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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在前世，有任何人和他討論死而復生一事，嚴啟珏的第一反應定然是荒謬。
他自小便厭惡鬼神之說，倘若這世間真的存在可以玩弄生死的神明，那對方為何對他的母親見死不救？又為何讓作為人父的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已的兒子死在自已懷中？
但是……他低低地嘆了口氣，又有多少人能抗拒住人生重來一輪的誘惑。
前世他接任皇位之時經驗不足，又面臨朝堂內外多重阻力。直至嚴啟珏閉眼前，他給自已留下了太多的未盡之事，一項接著一項未能透過的決議，一個又一個無法護住的人，樁樁件件的事情積壓在他心頭，幾乎令他喘不過氣。
即使嚴啟珏曾貴為九五之尊，但當他需要對抗的是早已在人們腦海裡生長地根深蒂固的無形巨獸時，他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一塊稍大的砂礫。他討厭自已無能為力的感覺，卻又時時陷入這般彷彿被困於泥沼中的孤立狀態。
最嚴重的時候，他整夜整夜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直至東方既白。
難不成是因為太過不甘，所以他才得以有一個重來的機會嗎？想到這裡，嚴啟珏忍不住輕哂一聲，或許是在笑自已曾經的狂妄。
萬事萬物皆有代價，對此，嚴啟珏再清楚不過，畢竟他已經失去過太多。
那麼，死而復生這種堪比神蹟的存在究竟會讓他失去什麼？他有些不敢想，或許一旦細思就會讓他喪失勇氣。
但既然已經做出決定，他也無意回頭。嚴啟珏著實無法說服自已在明知大昭即將遭遇劫難卻充耳不聞的逃跑，這著實不符合他的行事風格。
緊接著嚴啟珏看見章魚隨意地伸出一條爪子往地上一劃拉，旋即一團灰黑色的墨水在地面上暈染開來。
“本次訪談將會被錄音。請說明您放棄重入時間之流的原因，並請確保在發言期間您沒有受到任何物理或心理層面的威脅。如遭遇上述情況，您有權隨時叫停程序。如果您有任何問題，請及時向有關部門投訴。”
儘管沒有透露任何有關部門的聯絡方式，章魚依舊是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開口道。
隨著對方的發言，嚴啟珏發現地上灰色的墨水團一震，其中居然上上下下地浮現出深色的小點，這些點連在一起，形成一條有峰值有波谷的古怪曲線。
下一刻，章魚對他晃了晃爪子，似乎是在示意他開口。
收到章魚的提示，嚴啟珏乾澀地開口道：“對我而言，虛無縹緲的來世毫無意義，而且我還有事情要做，沒有辦法選擇一了百了地離開。”
“非常感謝您的精彩發言，我將再次告知您，您所做出的選擇無法更改。且選擇留在本時間線或許會導致您的靈魂走向不可逆的湮滅，請問您是否堅持？您又是否會對您的選擇負責？”
說起這種套話時，章魚顯得格外流利。
“我明白。”
“好嘞！”
章魚再次揮了揮爪子，而地上的墨跡竟自發地飄了起來，旋即被長長的章魚爪子團成一個圓的不怎麼標準的灰色丸子。
在嚴啟珏匪夷所思的目光中，齊月明一口吞下了那顆詭異的丸子，而後她響亮地打了個飽嗝。
“嗝兒~這條世界線上估計還找不到聲學轉碼機，還得回學院對這條資訊進行轉錄併到該死的委員會進行公證……好麻煩啊！”
緊接著，這種動物似乎想到了什麼，又一次看向嚴啟珏。
“接下來的九年裡，理論上我不會管你做什麼，因為我在這個世界裡還沒玩夠！只要你不礙著我，我自認還是挺好說話的。”
不等嚴啟珏回答，章魚繼續補充道：“等你的時間結束後，我會再來見證你的湮滅。”
嚴啟珏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儘管對他而言，聽著一條初次見面的八爪魚以這種語氣說著自身的終結屬實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不免令人感到有些怪異。
突然，齊月明似乎想到了什麼，她撓了撓頭，琥珀色的眼睛亮了起來。
“說起來......我還挺好奇一道靈魂死而復生接著生而復死後到底會發生什麼，而這個世界的時間之流又會因此產生怎樣的變化？我總覺得這將會是很好的畢業論文選題！”
“嗯？”
章魚湊上前一步，緊緊盯著嚴啟珏的雙眼開口問道：“你不會介意我把你當論文的案例來用吧？”
雖然不太理解畢業論文是什麼，但最終嚴啟珏還是點了點頭。
本以為自已身死名滅已是定局，可蒙上天垂憐，竟讓他又重新擁有了這九年的時光。
不管那之後他自身到底會迎來怎樣的結局，是否會如眼前這隻古怪的章魚所言走向灰飛煙滅，他都欣然接受。
已經足夠了。
見他點頭，章魚快樂地哼起歌，當即準備跑路回家。
“還有一個問題。”嚴啟珏出言叫住了轉身欲走的章魚。
齊月明歪了歪頭，“怎麼了？”
“既然你是齊月明，那真正的齊雲開呢？”
“哦，你說我那倒黴弟弟啊！那傢伙頂了我家一個親兵的名字混進大軍裡出征了。”章魚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道，“畢竟戰場上那麼危險，萬一我哥出事了怎麼辦？”
“的確，刀劍無眼。”
