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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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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在黑暗中爬著前行很久快窒息的人,看到一道光時意味著什麼嗎?” ——前言

她叫莫愁,名字是父親取的。

從她有記憶起,父親就一直臥床不起,家裡始終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中藥味。

那還是六年前的事了。父親當時是本地的包工頭,有次因房地產商催工緊,工地發生了塌方事故,父親為了救一個叫吳悠的小女孩,被鋼筋水泥砸成高度截癱。吳悠的父親就是那家房地產商,有的是錢。為了彌補內心的愧疚,也為了報答救女之恩,用盡辦法為其治療。西醫做手術,中醫保守治療。但父親還是失去了工作能力,連自理都成了問題,家裡一下子失去了主要勞動力,變得捉襟見肘。

吳悠家過意不去,常來接濟。但在小莫愁的心裡,如果不是利慾薰心的房地產商吳父,如果不是貪玩的吳悠,父親就不會癱瘓不起,一躺就是六年。每次吳家來人看望,莫愁就躲到內屋不出來,他們的施捨是一種令人作嘔的憐憫,裡裡外外透著一種瞧不起。她記得吳悠走進屋子聞到中藥味時捂鼻的動作和吳母每次看她時傲慢的眼神。

她曾去過吳悠家,那是一幢坐落在市中心的德式花園別墅,高大的落地窗使陽光滿滿地滲入屋子,客廳天花板的樹枝狀水晶大吊燈發出冷冽的亮光,寬敞的長走廊兩面掛著吳父收藏的各式裱好的名人字畫。讓莫愁印象深刻的是吳悠的公主房:白紗窗簾掩蓋著的巴洛克式陽臺,粉紅色羊毛地毯上立著德國原裝進口的施坦威鋼琴···真是如童話般的世界啊!而莫愁呢,她連屬於自己的書房都沒有,老房子一到下雨天,屋頂就會漏水;到了冬天,堆滿雜物的房子四面透風。

有次在吳家的公主房,吳悠穿著優雅可愛的公主裙,笑眯眯地端著一盤太妃糖給莫愁。莫愁不看她,面無表情地搖著頭。是的,她厭惡吳悠家的每一個人。

莫愁的母親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自父親癱瘓後,她嬌弱的肩膀擔負起一家子的生計。一人打好幾份工:櫃檯銷售,酒吧服務員,後來還在美院做人體模特。

莫愁見過給母親畫人體像的王叔叔,這是一個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男人。那個時候電視上正熱播《小李飛刀》,王叔叔的身形氣質頗像李尋歡的扮演者焦恩俊。他與母親出雙入對,街坊鄰舍不免閒言雜語,傳到莫愁父親的耳朵裡,免不了一場爭吵。

“你要和他好,就不能先等我嚥了氣嗎?”

“王老師他人很好,不是外邊說的那樣。”

“你還為他辯護,給女人畫裸相,能是個正經人嗎!”

“不許你這麼說他!這六年,裡裡外外都要靠我一人支撐,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瞧不上我!”

那天晚上,莫愁一回到家就看到慘烈的一幕:灑落一地的熱水瓶碎片上正冒著熱氣,桌椅橫七豎八地仰趟在地上。

對於這種場面,她早就習以為常,揹著書包走進來,剛好和母親撞個滿懷。“莫愁,媽媽晚上不回家,廚房做了飯,你自己熱熱吃。”母親兩眼通紅,妝容狼狽地衝出了門,留下躺在床上不停咳嗽的父親和收拾殘局的莫愁。

那晚,她輾轉反側睡不著,隱隱不安,總感覺會發生什麼。她偷偷爬到父親的病床上,挨著床腳躺著。

“莫愁啊。”父親喚她。

“噢,爸爸,我在呢。你要喝水嗎?”莫愁之前以為父親睡了。

“莫愁啊,我的莫愁,要是爸爸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一輩子對自己好。”

“爸爸是最好的爸爸,爸爸要活到一百八十歲,就是他們都死了,爸爸還健健康康地活著!”

“好好,好孩子。”爸爸咳嗽了幾聲,便不說話了。

她緩緩進入夢鄉。夢中陽光明媚,寬闊無垠的大草坪上爸爸精神昂揚地踢著足球,身影是那樣高大。

第二天一早她醒來,身邊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屍體,父親昨晚過世了。晚些時候趕來的鄰居在床頭髮現一個藥罐,裡面還裝著幾顆沒吃完的藥丸。

父親是昨晚服了過量安眠藥自殺的。

從那天起,在莫愁的童年記憶裡,除了病床、爭吵和那滿屋子游走的中藥味,還多了一樣東西——死亡。

“沒有爸爸的娃喲,怪不得沒教養!”

“聽說是你母親和別人在外面亂搞,才把你爸爸氣死的。”

爸爸去世後,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常常笑話她。

有次放學回家的路上,碰到幾個社會青年,見她生的漂亮,掐了一把她的瓜子臉。她立馬一巴掌甩人家臉上,瞬間耳畔聽到嘩地一聲,書包裡的本子、筆盒、剪刀膠水全被對方倒落在地上。

“沒有老爸的小爛貨,往死裡打!”莫愁被幾個高個子青年推到在地,一抬頭,她看到一雙擦得嶄亮的皮鞋正用力磨碾著一支精緻的鋼筆。

“莫踩我的鋼筆喲!這是我爸爸留給我的,你們莫踩喲!”她發瘋似的尖叫著,趴在地上,蜷曲著身體去撈那支已經支離破碎的鋼筆,手腕卻被另一隻腳狠狠地踩在地上動彈不得。

“求求你們喲,不要踩我的筆喲,我爸爸的筆喲!”她絕望地央求著,眼淚啪嗒啪嗒落在水泥地板上,身畔是一陣陣浪潮般的鬨笑。

從那時起,她左邊臉頰上留下了永久的傷疤,她也從此學會了打架。但即便被打得滿嘴鮮血,衣衫破損也不當著人哭泣。只是,每次打架打輸了,她會一個人默默地跪在父親的墳前掉眼淚。

