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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愛恨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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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以為是斷不會再去愛了的,往後日子似乎也可以想象大概將會是什麼樣子了,跟大多數的人一樣,結婚生子,養家餬口,奔波忙碌生老病死,不再需索過於激烈的感情,哪怕與自己不愛的人一起過,想也自是能夠一世安穩,直到他們彼此闖入對方的生活裡,才覺得一切都亂了套。

高夢陽和雨欣第一次相遇,那還是在七月,寧城美麗而涼爽的七月,有成片成片的萬壽菊與薰衣草。萬壽菊花色橙黃,大朵大朵開得俗豔,可採而為茶、為藥,性涼,味苦澀,略帶辛,有清肝明目的效用。薰衣草是紫色,夢幻的,代表心心相印卻無望的愛。

大學時候,高夢陽學的政治經濟學,畢業後,回寧城一家公司上班,國企,薪金不高,但是清閒,一週裡要處理的單據檔案等,實際上一天便可處理完的。這正合他的意,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好用來準備考試,公務員或事業單位。可也只是心底這般想著,看書究竟是痛苦的事,多數時候,他是同朋友一道吃喝玩樂,或鬥地主,或搓麻將消磨掉的。每次報了名,等到考試臨近,才想起來偶爾翻翻書,做做樣子求得心安,因為實在也不見得真看得進去。這次也一樣,明天就考試了,三天前網上買的資料書還沒寄到,早餐時候吃過一碗粉,便同葉浩一道乘了公交去職校那邊領准考證。

職校是最近幾年才開辦的,有汽修,護理,服裝設計,繪畫音樂等課類。大門進去左拐,便是寬大操場,旁邊是一片草地,間或有一兩棵冬青,隊伍排得很長,他們足足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領到了准考證。

“你看那女孩,怎麼樣,恩?”

葉浩問,“哪一個?”

“那邊站著那個。”走出校門的時候,高夢陽神情有些痴痴的。

那邊站著的,自然不止一個,葉浩顯然吃不准他說的是哪一個。

“粉紅襯衫那個。”高夢陽補充說。

葉浩朝他目光所在方向望去,將三葉草塞給他,說,“拿著。就那裡長得有點像朱麗葉·比諾什的那個吧?去,既然喜歡,就拿這幸運草送她。”那片三葉草是他剛才在那片草地裡摘的。

“人家不以為我是瘋子!”他並不知曉朱麗葉·比諾什是誰,只站著,不說去,不說不去,想朱麗葉什麼十的,同眼下他眼裡的她一樣叫人動心吧。襯衫女孩已轉過身去,只把俏麗的背影來對著他痴痴的目光。他又想這世間,多少人相遇之後,轉身就入茫茫人海,自此各自天涯,一生都不會再見,心底竟然有一絲模模糊糊的悲傷,清風似的掠過。

“只這樣看著,頂個逑用。”葉浩拿話刺他。

“是頂不了什麼逑用。”高夢陽把目光收回,帶著幾分沮喪和對自己的蔑視,低著嗓子狠狠的說。“那就去嘛。怕什麼,最多遭個白眼。”葉浩繼續慫恿他。他想也是,怕什麼,又不會死,暗地裡咬牙下決心,拼了勁抬起腿來,快快的邁出去幾步,又停下了,還是厚不起臉皮來。

“怎麼?不敢去?要不我幫你送去。”

高夢陽搖頭,苦笑說,“拿個硬幣給我。”昨天一道去超市買東西,找回了好幾個硬幣,早上坐公交用去兩個,他想葉浩身上應該還有。“如果是正面,我就去。”

“我來幫你擲。”葉浩摸出來一枚硬幣,往空中丟擲,又很快伸手接住,翻開來看,是反面,卻說,“去吧。老天都在幫你,是正面。”他還猶豫,硬說要自己也親擲一次,葉浩只得把硬幣給他。他拋擲時心底既希望著出現的是正面,又害怕是。

結果是正面。結果是人家已經走遠了。他心底又是失落又是茫然。葉浩說,“愣著幹嘛,還不趕快追去。”他真的傻頭傻腦地追了去,快追上了又慢下來,不緊不慢的跟隨著,葉浩遠遠望著,既為他的怯懦著惱,又心底暗暗為他加勁。終於他又鼓起勇氣來,疾行著從旁側繞過去,轉身來站住,望著雨欣。拿著幸運草的手伸了出去,再要收回,已是不可能了,只得硬著頭皮說,“這個送給你。它會帶給你幸運的。”他極力想要做到自然些,大方些,可語調、動作、神情都顯出僵硬和滯拙。她先也是驚詫和尷尬,繼而禮貌的笑說,“是給我嗎?可是我們並不認識的。”一旁的女伴笑說,“雨欣,你就收下嘛。有這幸運草,說不定這次你就真考上了。”她把幸運草接過來,笑著說謝謝,面頰泛起一陣紅暈,蘋果似的紅。他感激的看一眼她那個胖胖的女伴,是她救了他,否則,若是雨欣執意不接幸運草,他真不知自己該如何收場。

“應該是我謝你。下次再見的時候,希望我們可以做朋友。”

高夢陽望著她們在前面的街道轉角處消失不見,才折回葉浩處。許久了,還捂住心口,說,“這心,還咚咚跳,差一點緊張死我。”

葉浩問,“不會真中情花毒了吧?聯絡方式呢?要著了沒?”他說,“沒要著。那有什麼?該相逢的人自還會重逢的。”他這樣一說,倒顯得是葉浩俗了。實際卻是他不敢,不敢去問人家要。

“要是不重逢呢?我看你哪裡找斷腸草去。”葉浩自然是說笑,哪有一見面,話都沒搭上幾句,就愛上一個人的。

“你說,真正愛一個人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啊?”

