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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八月，天氣熱得像個蒸籠。
挑著滿滿兩簍子板栗球的程阿寬路過棉花地的時候，停下來，把扁擔從肩膀上卸下來，簍子擱在地上，大著嗓門朝棉花地裡喊：
“阿蘭！你娘叫你！”
阿蘭是個膚色微黑打著兩個麻花辮的十六歲少女。阿寬喊她的時候，她正在賣力地摘棉花，大太陽曬的她額髮處鼻尖處都是汗。
“阿蘭，阿寬喊你。”見她汗也不擦，人也不應，只顧著摘棉花。身旁頭綁面巾的婦人回頭望望，反過頭來杵了杵她。
“啊？”阿蘭先是懵了下，繼而反應過來，連忙回頭，朝著阿寬的方向，脆生生道：“阿寬叔，我曉得了！把這一簍子摘滿我就去找她。”
阿寬得了這句話後再沒說什麼，挑起簍子走了。
棉花地裡大姑娘小媳婦多，摘棉花這幾天總是熱鬧的。有些嫁人比較久的婦女，臉皮比大姑娘小媳婦兒厚多了，說點帶顏色的話題或是講些誰家裡熱鬧事，地裡就響起嘻嘻哈哈的嬉笑聲。
阿蘭身旁剛剛杵她的婦人就是臉皮厚的那一掛，見阿寬走了，阿蘭汗都不擦就又接著摘棉花。她一臉唏噓，左手挽著藤籃扯著棉花枝子，右手飛快摘棉花，嘴上道，“阿蘭，你又娘找你做啥子？”
阿蘭伸手摘下一朵飽滿潔白的棉花，想也不想地開口：“菜花嬸兒，我這還沒去呢，哪知道。”
程菜花臉上的表情不變，“不會又是問你要糧食吧？要我說，你那個娘嫁第二道的時候沒帶你，現在問你要糧食，你也別給。你死咬著沒有，自已不夠吃，她難道還能打死你？”
阿蘭沒吭聲。村裡一個新嫁進來不久但很清楚內情的小媳婦兒接話：
“就是，阿蘭你可別太木訥了，按理說你才是你孃的親生女兒。她倒好，親生女兒不管不說，還倒問親生女兒要糧食給後來的兒子女兒吃，咋不撐死那老王一家子呢！”
阿蘭的娘一個月前改了嫁，嫁進了同村的老王家。
見人不管說什麼，阿蘭還是不吭聲。程菜花搖搖頭，心裡嘆了一聲，好好個女娃子，勤快長的也標緻，咋就這麼呆呢，比之前還木訥，老天真是不開眼啊，讓她攤上那樣一個爹，娘又改嫁.....
棉花地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都暗自覺得阿蘭呆，木訥。殊不知，她們誤會了。阿蘭只是話少，並不是真的呆，再就是最近一直有一件事困擾著她，她時時刻刻都在想那件事，這才看上去很木訥。
兩天前的大早上，阿蘭一大早就起來，燒灶煮好麵糊糊，她開啟櫥櫃把前一晚從柴房犄角旮旯裡撿出來洗乾淨的陶罐拿出來盛糊糊。色澤不太好看的糊糊剛一觸及罐子底，就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那個外表看上去灰撲撲的陶罐，任憑阿蘭怎麼往裡裝糊糊，它就是裝不滿！要知道，那一鍋清得跟水差不太多的糊糊對於阿蘭來說，是兩天的量！
大半鍋的糊糊，往一個陶罐裝，越裝越少，最後，不僅鍋裡沒糊糊，陶罐裡也沒有。當時的阿蘭驚呆了，她兩天的口糧被一個罐子吃了？
阿蘭慌忙上前抱起罐子，伸長脖子往裡看，然後眼睜睜地看著罐子裡飛速地溢滿白花花的麵粉。
麵粉是那樣的白，白的不真實，阿蘭也是在用指尖沾了往嘴裡一嘗才確定那是麵粉。要不然她才不知道那是麵粉，隊裡麥子收了分的那點子麥打成的麵粉可是黃黃的，哪裡有這樣的白，還沒麥香味兒，更分不出來。
就這樣，兩天前的一大早，阿蘭得了一罐子麵粉。麵粉可是金貴東西，就算沒有大麥香，也一樣。
她聽奶說過，麵粉能做的東西可多了；脆脆香香的炸面蛤蟆，勁道爽滑的肉丁手擀寬面，內餡兒噴香的韭菜雞蛋火燒粑......