“爸爸,我該怎麼辦?”莫愁喃喃地說著。周邊是瘋長的野草,在呼嘯的山風中肆意地搖擺。墓碑上,相框裡的父親溫和慈祥,不說話,靜靜地看著莫愁笑。

父親去世後,王老師就和母親在一起了。母親可高興了,像變了個人似的,人顯得年輕了,嬌俏了。家裡重新裝修得和新房似的:掛上紅色的窗簾,鋪上紅色的床單,紅色的桌布鑲上蕾絲邊。

從此,王叔叔成了莫愁的養父。但她不喜歡他。她有父親,那個給她取名字的人,告訴她要一輩子對自己好的人,是她的父親。而他,是叔叔。

“莫愁,莫愁!王老師找你!”迎面傳來一陣嬌俏的女生。

她叫陳顏,是王叔叔的學生。

“嗯,知道了。”莫愁答道。

她揹著畫架追上莫愁:“你又和人打架了?被你媽看到,又得說你了!”陳顏是莫愁為數不多的朋友,或者說唯一的朋友。

“對了,我哥哥陳歡今天也來畫室了。他畫畫可厲害了!王老師說哥哥是他收過的學生中最有天賦最有前途的。”陳顏滿臉驕傲,陽光溫柔地灑在她嬌嫩的小臉上。

陳顏的母親在生下她不久後就去世了,留下兩個孩子。哥哥叫陳歡,妹妹叫陳顏。

匆匆人世,憂多樂少,及時行樂,常展歡顏。

王老師的畫室生著爐子,很溫暖,很舒服。整個房間佈置得很雅緻,進門就看到一張巨幅的油畫,是臨摹拉斐爾的聖母瑪麗亞。

“這是我哥哥畫的,他以後要到義大利開畫展,那裡有個叫翡冷翠的地方,專出大師。拉斐爾、達芬奇、但丁、米開朗琪羅都來源於此地。”陳顏一進門就指著這幅畫,笑著對莫愁解說。

王老師舒服地展開雙臂伸個懶腰,從羊毛氈上起身,拿起一個土耳其咖啡壺,笑眯眯地對她二人說:“莫愁、顏顏,外面冷,凍壞了吧。來,喝杯咖啡暖暖。”

“日本進口吉祥顏彩,60色啊!”陳顏首先注意到桌上那一大盒國畫顏料。

“給莫愁買的,她今年剛學畫畫,鼓勵一下。”王老師遞給她們一人一杯咖啡,“顏顏,你哥哥今年參加高考,你隨我去圖書館找些備考素材,他待會來了好用上。”

“哦,好的。”陳顏一口悶了這杯咖啡,跟上王老師的步伐。

“莫愁,你在這屋裡待一會兒,我和顏顏去去就回。”

她看著桌上的60色的日本進口吉祥顏彩。是的,他對她很好,比親生的還好。為了她,也一直沒要孩子。可是,如果不是他的出現,父親就不會自殺!在莫愁心裡,父親的死以及她後來所受的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們一手造成的!

她站在畫室中央,記憶追溯到一年前父親的追悼會。

那天,一切都是灰色的。天空陰沉沉的,下著大雨。王老師來了,和母親站在一起。吳悠家的人也來了,他們都戴著墨鏡,穿著精緻的黑色風衣。莫愁抱著父親的遺照,跟在唱經的道士後面,上山埋葬父親的骨灰。

一路上,她想起很多兒時和父親在一起的情境。她愛騎在父親的肩頭,兩人一起唱著歌上山摘桃子、杏子、棗子。父親告訴她每一種花的名字、習性。他們穿過一片片桃林,夕陽下,遠山如黛,南飛的候鳥越過天際····這一切宛如一場短暫的夢囈。時光啊,你不要走啊,我不願在這夢中醒來。

眼看著裝著父親骨灰的盒子慢慢被黃土掩埋,莫愁方才徹底地被拉回到冰冷的現實。在呼天搶地的哭聲中,莫愁的眼淚和雨水混雜著滾落進黃土地,她像木了般跪立著,任雨水沖刷著,指甲深深地嵌入泥土中。

“莫愁,節哀吧。”吳父拍著莫愁的後背。莫愁霎時感到後脊樑一陣冰冷,她能聽到自己握緊的拳頭在咯吱作響。為什麼,為什麼老天如此不公!為什麼,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們!今天,在這裡,在我父親的祭奠禮上,你們一個個惺惺作態!你們知道清晨醒來時觸碰到親人冰冷屍體的感覺嗎?摘下你們的墨鏡吧,那鏡片後沒有哭紅的眼圈,有的只是對這蒼涼人世的幸災樂禍吧!

“你們都給我滾!”莫愁一把推開吳父,用盡力氣怒吼著,一張蒼白的小臉上嵌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瞳孔。她憤然地站立起來,指著吳父說:“你,是你利慾薰心,催趕工期,才會發生塌方事故!你的施捨與憐憫都是來源於你良心的不安與譴責,我和我的父親都不需要你的假仁假義!我的父親,那麼驕傲的人,他怎麼能忍受自己變成一個連自理都成問題的人啊!”

