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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話 στγμ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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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別磨磨蹭蹭的!趕快給老子下舫!”

守奴人粗暴地推搡著一隊帶著鐐銬的奴隸從舫上下來。它把奴隸們的鐐銬全都綁到一條粗大的主鏈上,然後其他幾個販子一起拉著他們往前走。

一時還未適應久違的戶外光和空氣,走出舫外的康氏感到有點不適。

終於出來了…儘管眼睛很不舒服,康氏仍張大了雙目貪婪地注視著黃昏的光線。

冷風一陣又一陣地從岸邊掠過,人來人往,到處充斥著碼頭製造的嘈雜噪音……一切看起來是那麼地稀鬆平常,然而卻又彌足珍貴——對他這個曾經喪失自由的人來說。

“這只是暫時的…”

自由的信念再度回到自己身上,彷彿從未離他而去,太好了。

不管是身上的鐐銬,還是內心的枷鎖,他堅信都已褪去。

不管受盡多少欺侮與謾罵、毒打跟折磨,他都不會再屈服了。

接下來他的視線和注意力回到周圍的景象上:岸上同時有許多跟他一樣的奴隸和俘虜也被帶出其他劃冰舫。這像是個賽舍邇南邊的港口。因為康氏記起以前和茜茜旅遊冒險時曾經來過南方一帶。走了不遠,附近的市場上也可以聽到混雜著賽舍邇和氼魄刵的民族方言。現在他可以推斷,這個港口和市場可能是在賽舍邇和氼魄刵附近的海岸一帶。

接下來他又被迫跟著其他奴隸們,經過了另一個地方。

這是一條喧譁的罪惡之街。

雖然整個區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但此處可是經營著全世界最缺德的勾當——“賣豬崽”。數不清的販子驅趕著拉貨的魔獸和魔導輇在這裡出出入入,無數虛弱的人命像貨物一樣,在這裡被粗暴地買進賣出。對比梅里蘭卡繁華的商業街,這裡整個黑市四處都充斥著骯髒下流的對話:

—“老闆,這次有些什麼收穫?”

—“讓我來瞧瞧——你到底是來做生意的人還是光看不買的人;是有需要還是貪婪的人;是信任我還是不相信我的人……”

—“你個哈慫,刨舌烈!人!額要大量的人!你這裡的奴隸有多少額就拉多少。”

—“真的?全部?”

—“慢著!額來看看…呃…”

販子讓買主靠近點看。他在站成一排的奴隸前掃了一眼,抓著幾個人的脖子晃來晃去,看起來不太滿意。

—“瞧這身板骨…這些直立人都成慫咧。這種瘦不拉幾的兩腳二楞子額可不要。額要嘀是像那些個高高壯壯的半獸人,喏,這個、那個、還有這個……”

—“好好好,您說了算。”

—“好嘞…把這幾個給我拷穩咧,安到那頭拉貨的魔獸屁股後面。”

—“恩客,你要把他們都往哪兒帶?”

—“額準備賣給部落裡頭那些膽大妄為的傢伙,聽說它們要組隊去圍攻北方的‘山佬’咧。”

—“噢!原來是打仗去。祝它們好運!”

—“哈!但願如此!不過依額看,卑鄙的‘山佬’們準是屯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吃人魔裝等著它們哩!不過額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陣仗的圍攻。額滴神民哪,人都多成麻咧!好幾個國家跟部落居然都攪在一起咧,噶達馬西一河灘!聽說為了躺這趟渾水,這些個二錘子可是動員了好幾大波不怕死的傢伙準備越過山脈,浩浩蕩蕩嘀走啊。不過這些人要怎樣胡折騰額可是管不著!額只知道奴隸們全都不過是去當頭也不用回的炮灰而已,神民可不會祝福那些搞事匪頭嘀。”

—“唉…‘頭也不回的炮灰’…那就準是連頭顱都不保了…只可惜了這些身強力壯的倒黴鬼啦。要是把它們全押去礦場裡幹活,準能成為好把式…”

—“走囉!部落那班災拐們催得緊,額得儘快打點好趕路去交貨!”