“我是說,愛是一種什麼感覺。”

葉浩說,“這個我可說不清楚。”

第二日考完試,還十二點不到,幾個多年不見的同學聚到一塊,自然高興,又去吃喝一番。痛飲之後,興致未盡,見風和日朗,又去草海划船。同學中有認識雨欣的,將她也叫上了。高夢陽與她再見面,彼此留了電話,加了Q與微信。雖是初識,因喝了酒,說笑也自然,你一言我一語的,彷彿熟識起來。那天買了船票划進去以後,又另向划船的黑臉矮個頭大叔加了錢的,所以一直劃到下游很遠的地方去,直玩樂到傍晚時候夕陽沉落,霞光滿天了,才回碼頭。上了岸,雨欣因有事,提前離去了。她一走,高夢陽心底空落落的,吃飯喝酒都覺得少了滋味,滿心想的唸的,全是她,她一顰一笑如影似的在他腦海裡晃來晃去。他是真動情了。往後一段日子,兩個人偶爾透過QQ或微信,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先是漫不經心的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慢慢的開始彼此關心,小心翼翼的,試探著作更深入的瞭解,再後來,一日不聯絡,心底便都覺得像是丟了什麼極重要的東西似的,彼此間已生出了掛念與愛意,但兩個人都不說破。事業單位考試成績久久不公佈,她也應聘來了他所在的公司,見面時候更多了。每到午間,兩個人就一道去公司附近一家穆斯林餐館吃東西。她是穆斯林,自然不能夠進漢族館子的。

公司所在的工業園區離城區有好一段路程,每天都是乘公交上班。沒事時,兩個人便出了辦公室,附近來回的閒散步聊天,路旁是他們叫不出名字的樹,隔一段距離一棵,疏密有致,茂密的樹葉舒展開來,陽光下把影兒投到地上,特蔭涼,風一吹,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倒像是葉們也在相互訴說秘密的心事。樹與樹之間,栽種著的是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黃炎木,兩旁的草地裡面,間或有三五棵較大的樹。這樣來來去去的,一回兩回,一天兩天,捱得近,自然更加親密起來,終於是牽手了。手指扣一塊,緊緊握住,排排的走著,哪怕突然間一句話也不說了,只感覺到彼此心跳的聲音,心底也是滿滿的甜蜜與幸福,陽光似的燦爛。當然,愛的事,也還是未曾說破,因她是有男朋友的,現在也住一塊,雖不曾訂過親,卻是雙方家長都已默許了的,一開始她就告訴過他的。話是這樣說,不過他也有自己的考量,而且有時他也真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以為她跟他這樣,說不定只是鬧著玩的。

同事們也愛拿他倆開玩笑,說漢人喜歡穆斯林,是要喝石灰水的,暗地裡她告訴他,“不要怕啦,他們說的,全是假的,當然並不要真喝的。”她說這話,無疑是在說,她願意嫁給他,只不知他可曾會得過來這一層意思。有時候玩笑話說得很不堪,搞得他倆頗有些哭笑不得。但人有時就這樣奇怪得很,明裡或當面覺著尷尬或無措的一些事,自己暗地裡回想,心底又指不定會生出來竊竊的歡喜與甜蜜,玩笑話雖是難堪,畢竟是將他倆聯絡到了一塊。

公司新來的老總W是個快五十的人了,卻老喜歡在女員工們身上揩點油佔點小便宜,有事沒事就往人家身上抱兩把摸兩把,或摸屁股或捏奶子的,每逢聚會吃飯K歌時候,更是肆無忌憚,他的司機H跟他,也差不多一個德性。女員工們有的心裡有苦水,也只得忍著,人家畢竟是老總。也有的卻滿不在乎,說他喜歡摸就讓他摸也不會少掉幾塊肉的,說若不是他生得難看,跟他睡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跟哪一個男人睡,也都沒啥兩樣。有的則更恐怕是真跟著他上了床的,床事做手段,謀得在公司裡爬升的一點點機會。雨欣因是新來的,加之又是穆斯林,目前為止,W倒還沒對她怎樣過,只有一次,H厚顏無恥的去抱她讓她給拉下臉來,狠狠踢了幾腳,自此也就收斂了。這些事,他自然也全聽說了的,知她性格既有此剛烈的一面,自然她對他,就斷不會僅僅只是鬧著玩的了,想到這裡,心底既是歡喜,又多了幾分沉重。

