮮有人家吃午食。
劉澤於上座，左邊是楊氏，右邊是劉襄，劉匡則排在楊氏下首。長福、長壽、長安、長康、長青和長喜，劉家六個奴僕盡皆被劉襄喚上了桌。
長安原本是大郎劉援的貼身僕人，自從劉援出仕入編虎賁軍後，長安便與長壽、長康一樣，被派去劉家城中商鋪裡幫忙，極少待在府裡，只剩長福服侍劉澤、長青服侍劉襄、長喜服侍劉匡。直到大年三十，六個與劉家感情深厚的奴僕才得以聚齊。
劉匡提起筷子，直奔鯉魚，卻被劉襄中途截住。劉襄早在防著他了，道:“今日這道紅燒鯉魚不許動，要留至元夕再吃。”
劉匡嘟起嘴，問道:“那是什麼道理？”
劉襄笑道:“圖個彩頭。魚和餘同音，好望咱們劉家往後能夠年年有餘。”眾人聞言齊聲叫好。
大年夜自然要守歲，劉澤領著夫人楊氏、劉襄和劉匡，一家四口人跪坐正堂，僕人們點上油燈蠟燭，要挨一整個通宵，人不睡，燈不滅，俗稱“熬年”。
在後世也講究守歲，但相對來說就沒那麼嚴苛，大多都是熬過十二點即可，孩子們可能九、十點鐘時便熬不住睡著了。
劉澤自是少不了考教一番劉匡的學業，劉匡也不出所料地得來一頓訓斥。楊氏則與劉襄擺起象棋，一邊下棋一邊閒聊。
從楊氏口中得知，年初五初六時，吳郡楊氏會有兩三名子嗣登門，這是自古以來的習俗，稱為“訪親”。
劉襄倒也知道這個習俗，初一乃除夕日，不興出門，從初二開始，舅舅家來人探望遠嫁在外的姊妹，而後姊妹家會有人隨來客到自己的孃家回訪，親人齊聚一堂，熱熱鬧鬧過個年。
按照往常，一般是大舅家的大郎與二舅家的大郎登門，偶爾還有其他兄弟姊妹隨著一起前來。楊氏叮囑，屆時不可再像去年一樣，帶著兩位表兄到城中胡鬧，否則定會招來劉澤家法伺候。
劉襄一聽就明白了，去年劉二郎肯定帶著兩個表兄沒幹好事，至於幹了什麼，他不知道，也不敢問。不過除了酒店裝修、釀酒廠建造、組織樂隊外，三河園還有數千斤發酵米麥等著蒸酒，劉襄手頭可謂一堆事情，年後有的忙，肯定是沒空去吳郡回訪了。
過完除夕，楊氏這位當家主母開始查賬，特意帶上了劉襄。劉家在廣陵城有六間商鋪，每年需得查賬三四回，以防鋪子裡的人欺上瞞下，糊弄東主。
劉家最大的商鋪是文昌街邊的綢緞鋪，也是劉家盈利最多的一間商鋪。這間鋪子名號“江南織繡”，主要兜售綢、緞，也不乏綾、羅、錦、麻、棉、紗、絹等布，有原布料，也有加工翻繡後的精品。
經針繡之後的布料，價格自然要翻倍，消費群體多以各世家為主，一般平民百姓可買不起。
針繡又叫刺繡，劉襄記得在後世，中國有十多種刺繡，其中以名頭最盛的蘇繡、形象生動的湘繡、針法廣博的蜀繡、圖案繁盛的粵繡等四種刺繡最為突出，並稱“四大名繡”。
眼下江南織繡鋪裡以蘇繡為主，湘繡和蜀繡較為罕見，粵繡成型於唐朝，鋪裡自然沒有。
蘇繡發源於吳地，眼下名喚吳郡，古稱姑蘇，後世叫蘇州，而刺繡的女子則被稱之為“姑蘇繡娘”。
蘇繡圖案秀麗、色彩和諧、線條明快、針法活潑、繡工精細，在後世被譽為“東方明珠”，講究“平、齊、細、密、勻、順、和、光”八字訣要。
蘇繡的特點十分鮮明，所繡出的山水能分遠近之趣，樓閣具現深邃之體，人物有瞻眺生動之情，花鳥能報綽約親暱之態。其仿畫繡、寫真繡的藝術效果，更是名滿天下。
蘇繡之所以能成為刺繡中的代表，與其發源地的地理位置有著決定因素。吳地濱臨太湖，氣候溫和，盛產絲綢。而當地的婦女又有繡花的傳統習慣。絢麗豐富的錦緞，五光十色的花線，再加上繡娘們精巧的針法，蘇繡想不出名都難。
蘇繡基礎的針法有平針、繞針、散套針、虛實針、亂針、滾針、打子、搶針等十多種，其中又以散套針法最為常用。