買主驅趕著拉貨的魔獸,急急忙忙地拉扯著這些可憐人身上的鐵鏈離開。

—“阿迪嘔死!阿米狗!”販子頭也不抬地告別,只顧著清點丟到它帽子裡的錢幣。

點完錢幣,販子就開始把裝了些潲水的盆子,隨意地扔到這些“剩貨”面前——那些再沒人光顧的老弱病殘。

不知多久沒有任何顆粒進肚的奴隸,見到渾濁惡臭的潲水便馬上趴下狼吞虎嚥起來。

被拉著走的康氏,一路上悲哀地注視著那些被掛上價目牌,終日被囚禁在籠子裡哭泣的奴隸們。

無數原本在家鄉過著平靜生活的人,就這樣被帶離他們的土地,受盡百般折磨。病的病,死的死,一些人直接精神失常,一些人被迫拋棄人性成為野獸。

就算是勉強能夠倖存下來,如今又被生拉硬拽扔到黑市上,像一件貨物般任人宰割,任由心地邪惡的買家處置,連一頭畜生都不如。

甚至連那些勇敢者自我了斷的行為都顯得很明智。

無論是衣物、尊嚴、自由,還是生存的權利,全都被人剝了個精光。

雖然自己沒有被拉著當街擺賣,但他感覺其實自己也跟他們一樣,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了。

除了身上遍佈的鞭打傷痕之外……

守奴人再次舉起鞭子,猛地拽了一下牽引眾人的粗大主鏈:“快走!別磨磨蹭蹭的!離礦山還遠著呢!”

康氏回過頭,繼續被人推搡著蹣跚走向不知名的道路。雖然如今全身上下只剩下悲愴,通往目的地的前路也無比艱險漫長,甚至可能還是條不歸路……但他毫不畏懼。

任人魚肉的無奈、老師的逝去、茜茜的犧牲……讓他曾經感到自己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生存意義。然而那段和薇爾蕾鋱短暫相處的時光,卻使這個失去了愛與感情的少年,擔起了另一份更為重要的使命與責任。因為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唯有繼續前進!

步行一段長距離走出城鎮後,他們又坐上運奴輇的大板,去往不知名的山谷。

一路勞頓,大家好不容易終於熬到了一處不知名的礦場,不由得兩腿發顫,幾乎站都站不穩了。

只有康氏把疲勞暫時擱置一邊,環顧左右,專心地打量著這座黑乎乎的礦山和連帶的礦石加工工場設施。從他們所走過的路途推斷,現在的位置大概在賽舍邇跟氼魄刵交界的山脈深處。

這片藏在深山幽谷裡的礦場是個名副其實的血汗工場。重型魔裝裝置不分晝夜地發出咣噹咣噹的巨大噪音。奴隸們被困在令人窒息的深坑中從事繁重的勞作,但他們痛苦的呻吟也無法阻擋監工們落下的鞭笞。礦洞外另一班監工驅趕著馱著重物的龐大改造魔獸,和奴隸一起從坑道進進出出,馬不停蹄地從採集點運出大塊大塊的石頭。然後流水線上另一端的工人們則負責這些石頭的初段處理步驟,有的在魔獸骨做成的砧子和骨夯上不斷敲敲打打,有的在回收傾倒殘渣……同樣也是在暗無天日的工場內埋頭苦幹。另一組會噴火的裝置持續發出高溫處理原石,同樣也炙烤著工場內的人們。這些魔裝20小時不停運轉所產生的餘熱甚至堪比火龍一族的吐息。矮個子工匠們在遠處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一切。它們有的戴著各色工程鏡片仔細琢磨原石,有的都快把臉埋進圖紙裡。經過粉碎煅燒等各道工序的礦石材料,最後被送到它們手裡顛來倒去,提煉加工出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

守奴人坐在邊上和看起來像礦場主一樣的人物交談:

“這班是我從東邊帶來的人,暫時將就著用了。”

“嘖、有點不行啊這次。怎麼回事?”