光陰荏苒,轉眼已是九月。葉浩勸高夢陽說既然他倆都已到這地步了,是早該把事情說開了的,這樣不明不白的拖著,終究不是個事。高夢陽卻在遲疑,說這樣其實也好。也並非他不想往明裡說,只是想到父母肯定不會接受自己找一個穆斯林媳婦,心裡就犯難,而她的家庭,也是斷難接受一個非穆斯林女婿的。況且,一直以來,他父親倒是希望他能夠跟村裡劉大伯家小女兒好。老一輩是自小一塊玩到大的鐵哥們,又是眼見著各家孩子自小長到大的,心底都喜歡得很,自然希望能夠結為姻親。劉大伯家小女兒叫劉霞,也在寧城工作,溫良賢淑,性格溫和,是個好姑娘。他在N城上大學的時候,她就曾去找過他,兩個人同在一張床上睡過,只是他對她,始終沒能夠產生出激烈的感情來。有時,他也會不無悲傷地說,即便不問結果,人生能有這樣一次相遇,能有這樣一回愛情,也算是值得了。

中秋臨近的一個晚上,一幫子朋友聚一塊,外面吃過飯後,買了兩箱松子酒,一道去高夢陽住處鬥地主喝酒玩樂。都凌晨一點多了,葉浩突然跟他說,“夢陽,你要是真害怕,不敢捅破這層紙,我幫你試試看。”他拿出手機來給周雨欣打了電話,說高夢陽醉酒了醉得不省人事。高夢陽當然不知道周雨欣在電話的那頭說了什麼,葉浩結束通話電話說,“周雨欣馬上就來。看來人家是真心對你,你可萬不能辜負人家。”高夢陽雖是喝多了一點,卻還不至於醉,笑說,“她肯定知道你在騙她,不會來的。”心裡萬沒料到,她深更半夜裡真獨自匆匆忙忙趕了來。才過十多分鐘,周雨欣給葉浩打來電話說她已到了某個路口,不知道該怎麼走了。葉浩回說讓她等著,叫人去接她。

她真的來了!高夢陽給震驚得酒意全沒了,卻又即刻激動得滿心糊塗,外衣沒穿,就匆匆出去了。小巷裡黑黑的,沒路燈,像他此刻的意識一般混亂。涼風颼颼,寧城的九月的夜裡已經很冷了。他一路疾走一路想,想什麼又不是很清晰,因為過於激動,身子都在顫抖,拼了勁想要鎮靜,卻壓不住。 很快到小巷盡頭,黑暗裡,望她在對面幽冷燈光下焦急的等著,心底一陣感動。

兩個人一道往回走時,雨欣纏著高夢陽的胳膊,自是溫情無限。高夢陽說,“他們騙你的,你怎麼竟然信了,真傻。”雨欣說,“人家擔心你嘛,怕你喝醉酒,也不曉得你住哪的,見你每天在這裡下車,就打車趕來了,一路上打你好幾個電話,都沒接。”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把電話放裡屋床上了,所以不知她打來電話。

高夢陽把雨欣接回來,又叫了朋友們一道往夜食店吃過燒烤,才又將她送回去。自此以後,兩人談話的內容,也會有意無意的涉及到婚嫁,對未來,自然滿心是美好憧憬。 算是戀愛了吧,只她仍未同男友分開,她說愛是早不愛了的,但仍是不忍傷害。她說他對她很好,更使她為難。他也沒有逼她。她說先等段時日再說吧,他也依了她。葉浩笑高夢陽平日裡說話,一句是一句,扁擔似的,倒是跟雨欣通電話時完全變了個人,說話語調像是伸手去摸小白兔毛茸茸的耳朵,情意綿綿,柔情似水,高夢陽只是笑。

完全沉醉在幸福甜蜜裡時,自然滿心滿眼只裝著對方,彷彿世界與他們無關,彼此就是對方的整個世界了。可清醒時候,又不免憂慮重重,因兩人都不僅只是想談談戀愛而已,而是有著更深遠的打算,婚姻大事,畢竟不單是兩個人的事,往小裡說,也是關乎兩個家庭的,現實的重重的阻力自然就來了。高夢陽有時不得不懷疑,雨欣的猶疑和優柔寡斷,遲遲不與男友斷掉,除卻她說的不忍傷害而外,怕還有就是她對他們的未來信心不夠,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懷著恐懼。當然,他這般懷疑的時候,也對自己滿是自責的,他自己不該這樣懷疑她。再有,他自己也不是完全的毫無保留的,單就家庭方面說,顯然他自也覺得跟劉霞結婚更好些的,他也並不是從來沒有考慮過。說到底,雖然兩個人確是真心相愛,卻也還未到義無反顧的地步。

雨欣之前參加過C城的西部志願者考試,她請假去參加面試的一整天,高夢陽去上班也沒精打采的,她不在,那一片地方空寂得讓他覺得難受。這若是往後的生活裡沒有她,他自己怎麼樣熬得過這長長的一生光陰,想想就害怕。面試一結束,她就買票匆匆趕回寧城。他去車站接她,又將她送到她住的樓前小院。