散套針法的特點是線條高低參差排列，分皮進行，皮皮相疊，針針相嵌，線條靈活還不露針跡。常以三、四種不同的同類色線或鄰近色線相配，套繡出暈染自如的色彩效果。同時，在表現物象時善留“水路”，即是在物象的深淺變化中，空留一線，使之層次分明，輪廓齊整，姿態生動。
每次查江南織繡鋪的賬，都得花上一整日。陳氏陪著楊氏，一踏入鋪子裡，掌櫃與賬房先生便即上前聽命。這陳氏年紀比楊氏小兩歲，本是楊氏閨中奴僕，隨嫁到劉家後，楊氏可憐她，便託關係贖了她的賤籍，將她嫁給了一位丁姓農戶做妻子，又讓其夫在劉家油鋪裡管事，這麼多年來，丁家的日子已過得十分富足。楊氏心善，之後再未添過奴僕，每回查賬，都是陳氏趕來作陪。
不等楊氏開口，陳氏已然吩咐妥當，各類出入賬冊一一被遞將上來。劉襄只在旁盯了一會，見幫不上什麼忙，便溜出賬房，在鋪子裡四下瞧瞧。
鋪子還算寬敞，分東、西、北三間。東間放置的是原料，西間放置的是刺繡過後的布料，北間放置的是帕子、簾子、墊子、團扇，以及各種掛件，無一不是繡中精品。
眼下東、西間並沒有幾個客人，北間卻是有五六個少女在挑挑揀揀。劉襄走近，就聽一人道:“女郎，你看，這是《梅雪爭春圖》，與湯女郎屋裡的那幅幾乎一模一樣。”
劉襄扭頭看去，見說話的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瞧樣子是名奴僕。她旁邊有一位差不多年紀的少女，衣著則要光鮮得多，料想便是她口中的“女郎”。
果然，就聽那女郎道:“看落款錯不了，這幅畫也是那位姑蘇慧娘所繡。”話聲裡滿是驚喜。
又聽女僕叫道:“女郎，女郎，這一幅也是。”過了一會那女僕的聲又再響起:“還有，還有，這裡還有！”
劉襄心道:“這位姑蘇慧孃的繡技與畫技想必不差，居然還有粉絲！”他一時好奇，走進裡間，也想見識見識到底是些怎樣的繡畫。
在後世，劉襄聽過“姑蘇十二孃”的名頭，分別是船孃、繡娘、織娘、茶娘、扇娘、燈娘、琴娘、蠶娘、花娘、歌娘、畫娘、蚌娘，每一娘都是吳地婦女的典型代表。她們溫柔善良，心靈手巧，象徵著勤勞與智慧，又被統稱為“姑蘇慧娘”。
劉襄走到方才二人的位置，從木架上拿起布卷展開，映入眼簾的是一株彎彎曲曲的梅樹，枝條上點綴著數十朵紅梅，有的含苞，有的綻放，色彩交替，暈染自如。
這幅繡畫用白絹布打底，摸在手裡滑膩膩的。畫中七八道黑色線條從梅樹底下朝遠處鋪去，漸淺漸淡，看去是一條小徑，寥寥數針，卻勾繡出滿地積雪的韻味。構思巧妙，手法超群，劉襄忍不住在心裡暗暗讚歎一聲。
右上角繡著“梅雪爭春”之名，右下角繡了“顧可輕”三字。劉襄心道:“顧可輕？是這位姑蘇慧孃的名字麼？姓顧，莫非出身吳郡顧氏？蘇繡繡得不錯，就是名字奇怪了點，可輕，可輕，難不成是取‘能屈能伸’之意？”他腦海裡想起了“秦可卿”，又暗道:“心靈手巧，可別像那位大姐一樣，喪禮奢華，性格風流，不然就可惜了這一手刺繡功夫。”
正這時，門口走進來一個少女，開口道:“你家掌櫃呢？”話聲甚是清脆。
有鋪內雜役回道:“原來是俞女郎，你又送繡畫來了麼？東主今日查賬，何掌櫃陪在賬房脫不開身，怕是沒空招待女郎了。”
俞女郎道:“那也無需客氣。繡畫怎樣？買購的人多麼？”
雜役忙道:“多，多！你們的手藝硬是要得，城中前來購畫者越來越多。前日你送來的二十卷，眼下只剩四五捲了。”
俞女郎一聽甚是高興，笑道:“我今日又帶來十卷，只消賣得好，日後還會有。”說著門外一名奴僕抱著十卷繡畫進來，鋪裡雜役連忙接過，而後也不婆媽，當場展開查驗，一一登記在冊。