“途中害疫扔了一些。”

“好吧好吧,既然是你帶來的,用就用吧。總比被別人拉去做試驗的好。”

礦場主隨便給奴隸們餵了些垃圾,不久後就教他們去幹各種活計。

許多奴隸在礦洞進進出出,光了膀子就是幹。穿最爛的衣服,幹最髒最累的活,卻連一餐飯都吃不飽。而監工們也會時不時下去抽人,為的是保證礦下即使死個人都不至於影響到生產。

康氏的苦役生涯就這麼開始了。

他什麼活也不挑,就一味地埋頭苦幹。因為他深知自己已經是一無所有。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像在舫上一樣自暴自棄了。

礦場上的各種噪音依舊令人神經衰弱,監工們的鞭笞依然冷酷地落下,奴隸們依舊沒日沒夜地深陷令人窒息的礦坑苦役。高溫和悶熱也在火上澆油,條件要多惡劣有多惡劣。勞損和受傷都是家常便飯,即便有時他們甚至會被籠罩於各種不明有毒氣體之中,即使那些不幸的弱者仍然時不時地死亡……但康氏的意志此時卻比礦石還硬!

無比辛苦恣睢的勞作能把很多人都壓垮,但任勞任怨的康氏硬是扛了下來。各種雜活康氏都學得很快,多虧了自己以前是個機工士。很快他就被人安排到各種環節去幫忙打下手了。現在無論在礦洞還是工場,到處都有他忙碌的身影。

一輛故障破損的礦車轟隆隆地滑到他眼前的軌道,又到了該幹活的時候了。

只要心還在。

他自己給自己鼓著勁。

“嚯!你居然會修車?想不到這批奴隸裡面竟難得地有手藝人呢!你活幹得不錯嘛,小夥子!”一個矮人工匠突然拍了拍康氏的肩膀:“小夥子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我以前幹過機工士。”

“嚯,難怪!奴隸們本來不配擁有姓名,他們向來都是被人呼呼喝喝的。但是我覺得可以你叫你的名字。我叫乂恩僿德,你叫什麼名字?”

“康氏。”

“很好!康氏,試著幫我看看這個東西的毛病,雖然也不指望你能修好。”

乂恩僿德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個破損的器具。

“這是…用來製作魔裝槍部件的模具?”好歹曾經作為專業人士的一員,康氏一眼就看出了這些似曾相似的細節。

“嚯,識貨嘛!不過其實這不是槍,這是炮,你叫它‘矮人炮’也可以。”

“…這種口徑和製作方法…除了軍工廠,這在其他工場都是違禁的吧?”康氏擔心地問。

“不用問這麼多啦!幹就是了。”乂恩僿德試圖輕描淡寫。

“你們到底是加工礦石還是製造武器的?為什麼…”

矮人也懶得撒謊了,不耐煩地說:“嗐!反正都被你看見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們的確是加工礦石,但同時也偷偷製造武器部件。你看這些武器零部件用上我們這裡的礦石可是再巴適不過了!因為我們這種特製合金件耐衝擊啊!當然最主要的還是…需求越來越旺盛嘛!我甚至還可以告訴你,我們有很多部件和武器材料都源源不斷地往魔林國黑市裡送涅!年輕人,自信點!我們的產品在那裡可是搶手貨!反正老闆也認為接這活計合適,就地取材不要浪費材料嘛是不?”

一提起自己的故鄉,康氏百感交集:“為何…這個國家和那個國家的軍方沒有來干預這樣的血汗黑廠呢?大家受盡壓迫,可做出來的居然是用來殺人的違禁武器…”

“嗐!你還要問為啥?還不是因為在此製造的武器比人權更重要囉!大眾的需求是很殘酷的。不然為何叫‘血汗工場’?”

一想到自己幫忙製作的東西會被用來屠戮故鄉的人們…康氏便激動地質問道:“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這些流入黑市的危險品,到頭來也會被用來殘害你的同胞嗎!”