一旁的吳父被莫愁的震怒給怔住了,他沒料到這個十來歲的孩子,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同樣被怔住的還有站在他旁邊的吳悠,莫愁轉臉看著她,冷冷地說:“至於你,你幾年前早該死了!是這個盒子裡的人——我的父親,是他救了你!躺在這個冷冰冰的盒子裡的人,本該是你!”吳悠自小是家教森嚴的乖乖女,雖被突如其來的指責嚇住了,但還能保持鎮定,退到父親身後,默不作聲。

“莫愁,不許胡鬧!”莫愁媽媽打著一把黑傘,走了過來。

“媽媽。為什麼他會來!他為什麼要來,爸爸不願意見到他!他是來示威的嗎?”莫愁滿頭滿臉雨水,凝視著母親。

“莫愁,我·”王老師剛準備說話。

“你,呵呵!”莫愁冷笑著,“最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就是你!我·······”

莫愁自小體質虛,加上在大雨中淋了一上午,情志內傷,驀地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咚咚咚”一陣清脆的敲門聲把她從回憶中拉回。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好清俊的眸子,像秋日裡最柔軟的湖水,倒映著夜空中細細碎碎的星光,安靜祥和。皎潔如玉的臉上映著燦爛的笑容,乾淨的白襯衣下搭配幹練簡潔的牛仔褲。《桃花源記》中說的“彷彿若有光”就是這樣的吧。

他從帆布包裡取出一個速寫本,修長的手拿起一支筆,一行俊逸的行書躍然紙上:“你是莫愁嗎?王老師和我說起過你。”

他就是陳歡。這個命運安排好會出現在她生命中的人,這個日後照亮她黑暗人生隧道的人。是的,他來了,他終於來了。這一年,她14歲,他18歲。

“你是陳歡?”莫愁疑惑地看著他,這人真奇怪,來了也不說話,只是一味地望著她笑。

他把手放在耳朵處,衝她擺擺,又指著自己的嘴,再擺擺手。

原來陳顏的哥哥陳歡是一個聾啞人。唉,真是可惜了,多美的人兒啊!莫愁心裡感嘆著上天造物的不公平。

陳歡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衝她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好乾淨的笑啊。他用筆寫道:我能為你畫張速寫嗎?

莫愁一向桀驁不馴,臉上破相後,越發自卑。只是眼前這人,她心中喜歡,不想拒絕。她低著頭摸了摸臉上的疤痕,這個小舉動被陳歡看到,他笑著在本子上寫下:“我是覺得你有一種不一樣的美,才想畫你的。我是不是太唐突了?”

她聽後愉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亂糟糟的長髮,拍拍衣褲上沾染的塵土。她微笑地看著低頭畫圖的陳歡,他的眉眼是那麼溫柔,髮絲是那麼柔軟,神情是那麼專注。沒多久功夫,一個任性俏皮的少女形象就躍然紙上,臉頰那道長長的疤痕也被他修飾得很好。他在末尾寫著:你穿裙子更好看! 此時夕陽的餘暉淡淡地灑在紙面上,照見紙上斑駁的紋理,照見畫中人內心起起伏伏,照見生命路徑裡的曲曲折折。

這一年,陳歡順利考上了北京的S美院。為了保持聯絡,莫愁打聽到陳歡經常上J論壇。在陳歡的主頁,能看到他平時的畫作、書法篆刻以及散文小說詩歌,一個人豐富的內心世界瞬間展現在眼前。她在他的畫作和文章下留言,他也會回覆。漸漸彼此間熟了,生活中的歡喜悲憂也會分享交流。只是,陳歡知道她叫Vivian,卻不知她是莫愁。

從此,莫愁也像變了一個人。她不再打架,努力用功讀書,沒日沒夜地畫畫。從不穿裙子的她,開始嘗試各種型別的裙子:波西米亞風長裙配彩色誇張項鍊;可愛的百褶裙搭配粉色系耳環;長袖連衣裙搭配純色細腰帶;A字擺風琴壓褶裙子搭配黑色高領毛衣。漸漸地,周圍同學看她的眼光不同了,也會有男生偷偷地寫情書給她。莫愁的生命自此彷彿開啟了一扇窗子,陽光滿滿地滲透進來,她一路飛奔著追隨他的步伐。是的,褪掉這層穿了多年的寒衣,從黑暗的屋子裡走出來,只為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那年春天,父親的墳前的野草已抽了新芽,幾隻麻雀在陽光下覓食。她拿著自己的畫作去父親墳前,一張張的攤開給父親看。

莫愁跪在父親墳前,笑著說:“爸,要是你還活著,看到我現在的畫,一定很開心吧。他那麼優秀,雖然聽不到也說不出話,但他是我見過的人中心地最純淨最善良的。在遇上他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還可以過另一種人生。”

她摸摸自己臉上的傷疤,喃喃地道:“不過,我沒有告訴他我是誰,我臉上的疤這麼難看,他如果知道我是Vivian,一定會很失望吧。而且我不願他把我當小妹妹看待。我真的想徹底告別從前的自己,我要成為像他一樣的人,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柔美的陽光照在這張青春洋溢的臉上,萬物復甦,一切都煥發著希望之光。果然,愛情在人生任何階段都是女人的滋養品。

“莫愁,晚上去我家吃火鍋,我哥從北京回來了!”陳顏笑靨如花地跑來找莫愁。

“噢,好的。”莫愁答道。

陳顏湊過來小聲地說:“我哥在學校交了女朋友,感覺我哥可喜歡她了,之前還一直是秘密,這回是要帶回家來讓爸爸瞧瞧,算是見家長了!”

