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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63歲、頭髮幾乎全白的韋太后,被兩個宮女攙扶著從車上下來時,趙構和群臣、士兵在軍樂聲中一起跪倒,高呼:“恭迎皇太后,祝願皇太后千歲,千千歲!”
韋太后淚眼婆娑地看著跪在最前面的兒子,連忙伸出顫抖的手拉住他的胳膊,泣不成聲地說道:“皇兒,請起.”
母子倆歷盡千辛萬苦,受盡磨難屈辱,朝思暮想,期盼團圓,今日終於夢想成真,怎麼能不激動萬分,喜極而泣!他們不顧數千官兵在場,相擁痛哭,直哭得天昏地暗,秋風悲咽。
群臣、軍士們也非常感動,流淚不已。
在安樂郡王韋淵、秦魯國大長公主、吳國長公主勸說下,母子倆才漸漸收住眼淚,一起坐上新馬車,在眾人前呼後擁下,到臨平別宮小住數日。
8月19日,趙構親自護送韋太后到臨安,入住慈寧宮。
韋太后安住後,被安排得無微不至,應有盡有,猶如一步登天,比昔日在汴京更加愜意。
趙構每天退朝無事,都要前來問安,敘話。
這天,趙構照例來拜見母后,敘禮、寒暄、落座後,韋太后讓宮女拿來一個布包,親手開啟,說道:“這是你父皇、和皇兄在北狩途中寫的詩詞,還有你柔福妹妹寫給你的歌行。
唉,可憐她去年除夕在五國城病故了.”
趙構大吃了一驚,柔福帝姬不是住在越州駙馬府麼?他滿腹狐疑,開啟詩稿,看了一遍,十分傷感,楞了一會,問道:“柔福是不是一直隨母后住在五國城啊?”
(全書完)韋太后:“在俺去以後她才去的。
大概也有六七年了.”
“母后親眼看見她了嗎?”
韋太后覺得奇怪:“俺們幾乎天天見面呢。
她死後俺還去弔唁的。
這詩稿是她夫君,五國城採辦徐還,親手交給俺的。
皇兒怎麼問這個?”
趙構生氣地說:“不瞞太后,10多年前,就有一個柔福,說從北國逃回,朕特地派人去驗看,都說是真的。
朕看了,也覺得不假,還特別關照,給她配了駙馬,賜她駙馬府,又多有賞賜。
難道這個柔福,竟然是冒名頂替不成?”
韋太后驚詫道:“有這樣大膽的狂徒,敢冒充帝姬?柔福的靈骨,跟著梓宮一起帶回來了,過兩天皇兒就可以看到.”
趙構大怒:“此等妄人,欺辱皇家,豈能輕饒!”
韋太后:“皇兒不必著急,先封住訊息,待迎奉梓宮後,再處置不遲.”
“母后說得是.”
他轉臉對旁邊兩個宮女交代:“你們聽著,這件事休得走漏風聲.”
兩個宮女連忙躬身應諾。
8月26日,趙構一身重孝,帶領群臣,出城迎奉太上皇趙佶、鄭太后、邢皇后三尊梓宮。
在邢皇后梓宮後邊,果然看見一個黃色布包,上面有“柔福帝姬趙環環之靈骨”字樣。
趙構不動聲色,依禮儀程式護送三尊梓宮和柔福靈骨至龍德別宮暫厝,一面下旨加緊建造陵墓。
回到宮中,趙構立刻招來秦檜,把發現活著的“柔福”是假的情況告訴一遍,讓他秘密偵查。
秦檜領命,責成大理寺立為欽命秘案,抓緊偵查不提。
9月9日,又是重陽節。
高世榮沒能回來,靜善和女兒芩芩高高興興地吃酒,慶賀自己小生日。
小秋雲、夏雨在一旁侍候。
小秋雲、夏雨都20多歲了,但靜善幾次要她們嫁人,她們都說情願侍候帝姬到老。
靜善打算等高世榮回來過年時,勸他收她們為妾。
這時,靜善問女兒:“寶貝,娘教的王摩詰的《畫》,你會背了嗎?”
芩芩驕傲地說:“會了.”
接著抑揚頓挫地背誦了一遍。
“好,知道意思嗎?”
“嗯,就是說,在遠處看,山峰青翠,山澗流水潺潺;靠近它聽,流水卻沒有一點聲音;春天雖然過去,花朵還是那樣鮮豔美麗;小鳥看見人來,一點兒也不害怕躲避.”
“小鳥為什麼不怕人呢?”
“嗯,小鳥是假的.”
“呵呵,寶貝大有進步。
娘祝賀你.”