“一塊上去吧。”雨欣溫情地望著他。

“這樣,不太好吧。”還是有些窘迫。

“沒事。今晚他不在。”說到她男友時,兩個人都覺得情感間有稍許間隙,但不挑明的。“走啊。”她牽了他的手往樓道走,燈光略顯昏暗,樓道牆壁則斑駁得十分舊了。

雨欣臥室佈置得溫馨,床頭挨著張書桌,被單被套都是一色的淺黃,向日葵一般的色澤,溫暖得很,疏疏朗朗的點綴著一些漂亮的綠色五角小星,還有一輪大而白的彎月。想這床上,同她一塊睡的是個他沒見過面的陌生男人,心底很不是滋味,說不上來是妒忌,還是其他什麼。她讓他坐床沿上,自己坐桌前的椅子上,開啟抽屜拿出來一本相簿,同他一道翻看她小時候的照片。這屋裡每一樣東西,這整個的環境,在他心底造成一種奇怪感覺,像投到心底的某種沉重陰影,顯著拒絕的意味。這光影裡,一個陌生男人的氣味越來越明顯,竟至於成了真實的壓迫似的。相簿翻到後面,是她和男友的合照,於是她把相簿很快合上了收起來。他起身告別,她送他到樓下,靜靜的望著他離開,院裡燈光特冷,那棵投影地上的法國梧桐看起來也怪孤單可憐的。她心底想,自己怎麼就沒想到把後面那張照片拿掉呢。

中秋恰巧趕在周天,雖說放兩天假,卻等於一天也沒放的,週一上班,回家過了節還得當天趕回。週六一早,高夢陽同葉浩一道去租車行租了車回家。雨欣家離城近,她週五就回去了。這一小別,兩個人一天得通好幾個電話,柔情蜜意裡不無相思的苦。高夢陽回家,一面為過節團聚,一面是想同父親商量商量買車的事,父親早許諾過給他買輛車的。到家已是暮晚時分,撲面的泥土氣息,無限親切的,遠望大地上勞碌的人影變得很矮,像要貼到地上去。土地的貧窮、冷酷、慷概、溫情和恩育,同多少世代人沉重的命運連一塊,沉默地存在,任日月輪轉,歲月遷變。

晚間吃飯時,父親沒提及給他買車的事,倒是一再的叨嘮起他與劉霞的事來,說起來像是板上釘釘似的,一板一眼,像真有那麼回事。平日裡聽來倒也沒什麼,不去理會,或一笑置之,就能相安無事,現在不一樣,他心裡只有雨欣,又為兩人不明朗的未來,心底又苦又累,疲憊不堪,也不知是不是該同父母坦白說出來,心裡憋得難受,父親平常不過的話,也就在此時突然變得無法忍受。

“我已經有女朋友了的。”他硬著脖子吞下嘴裡飯菜,低著頭悶聲悶氣的說出一句,覺得心底稍微痛快了些。“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有本事嘛。”父親冷嘲熱諷地說著,是酸溜溜的語氣,又極力按捺住心底不快,追根究底的細問起來,想要知道得更多些,更具體些。

“吃牛肉的。”說這一句,再不願多說。可單就這一句,也立刻在飯桌上掀起來一場小風暴。咚一聲響,父親把碗重重放桌上,說,“你要真敢找個回子,就別再踏進這個家門半步,我就當是從來沒生養過你這樣一個逆子。”母親一時不說什麼,高夢陽大口大口的扒著飯吃,硬起心腸來,比平時要吃的多。“我就找。”他又倔頭倔腦地頂一句。父母都為他和劉霞的事,操勞耗費過不少心力的,不想到頭來是這個樣子。父親給他氣得咬著牙,鬍鬚都在微微顫抖著,說不準是想狠狠揍他一頓,但畢竟已是這般大的人了,用父親的話說是胎毛水乾了翅膀硬了,父親也得顧及兒子的面子,不便真揍的,只在沙發上坐著,捲了葉子菸,大口大口悶抽,一句話不說,他常以此表達心底的不滿,脾氣也倔的像牛一樣,他要不說話起來,是三五天都可以不說一句的。這也是種極大的壓力,任家裡面誰都無法自在。

母親嘆氣說,“你這孩子也真是的,明知你爸就這怪脾氣,還跟他慪氣。”母親過後讓他好勸歹勸,終於勉強接受了,只說,“管你的,人大了說你也不聽,自己拿主意,往後別怪我們就是。” 父親則始終氣鼓鼓的,直等第二日下午吃過飯臨走時,才對高夢陽說,“車你要買就買吧。錢等賣烤煙了打給你。”眼睛卻始終沒看兒子一眼。

高夢陽回寧城還掉租車,匆匆忙忙洗過澡,便同雨欣一道去吃小吃,街上又逛了些時候,再去咖啡館喝咖啡。咖啡館名字極好聽的,千島咖啡,千島,高夢陽自己想,是一個挺有日本風格的名字,音韻上感覺起來是這樣。裡面放著舒緩而又優美流暢的古典樂曲,也有很多情侶坐裡面喝咖啡的。兩個人聊了很久,熱戀中的人,總能把哪怕最是平常瑣碎不過的話,也當作是世間最優美動聽的音樂而樂此不疲。靠窗的位置上,能夠見街上燈火、川流的車輛與熱鬧的人群。

沒過多久,天空飄起了細細的雨,月亮隱去了,深秋的夜的溼氣一點點加重,走出咖啡館,覺得有些冷了。街道也冷清許多,路燈光似浸在層層極薄極薄的朦朧霧氣裡面。兩個人走得慢,任細而冰涼的雨絲銳利地撲打在面上,心底卻是熱烈的,冷而剋制的熱烈。高夢陽說,“打車回去吧。天冷。”

