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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
武當山極土木之勝，風景極好。自山門向上，有條極長的大理石階，上合星數，共計九十九層，每層九十九階，直通殿門。
登山不易，下山亦難，入了武當山的弟子，除了學成遊歷天下，便很少再走過這條長階。
尤其經歷了那場，由一位白衣女子發起的武林浩劫之後，武當山更是逐漸退出了江湖的舞臺，倒也應了清靜無為，無所不容的精神。
“師兄，道教祖庭龍虎山如何？”
武當山方寸峰上，一大一小的兩個道士，坐於崖岸前，觀眼前瀑布一瀉千里，流入深潭。其中一位手持木劍，頭挽混元髻的小道士，百無聊賴的問向一旁玄字輩道士李玄心。
記得當年世子殿下上武當，開口問得第一件事，不是求道家不外傳的心法口訣和靈丹妙藥。
而是問了一句讓一眾道士愧不難當問題。
“這和尚都是剃度出家，剃了個大光頭實在不雅，被叫老禿驢更是不雅。而你們這些小牛鼻子，什麼太極髻，混元髻弄得各個眉清目秀，看上去仙氣十足，怎麼卻輸了佛道之辯？要不乾脆都剃度出家得了，當個和尚有何不好，那香油錢，嘖嘖。都說盛世佛，亂世道，如今有我燕北王府，坐鎮十六州，能叫亂世嗎？你看你們這武當山，空有座洞天福地，卻也難蓋窮酸氣。”
當時回答世子殿下的正是李玄心。
氣度不凡，唇紅齒白的小道士笑著回了世子殿下：“道法自然，蓄髮亦是順應自然而為。再者，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武當仙道貴生，正道成仙前，需要先悟何為人道，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至於太極髻乃我武當劍宗弟子，混元髻是我氣宗子弟，至於當年的佛道之辯，小道士只能推脫說是龍虎之責，但打心裡也是這樣認為的。想著世子殿下並不喜歡虛以逶迤，是個直來直去的人，玄心只能直言不諱了。”
那一年世子殿下大笑著，拍了拍這位地位輩分不低的李玄心，孤身上山武當。
“如今龍虎山，自然不如以往。”李玄心笑道。
“那師兄能給通言講講龍虎山因何落敗？”
李玄心看著小師弟笑了笑，但又看了一眼對方手裡的桃木劍時，面色不悅道：“當年南朝皇帝登基多年苦無子嗣，曾多次求子於武當山無果，最後才去了龍虎山，說來也巧，次年皇后與貴妃先後誕下龍嗣。而那一年，南朝皇帝設宴宮中，在款待龍虎山天師時問道，仙師久居龍虎山，可曾見過真龍？天師答曰，貧道久居龍虎山，虎則常見，直至今日方一睹龍顏，一時間皇帝大悅，封龍虎山為國教。一朝得勢的龍虎山，直到輸了與北離大昭寺的那場佛道之辯，舉教上下都剃了光頭，自那之後便一落千丈。”
“師兄既然知道龍虎山的興衰榮辱，理應知道武當不宜捲入廟堂紛爭，那為何不勸祖師不要去幫那燕北的世子？這不是在告訴南朝皇帝，武當投靠了燕北嗎？”
李玄心笑道：“何處沒有紛爭？幾十年來劍宗和氣宗之爭可曾少了？我真的不明白何為道。掌教總說當年劍宗祖師謝觀震有他的道，所以他選擇了離開武當。老掌教為了贖罪，甘願被王妃一劍刺死，也是為了道。你也有你的道，就像你始終放不下手中那柄木劍，祖師也不例外，他選擇下山護行也是為了自己的道而已。山上有道，山下有道，拿起是道，放下也是道，坦然面對因果，放下一切去接受它就是道。但我從來沒拿起過，所以我感受不到道的存在，因此我打算下山了。”
小道士震驚的看向李玄心：“師兄要下山？”
“有個人告訴我，道就在山下。”
李玄心又道：“祖師下山幫助世子殿下游歷三年，並不代表武當要在廟堂和江湖上爭個高低，那樣豈不違背了無為二字。即便惹來了南朝的猜忌和怒火也無妨，那位殿下可是說過，會罩著我們的。他上次問我，為什麼會輸了佛道之辯，我推脫說是龍虎之責，現在想想還是被他擺了一道，龍虎輸了大昭寺，不就是南朝輸了北離？我這話一出，豈不是又得罪了當今聖上目光短淺？這傢伙是要把我們綁在他的戰車上。不過我還是打算去辯一辯，說禪也論道。是不是覺得我有些自相矛盾的，剛說好的無為，卻又想著去證明什麼，就像劍宗和氣宗爭了爭去，我知道沒什麼意義，但是看見你手裡拿著桃木劍，還是有些不開心的，所以想知道真相，關於道得真相。”