莫愁聽完顏顏這番話,可謂百感交集。陳歡交女朋友的事,固然讓她感到失落,但同時她也很好奇,是怎樣的女孩走進了陳歡的世界。

陳歡和陳顏兩兄妹因母親很早過世,二人是由父親一手帶大的。陳伯父開了一家樂器行,賣吉他、架子鼓等樂器。印象中是一個幽默開朗的人,但近幾年變得極愛喝酒,煙不離手。人也顯得蒼白瘦弱。

“莫愁,來,嚐嚐我做的驢肉火鍋。”陳伯父佝僂著背端出一個冒著滋滋熱氣的碧綠剔透水晶鍋,桌上已擺滿了各式新鮮的葷素食材:切好的土豆片、藕片,綠瑩瑩的生菜、菠菜,鮮嫩的肥牛卷、肥羊卷,爽滑Q彈的魚丸、蝦丸,還有粉絲,豆皮等等,各式素材成列排放著。伯父伸出雞爪般的手,從酒櫃取出一瓶茅臺,剛巧被踏進門的陳顏逮到。

“爸,你少喝點,看你咳的!”陳顏一邊換著拖鞋一邊責難道。

陳父笑了笑,顫顫地點燃一根香菸,深深地吸了一口,含在嘴裡,方才緩緩地吐出一口菸圈。剛準備說話,門鈴響了。莫愁內心隨之一陣忐忑不安,她對陳歡帶回來的女朋友充滿好奇!

時隔兩年,陳歡愈發地眉目清秀、俊朗幹練。他不好意思地衝大家笑笑,打了一個手語:“今年北方鬧雪災,高鐵全都晚點,所以回來遲了。”

顏顏很高興,放下蔥薑蒜的碟子,回了個手語問候道:“你帶回來的女朋友呢?”

陳歡聳聳肩,眨了眨眼,比劃道:“她要先回趟家,待會就過來了。”

“她是本地人啊!”陳伯父手夾著香菸,比劃著。

陳歡笑著點點頭,比劃道:“是的,爸爸。”。他脫下羽絨衣,一抬頭就觸碰到莫愁的眼神。陳歡用盛著笑意的眸子溫和友善看著她,掏出口袋裡的手機,在手機玻璃螢幕上寫了一行字,遞給莫愁:“好久不見!”。莫愁看後會意地露出笑臉。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耳畔傳來嬌媚的聲音,陳歡立馬放下一切奔過去。

背對著門的莫愁,全身為之一怔,這個聲音好熟悉啊,難道是?她緩緩回過身去,看到了門外的姑娘,就這一眼的功夫,她感到自己全身細胞皆被喚醒:是她?為什麼是她?為何命運要一次次不懷好意地和她開玩笑?!

“莫愁,你好啊!都成大姑娘了!”她拿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分給大家,給陳伯父的是國外進口的古龍香水,陳顏和莫愁是一人一個大洋娃娃。莫愁抱著洋娃娃,整個人像立在雪地裡,霎時呆住了:是她?為什麼是她呢?陳歡的女朋友,居然是吳悠!

餐桌上,陳伯父很開心地和吳悠交談著,人也顯得精神多了。他對陳歡的女朋友顯然很滿意。陳顏也很喜歡這個未來嫂嫂,不停地追著吳悠問東問西。她問吳悠:“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吳悠答道:“有次我打掃畫室,撿到了一副摔碎了的眼鏡。我心想定是哪位同學遺失的,回去把它修補好,第二天拿來附上一張招領小紙條。然後它的主人就出現了。”說著,她和陳歡相視一笑。在他眼裡,她美麗溫柔,高貴優雅,如繆斯女神般的存在。

莫愁夾了一筷子菠菜,往驢肉火鍋裡涮了涮。隔著火鍋的霧氣,她看到對面坐著的陳歡和吳悠不時用手機螢幕寫字的方式交流著,二人眉眼裡盛滿笑意。時隔多年,吳悠出落地更美了,及腰的大波浪卷映襯著皎月般的臉龐,耳邊閃閃發光的碎鑽襯出萬種風情,脖間繫條巴寶莉絲巾。整個人明眸皓齒,顧盼生輝。她悶了口酒,心想:陳歡就是喜歡這種歲月靜好,高高瘦瘦的女孩子吧。他心地好,對所有人都好,才讓她產生了愛情的錯覺吧。自己真傻,不用說命運開了玩笑,自己本身就是個最大的笑話。

回去的路上,莫愁和吳悠同路,二人在靜靜的路燈下走著。莫愁喝得醉醺醺,吳悠上前攙扶,莫愁一把把她推開,瞪著她道:“你能離我遠點嗎?”

“莫愁,你還恨我嗎?”吳悠喃喃地道。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命不好!從小到大,你要什麼有什麼,根本不需開口,最好的一切就會呈現在你面前任你挑。你一出生就萬丈光芒,眾人擁戴!而我呢,我從小受人輕賤,沉淪深淵!本來,本來我以為自己已經從深淵中爬了出來,可是你的出現,又讓我記起從前!你們這種上等人從內心深處就瞧不起我們這種人,不是嗎?”莫愁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著,留下路燈下默默佇立著的吳悠。

那晚回到家,莫愁脫掉身上的長裙,拿剪刀劃得粉碎。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說:“她高貴美麗,你受人輕賤;她純潔無暇,你世故複雜。但你就是你,這世上唯一的你!人人都愛她,你更要愛自己!你喜歡的人,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搶回來!”

剪刀咔嚓一響,鏡子前清冷的月光照見跌落一地的長髮。

午後的咖啡吧很安靜,陽光灑在新採摘的的玫瑰花瓣上,照見晶瑩的露水。

“莫愁,你要去北京實習了。我們的莫愁女俠要殺入江湖了!”,說這話的是陳顏。

坐在她對面的女子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瓜子長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豐潤的嘴唇塗滿豔麗的口紅,一身黑色裝束,渾身散發著藝術與美感。她吸了口女士香菸,悠悠穩穩地吐出幾個菸圈。

她就是20歲的莫愁,本市P大建築系高材生,建築大師Q教授最器重的學生。如今的她玩搖滾、寫前衛小說,身邊的追求者一個比一個帥。

陳顏接著說:“你也夠狠的,拒絕了多少個,那個David多好啊,告白那麼多次。你居然只回人家一句:後面排隊去!”