“其實這樣挺好。我想就這樣走著回去。”雨欣低著頭,看傾灑在地上的燈光和燈光裡晶亮晶亮的雨絲,而且想,“回去一個人也怪孤單,要忍受孤獨寂寞,還要在孤獨寂寞裡苦苦想念,既然這樣,為什麼兩個人就不能在一塊?不要分開多好,哪怕這樣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又說,“咱們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好?”高夢陽說,“你高興,怎麼樣都可以。”她滿懷愛意的摟住他脖子,深情吻在一起,路人側目。又走了一段路,她說,“那我們今晚做什麼呢?”他笑,“你不是說,這樣一直走下去,挺好的嘛。”

雨欣說不好,又幽幽的說,“要是喝點酒就好了。”高夢陽心底也有著熱烈的痛苦,有些話不便直說的,有些事做了害怕帶來傷害。

“為什麼一定要喝酒?”

“聽人家說,酒會使人變得更真實。我想看看你的真面目,看你究竟是狐狸變來的,或者是一頭大熊,一隻老虎。我想你應該是一頭大熊。”

“還有,喝了酒,做錯事也不用負責,”高夢陽故意挑釁的望著雨欣,問她,“你說是不是?”

“不跟你說了,你太壞。”兩個人都笑了,卻不曾真去喝酒的,後來去開房,證件資訊都登記好了,高夢陽突然變了主意,拉起雨欣的手急急忙忙往外跑,酒店櫃檯服務員錯愕的望著他倆,以為是遇上了兩個瘋子。

“我想跟你去你住處。”跑到街上,高夢陽望著雨欣說。她眼底掠過一絲困惑,他心底則在那一刻燃燒著邪惡的快意,懷著對一個陌生男人的報復似的快意。進了屋子,他笨拙地抱住她,她顯得拘束。做愛的時候,她把燈關了的,只亮著床頭書桌上那盞檯燈,燈光也調到極暗淡。她不喜歡一切太明晰,太明晰就太銳利,也不喜歡完全是黑暗,暗淡的燈光會在沉醉中造出一種朦朧的清淺的夢幻氛圍,這才是她喜歡的。高夢陽原以為這樣他就勝利了,卻不想一直覺著背後有雙冷幽幽的眼在看著他,居高臨下,他只得緊緊閉住眼睛,極力不去想,那種感覺卻是魔障似的躲不掉。她溫柔的捧著他的臉問,“為什麼你只是閉著眼,是不喜歡嗎?我要你看著我,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高夢陽痛苦地說,“這次不行的!”他的語氣是不容商量的,他得全力以赴對付那雙冷眼,不然他會在她面前徹底潰敗,她不再說話,算是依了他。他想象自己在草原上騎著高頭大馬,天地遼闊,馬鞭迎烈風甩得呼呼響,拼命奔跑,拼命奔跑,只留了身體在她身上猛烈起伏、相撞,一時她銷魂蝕骨的叫聲也極遙遠了似的。就這樣跑啊跑,一直跑,突然就掉進了深淵,墜下去,疲憊無力的,一陣痙攣,跟著是一陣疼痛傳遍全身,徹底從幻覺裡回過神來,疼痛是自左肩而起的,她在他身上留下了永生永世的印記。兩人是同時抵達的,他還俯在她身上,不想動,越過了肉體的邊界以後,心底反而起來一陣非常真實的空虛。她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我猜你是熊,果然一點沒錯的,又可愛又兇猛。”他靠在床頭點起一支菸,吧嗒吧嗒抽著,吐了個美麗菸圈,突然說,“雨欣,要是哪一天我同另一個女人結婚了,你會不會傷心?還是,你也一樣,平平淡淡的就和他結婚,又或者是另找一個不相干的人?”她幽幽的說,“我們不是說定了的嗎?今生今世,都只是彼此能的唯一。”是的,是說定了的,今生只愛彼此,但人生的事,總是難以料定的。她的話音裡也有悲涼,兩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劉霞以前也同高夢陽說起過結婚的事,他未曾拒絕過,也不肯明確答應,始終是暖昧的態度。而劉霞對他,也始終有著足夠耐心,等著,盼著,一顆心早暗地裡交付出去,明知他不愛她,卻不在乎,想只要她自己全心全意愛他也就可以,兩個人結了婚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得知高夢陽同雨欣戀愛後,劉霞心底自然也難過,傷痛,但並未因此就退縮到自己的角落裡暗自哭泣,也未因此而疏遠、埋怨或遷怒於他,他終究未曾對她許諾過什麼的,而她是陽光開朗性格要強的姑娘,對自己拿定主意要做的事,對自己喜歡的人,絕不會輕易放棄或認輸,總要執意爭取到底,哪怕最終碰到頭破血流。

劉霞加緊攻勢以後,高夢陽就覺得吃不消了,兩頭應付不免倍感焦頭爛額,那心底真叫一個苦。一面他雖跟父親倔著,可說到底,他終究是個孝順兒子,做什麼事總要把父母考慮在前頭的。他對自己也懷疑起來,不知該何去何從,也不知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是愛情,抑或平實的生活?不管作何選擇,總有人要受到傷害,左右為難。