靜善笑眯眯地舉杯跟芩芩輕輕碰杯。
一個男僕忽然跑來,在門口報告:“稟公主,有個人送了一封信來,說事情緊急,讓奴才立刻轉呈給您.”
說著,揚了揚手上的信。
夏雨過去,接了信,回身遞給靜善。
靜善:“他是哪裡來的?現在哪裡?”
男僕:“問他,他沒肯說,丟下信就急急匆匆地上馬走了.”
“你下去吧.”
靜善支走男僕,連忙看信。
信封上沒有一個字。
撕開封口,掏出一個紙條,只見上面僅有6個字:“冒名事洩速走”。
靜善頓時大吃一驚,心想:一定是韋太后回來,說破了機關。
這次是在劫難逃了!俺該怎麼辦?走?跑進深山老林,改名換姓還做尼姑去?以不變應萬變,等候厄運來臨?她看看可愛的女兒,看看大廳,看看院子裡奼紫嫣紅的菊花,看看小秋雲、夏雨,想到遠在臨安的駙馬高世榮,頓時十分悲哀。
難道這來之不易的一切,就要全部付之東流,甚至連同自己的生命?不行,應該再次放手一搏,萬一勝利了,這一切還是俺的;即使失敗了,也要轟轟烈烈地死去,絕不能窩窩囊囊,苟活於世。
“娘,你怎麼了?”
芩芩看見母親久久發愣,忍不住問道。
靜善看看正驚訝地望著她的夏雨、小秋雲,勉強對女兒一笑:“寶貝,娘沒什麼.”
她輕輕地起身,在女兒的玩具箱子裡翻了一會,取出那隻玉蟬,默默看了一陣,然後穿上紅絲帶,繫到女兒的褲腰上,輕聲說:“寶貝,這是娘送給你的東西,你還記得嗎?”
芩芩點點頭。
“寶貝記性真好。
好好收著,別丟了.”
她又走到案旁,將剛才的紙條和信封一起在蠟燭上點燃。
這時,她已經拿定一個不可動搖的主意:自首去!下午,她吩咐四個男僕,準備一輛馬車,三匹騾子,明天趕早陪她去臨安。
接著把自己獨自關在書房,寫了一封留給高世榮的信。
晚上,她特地和女兒同鋪歇息。
她輕言慢語地告訴芩芩:“寶貝,明天,娘要找你爹去.”
芩芩:“俺也要去!”
“這次不行。
你在家要乖,聽小秋雲、夏雨阿姨的話.”
“嗯,娘說過,臨安是皇帝舅舅住的地方,好東西多呢,娘一定記住,給芩芩帶多多好東西.”
“娘記住了。
寶貝也要記住孃的話:好東西一定不能貪多.”
靜善說著忍不住珠淚滾滾。
芩芩卻哄娘說:“娘,你的話俺記住了。
你別難過,芩芩在家,一定聽話,跟阿姨學詩,練字.”
“好女兒,娘放心了.”
靜善說著抱緊她,一面流淚,一邊接連親個不停。
“娘,你要早一點回來呀,芩芩會想你呢.”
她一邊用小手給娘抹淚:“娘,別哭了。
你哭,芩芩心裡難過呢!”
靜善簡直無法控制自己了,不敢再開口說話,只是微微點頭。
芩芩終於困了,躺在她懷裡閉目而眠。
靜善久久凝視著她熟睡的甜美姿態,還在默默流淚。
第二天拂曉,芩芩還沒醒來,靜善就跟小秋雲、夏雨交代一番,上了馬車,由一僕駕車,三僕護衛,馬不停蹄地奔向臨安。
黃昏時分,靜善一行到達都城,在客棧歇了一宿。
次日早餐罷,她便讓僕人駕車直驅大理寺。
在大理寺門外,她吩咐4個驚疑不定的僕人不要管她了,立刻去見高世榮,自己就自報家門,求見大理寺卿万俟卨。
万俟卨近日剛得到蘄州追查假柔福來歷的報告,接著又審問了馮益和老花眼賈青青,問明瞭對假柔福驗看經過,還求見了韋太后,諮詢了有關情況,正打算去越州押人,忽然聞報:“福國長公主求見!”
他不覺一驚:怎麼,她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嗨,太后親口說明、確認真柔福已經死於五國城,她就是冒牌貨,咱是奉旨辦案,怕什麼?來得好,免得本官上門捉你——“升堂!”
他向左右大喝一聲。
万俟卨昂然端坐主審官位,兩個佐官旁邊陪坐,8個皂隸兩側排列。
還有兩個女皂隸站在一旁侍候。
也許是出於保密需要,大廳裡只有13個人,沒有什麼森嚴恐怖氣氛。
万俟卨乾咳一聲,威嚴地低聲叫道:“帶——罪犯!”
