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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無法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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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修士無夢。自陳瑜拜師以來,他晚上睡地再熟,也從未作過夢。但是這一晚,在雍都的天然居客棧裡,陳瑜一整晚都在作夢!

夢中,陳瑜似重新回到了落溪村,重新回到了和父親相依為命的日子。一些隨著長大已經被他遺忘在心底深處的記憶,又一次活在了夢裡。

似乎,他的夢是從四歲開始的。那時別的孩子還穿著開襠褲,而父親藉著昏暗的油燈,以粗糙的大手笨拙的,為他縫製了正常褲子。農家子弟沒有穿寬袍廣袖的必要,並且考慮到保暖,陳瑜從小穿的都是父親以粗布縫製的農家短打衣衫。

初春田間地頭的槐樹上,開滿了香甜潔白的槐花。父親已經很是蒼老的身體,卻非常矯健地攀上槐樹,在長滿尖刺的樹枝上捋下一串串槐花,那是父親準備為他作槐花餅。

在夢裡,陳瑜的身高永遠的只到父親的腰際,仰著小小的腦袋滿臉笑意地憧憬著槐花餅的美味。

“瑜兒就是好養活,村裡連可城那憨貨都不喜歡吃槐花餅,只有瑜兒吃起來沒個夠。”父親騎在槐花樹枝上,看向陳瑜的目光裡永遠都帶著寵溺。這種寵溺,陳瑜在夢裡想了又想,好像師父看向師姐時,也是這種眼神。

“爹,等我長大了,所有槐花都由我來摘!”陳瑜很想將心裡這句話告訴父親,但仰著腦袋看著父親摘槐花的小陳瑜,臉上只有傻笑!

“這苜蓿菜好吃嗎?”農家人並不怎麼講究,陳瑜家裡一直是在廚房裡吃飯。父親夾了苜蓿菜放在陳瑜碗裡,而仍然長不大的陳瑜只顧著吃飯,連點點頭都沒有向父親回應。

“苜蓿菜真的很好吃!”陳瑜感覺自己明明已經淚流滿面,但正在吃飯的小陳瑜,又夾了一口苜蓿,幼稚的小臉上一片乾淨。

“來,瑜兒快來試試,爹為你新納的布鞋,你看看合不合腳。”院門外劉可城等小夥伴,正在噼裡啪啦地燒著竹子,陳瑜的小心思早已不在房間裡。接過父親取出的千層底布鞋,努著勁狠狠將腳塞進去,然後道一聲“我去玩了”,留下父親揉著眼睛輕道:“瑜兒的腳長地太快,鞋子還是有些小了。”

“今天大年初一,爹炒了你愛吃的土豆絲,瑜兒記得多吃點。”一年到頭難得吃一次白麵饃饃,陳瑜吃地狼吞虎嚥。那時的他,為什麼沒有抬起頭看看父親手裡,在大年初一仍然吃的是黑麵饃饃!那時的他,為什麼沒有抬起頭看看,父親竟是一筷子的土豆絲都沒吃!那時的他,為什麼沒有抬起頭看看,父親的臉上又多了一條深刻的皺紋!

“陳瑜,陳瑜你醒醒!”耳邊有人急切地呼喚著他的名字,聲音似從非常遙遠之地傳來,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最主要的,他感覺臉上有些涼意,他似乎哭了。

為了這一絲涼意,陳瑜心裡有了自虐的快意,他受夠了自己清秀的臉上乾乾淨淨,他想大哭一場!因此,他睜開了眼睛。

“師姐?”臉上果然有淚痕,自五歲開蒙以來,平時非常寵溺自己的父親,非常嚴厲地告戒他,身為男兒絕不可輕易流淚!這些年在白鹿殿,看著師姐每次不論高興還是傷心,眼淚是那麼的便利,陳瑜其實是非常羨慕的。

意識逐漸清醒,這裡是天然居自己的客房,燈火通明中,陳瑜看到師姐、四方叔還有高大魁梧的劉可城,都在關切地看著自己。

如犯了錯誤般迅速拭去臉上淚痕,陳瑜心中很有些失落。他是想哭的,然而被這麼多人看著,儘管他們都算得上自己最親的人,但他仍然有些不好意思。

四方輕舒一口氣,喃喃著道:“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紫蘇一把抓住陳瑜手腕,默然為他把脈。劉可城大著嗓門道:“瑜哥兒你可嚇死我了,你都昏迷了好幾個時辰了!”

“如何?”儘管只看臉色,四方就能確定陳瑜剛才一口淤血吐出,傷勢應該好了大半。待紫蘇把完脈,四方仍然急切地問道,他需要再確定一下以保萬全。

“沒事了,再休養兩天傷勢就可以痊癒。”紫蘇也鬆了口氣。修士受傷實在太正常不過,她從前也受過傷,只是怕師父擔心從來不說而已。

紫陽護宗大陣外的莽莽群山裡有很多妖獸,紫蘇雖然從未出過宗門,但經常或獨自或與人結伴入山斬殺妖獸。然而她都是養好傷才回宗門,而且晚上睡覺從來沒有淚流滿面的經歷。

“瑜哥兒從小就很白,我進來看他臉上那麼白,還以為是修仙的原因呢。”正當紫蘇和四方為陳瑜鬆了口氣的時候,劉可城這句話,當真令他們相顧無言。這劉可城明明是七階武者,膚色白皙跟臉色蒼白都看不出來嗎?

“我沒事了,可城哥、師姐你們回去吧。”陳瑜此時已經清醒,他知道自己剛才作夢了。不論身為修士而作夢是多麼荒誕,他此時都顧不得了,他想支開所有人,然後好好再作一夢!