葉浩笑他說,“你可真是桃花遍地開,一出一出的,唱完情歌唱山歌。”他自然知道葉浩說的“唱山歌”什麼意思。民間習俗,大年初一到初三,每家人都拖家帶口的出去玩耍,又叫是“耍山”,當然是聚集到特定的山上去耍。那時節小孩子最喜歡了,拿到壓歲錢,總能夠買到諸多新奇東西,擺攤的,三天下來,也可以賺到好一筆錢。近些年風氣是淡了,高夢陽卻還能夠清晰記得小時候見過的熱鬧場面熱鬧勁,小孩子眼底最風光的自然是那些手提留聲機穿著時髦滿面笑容的漂亮小夥子,留聲機裡播著響亮而好聽的流行歌曲,不過,主要還是用來同姑娘們對唱山歌時錄音的。山間偶有平坦開闊地方,便有成堆扎著的人,身上都穿著新衣裳,各樣顏色鮮豔明麗極惹眼。小夥子們風風火火的從這裡躥去那裡,四處尋找自己心儀的姑娘。滿山飄著蕩著熱情似火的山歌,山歌句式短而整齊,內容通俗簡明,唱腔平直直抒胸臆,上了年紀的人們也拉開嗓子唱的,只是不及小夥子姑娘們唱得火辣辣而熱烈。要是小夥子姑娘倆眉梢眼兒對上了,棋逢對手的唱下去,直唱到暮晚,或是三天下來,姑娘就有可能直接跟著小夥子回家去,心甘情願嫁與心儀的小夥子做媳婦。

劉霞像大姐姐似的勸導高夢陽,替他恰切分析了眼下處境,給他畫出來一幅未來的光明圖景。有天晚上倆人在微信上一直聊一直聊,他都就要下決心不管不顧一心跟她往生活奔赴而去了,QQ訊息提示音卻突然響起來,是雨欣發過來的,一個逗號而已,可他心底乍起的強烈震撼,像是跳高空彈跳,緊張到差一點喘不過氣,還夾帶這劇烈的痛苦滋味。若他不是躺在床上,多半怕死立刻就癱軟到地上了,後來他說愛情這種事肯定有著某種神秘感應。極力剋制平靜一陣心緒以後他才回她,一個問號。

“夢陽,都這麼晚了,你還沒睡?”雖然隔著夜,隔著重重的距離,高夢陽一樣感受到了雨欣對他的溫情與愛意。

“你不也一樣沒睡的嘛。”

“哦,是不小心睡覺壓著手機了,其實我早睡了的。”那麼巧?實際也許是她心靈感到了某種威脅和不安吧?又或許僅是一陣莫名的焦躁?可也無需辯解的,又相互安慰一句兩句,相互叮囑早一點睡以後,道了晚安。劉霞接著給他發來一大堆資訊,他沒看,只回一句“往後再說吧,困了,想睡覺”,劉霞沒再繼續糾纏,他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怎麼樣或躺或臥都覺得不對勁,也越加清醒著,也越加糊塗著,徹夜愣著,大睜著眼睛,一夜痛苦到天亮。

天亮起來早餐也沒吃的就匆匆趕公交上班,腦袋像是被什麼填塞得鼓鼓的,持續緩慢的鈍痛。見到雨欣,心底自然是欣喜的,只是同以往的強烈不完全一樣,似乎還夾雜著陰冷的說不出的難受——是針對他自己而起的。昨夜的行為,算不算是對彼此間感情和諾言的背叛,這問題他雖不願去想,可這陰影是在他意識跟感覺裡攪合進了苦澀滋味,晦暗卻尖銳。

雨欣在C城的面試和體檢都已經透過了的,大概十月中旬就得前去報道,爸爸媽媽和男友都勸她索性辭去眼下工作,只她不肯,要留到最後只為了能夠每天同他在一塊。原本國慶長假期間,她希望高夢陽能夠留下來,或是一起去什麼地方玩,高夢陽卻早早回家了,他說是想回家靜一靜,其實是選擇了逃避,因劉霞這些日子也在對他窮追猛打,他實在也是累了,想回家不想去面對。他走了,這在她,整個城市一下子空了似的,心裡孤孤單單,又幾日以來都是陰雨綿綿,怪淒涼的。想只自己一個人的話無論去到哪裡看什麼樣的風景也都索然,於是她也回家了。這次回家,媽媽似是從她神情裡瞧出了些異樣,幾次試探著,問她是不是跟男友鬧彆扭了,說鬧一點小別扭也沒什麼的,心情不好兩個人怎麼不一道出去散散心呢,還說下次回家就叫上男友一道嘛。

雨欣不置可否,也不知她有沒有在聽媽媽說些什麼,只坐著出神,心底想自己的事。在家也覺著孤獨,心底的秘密是不敢也不願吐露半個字的。高夢陽也自苦惱著,匆匆的跑回家去,沒兩日就又苦苦想念雨欣,心底寂寞又難受。雖然兩人時刻都在聊QQ、微信或電話,心底還是像缺著什麼,終究是隔著一層,再熱烈的話語,都不及相擁相抱時那一份可觸可感真實和痛快。有時又想,這麼辛苦,又不如不去愛一個人瀟灑自在好。但也只是偶爾想想,攪合攪合矛盾心情而已,真要讓他斷去情念,他一定是不肯的。