莫愁靜靜地抽著煙,眯著眼笑,在煙霧朦朧中,她陷入了回憶。

四年啊,一晃就過去了。如果命運不開玩笑,陳歡不會成為一個建築師。

他原本和吳悠約好去義大利這個藝術大師輩出的國度進修。但自那次聚餐後不久,陳伯父就病倒了。抬到醫院已經是肺癌晚期,在ICU病房沒待上一個月,就匆匆離開人世。

屋漏偏逢連夜雨,有回陳顏和莫愁放學回家,被幾個黑衣人攔住。

“你是陳聞聲的女兒吧,你爸爸錢還沒還完,就去閻王老子那裡報道了!你們這個月底不把錢還上,先把你賣了!”一個男人手裡晃著刀子,威脅她。

陳顏嚇得說不出話來,一旁的莫愁拿起手上的鐵皮水瓶,狠狠砸向男人拿刀子的手:“臭流氓,給我滾一邊去!”

“靠,現在女孩都這麼兇悍了!”另一個男人上前拉扯莫愁的衣領子。

莫愁怒視著他,隨手一巴掌猛甩過去:“你們再不滾開,我報警了!”

“你們儘管報警!她老爸向地下錢莊借了那麼多錢,逃不掉的!”男人的手被水壺砸出一個大腫包,忍著痛大聲說著。

“好,好,我父親欠的錢,我和哥哥這個月一定會還上!莫愁,我們走吧,走吧!”陳顏拉著還想幹架的莫愁疾走著。

身後一陣譏笑聲:“小姑娘,這麼兇,以後可沒人敢要!”

原來多年前陳伯父因為經濟週轉困難,向地下錢莊借高利貸。誰知後來利滾利,這個無底洞如今債臺高築,欠下幾百萬的錢,陳伯父在世時,為了讓兩個兒女生活不受影響,他瞞著她倆,獨自承受著壓力,每月定期還款。如今知道陳父過世,地下錢莊的人又追上門來,無數次的深夜敲門與恐嚇郵件威脅。多次叫警察,以至警察不再來,只電話交流。陳顏嚇得晚上根本不敢閤眼,黑眼圈重得像經年累月沒睡覺似的。

陳歡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默默地抽了一晚上的煙。他就是那時候學會抽菸的吧。那晚,他想了很多:父親過世後,家裡的頂樑柱崩塌。妹妹剛剛初中畢業,正是需要錢的時候。父親瞞著他兄妹倆,獨自承受著這麼大的壓力。自己當初還計劃著義大利進修、出國開畫展這些遙不可及的夢,未免太自私了!如今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人,哪怕賣血賣腎也要把款還上。

而這天晚上,莫愁衝到了吳悠家。

吳家的僕人李媽為她開了門。吳伯父出差不在家,吳伯母正站在羊毛地毯上打電話,聽到開門聲的吳悠抱著一條吐著舌頭的沙皮狗走出來:“李媽,這麼晚,是誰來了?”

“陳顏家的事,你是知道的吧。他現在最需要你啊!”莫愁一進門就看到吳悠,急忙問。

吳伯母放下電話,懶洋洋地坐在狐皮躺椅上,翹著二郎腿說:“莫愁啊,你怎麼這麼愛管閒事!我直接和你說吧,悠悠和陳歡交朋友,我和悠悠的爸爸一開始就不同意!先不說陳歡是個聾啞人,他父親負債的事我們也聽說了。陳歡這個小夥子模樣不錯,人也上進,可是家裡條件太差了。我和你吳伯父,就悠悠一個女兒啊!”

莫愁不理會吳伯母,眼睛一直盯著吳悠:“你也是這麼想嗎?現在陳家有難,你不應該幫忙嗎?”

吳悠怯怯地抬了抬頭,望了望母親,又低下頭,兀自撫摸著那條乖順的沙皮狗。

“我們家悠悠人傻,心腸軟,不懂得拒絕。借高利貸是無底洞啊,哪天能還得清啊!這樣的家庭背景,追人家姑娘,不是害人嗎?”吳母揀了水晶盤裡的紅瑪瑙提子,扔到嘴裡,慢慢地嚼著。

莫愁聽後怔住了:那麼好的人啊!輪得到你說好與不好?!她一字一句地對吳悠說:“是,你高貴美麗,你人見人愛。但,你配不上他!”說完忍著淚奪門而去。

那天,莫愁含著淚來到父親墳前:“爸爸,我覺得好難過。我本是一個桀驁不馴的人,我喜歡的東西,斷然沒有被人搶走的可能。而如今我忍痛割愛之人,卻被自己最厭惡的人棄之如敝屣!他曾照亮我生命,讓我走出黑暗深淵!他們又有什麼資格說他!”

耳畔是颯颯風聲,她眼淚簌簌地流著:“我一定要很努力,才能好好守護我愛的人,要掙好多好多錢。不僅要把債還上,還要把大把大把的鈔票扔到吳母臉上,大聲地告訴她:“這種銅臭味的東西,就配你這種賤女人!”

沒過多久,吳悠就和父母一起去了義大利。

“哥哥,我們以後的日子會很難過吧?”陳顏倚在門廊,喃喃道。

陳歡放下削著的鉛筆,比劃道:“你好好用功讀書,其他的別想。我喜歡建築這一行,畫畫只是一門愛好,純藝術不能當飯吃。”

“那悠悠姐呢?”陳顏看著哥哥,比劃道。

陳歡頓了頓,半餉才比劃道:“悠悠的母親本就不同意自己的女兒和一個聾啞人在一起,現在父親過世, 家境敗落,更加不同意。她是公主嘛,理當有更好的歸宿。”

速寫本上畫著一個穿高領毛衣,拿著咖啡杯,倚門的女孩,她抬頭望著月亮。周邊是無盡的灰色。

“Vivian:

秋安!