“切!有、有錢賺就行了!還、還管它犯不犯法?這種亂世,誰還有空管別人性命…”矮人意外地差點被少年質問得啞口無言。

康氏只是面無表情地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呵…用自己的汗水使別人流血…人權和戰爭…真諷刺。”

“那你到底修不?”矮人想把東西拿回去。

“幹,當然幹!”康氏幾乎是憤怒地一把奪過模具。

乂恩僿德無語地走開了,任憑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自己搗鼓。

一整天除了幹骯髒活,幸好還有短暫珍貴的休息時間。

康氏一放鬆地躺在旮旯裡便開始出神。他神奇地發現自己自然而然地習得了強大的預言和語言能力。他可以將數字和聲波這些不在同一範疇的東西,感知為不同的形狀和顏色,並且進行各種不同尋常的“運算”;不僅這樣,他只要跟其他種族的奴隸接觸,很快便能學會他們的語言並展開交流;另外,他感到自己所看到自然界的一花一木時,感受到的色彩、形態、結構都與以往大不相同。這種新的感知驅使他的頭腦中產生一種“全新視界”。在此之前,他從未有過任何對繪畫的天賦或興趣,但是他強烈的渴望使他大費周章地設法搞到一塊能在其他石頭上刻出顏色的礦石,再費勁地把它製作成簡易的筆。之後,他時不時便在休息時間坐下來開始偷偷作畫。沒人知道他在幹什麼,但是他所呈現的作品總是能驚呆他自己:無數複雜、精細、富涵神秘主義和意義不明的影象。即使他深知自己既沒有也從未上過一節繪畫課,更不熟悉繪畫的技法。

那些複雜精細的神秘圖畫彷彿佔據了他每個休息和入睡的時刻。這種以新方式觀察世界的天賦,和在石頭畫板上繪製圖案的慾望如影隨形,好像變成了一種不得不完成的任務。

但他明白這絕不是一種緊緊控制住他的著魔痴迷,或者是一種強迫性的慾望。他隱隱覺得這個“嶄新視界”絕不簡單。他的內心好像有一把聲音告訴他這不僅僅是一副圖畫。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了。

今天不知不覺又到了監工送食料下來的時間。康氏抓起垃圾就狼吞虎嚥,風捲殘雲,三下五除二就嚥下了全天的營養。因為如果吃得慢了,很可能就要和著礦渣一起吃了。

他也只能把那些事,強行當作無關重要的小煩惱,暫時拋諸腦後了。

因為平等和尊嚴,在溫飽面前什麼也不是。

僅有對別人的同情和憐憫,是遠遠也不夠的,這不足以改變什麼。

非人性社會的螺旋,不會因時間而改變。像他們一樣的奴隸,無論哪個時候都會出現。不管哪個時代,總是會有他們這些螻蟻一般被底層化的人,卑微地幹著這些最骯髒最繁重的勞役,然後為每一個動盪的時代付出最大的代價。

現在他的腦中也時不時會突然冒出薇爾蕾鋱啟示般的話語。即便一時陷入困境,她的話卻總能給康氏一種大徹大悟之力量:

“相不相信預言,或者神民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從心中堅信,神民從不派給人無法跨越的試煉。只要堅持忍耐到底,保有不斷挑戰自身極限的鬥志……”

這些話令他再度回憶起幾天前在運奴舫上的事情。於是他的內心又重拾了更加重要的東西,彷彿又令他覺醒了更為強大的力量。

這些回憶雖然有些混亂,卻又無比寶貴。特別是他很容易沉浸於那段和薇爾蕾鋱一起的最後記憶:

……

在好些天前的運奴舫上。

營養不良的康氏,終究還是得病了。

他渾身發燙,打著寒顫,天旋地轉,意識模糊。儘管失明精靈一直在旁悉心照料,但從來沒有如此虛弱的康氏,感覺到這一次自己極有可能熬不到下舫。

意識朦朧之中他好像聽到薇爾蕾鋱在說話: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自己在這裡等你的意義…”

“因為我希望看到自己不祥的預言成為泡影…”

“預言是什麼?”康氏迷迷糊糊地應道。

“我能‘看到’你的前方,被一團沉重的迷霧籠罩著。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前途會變成這樣。這團巨大的迷霧即使是連我也無法‘看透’。”