雨欣去往C城報道那天,爸爸媽媽,還有男友陪她一道去的。高夢陽自己開車送他們。對爸爸媽媽和男友,雨欣只說高夢陽是公司同事,是朋友。雨欣平日裡會暈車,這一次雖提前吃過預防藥,卻似乎依然暈得嚴重,眉宇間都有痛苦意味。她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一路上,高夢陽他倆說話不多,說的也是些不相干的話,同心底離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好幾次,雨欣甚至都想要高夢陽停下車來,她自己跑到車輛川流的高速公路上,蜷縮著抱頭痛哭的,終於咬牙忍住。母親倒是一路心情都很好,高興地同準女婿七長八短的聊著家常。

雨欣帶的行李不多,一個行李箱和一些衣物,其他的生活用品,都是預備著到C城再置辦的。車一直開到雨欣租住房屋的那個小院,男友下了車,殷勤的提著雨欣的行李箱和衣物,跟著雨欣媽媽上了樓梯,電梯應該是出了故障,有兩三個穿藍制服的個人正忙著檢修。雨欣爸爸抽支菸遞給高夢陽,連連的道謝,熱情邀他上樓去坐,說,“一定上樓坐會兒,這般麻煩你,真不知道該怎樣好好感謝你。”高夢陽比較堅決的婉拒了,說,“周伯伯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這點忙算不得什麼,我和雨欣畢竟是朋友嘛,更何況我也是正好有事來這邊的,你要再說謝的話,我都不好意思了。”

“一定上去坐坐,待會兒一道吃了飯再走。”雨欣爸爸點燃指間香菸,一臉溫厚、淳樸而真摯的神情。“是呀,高大哥你上去坐坐嘛。”雨欣也說。雨欣叫他“高大哥”,高夢陽聽來覺得好生狼狽,心底有那麼一個瞬間覺得她陌生。可其實他也知道,也能理解,雨欣在爸爸面前自然不能跟他親熱的。她不叫他高大哥,難不成叫他親愛的?雨欣也是一直站著,暈車本來難受極了,加之心底又覺寒冷和孤獨,這一句話也不知道怎麼就冒出來了,自己也覺得不適應,感覺怪怪的,看一眼高夢陽,眼底滿是隱忍不露的深情和歉意。

高夢陽趕忙說,“周伯伯,你們的情,我心領了,可實在是有事情急著要去辦,抽不出身來。”看他樣子,心急的,像是真有要緊事要趕著去辦,雨欣爸爸也不再強留。高夢陽調轉車頭出了C城,直回寧城了。來的時候車開得穩重,自己一個人回去卻是一路狂飆,不止一次超速行駛。車窗大開著,呼啦啦的風把流到他面頰上的淚水很快吹乾,只心底鬱悶卻是風所吹不幹的。

分居兩地以後,電話、微信或QQ上的聯絡,一開始很是頻繁緊密。雨欣還時不時會寫長長的情書寄來,高夢陽看了感動,卻從不回的。週末總是要見面的,不是雨欣回來,就是高夢陽趕過去,當然,即便是她回來,也是他開著車去C城接她。慢慢的,聯絡變得淡薄了些,有時即便是苦痛而幸福的想起了對方,想到滿心都是憂傷,也不像以前一樣拿起電話來就打,就說。不過卻不是疏遠,見面時也愛得更激烈,彷彿是一生一世都愛不夠的。每逢他血的潮汐從她的岸上激流勇退,他要麼是無言的抽支菸,要麼是閉起眼躺著,很快睡過去。她卻是不知疲倦似的,總要溫情的抱著他,或將頭靠在他溫暖的懷裡,或把臉貼到他結實的後背,有時又不免要仔仔細細把他表情裡每一細微變化都看到深心裡去,有時卻突然憂傷起來,心底嘆息著,搖醒他,痴情的望著,說,“夢陽,一生那麼長,有時候想想我就覺得害怕。”她的話音是孤獨而且輕微顫抖著的,他卻每次只是愛理不理的,要麼先是疑惑的看她一眼說瞎想些什麼呢,要麼是敷衍的給她一個擁抱說睡吧然後他自己很快睡去,於是她跟他在一起時也開始感到孤獨了。再後來,兩個人做愛也會感到絕望和冰冷,會為一些瑣碎的事,或不相干的事,就把心底鬱積著的苦悶和不快發洩到對方身上,疾風驟雨似的,雖然過後各自心底都會有後悔,卻再不相互說開,只讓那一份越積越重的悔意深深折磨著各自的心靈,最終被壓垮掉。

已經是深冬了,寧城開始下大雪,千山之外都是白茫茫一片,乾淨是乾淨只不過寒冷得太過於嚴酷。一個晦暗陰沉的週末下午,高夢陽獨自踩著雪,一路咯吱咯吱著去郵局取雨欣新近寄來的信,穿一件深灰色的大風衣。寒風迎面撲打,刀割似的疼,以前他都是駕車去,這一次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想要走著去。信不似以前的長,似乎有著說不盡的事,而是很短,只說——夢陽,如果我同他(允波)結婚了,並不代表我不愛你。我是愛你的,以前是,現在依然是。只是你得明白,我們倆還繼續生活在一塊,會把最初的和最後的愛也毀掉的。字跡是娟秀清麗的小楷,語氣冷靜剋制,必定是深思熟慮後才動筆的。只是這冷靜剋制背後,這深思熟慮背後,究竟有著多少傷痛和難以割捨,高夢陽一時沒去細想的,他憤怒地把信紙信封都一把火燒了,然後給劉霞打電話。他覺得這個冬天簡直是冷到骨頭裡去了。

“喂,夢陽是你啊?”