北京城好大。我常常感到孤獨與無助。我在一家建築事務所工作,因為自己是聾啞人,不能出去和客戶談判,被分到效果圖組。這個組人數少,要沒日沒夜地加班,經常要通宵趕工。但大家都對我很好,為了更有利於和我交流,大家學會了打手語。這一點,我真的很感動。公司設有休息娛樂室,每天下班我們會打打乒乓球,大家都說我技術很好!

在義大利的翡冷翠,有一個我愛的女人。有時我在MSN上找她聊天,她也不回我。我知道這一定不是她的本意,只是因為她的父母不喜歡我吧。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我很想她。

——2010年9月24日”

“歡:

你好!

剛開始進入社會總會遇到各種坎坷的,可是隻要肯咬咬牙挺過最艱難的那段時光,之後的路途就會很順暢。像你說的,大家會學習手語,就是因為他們都很喜歡你,願意和你做朋友啊!像你這麼好的人,誰又會不喜歡你,不珍惜你呢?

至於你說的那位從前的戀人,我覺得人世總會留有遺憾吧。更何況你們戀愛時間並不長,或許彼此相處久了,矛盾會越來越多,畢竟她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公主。倒不如在最美的時刻分離,留下甜蜜過往的回憶。你這麼好的人,應該遇到更好的人。

——2010年9月24日”

莫愁開啟Email郵箱,裡面幾千封來往信件,都是這些年她和陳歡的的通訊。

“Vivian:

你好哇!

今天冬至,北京下雪了!你也要多穿點噢!晚上我去王府井看了一部新上映的電影,裡面的女主人公和你很像。你說自己長得很醜,但在我心中你是那麼美。你知道嗎,很多時候和你聊天,我都覺得你像我記憶中的母親,都是那麼善解人意,寬容大度。

有件事情說起來好難過。昨天我去她的主頁,看到一組婚紗照。她結婚了,新郎是義大利人。照片上,她笑得好開心。好般配的一對。而我,只是個聾啞人。

——2011年11月14日”

“歡:

看過你的信,我覺得你太妄自菲薄了!在我看來,你會人會心,真實善良,才華橫溢。這麼好的人,老天會給你安排一個最好的。各有姻緣莫羨人,驀然回首,那人自在燈火闌珊處等你。

我自知自己是很醜的人,你再取笑我,就不理你了。

——2011年11月14日”

此後,他倆之間的通訊更加頻繁。大三寒假,她往陳歡所在的建築事務所投實習簡歷。靠著過硬的技能、豐富的在校經歷,很快打敗一干競爭對手。

去北京前,莫愁來到父親墳前:“爸,明天我就去北京實習了,一個建築設計事務所。他也在那裡,好久沒見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現在的我。”

她點燃了兩根菸,一根放在父親墳前,一根含在嘴裡,自己抽著:“爸,你在那邊還好嗎?王老師的畫越畫越好,他現在是國內先鋒派代表畫家,人也精氣神特好。倒是媽媽的身體大不如以前,但王老師對她很好,每次吃過晚飯,他倆都會手牽手去樓下散步。他對我也很好,想來自己從前是太不懂事了。”

隨著莫愁一同去北京的,還有同系的男生David。他是一名加拿大華僑,父母皆在國外。他對莫愁此行頗不放心,因自己家在北京朝陽區有套空置的別墅,便盛情邀請莫愁入住。David是個熱情的青年,常在別墅內呼朋好友舉行音樂Party。

“Miss莫,你不覺得自己很傻嗎?”David在眾聲喧譁中,大聲問著莫愁。

莫愁倚在沙發上抽菸,嫵媚地笑著說:“那你不是更傻!”

四年後重逢,他們約在事務所樓下的咖啡吧相見。

在莫愁看來,陳歡看上去滄桑了好多,這些年他漂泊在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僅憑信件又怎能真實反映一個人的生活狀況呢?

他笑著看著她,她穿著一套粉紅色的運動衫,戴著紅色的大耳環,畫著淡妝,一臉的自信與嬌俏,相比從前,更多了份女人的成熟。陳歡在咖啡桌的便籤條上寫著:“好久不見,你變樣了,也更有味道!”

他的笑容讓她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個下午,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她打著手語比劃道:“我能給你畫張像嗎?”

陳歡驚喜於莫愁會打手語,也未料到她會想要為自己畫像。現在的莫愁也有隨身攜帶速寫本的習慣,她喜歡迅速畫下一個人,留下瞬間的印象。不多久,一個成熟幹練的建築師形象就躍然紙上。

他有些詫異地看著,比劃道:“你的畫進步很大嘛,畫風倒是很像我的一位朋友。”。莫愁聽後,笑而不答。她多想告訴他自己就是Vivian啊,可是因愛故生憂,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還不到時候。

設計公司是一家外企,莫愁進公司後被分在前期設計組。沒多久,她發現效果圖組是全公司最累的,基本每三天一次通宵,有時節假日也不休息。雖然獎金是最高的,可真是拿命掙來的。陳歡的眼睛裡總是佈滿血絲,經年累月積累的消不褪的黑眼圈,這麼多年一個人頂著壓力還債的辛苦,讓他的背都顯得有些微駝。

週末,莫愁帶著燉好的雞湯和包好的餃子,去陳歡的住宿。

她到來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快遞,一開門發現是莫愁,臉瞬間紅了,比劃道:“我昨晚加班,剛起來,屋子亂,你隨便坐。”

看著蓬頭垢面的他,莫愁不禁笑出聲來。她比劃著:“我燉了些雞湯,裡面放了些家鄉帶的食材,你慢慢喝,補補身子。這個餃子是黃瓜蝦仁餡的,你留著當宵夜。”

陳歡很驚訝地比劃道:“太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呢?而且,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黃瓜蝦仁餡的餃子?”