阿蘭手快，沒一會兒，簍子就滿了，她伸手往下按了按，想著再摘一會兒，但棉花是個輕便蓬鬆的東西，按下去又自已蓬起來。
阿蘭沒辦法，嘆了口氣，抱起簍子繞開棉花枝子，走出地裡找到正帶頭幹活的大隊長：“大隊長，我請會兒假。”
為了做表率，幹活幹得正賣力的大隊長程旺德聽到聲音。扭過身子，擦了把汗問：“又請假？這個月你可請了好幾次了，再這樣可分不到多少糧食。”
“我知道。”阿蘭點頭，想到菜花嬸兒她們的話，又加了句：“我娘喊我。”
“她又喊你做什麼？行了，你去吧。”提到阿蘭那個娘，程旺德就擺頭，皺著眉揮了揮手。
阿蘭的娘是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人，身個兒小，臉龐也小，柳葉眉，配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生過兩個孩子已經四十多歲的婦人。
村裡都說，她是憑著一張臉嫁進王家的。阿蘭從沒這麼想，但如果她要搶自已的糧食，那阿蘭也不會客氣。
快正午，太陽比之前還大，曬得人頭直髮暈。李招娣站在離工地不遠的大樹下，望眼欲穿。
阿蘭過來時，一眼就看到她，“娘。”
“誒！”李招娣應一聲，上前來，伸出手想拉住自已閨女的手。阿蘭不躲不避，由著她。
“阿蘭，你這段時間日子過得咋樣？”拉住閨女瘦伶伶的手臂後，李招娣溫溫柔柔的笑著問。
“娘忘了？前天你還去看過我呢，對了，你還趁我不注意順手拿走了我灶臺上的兩個土豆子。娘，那兩個土豆子你啥時候還給我？你要不還我可就去找王家要了啊！”
阿蘭笑得比李招娣還溫柔，說出口的話也長得多。
奶奶說過，如果沒人對自已好的時候，那就學著自已對自已好。阿蘭是個犟種，以前就算了，以後她要認準這句話，誰的虧也不吃。
聽著閨女的話，李招娣嘴邊的笑意凝了，她皺了皺眉，說教道：“阿蘭，娘以前教過你的你難道都忘了嗎？女娃要聽話，只有聽話以後才能嫁個好人家。你這性子咋這樣了呢，我是你娘，拿兩個土豆子，咋就要還了。”
阿蘭還是笑，娘卻是不叫了，“你忘了？我現在是沒孃的孩子，那兩個土豆子是我一天的飯。”
“你這孩子，少吃那兩口能咋了！你王叔的孩子多，蓮花梅花兩天天吃不飽，說起來，她們現在得管你叫一聲妹妹，你把口糧讓給她們也不算便宜了外人，蓮花她們會感激你的。“
王叔就是李招娣現在的丈夫。李招娣嫁過去前，他就有四個孩子，兩個男娃兩個女娃。分別叫王滿糧，王滿倉，王蓮花，王梅花。其中王大糧王大倉都二十多歲，已經結婚生子。
明明是自已的娘，卻口口聲聲都在關心別人。得虧還不太懂事的時候就在她手裡吃過不少虧受過不少委屈，儘早的知道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阿蘭心想，自已要那點感謝有個屁用？
她抽出手臂，皮笑肉不笑道：“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愛她們的是你，該奉獻的也應該是你啊。要我給糧食算個啥，我的口糧她們吃了也是白吃，說不定還會爛嘴。只有你的口糧，她們吃到嘴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一份好意。”
李招娣：.....好半響，她才重新開口：“阿蘭，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你王叔家的條件不好，你就大方些，把家裡的口糧跟油分點給娘吧，娘一定讓蓮花她們念著你的好。”
不僅要糧食還要油？要知道一年可才只發那麼兩次油；一次是收了油菜籽的時候一次是收了花生的時候。還次次只能分那麼點，就算李招娣是自已的親孃，阿蘭也覺得她屬實有點太不要臉了。
“娘，現在離晚飯還有一會兒，你回去拿兩個土豆過來還給我吧，我在這裡等你。”阿蘭不想再跟李招娣談論口糧的事兒，慢吞吞開口轉移話題道。
說實在的，要不是為了要回那兩個土豆，她今兒都不會過來這兒。
李招娣卻是誤會了，她以為閨女同意她剛剛說的，立馬開心到不行，也不在乎兩個土豆了，畢竟跟油和正經口糧比起來，兩個土豆實在不值一提。
“成，你在這等著娘，娘馬上回來。”說完，李招娣就朝王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