“是我。”

“怎麼突然就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以前都是劉霞主動打了找他,他主動打給她,這還是第一次。

“想你了嘛。”說出這話,高夢陽突然對自己感到一陣厭惡,簡直想摔掉手機狠狠摑自己幾個巴掌。

“油腔滑調的。”

“出來喝點酒吧。”

“嘿嘿,喝酒?憑什麼你一叫,我就會去陪你,我又不是你養的一隻狗。”聲音淒涼而心酸,北風似的寒冷,把她自己先凍住了。又問,“突然想喝酒,失戀了吧?”

“不是。今天我生日。”

劉霞咬著嘴唇,答應了。 她知道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不是的。他的生日她記得清楚是正月間。

“那好。我在醉生夢死等你。”醉生夢死是個酒吧名字。劉霞想了一下,說,“不。先在你那裡等我。不然我不去的。”她語氣果斷堅決,高夢陽只好答應就在住處等她,心底卻猜不透她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聽到敲門聲開啟門一看,愣住了。劉霞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臉的笑,說,“既然是生日,就得好好慶祝一番嘛。酒吧就不去了,太鬧。想喝酒,我在這裡陪你喝。”說著把蛋糕和七八瓶紅酒放下來。她把自己一個月的工資全拿去買了蛋糕和紅酒,卡里刷得只剩下十幾塊錢。高夢陽愣著說不出話來,只睜大眼睛望著她,心底開始後悔自己不該給她打電話。

“愣著幹什麼?收拾下桌子好放蛋糕嘛。”劉霞一點不見外,倒像自己是這裡的主人似的,而高夢陽一下子成了需要照顧的孩子。

高夢陽執意不點蠟燭,不吃蛋糕,只喝酒。劉霞買來的蛋糕給悽清的冷落到一邊。她有些傷心的說,“好,不吃就不吃。你要喝酒我陪你,喝到死我都陪你。”高夢陽在櫃架上取兩個高腳杯,劉霞收拾乾淨當桌子用的電火爐,把紅酒擺了上去。電火爐開著倒不覺得冷,他們一杯接一杯的喝,很少說話,喝到後來兩人上了床,各自心懷鬼胎的做了一番愛,跟著更是心生淒涼感覺。

第二天一早,劉霞起床時邊穿衣服邊說,“高夢陽,我可告訴你,你不能每次想要什麼就往我身上索取,過後卻不管不問,這回你可得對我負責。”劉霞走後,高夢陽起身拉開窗簾,赤裸著身子站落地窗前,外面滿眼都是白雪。面對著冰冷潔淨的白雪,他突然流下了痛悔的淚水。他同劉霞始終是不明不白的關係。

寒冷中的日子雖是難熬,年關卻是愈加近了。

春節過後沒多久,高夢陽接到雨欣打來的電話,雨欣說,“夢陽,我就要同馬允波結婚了......”馬允波是雨欣的男友。只說一句,兩個人突然陷入巨大的沉默與荒蕪裡去,再找不著說的,只得慌忙結束通話。

雨欣的婚禮高夢陽沒去參加,他把自己藏起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了一場。接著他跟劉霞也徹底斷了關係,硬著心腸沒去想她會受到怎樣的傷害,只想自己,想如果在繼續糾扯下去,他自己會瘋掉。

雨欣結婚後,高夢陽再沒見過她,也不知她婚後過的怎樣,沒打探過,只在心底默默祝福。多年後他自己也結了婚,也有了孩子做了父親。妻子比他小十幾歲,平時很少有共同話語,有了孩子以後,妻子更是將全部心思放到孩子身上去,他就常常感到深深的寂寞,漸漸的,愛上了酒。一個人難過了會坐著喝悶酒,喝得稍多一點,就會回想起許多過往事情,回憶幸福而悲傷,心底會生出絲絲苦澀冰涼的恨意。他同雨欣,兩個人是真心相愛,只到頭來為什麼是這樣,兩個人越離越遠,終至形同陌路,若不是還有記憶,在這世間已形同徹底沒了關聯,曾經的愛,究竟都去了哪裡?他想不起為什麼相遇,為什麼相愛,為什麼相遇相愛以後又不能攜手寂寥人間至死不渝。他想若她不是穆斯林,若他自己不和劉霞糾纏不清,若他自己性格徹底不那麼猶豫怯懦,結局又會怎樣。他恨,恨人生為何會有那麼多的缺憾和不如意,又恨自己心底怎麼盡是怨恨盡是不滿......越想心底越堵得難受,每次都是用酒把自己醉倒,醉到不省人事。酒醒以後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日子照樣的過下去,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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