莫愁早料到他會這麼說,忙接道:“是王老師吩咐我這麼做的!”

她走進屋去,這是一間公寓的頂層閣樓,斜斜的屋頂窗子會讓清晨的第一道光照入房間。滿屋子都掛滿了畫作,四、五個畫架各自伸展著。有些畫是他的,但大多數都顯得稚拙。

“你在這裡辦了美術班嗎?”,莫愁指尖比劃著。

“是的,一位朋友建議我辦的,她說一來可以賺錢,二來不把手藝丟了。”陳歡邊整理著房間邊比劃著。

“哦,朋友?女朋友嗎?”,莫愁頓了頓,比劃著。

陳歡笑著用手比劃著:“不是女朋友。是我們公司的一個贊助商,一個開廣告公司的朋友。她自己也學的。”

莫愁以為這個贊助商是個男人,又很高興地比劃手指:“你下午沒課吧,一起去騎車逛北京的衚衕嗎?”

陳歡笑著點點頭會意著。

秋日的午後,一人租一輛腳踏車,他們從鐘鼓樓出發,一路穿過菸袋斜街和什剎海衚衕。馬路兩旁是千年古槐,枝幹虯曲蒼勁,秋日的陽光從葉縫間投射出一道道星星點點的亮光。暖風溫柔地拂過臉頰,莫愁看著陳歡微笑的側臉,她忽然有種錯覺,好像時光一下子穿梭到了七年前。

那時,他的夢想是義大利翡冷翠開畫展。藝術於他是永不放棄的執著,是勇往直前的乾脆。她多麼希望時間能夠停滯在這一刻,留住這詩與遠方的青春,逃離這顛沛流離的滄桑塵世,而他還是那自在如風的少年!

之後的週末,莫愁經常去陳歡處看望,他的學生中有背吉他的文藝青年,有固執的退休老幹部,還有準備高考的藝術生。

其中一位引起了莫愁的注意:這是一個開蘭博基尼的女人,每次來還帶著一個孩子。她穿著一身素色的旗袍,脖子上掛著翡翠佛珠,雖已年過三十,卻顯出一種經歷滄桑後的溫柔嫻靜、聰慧練達。

她就是陳歡說的那位廣告商朋友。鮑以靜,單親媽媽,兒子三歲。

莫愁見到她時,陳歡正給她上一對一的油畫課程。她安靜地在油布上畫著一隻藍色的瓶子,慢慢描畫著,可以感覺到她的內心也是平靜祥和的。鮑以靜看見莫愁後,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她的兒子很乖,胖嘟嘟的臉,大眼睛天真的望著這個世界。陽光照在小男孩的臉上,這一切是那麼和諧。鮑以靜和陳歡相視而笑的神情,許多年前的飯局上,她就見過。莫愁心裡突然湧出一個奇怪的畫面,她看著這三人在一起,彷彿像是多年後的吳悠和陳歡組成了家庭。

她在房間默默地站立著,屋子裡的陽光隨著時間漸漸傾斜遊走,她竟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如果換到從前,她一定會想辦法打破這種和諧,可這一刻她卻做不到。任憑心中難受,早早地告辭回家。

輾轉思索後,她開啟了郵箱寫信。

“歡:

很久未給你寫信,不知你過的怎樣。最近還好嗎?

一晃又到了二十四季中的白露了,記得增衣哦。這麼久了,你有沒有再遇到心儀的人呢,你不要瞞著我哦?

——2014年9月24日”

“Vivian:

見到你的來信,我很高興!

最近是比較忙,我在自己的住宿開了個美術班,週末有學生來上課。我的學生中有一個單親媽媽,她是國外一個古董商的女兒,丈夫不幸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她獨自帶著一個三歲的孩子。說起來,我挺佩服她的,經營著一家廣告公司,還照顧著孩子。我開畫室也是她建議的呢!

對了,最近公司來了一個我妹妹的同學。你知道嗎,她的畫風和你好像!還有,她居然知道我喜歡吃黃瓜蝦仁餡的餃子。這個孩子很可愛,小時候脫韁野馬一般,如今倒是收了性子。可我只是把她當妹妹看待。你呢?你總是問我的情況,你自己呢,不要瞞著我哦!

——2014年9月24日”

莫愁關掉郵件,心裡沉思著:妹妹,我在他心中是和陳顏一樣的妹妹。或許,我是該找個機會,告訴他,自己就是Vivian。只是,他會接受這樣的自己嗎?他對鮑以靜也是有好感的,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這位單身母親是喜歡他的。每次她看陳歡的眼神都讓莫愁想起吳悠。同樣的高貴優雅,嫻靜典雅,更何況相比吳悠,她又多了份成熟女人的聰慧練達。那晚,莫愁是無眠的。

這年年會,公司在迪拜的帆船酒店舉行弗拉明戈舞會。

公司成員都穿上舞蹈的服飾。在歡快奔放的音樂節奏中,各自邀請舞伴共舞。莫愁穿了一襲露背紅裙,露出性感的肩胛骨,一朵明豔的花在耳邊怒放著。優美的身體和手臂隨著鼓點擺動著,她如同一朵盛開的大麗花在舞臺中間自由遊走著。

她的表演驚豔四座,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這其中有妒忌心的女人,有喝醉酒的男人,有打擊樂器的鼓手,還有商談業務的客戶。但莫愁的眼神卻一直在尋找著陳歡,她巡視了一週,終於看到了坐在安靜的角落喝著酒的他。

她拉著害羞的他進入舞臺中央,她知道他很擅長跳弗拉明戈舞,當年在大學就是拉丁舞社的社長。開始陳歡還有些拒絕,但隨著莫愁鏗鏘點點的舞步,這兩個美麗,桀驁不馴的靈魂隨著旋律扭動著,贏得在場陣陣喝彩。

包以靜是這次舞會的贊助商,她穿著一身素色旗袍,獨自坐在角落。她迷離著雙眼,若有所思地看著舞臺中的男女,默默地點燃一根細長的女士香菸。

回國後,莫愁很興奮地在郵件裡給陳歡留言。

“歡:

上次聽你說起的兩個女子。如果讓你在這兩個女人中選擇,你會選誰呢?”

