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魘在夜空盤旋了許久，將馬車停靠在一處鋪著琉璃瓦片的僻靜屋簷上。現代都市到處都是筆挺高聳的樓房，連找個地方歇腳都麻煩。隔著簾子，馬車裡沒有一點動靜。
魘煩躁地摘下帽子，戴上帽子，再摘下帽子，如此往復。他不由地擔心起來，怎麼回事，連氣息似乎都消失了。
是睡著了嗎？魘猶豫地將簾子拉開一條縫。馬車裡的男人雙手抱胸，垂著頭，歪歪扭扭地倒靠墊上，蒼白的肌膚令他看起來有些虛弱。
“少爺。”魘唯唯諾諾地叫了一聲。
男人睜開眼，狹長的眼眸里布滿了血絲。他才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渾身是溼漉漉的冷汗。
“嗯。”唐雲一隻手扶住額頭，一隻手從耳畔的空氣裡抓出一隻白色的紙鶴。紙鶴嚶嚶鳴叫著，在男人手掌中化作粉末，“哼，又來這套。走吧。”
馬車再一次躍入黑夜，唐雲注視著地面上燈火輝煌的城市，眼前又浮現出少女扭曲的臉。
那時他還是一個小山神，雖然管的地盤小，卻是個實實在在、有名有份的神明。一開始只有寥寥數位村民供奉他。他是個相當盡職的神明。無論村民們向神明祈禱什麼，他都耐心聆聽，並且將村民的心願記錄在草莎紙上，按照先來後到，事無鉅細地一一替他們實現。
“青鳴山的神明很靈呢！”
“是啊，老嫗也剛從那兒回來。拜了幾天，頭不痛了，腳不酸了，腰也直了。”
“老王，你去哪兒啊？”
“呵，去拜神啊，我家母豬這一窩下了十個崽呢。”
漸漸地，他成了小有名氣的神明，供奉他的人越來越多。有拎著牛羊從老遠的村子趕來的婦人，也有爬過山坡、抄小路只為來看他一眼的好奇小孩。他坐在神龕裡，看著絡繹不絕前來供奉自已的人類，彷彿看到了千百年後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從來沒想過自已竟然會被匍匐在腳下、卑微地祈求自已的人類所拋棄。
“那可是人類啊，”唐雲自嘲地笑道，“跟人類比起來，閻王又算得了什麼呢。”
“神明啊，保佑小生今年高中狀元。”
“神明啊，保佑我兒今年高中狀元。“
“神明啊，保佑我夫君今年高中狀元。”
初步統計一下，光一個上午希望能中狀元的就有二十六個。唐雲倒是很想都滿足他們，可他們的皇帝不許，皇帝說了，狀元，狀元，只有一個。人人都是狀元的話，那就不叫狀元了。
“呸，這裡的神明不靈的。”文弱的書生吐了口唾沫，惡狠狠地咒罵道。
“吃了我的雞，吐出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媳婦一腳踹在神明的神龕上。
“就是就是，喝了我一罐黃酒，還回來。”耄耋之年的老太太用柺杖“哐哐”敲打著神明的腦殼。
天地良心，他們供奉的東西，神明大人一口都沒吃，全給山下那幾個小流氓給偷去吃了。
“怪我就怪我吧，誰讓我沒辦法勸誘皇帝多批幾個狀元呢。”小山神寬容地注視著他的信徒，“再說，村子裡連年碰上天災，好不容易熬過了旱災，又來了蝗災，烏麻麻一片飛過來，糧食全沒了，日子當真不好過。”
神明大人發誓，自已真的有用心工作。比如，旱災的時候，小山神徒步走到東海問龍三死乞白賴要了一片雲。蝗災的時候，小山神總共打死了一萬零八十六隻蝗蟲。
可憐的小山神滿懷期望地與他的子民奮鬥在統一戰線，可是。。。沒有人領他的情。
啪！
神明的神龕被踢倒，咕嚕咕嚕打了幾個轉滾進了水溝裡。失去了人類的供奉，小山神漸漸變得虛弱。他打著殘破的荷葉，坐在驕陽下，日日祈禱著會有人記起他。“畢竟我可是個紅人。”小山神心裡想，“村口孫二孃和孔大牛的姻緣線是我牽的，他們家那頭母牛產下的三頭仔也是我護佑的。”
啊，這幾年我實現了多少人的心願呢？幾千？幾萬？總會有人記得我的。
很快，小山神就發現自已的想法是多麼天真了。
早知當初，我斷然應當祈禱他們千萬不要再記起我。
不曉得是那位大臣給皇帝出的餿主意。
“皇上，糧倉沒糧食是因為官家養的人太多了。驛站太多了，哨兵太多了，減掉一些，糧食就多出來了。”
皇帝一拍腦瓜子，居然真的採用了。
士兵沒有吃的，找不到活路，會怎麼樣呢？哼，當然是打劫百姓啊。於是乎，小山神又一次成了背鍋王。
呸！呸！呸！
這個世界還真是一環制一環啊。受到下崗官兵欺壓的百姓不停地往神龕身上吐唾沫，用腳踩，用水淹，彷彿這樣他們的剛剛所遭受的屈辱就會不存在。
直至神龕沾滿了汙泥，破敗不堪，一個老嫗將神明的神龕順手扔進了火堆。
高高在上地神明如今只剩下虛無的蒼白。神明匍匐在地上，抓住婦人的鞋子，“太太，請給我一點供奉吧。”
“走開！”婦人毫不猶豫地將唐雲一腳踢開。
“太太。”
“哪來的乞丐，滾！”老婦人的先生抓起拔火棍惡狠狠地打在神明的背上。
是啊，作為神明，只要乖乖地不斷給予就好了。唐雲嘴裡混雜著泥土的苦澀和畜牧的尿騷味，臉上露出譏諷的笑，你想從人類手裡祈求些什麼呢？憐憫？同情？還是愛？呵，人類啊，是精明得一分都不會讓你多得的生物。
小山神看著自已漸漸與泥土融為一體的手指，原來，神明也會消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