雖然不瞭解眼前形跡可疑的八爪魚到底戰力幾何，但嚴啟珏還是認同地點了點頭。
畢竟，被俘虜過的嚴啟喬就是鐵證。
至於齊雨......嚴啟珏前世與此人並無交集。
齊雨雖身為定北侯，但嚴啟珏只模糊地記得與尋常軍侯不同，齊雨似乎向來以翩翩公子的形象示人
他從未與任何人公然動手，也不知其人到底有多少實力。
更何況，上一世的齊雨的確死在了那場殘酷的戰役中。
“對了，齊雨也是你們的同類嗎？”
嚴啟珏也不知道他為何要繼續和這條章魚聊下去。既然對方已經明確說了不會對他有任何干涉，那嚴啟珏理應早早打發掉章魚，然後召叢集臣共同商議正事。
可他偏生沒忍住，又開口問了個與自身毫無干係的問題。
“不是的，我哥是標準的人類，而且他身上也有點麻煩的小問題。如果他也是章魚反而會讓我們放心很多，可是我哥他怎麼偏偏不是章魚呢！”
齊月明惆悵地嘆了口氣，連帶著身後的章魚爪子也一同垂頭喪氣，“所以只能讓倒黴弟弟去盯一盯了。”
嚴啟珏再次追問道：“可你就不擔心齊雲開的安危嗎？他也是你的兄弟。”
他看著章魚歪了歪頭，那張過於年輕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介於遺憾與漠然之間。
故而，一時間，嚴啟珏也無法判斷出她到底在不在乎自已口中的弟弟。
“我們本來就是一體，只是因為這個世界沒有辦法承載我們完整的力量，所以我們在降生之時才不受控制地一分為二。如果齊雲開死了，那我就完整了。反之也一樣。”
齊月明頓了頓，繼續補充道：“我們共享著生命，共享著全部的能力。如果說我們的武力值一共一百，大部分時候我和齊雲開每人擁有其中一半。可若是我們其中一方的數值被削弱了，另一方就會不受控制地增強。你看我這一次專門打斷了我的兩隻手，就是為了我的弟弟在戰場上有著所向披靡的實力。”
一邊說著，齊月明靈活地操控著章魚爪捋起她左右兩邊的袖子，露出橫貫整個小臂的猙獰疤痕。
而嚴啟珏也終於明白為何自進殿以來，齊月明的雙手大部分時候都無力地垂在身側。
“我隔三天就要拿著剔骨刀給自已戳戳戳補一頓刀，不然的話這傷就要好了！如果我的傷好了，那齊雲開就會變弱。話說要是我犧牲成這樣，齊雲開還是做不好的話，我一定會把他的尾巴剁成一段一段的文火慢烤至通體金黃。”
說著說著，齊月明的語氣驟然陰沉下來，連帶著臉色也顯得不怎麼好看。
“說起來我們前幾年真的試過好幾次捅死對方，或者捅死自已，結果到頭來誰都沒死成。每每當其中一方快堅持不住時，都會變得很難下刀，也不知道為什麼。”
嚴啟珏完全不知道如何評價這種對該時代的人類而言還是太過前衛的行為藝術，所幸對方似乎也並不需要他的評價。
就在這時，齊月明琥珀色的眼睛突然一轉，連帶著背後的章魚爪子也興高采烈地豎起，像是一面面筆挺的旗杆。
“對了，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可以下令讓人砍一下我們吧？最好要同時砍我們兩個！我總覺得我和齊雲開一起去死會發生很有趣的事情。不過退而求其次的話，哪怕死一隻也行啊！”
“定北侯府隨太祖起兵，府中有丹書鐵券。”
某種莫名的直覺在警告嚴啟珏，千萬不要好奇章魚嘴裡的有趣指的是什麼。
“若非逆謀，沒人能砍你們的腦袋。而如若逆謀，那麼定北侯府將被盡數誅滅，包括齊雨在內，一個人都活不下來。”
“啊？”聞言，齊月明像是隻被霜打了的茄子，垂頭喪氣，“這樣嗎？好沒意思。為什麼你們這種人類總是這麼極端啊！太過分了吧！”
你們這種八爪魚有資格這麼說嗎？嚴啟珏一愣，努力嚥下了自已的真心話。
“……還有最後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們這種八爪魚到底有多少實力，但你最好再讓出徵的那位再強一些，因為這一次很危險。”
猶豫多時後，最終嚴啟珏還是忍不住出言告誡，卻不知對方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只見年輕的章魚點了點頭，拖著徹底耷拉下來的章魚爪子慢吞吞地走出了殿門。
她甚至都忘了做出應有的禮貌告辭。
*
直至齊月明離開多時後，嚴啟珏才從紛雜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他看了一眼一直隨侍身旁的書斂，開口問道：“方才我和定北侯府來人交談時，對方的言辭是不是有所古怪？”
並非不信任書斂，只是死而復生一事著實太過難以置信，嚴啟珏不知當他人得知此事時，又會如何看待自已。
書斂抬目瞅了瞅嚴啟珏略有些恍惚的神情，有些困惑地開口道：“奴婢……奴婢記不得了。就記得來人穿了件藍衫，但是他說了什麼……奴婢怎麼沒有印象了？”
嚴啟珏盯了書斂的眼睛半晌，卻發現他沒有說謊，而是對此真的一無所知。
更何況當章魚進殿時，無論其說了什麼，書斂都一言不發，完全不符合他素來的性格。
此刻，嚴啟珏只覺得世間萬物無論何事但凡涉及到章魚都莫名顯得有些荒謬。
當然，包括重生一輪的自已在內。
嚴啟珏只覺得自已就像陷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夢，雖然夙願得償，但是毫無邏輯。
最終，他也只是疲憊地抬了抬手道：“罷了，距離朝會也差不了幾時了，為我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