“前景無比糟糕,是嗎?我估計是活不過…”康氏感到說話的氣力開始離他而去。

“振作,你不會死的。”

“不管妳怎麼說,我這副身子…”康氏摸摸不久前因為腹瀉而弄髒的褲子。

薇爾蕾鋱把手指豎在嘴唇前,讓他不要繼續說話。

接下來豎琴手像是在沉吟一段詩一般的預言:“…西方森林黑暗的枝椏不斷生長,無數精靈的夢卻成為落下的枯葉被忘卻;東邊的生命順著貪婪、憤怒和哀傷的髒水漂泊;一團漆黑的迷霧從北方襲來,鏽跡斑駁的世界正沉入血之大河…”

薇爾蕾鋱:“當我另一個維度的實體盡全力嘗試著穿透這團迷霧的時候…就在我即將穿越這團恐怖的未知的時候…它突然伸出無數‘黑手’,最終我到底還是被這團恐怖的東西‘拽’回來了!”

康氏:“這到底是…”

“但是!不要灰心,我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因為當我就快抵達迷霧的盡頭,當我快被迷霧‘拽’回來的瞬間…我,隱約‘看見’了被層層迷霧掩蓋著的黑暗之中…還有一道微弱的曙光!”

康氏:“也就是說…只要堅持到最後,還有一線希望是嗎?”

薇爾蕾鋱:“請你不僅要相信我的預感,更要相信你自己!”

康氏很想試著爬起來,可是渾身腫脹的痠痛感把他死死摁住。

“這麼多年來,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的未來,是被如此厚重的迷霧團團籠罩著的…這樣的情形就連我也無法預測到可能的結果。雖然你的前路潛藏著各種無法預知的危險,但是我預測,未來的結局…絕不包含你現在必須葬身於此地的結果!”

康氏很想振作,無奈的是,雙手好像已經抬不起來了。

“所以一定不能放棄!要堅持下去啊!!少年!!!”薇爾蕾鋱緊緊地抓住他的雙手。

但康氏漸漸看到眼前的視野已經開始縮小了,生存的意識開始離他遠去……

而此時薇爾蕾鋱居然自顧自地準備開始“演奏”起來。

“聽好了,這是我最後的演奏……”

“什、麼?”康氏幾乎只能聽見自己氣若游絲的呼吸聲。

“不要說話,靜靜地聽。”薇爾蕾鋱用手指輕柔地點了點他乾裂的嘴唇。

雖然已試過無數次地努力回想,但康氏的腦中至今殘存著的,仍然只有當時一些無比碎片化的音聲、印象和話語記憶:

“直立人天生只能認知自己所在空間的知識,也就是隻具有直觀認知能力,沒有能力觀測到精靈族處於虛數空間的真身,也就是沒有“第六感”等超直觀的認知能力。即使如此,生而為人,便已受神民的祝福。”

……

“被俘虜的少年,踏著瀕死腳步的你,要始終相信自己潛藏的力量。永遠不要被死亡矇蔽雙眼,永遠不要忘記飛翔的心!你要去‘傾聽’,來自萬物的潛能…”

……

恍惚之中他聽到了一段永遠無法忘記的音樂……

難道這就是精靈樂手的第16種視覺?

這是“玄”?

還是“朧”?

抑或是“幻”的本質?

不,是“哈夢妮”。

康氏的腦海裡自然而然地便出現了這個單詞,全身上下自然而然地便“響”起了這個“聲音”。

少年聽到了大地的聲音。

聖光、山河、土木、花草……全都在協奏。

他聽到了一個新世界。

無數的聲音一股腦地塞進了他幾乎喪失意識的頭裡。

……

“將會有一個異族少年按照預言到來…當你與我的虛數部分融合,說不定就會誕生出一種新的種族…我一直期待著,現在這個時刻終於到了。”

……

“如果人能完美地歸去,死亡就不能殺人,反而是人殺掉了死亡。”

……

“我微笑面對死亡,坦然面對遺忘。哪怕身體消逝,若這世界卻能因此得到拯救…”

“妳想幹什麼?”他記不清自己說了些什麼。

“如果生命之火在某個物體中熄滅了,那麼,它僅僅是為了滋養尚未熄滅的生命。如此週而復始,迴圈不已。”

……

“請你理解,向死而在…”

康氏不理解。他不知道薇爾蕾鋱這樣做希望的是什麼。是想讓他繼續活下去,以便逃出生天?還是想讓他重拾鬥志,從陰暗潮溼的角落中掙脫出來,超越自己,到達她所希冀的所在?