皂隸們齊聲呼喊:“帶——罪犯!”
兩個女皂隸押著靜善進來,但是沒有上刑具。
万俟卨和眾人眼睛“刷”地射向靜善,眼前頓時一亮:這女子,怪不得敢冒充帝姬,原來這樣靚麗,而且有一種高貴氣質,讓人驚豔而且敬畏。
彷彿看見紙老虎的羊也會戰戰兢兢,万俟卨簡直以為面前站著的就是帝姬,而不是騙子,心裡有些畏怯,一時竟然忘記訊問。
一個佐官喝了一聲:“犯女,還不拜見万俟大人!”
靜善不慌不忙地向上作了一揖。
佐官怒道:“大膽,跪下,磕頭!”
不料万俟大人卻擺擺手:“罷了,先不與計較.”
然後盯著靜善問道:“你,就是——冒充帝姬的罪犯?”
“大人,俺不叫罪犯,叫李靜善.”
万俟卨一楞,慌忙向佐官示意記錄,接著問:“真實姓名?”
“木子李,安靜的靜,善良的善.”
“哪裡人?”
“汴京城人.”
“多大歲數?”
“31歲.”
“你是怎麼裝起帝姬來的,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靜善也不隱瞞,從頭說起,一五一十,侃侃而談,或者聲情並茂,或者痛哭流涕,說得眾人目瞪口呆,時或跟著唏噓感嘆,傷感流淚,不免頓生惻隱同情之心。
万俟卨忽然警醒過來,喝道:“你知道欺君罔上,該當何罪嗎?”
靜善:“既然敢來此地,靜善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
不過,俺要問大人一句,俺與柔福帝姬有什麼不同?”
眾人又一陣發愣。
万俟卨忽然怒道:“你,你本不過是個出家人,充其量一介草民,柔福帝姬乃是金枝玉葉,你怎麼敢和她相提並論?”
“大人,您見過柔福帝姬嗎?”
“嗯?本官沒有.”
“大人又知道靜善那一點不及柔福呢?是長相,或者品德、才能不如她?”
“大膽,你就是這些方面都超過——當然,那不可能,你跟她也不可相比.”
“請問大人,這是為什麼呢?”
“柔福帝姬,是堂堂帝胄,天下第一趙家人,先天血統高貴,任何其他民女,都不可比擬.”
“俺李家在唐朝,也是堂堂帝胄.”
“休得胡言!”
万俟卨拍案喝道:“畫押!”
靜善:“大人,請容俺再說幾句話。
並且請長官如實記錄。
靜善冒名頂替柔福帝姬是實,但是,第一,事出無奈,應該情有可原;第二,12年來,靜善從未害人,或者仗勢弄權,貪財奪利,為非作歹,欺壓良善,反而對皇家有過幫助,比如曾經給先孟太后以多方慰藉,也振奮過朝廷內外人心,還給皇上帶來過許多愉快。
第三,靜善今天上門投案,符合寬大律條;第四,靜善還有幼女,不能失去母親撫育,皇帝以仁孝治天下,何不普淋甘露,格外施恩,於情於理,也該對靜善和一家人網開一面;第五,這件事既然還沒有傳播出去,事關皇家臉面,何必大肆宣揚?既然真實美好的風景已經無法恢復,何妨保留這幅展示那風景的圖畫呢?春去花還在,人間多溫馨,豈不是一件美事麼?”
万俟卨和眾人再一次聽呆了,只聽見毛筆磨紙沙沙作響。
記錄官擱筆的聲音,驚動了万俟卨,他微微一笑:“嘿嘿,巧舌如簧,虧你說得好!你且畫押,然後,還得委屈你蹲幾天女監,等候皇上下旨.”
靜善深深一躬:“多謝大人!”
接過筆,隨手在供詞下面“唰唰唰”寫下昨天已有腹稿的七律一首:拜呈萬歲陛下狂風吹破九重關,日月星辰墮世間。
斷羽杜鵑啼化血,殘枝玫瑰淚成丹。
三生有幸逢宮女,一念無心寄玉蟬。
感荷皇家恩已厚,祈天更降德如山。
南冠女李靜善拜上靜善寫畢輕輕擱筆,跟著兩個女皂隸,坦然退出大廳。
趙構接到万俟卨的查案報告,和靜善的供詞及七律,仔細看了兩遍,曾有的雷霆之怒漸漸消了許多,一時有些猶豫不決,覺得靜善與冒充榮德帝姬的易氏的確大不相同,事出無奈,情有可原。
更加重要的是,鬧大了,有失皇家臉面。
畢竟做帝姬十多年了,公之於眾,太讓人笑話。
可是,他不敢擅做決定,便拿著這些材料,步進慈寧宮,拜見母后,跟她商量如何處置。
韋太后聽罷,淡淡地說了一句:“此風斷不可長!”