劉襄走到櫃邊，信手拾起一卷展開，是一幅《寒江獨釣圖》，不過繡技一般，明顯不如北間的那幅《梅雪爭春圖》。他目光掃去，見左下角繡著“俞可微”三字，心道:“果然不是顧可輕所繡。只是這名字，一個‘可輕’，一個‘可微’，倒是夠巧的。”不由得抬頭打量那個俞女郎，猜想，“姓‘俞’，難道是她繡的？”
只見這少女約莫十四五歲，鵝蛋臉，肌膚並不如何白皙，只是秀眉秀眼，模樣十分俏美。身罩頎長碎花紅襖，白絨裹邊，露出裡面淺綠稠衫。下身是一條淡藍色褶裙，墜至腳面，顯得身姿挺拔。
她見劉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游移，一點也不知收斂，頗為無禮，當即喝道:“瞧什麼瞧，有點禮數沒有？”
劉襄大大方方的看人，正正經經，並不覺得有何不妥之處，誰料眼前的少女脾氣這麼衝，被她一喝，不由得一滯，而後忙朝她拱手作揖賠罪，正待開口，卻聽雜役道:“俞女郎莫惱，這位是我家東主，廣陵劉氏二郎。”
俞女郎聞言眸子裡一亮，臉上不禁露出些許鄙夷，連忙收斂，卻還是掩飾地不夠好，她道:“原來是劉二郎，小女子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劉襄一見她的臉色，便知她肯定聽過自己“薄倖郎”的名頭，有些無奈，笑道:“無妨。寒江孤影，天涯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幅《寒江獨釣圖》是你繡的麼？”
他與俞女郎初次見面，何來“天涯故人”，原本僅僅想說“寒江孤影”，只是被後世各種短影片轟炸，這句《龍門飛甲》裡的經典臺詞，只消說到“寒江孤影”四字，後面兩句便會不由自主順口而出，幾乎成了肌肉記憶，一時間頗為尷尬。
那俞女郎被說得一愣，狐疑了劉襄一眼才道:“是我繡的。我學蘇繡方才數月，繡得不好，一定惹你笑話了罷。”心裡暗忖:“素聞此人品行卑劣，果然不錯，一見我面便胡言亂語想套近乎，哼，我可不能著了他的道！”
劉襄收起畫卷，道:“我不會刺繡，看不出好壞，只是瞧個熱鬧，可不敢笑話女郎，反倒覺得女郎心靈手巧。俞可微是女郎的名字麼？”
俞女郎冷巴巴地道:“你又不是沒長眼睛，既然瞧了見，何必還要明知故問？”她見劉襄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長相極其俊美，原該是個討人歡喜的人兒，可一想起他的名號便生出一股厭惡，嘴上自然不大客氣。
劉襄討了個沒趣，固然心裡並未生氣，卻也想扭頭就走，不過那樣一來反顯得自己氣量狹窄了，只好道:“我在裡間見到一幅繡畫，落款‘顧可輕’，俞女郎識得此人麼？”
雜役在一旁道:“東主有所不知，那位顧娘子近來備受城中各世家夫人、女郎追捧，一手蘇繡技藝絕倫，便連一些風流名士也常來觀賞她的畫作，人人都喚她作‘姑蘇慧娘’。她的繡畫正是俞女郎送到咱們鋪子裡來的，俞女郎自然識得她。”
俞可微板著臉道:“識得不識得，與你有什麼干係？”
劉襄道:“只是隨口一問，若有唐突，尚請勿怪。你們繼續登記吧，我就不打擾了。”說著作揖一禮，轉朝西間行去，心下道:“你把繡畫放在我家鋪子裡售賣，對我這個東主卻冷言冷語，這樣的脾氣啊，早晚讓你栽跟頭。我也是嘴欠，好端端的去招惹這種人幹什麼，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