“Vivian:

說實話,我覺得鮑姐姐的感覺很像我從前的女朋友。每次和她相處,我總有種錯覺,彷彿昔日的她從義大利又回到了我身邊,就像清晨的茉莉花,清雅宜人,馥郁芬芳。

莫愁有種獨特的美,很有個性的女孩子。她身上蓄積了很多能量,不可抗拒的美,像盡情盛放的大麗花。

不說這些了,我怎可如此貪心,而不去想想自己肩上還扛著還債的壓力。她們都是好女人,好女人理應找到更好的歸宿。”

莫愁看完郵件,百感交集,這時手機鈴聲響了,是條陌生簡訊:“你好,我是鮑以靜。下午有空嗎?一起喝杯茶吧。”

約會地點在798的一個頗有情調的小茶館,老闆是鮑以靜的朋友,特意騰出一間古雅幽靜的小茶室給她們。

“莫愁小姐,你來了。”鮑以靜穿著一身湖藍色旗袍,拿著本書,在茶室已等候多時,她微笑著迎接莫愁的到來,“這些茶具都是老闆自己製作的,他是一名陶藝師。”

“鮑小姐,你好。”莫愁對鮑以靜一直感覺很好,她溫婉優雅,舉手投足間有種女人的溫柔。二人喝著茶,絮叨了些瑣事,終於聊到了共同期待的話題。

“莫愁小姐,你知道我是怎麼認識陳歡的嗎?”鮑以靜纖細的手撫摸著精緻的茶具,微笑地看著莫愁。

莫愁道:“因為公司合作,而鮑小姐又很喜歡畫畫嗎?”

鮑以靜給莫愁續上茶,道:“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798的地攤上,他在賣畫。”

“哦?他有擺地攤賣畫?”莫愁詫異而急切地說。

“嗯,就那麼小的地方,北京冬天那麼冷,這個年輕人在地攤上賣畫,手都凍僵了。他的那些畫,畫的多好啊,每張畫都傾盡了一個青年人的靈魂!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怎麼會拿到地攤上買!”鮑以靜喝了口茶,頓了頓說:“後來,我對他說,他開個價,我把他的畫都買了,好好收藏起來。他帶我去他的住宿處,我建議他利用業餘時間開間畫室,一來可以賺錢,二來不把手藝丟了。關於他的事,莫愁小姐是知道的吧?”

莫愁會意地點了點頭,鮑以靜接著說:“我父親是一名古董收藏家,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我命不好,丈夫早逝,留下一個孩子。陳歡雖然年輕,但沉穩內斂,對孩子也很有耐心。我有好幾次向他暗示過我的意思。我有能力把他父親欠下的債全部還掉。他這麼有才華,不應該被命運困住於深淵。他應該重拾畫筆,成為像達芬奇、拉斐爾那樣的大畫家。我可以出資為他開畫展,義大利,美國,英國或者法國,想去哪裡都可以。”

她抿了口茶,頓了頓,看著莫愁說:“我愛他,而我的兒子也需要一個好父親。”

莫愁回到家的時候,David正在別墅裡舉行音樂Party,聲音一片嘈雜。見莫愁回來,忙開了香檳慶祝:“慶祝我們女俠,打敗情敵歸來!”

莫愁悶了口酒,面無表情地向屋頂露臺走去。

“咋了,打輸了啊?”David端著酒杯,跟在她身後。

月色茫茫,空蕩的露臺上,莫愁倚欄站著說:“下個月,實習期一到,我就回學校。以後也不會來北京了。對了,下次你開車來接我下班,在他面前冒充情侶。”

“為什麼啊!他明顯動心了啊!你不能因為一個情敵的存在,就全盤退出啊!”,David遞給莫愁一杯酒。

她沉默了很久,方才說:“七年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當時覺得自己整個世界都被他照亮了。而在遇見他之前,我厭惡這個世界,甚至想過死亡。很多次在夢中,我抓起父親那瓶沒服完的安眠藥,毫不猶豫地倒入嘴裡。”

她嚥了口酒,流著淚說:“你知道在黑暗中爬著前行很久快窒息的人,看到一道光時意味著什麼嗎?這是她後來活下去的全部理由!自此我的生命彷彿開啟了一扇窗子,我一路追隨他的步伐。他擅長畫畫,所以我學畫畫;他做建築設計,所以,我也選擇建築學;他喜歡跳舞,我才喜歡上弗拉明戈!”

莫愁把酒一口悶掉,接著說:“如果沒有他的出現,我會是另外一個人!這麼好的人啊,卻聽不到也說不出口,可老天仍然不放過他啊!鮑以靜說得對,他應該發光發亮的,而不是蜷縮在一個設計事務所沒日沒夜地畫效果圖!雖然是四年未見,他卻彷彿老了十多歲,這些年他一個人默默地吃了很多苦。可那時我在哪裡,我不過只能給他一些心理上的鼓勵和安慰!而現在,他有機會把命運重新洗牌,我難道不應該祝福嗎?”

空中劃過一道夜光航線,莫愁流著淚靜靜地望著天空,她彷彿能看到多年後在義大利翡冷翠開畫展的陳歡,歲月彷彿未曾摧殘過他,他仍是那光芒萬丈自在如風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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