李玄心說完後，在小道士茫然的眼神中離開了方寸峰，辭別了掌教真人，去尋找他心中的道。
下山前他還得知了，當年關於兩個少年開闢劍宗和氣宗的傳說。
掌教本意是勸他一旦拿起，就很難再放下，這是一個痛苦得過程，可沒有拿起何談放下的少年，還是毅然決然的，趁著天明走下了那九十九層，每層九十九階的武當長階，沒有再回頭。
……
“掌教太師叔祖，你也給通言講講當年的劍宗和氣宗唄，看看通言也會不會像玄心師兄那樣，決心拿起悟道？”
“是啊掌教講講吧！”
一眾小道童圍著一位鶴髮童顏，器彩韻澈的老者嚷求著不停。
現任武當掌教真人道虛雲哈哈大笑，捋著那堪比佛塵的雪白鬍子，悠然道：“你們這幫小傢伙認為是劍宗強一些呢？還是氣宗強一些？”
“當然是劍宗了！我輩當以解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一劍在手可斬盡世間邪祟，救黎明於水火。無論是忘玄師兄的俠義之劍，還是瑾玄師兄的報國之劍，具是當代風流！”
“你胡說，自然是氣宗了！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無劍就不能救濟天下了？以心御氣，以心悟道，感悟天地氣機流轉，一氣可開疆拓土，可劈惡斬邪！手中無劍，更勝天下千萬劍！那才是真正的風流。你敢說，有人能勝過玄心師兄的一氣可御千萬法，劍氣斬魍魎？”
“你才胡說！”
小道士們在崖岸前嘰嘰喳喳吵個不停，道虛雲不加勸阻不說，反而哈哈大笑：“這便是那兩個少年的故事了。”
小道士們終於停了下來，不解其意。
“弟子不明白，還請掌教賜教。”
“玄心也不明白，所以他選擇了下山，我記得當年那兩個孩子，也是一起從這條山路上走上來的，但卻沒能一起走下去。”
……
永康十七年，九月中旬，漁洲港外海面平靜，未起波瀾。但漁洲港上卻馬蹄奔雷，黑雲密佈。
青奴眼神避開那六千鐵浮屠，望向海岸一側，神情蕭索。
駛出漁洲港的船上，除了青奴和舵手以外，還有二十二個江湖武夫。
為首的唐武使，看向那青衫女子安撫道：“世子殿下，天資聰慧，重情重義，還有老神仙護持，定然不會有事！”
可青衫女子不但沒有舒展眉梢，精緻的小臉反而更加自責了。
今日晨時，太陽剛剛掙脫海平面的束縛，在眾人焦急的等待中老道士和世子殿下終於出現在了漁洲港，但同時身後還有一條惡蛟如影隨形，喊殺聲沖天而起！
世子殿下尚未登上樓船，卻未見那柄，於昨夜中大放異彩的不夜侯主人時，燕恂已經知道了答案，因此青奴的解釋也變得有些蒼白無力。
可就在鐵浮屠即將衝殺而至的緊要關頭，世子殿下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決定，在安排好後續事宜後，毅然決然的轉身避開鐵浮屠疾馳而來的主城道，和老道士一起朝夷州城方向而去。
“老夫倒是低估了你小子對裴丫頭的情誼。只要北離那些隱藏在陰溝裡的老妖怪不出來，裴丫頭應該就不會出事，那呼延千烈被老夫一劍之威，折斷了手中兵器，現在說不定已經找個地方閉關，領悟那一品之境了。說起來，老夫還送了他一場大造化。”
老道士崔洛平，望向一路疾馳的世子殿下，神情複雜，想起了當年初遇那個女子時，也大概是這般年紀吧。
“夷州城是北離的邊城，緊連著赫連山脈和大海，如果翠花想回到北離皇宮一定會回到夷州城，因為這裡是必經之路。那丫頭腿又受了傷，想必一定不會走太遠，甚者會冒險回到城內躲藏起來。”
世子殿下說完後，又笑了笑：“談不上情誼，如果非要自辯的話，我不希望她死在離狐鏡玄手裡。說到底，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是嗎？”
“你小子就是嘴硬，不過丫頭既然叫了我一聲師父，老夫定要護她周全。”
世子殿下撇了撇嘴道：“以我對你老傢伙的瞭解，你可絕不是因為什麼天賦異稟才收她為徒的吧，你以為是在寫話本啊，老夫觀你骨骼驚奇，送你一場造化？那也太扯了吧。”
崔洛平笑著答非所問道：“臭小子，老夫問你，在心裡什麼最重要？”
“當然是命咯，難不成和你一樣爭什麼天下第一？”
老道士瞪了他一眼：“你若真惜命，會氣解劍中封印，斷了晉入一品的機會，力戰宇文策？會放著逃生的機會不走，回來找裴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