“也好,天快亮了,我們回去休息一會兒。”紫蘇感受一下時間,轉身從房間桌子上取了那隻尚未睜開眼睛的小松鼠,道:“你的小松鼠就放你枕邊,好好休息一下。”又道:“你房間裡的隔音符我開啟了一角,若有什麼事隨時叫我。”

見三人正要離開,陳瑜突然坐起,道:“四方叔,你明天去陳府幫我問一下,我母親的墳塋在什麼地方,我想去祭拜一下。”

“好的,此事只管交給老奴,瑜公子好好休息吧。”迅速和紫蘇交換一個眼神,都看懂了對方的擔憂。剛才陳瑜睡覺時的表現,很像凡俗界的夢魘,可修士又怎麼可能有夢魘?

房門合上的聲音響起,陳瑜重新閉上眼睛,他也知道修士有夢很不合理。宗門典籍中有明確記載,自引靈入體介於仙凡之間的那一刻起,修士就不再有夢。但典籍中並沒有說,若修士有夢,會造成什麼後果。

心裡閃過和父親在一起的無數畫面,但陳瑜很清楚這些只是他的記憶並不是夢。記憶代表了過去,陳瑜認為,只有夢裡的父親,才是活生生的存在。然而閉上眼睛好一陣子,陳瑜根本難以入睡,更不要說作夢。

重新睜開眼睛,客房不大,已經住了一天但陳瑜仍然感覺,這個房間太陌生。看著床前的幃帳仔細想想,其實他澤藪院裡的那些房間也很陌生,進入白鹿殿直到現在,他從沒有在澤藪院裡的任何房間住過。

紫蘇一心想著給師父掙臉面,因此對陳瑜的要求非常嚴格,得知陳瑜習慣面對朝陽修煉,最近這兩年她每天早上都會來望海樓,和陳瑜一起打坐吐納。有紫蘇的嚴格要求,在白鹿殿之時,陳瑜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靜室度過的。

這個靜謐的夜裡,陳瑜突然發現,自己心中印象最深刻的,或者被他當成家的地方,其實一直都是落溪村那個簡陋寒酸的小院子。

“剛才沒睡著,或許是蠟燭未熄。”陳瑜心中想著,伸手出幃帳輕輕搖動,熄了所有蠟燭,客房裡瞬間陷入黑暗。

再次閉上眼睛,回想著和父親相依為命的點點滴滴。那時,我有沒有和父親說過,將來要掙個大大的院子給父親享福?想來想去,似乎這個似承諾似願望的話語,一直只存在於自己心裡,他好像從未說過出。就像,他想長大後幫父親捋槐花這句話,他也沒有說出口!

“村子被黑山賊一把火全燒了,而且他們竟然把良叔和我父母我二哥的遺骸全都扔進了火海。我在村子裡,甚至一片碎骨都沒有找到!”劉可城的話重新迴盪在耳邊,陳瑜感覺一陣撕心的痛,他已經是修士,凡人心中的仙人,但此時確心痛到窒息。

當時,父親已經死了,為什麼我沒有將父親的遺體放進地窖?或者最簡單的,為什麼我沒有取父親一件舊衣?若無遺骸,我完全可以為父親立一衣冠冢!

陳瑜仍然閉著眼睛,心中撕裂的痛並沒有令他感到不妥。相反,他想借著這種自虐流淚。如今房間裡已經沒人,在這陌生的雍都陌生的天然居陌生的客房裡,他想痛快地大哭一場!

然而他做不到,他死死閉著眼睛,使勁地擠著,但任他如何努力,竟沒有一滴眼淚流出!

黑暗的房間裡傳來急促的喘息聲,陳瑜放棄了在這無人的房間裡大哭一場的想法,頓時如遭了溺水一般,拖著長音肆無忌憚地喘著粗氣。

作為修士,讓自己流出眼淚實在太容易不過,但那樣的眼淚,如何配得上為父親而流?喘息一陣,陳瑜又止不住地一陣苦笑,還是父親歷害啊。

父親曾非常嚴厲地告戒過他,男兒絕不可輕易流淚。這句話怕是被他記在了靈魂裡吧,不然剛才作夢的時候明明可以流淚,清醒之時,竟是連一滴都擠不出!

又一次將手伸出幃帳外,單手熟練的變幻著法訣,蠟燭被點燃,房間裡重新亮起。既然睡不著,不如起身幫劉可城默寫修仙秘籍。在這個令人悲傷的夜裡,陳瑜仍然記得,要幫劉可城留點什麼東西。

就在這時,突然的陳瑜眼睛餘光捕捉到一抹明亮,看去時,卻是剛才紫蘇放在他枕邊的小松鼠,它竟然睜開眼睛了。

棕底黑紋細密鬆軟的一團,如今正以如黑寶石般瑩潤明亮的眼睛看著陳瑜,它很自然的,將睜開眼睛看到之物,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正如陳瑜有記憶之後,將生父的僕人陳良,當成自己的父親一樣。

不論是人還是動物,最初的記憶總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致於,明明是陳康弒兄殺了自己的生父,可陳瑜根本生不起為生父報仇的心裡。然而得聞陳良遺體被毀,以修士之軀出塵之心,陳瑜卻心情激盪而吐出鮮血。

輕輕將小松鼠放進手心起床來到桌邊,看著其瑩潤黑亮的眼睛,取出靈果汁稀釋了喂其進食。正常松鼠絕不可能這麼快睜開眼睛,而手中這位如此不正常,想來是靈泉水和靈果汁的作用。

但陳瑜寧願認為,小松鼠在這個悲傷的夜裡睜開眼睛,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很懂事的想要安慰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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