趙構連忙回答:“母后說得是!”
於是立刻回到便殿,取硃筆批了四個字:“依例嚴辦!”
硃批傳到万俟卨手上,万俟卨一時摸不著頭腦,特地去請教秦檜,“依例嚴辦”,咋個辦法?秦檜知道易氏冒充榮德一案的結果,含笑用右手做了一個握棒敲打的動作。
万俟卨會意,道謝而去。
紹興12年,即公元1142年9月21日午時,李靜善被4個持水火棍的皂隸,押至風波亭,亂棒擊打而亡。
嚥氣前,靜善小聲叫了一聲:“師父,靜善不後悔!”
當天,因為驗看帝姬失實,犯了瀆職罪,還虧是有功之臣,被輕微處罰的馮益,被兩個皂隸押著,垂頭喪氣地上了牛車,充軍昭州。
靜善收到的那封六個字的密信,就是他寫的。
他想讓靜善逃跑,自己或許可以矇混過關,卻沒料到靜善不肯採納他的建議。
賈青青因為年老眼花,而且有病,被免於刑事處罰;但是她受了驚嚇,兩天後一命嗚呼。
在賈青青嚇死的當天,臨安街頭,眾人正在圍觀示眾的靜善遺體,兩個皂隸跑來,吆喝著人們讓開。
接著,一位兩道眉毛雪白的老尼姑,領著拉板車的兩個土工,車上載著一口棺材,來到遺體跟前,合掌唸叨:“阿彌陀佛!”
兩個土工解下靜善,抬進棺材,在眾人的議論聲中,跟著悟道漸走漸遠。
又過了7天,在紹興南面約18公里處,有一座紫雲山,在此山北麓,出現了一個小小墳墓,沒有墓碑。
由此向北面看去,遙遙相對500米處,是一座大山,名攢宮山,山腳下有一道高大的牌樓,隱約可見那上面有三個字:“永祐陵”。
這是宋徽宗趙佶和鄭太后的陵寢。
在這個陵寢東南80米處,是孟太后的陰宅;西側約200米,有一個小陵墓,裡面安葬著被趙構追封為“和國長公主”的真柔福帝姬趙環環的靈骨。
真假帝姬生前沒有見過面,死後安息的墳墓遙遙相望著。
這天,高世榮被詔奪駙馬封號歸來,見駙馬府已經被查封,芩芩和小秋雲、夏雨三個人守著兩個包袱,棲棲遑遑地蹲在門口。
一問,其他僕人已經統統散去。
小秋雲遞給他一封信。
他開啟默讀:“夫君,瞞了你十二年真相,的確事出無奈。
真的很對不起你,請你原宥。
芩芩就交給你了,求你善待她,並且教她做個普通人。
帶著小秋雲、夏雨吧,讓她們接著做芩芩的娘,俺就放心了。
如果有來生,俺一定會補償你。
李靜善泣筆.”
高世榮無限感慨地嘆息一聲,低頭看見女兒手上捏著玉蟬,生氣道:“這個晦氣東西,還拿著幹什麼?”
“這是娘給俺的,俺要.”
“乖,這是害人的晦氣東西,咱不要了!”
他從芩芩手上奪了玉蟬,揣入信封,抬頭看了看,就連信用力一扔。
信含著玉蟬飛了出去,落在遠處一個大池塘裡,濺起一小片水花,慢慢沉沒了。
他抱起芩芩,看看小秋雲、夏雨,說一聲:“走吧!”
小秋雲、夏雨分別拿起一個包袱,跟著他們。
芩芩可憐巴巴地問:“爹,娘真是假帝姬嗎?”
高世榮點點頭。
芩芩哭道:“帝姬假,娘可不假呀,俺要娘!俺要娘!”
她那稚嫩悲悽的叫喚,在空蕩蕩的大路上回旋飄蕩,經久不息。
處置完有關人物之後,趙構舒了一口氣。
但是,接連幾天,見了人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對此無動於衷,對眼前生活非常滿意的人,或者說,在臨安心滿意足、無憂無慮的人只有一個,就是韋含秀太后。
她的人生之路雖然中途苦似黃連,兩頭卻如啃中段甘蔗,尤其是晚景風光無限,夕照絢麗恬淡,最後一直活到80歲,可謂多福多壽,壽終正寢;連10多個孃家人也跟著封王封侯,雞犬升天。
看其一生,的確既多災多難又多姿多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