這是一種無比奇異的經歷:康氏突然感覺兩人之間開始陷於不同意識的“消化”模式中。他感知到某物好像將其拉入到自己的精神之中,但又好像相反…彷彿康氏也同時用自己的意識包裹住精靈的虛數體,將其逐點分解掉一樣。少年的腦內在奇異的融合中不斷意識到某物,突然產生不知如何描述的蛻變——

無數樂手的聲音像是在作最後告誡一般:

“你我都是一個心,只因迷悟而不同。”

“凡夫的境界,總是貪染財、色、名、利。”

“人心不古,置因果於罔聞,那知因果理徹,如影隨形,如響斯應,若深信之者,人心則不改而善。縱遇順逆之境,必無憂喜。當知現生所受,或遇兵刀水火劫賊等事,皆由自造。 ”

此時不僅康氏的耳朵裡冒出許多聲音,就連他內心也充滿了既像自我又不是自我的語言:

“即便薇爾蕾鋱的所作所為讓我感到迷惑,但我仍讓自己滿懷希望地溶解於她,就像她也同時把自己溶解於我一樣。投身於她,同時又投身於我自己——而在這一變化中,我那晦暗的自棄意識得到了淨化,突然變得像一陣微風一樣澄明。我就像被掠過精靈之森的一陣暖風捲起,即使沒有翅膀,我依然可以飛越監牢,飛越劃冰舫,飛越高山、飛越草原、飛越熱砂荒原乾燥的塵埃,甚至要去吹熄要席捲整塊大陸的戰火……飛到聖域一般不可理解的地方……”

康氏開始注意到自己對周圍的感知產生了變化。他發現,自己看待世界及其之中萬事萬物的方式都改變了。他感到自己的心靈新生出一種巨大的自由。他感覺自己是異化的,而且又是在不斷變化的。他發覺自己好像能夠預言和預測出一些東西,但這種能力又好像不是很重要。他覺得,因為如果整個實體世界中的萬事萬物,一切都只是基於準確無誤的計算和推測,完全滿足於他自己一個預言家的所思所想,所有的意識都是從屬於某物的意識,那麼就不會出現像精靈那般超脫的虛數世界,世間也不會有意料之外的結局。所以正正相反,世間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預設的“內在本性”來阻止事物的變化。那些無法預測的不尋常因子正是這個世界中存在著的所無法理解的部分,它們和固有實體一起,構成了世界的一部分,同時作用於精神和實體,影響著整個世界,讓所有東西隱隱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所以,我到底成為了什麼?”

“我們沒有答案。但是我們要到戰火必將蔓延的危城中去尋覓,那裡正有我們會成為何物的定義。”

康氏醒來了。

在不久前的恍恍惚惚之中,他依稀還記得薇爾蕾鋱最後好像說過一些話,但好像又什麼都沒有說:

“我把我最後、最重要的東西傳予給你,你要好好珍惜…”

他記不起薇爾蕾鋱是不是又為自己演奏了一曲沒有聲音的絕唱。

然後康氏的耳朵便一直嗡嗡響,接著他的頭痛得在地上打滾。

在康氏匍匐於地上痛苦掙扎的期間,薇爾蕾鋱悄無聲息地靜下來了。

周圍的空間填滿了似曾相識的刺眼白光和白煙……

等到康氏從極端痛苦的耳鳴中恢復,如今睜開眼睛之時——

薇爾蕾鋱整個人已經呈現灰白色,全身僵硬。

如今坐在少年面前的,只是一具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冰塊。

此時聖域的光恰好透過舫艙的缺口照射進來。

精靈豎琴手的軀殼,在聖光的餘暉照耀下,像昇華的冰汽一樣慢慢消散。

一代傳說,全都化作吹過冰原的風。

*註釋:

1. 章節名“στγμα”,Stigmata,用某種語言翻譯過來就是聖痕。康氏可能覺得自己身上的傷痕有重要涵義。據說在某地,神受難時,身上有被釘子穿透時留下的痕跡。在這個傳說中神的手上留下了一道發散著華麗聖光的“聖痕”。而信徒在向神祈禱完後也會無緣無故地從雙手掌心處和頭部眼部出現血痕,血流不止,還帶著玫瑰花的香味。科學界無法解釋諸如此類的事實,只能預設是一種極端的宗教上的心靈現象。

2.奴隸賣家的話摘自電影《Lock, Stooking Barrels》(《兩杆大煙槍》)。原文是:“Right, let's sort the buyers from the spyers,arust me from the ones who don't."(讓我們區分買家和光看不買的人,有需要和貪婪的人和信任我及不相信我的人)。

3.山佬,指的是北方高原生活的多數直立人族和國家。

4.“阿迪嘔死!阿米狗!”在某種語言指“再見!朋友!”之意

5.在“咣噹咣噹”這個擬聲詞裡,比較遺憾的是,如果使用必應輸入法,無法打出那個“口字旁的當”。

6.康氏和矮人的一段話,取自士郎正宗的《攻殼機動隊》漫畫版第一卷第二話中,草薙素子的話:“因為在此製造的淨水器比人權更重要…大眾是很殘酷的。”譯者張偉任,講談社授權尖端出版社出版。

7.“平等和尊嚴在溫飽面前什麼也不是。”,“人性社會的螺旋不以時間來改變。這些被底層化的人,又被講述了出來如果做成紀錄片應該會很好。”等等內容來自於極晝工作室的文章《住3元旅店的川南民工:他們的等待通常沒有回應》(圖:王子怡;文:張雅麗;編輯:高心碧)後面的讀者評論。

8.“相不相信神民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從心中堅信,神民從不派給人無法跨越的試煉。只要堅持忍耐到底,保有不斷挑戰自身極限的鬥志……”來自麻生羽呂所著的漫畫《彌留之國的愛麗絲》第37話。感謝王樣漢化組漢化。

9.豎琴手的預言詩摘自網路上所流傳的東尼大木筆記。作者不詳,是否為東尼大木本人所寫仍未經確認。原文為:“鏽跡斑駁的世界正沉入大河;生命隨著哀傷的流水漂泊。枝椏生長,夢卻在環抱的樹葉裡被忘卻。”

10.“如果人能完滿地歸去,死亡就不能殺人,反而是人殺掉了死亡。”這句話摘自林清玄所著《境明,千里皆明》。原句為:“如果人能快樂的歸去,死亡就不能殺人,反而是人殺掉了死亡。”

11.“如果生命之火在某個物體中熄滅了,那麼,它僅僅是為了滋養尚未熄滅的生命。如此週而復始,迴圈不已。”摘自彭蒂·哈恩帕所著《林中貓的故事》。未找到譯者資料,望神通廣大的網友告知。

12. 無數樂手的聲音像是在作最後的告誡,來源自網上流傳的虛雲禪師之最後遺言。虛雲禪師,又名釋虛雲。俗姓蕭,名古巖,字德清,六十歲後改字幻遊,號虛雲,乃近代“一身而系五宗法脈”之禪宗大德。

13.康氏的巨大蛻變,參考自Sarah Bakewell(莎拉·貝克韋爾)的《At the Existentialist Café:Freedom,Being,and Apricot Cocktails》(《存在主義咖啡館》)。譯者沈敏一,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

14.“周圍的空間填滿了似曾相識的刺眼白光……”其中的“似曾相識感”,指的是周圍充滿白光和白煙的場景,跟康氏記憶中兩位精靈夫妻一同消逝時的景象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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