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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站在蕭關的城頭觀看落日是賈璃軍伍乏味生活中最大的點綴，遠處連綿的六盤山脈張開大口，將殘陽的光和熱緩緩吞噬，黃土塑造的高大的土丘像一隻只奔騰的巨獸，粗線條的輪廓是踴躍的鐵的獸脊，隨著夜色的降臨，觀賞者彷彿被巨獸吞入腹中，濛濛然不知何夕何處，這是平原上體驗不到的粗狂野性之美。
人硬不過飯，折騰了一整天，雙方陣營均需要休整補給，賈璃遠眺北山，炊煙從西夏人的營地中升起，與此同時，劉海的聲音傳了過來。
“牛肉湯來嘍！”
肉香四溢，令人垂涎，劉海領著輔兵來送晚飯。最前的軍漢們兩兩抬一隻大甕，共十幾個，間隔十幾米排放在一里多的城牆上，甕中正是牛肉燴菜。時間緊急，為了省卻配送的工夫，伙頭軍將之前準備的菜餚和牛肉燉在一起，地瓜、饅頭、蘿蔔、蕨菜和薺菜等反倒掩蓋了牛肉的腥味，給他們歪打正道地弄出一頓好飯。牛肉燴菜後面抬著的是一籠又一籠成摞放置的陶製海碗，人頭大小，其後則是用擔挑著的一筐筐泛黃的饅頭。
劉海安排好部下分發碗筷饅頭後，提著一隻食盒走向賈璃，身後一人拿著一張小木桌和一個圓凳。一軍校尉，自不能和大頭兵一般待遇，賈璃對這點小心思十分滿意，但他沒有表現出一絲絲欣然，反而面露不悅。
“我當與士卒們同甘共苦才是，汝此般置我於何地！”，賈璃聲若洪鐘，將諸人的注意力從牛肉燴菜吸引到自己身上，這一刻他彷彿戲精附體。
“是小人考慮不周，甘願受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劉海當即瞭然，滾在地上，俯首討饒。
在賈璃準備接應時，戲劇的走向突然改變，吳奇和張旭跳出來加戲。
“將軍，您每逢戰必爭先，費心費力，全營無不信服，飲食優渥，乃是理所應當。依我拙見，劉副尉此舉不該受罰，合該表揚。”，吳奇為劉海發聲求情，他平素機靈，慣會看風使舵，這個交好賈璃身邊紅人的大好時機當然不會放過。
相較之下張旭就簡單得多，他和劉海平日裡本就交情不淺，立即拔刀，掃視一圈後大聲說道：“那個不服的站出來，讓張爺給你的鳥蛋頭來一刀！”
士兵們本來興高采烈地圍在甕邊準備享用佳餚，卻被張旭不合時宜的喊聲喝止，面面相覷，手足所措，輔兵馬勺中的飯菜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進退兩難。
賈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導演的一場好戲在哼哈二將的攪和下變味，只能盡力補救，走到一隻大甕邊從盛飯之人手中拿過馬勺，將一位士卒的海碗接過，舀了滿滿一碗後塞進他的手中，然後緩緩說道：“武毅全營，將兵一體，若沒有兄弟們圍繞守護，我縱有萬夫不當之勇也不敢身冒矢石。汝乃是好意，卻令我與兄弟們產生隔閡，與我而言，實在是因小失大，此乃取死之道也。這次暫且記下，如有再犯，絕不輕饒。”
太史公在《李將軍列傳》寫道，“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在賈璃看來，飛將軍無需配合便能撐起一場大戲，演技之妙，更勝自己百倍！
為了軍中紀律，罰必示眾，以儆效尤，而賞更應當廣而告之。
與人相交，世故圓滑不應推崇，卻也不該苛責。治兵之道，本就虛實相間，既要欺之以方，又要誘之以利。得士卒之愛為上，使士卒崇敬為中，令士卒畏懼為下，其中度量需為將者仔細把握，稍有不慎，輕則上下離心，重則如張飛一樣，給人攜頭叛逃。
因為賈璃容顏青稚不似城府深沉之輩，再加上他平日體恤士卒關心部眾，在場之人無不覺得校尉所說言之鑿鑿，情之切切，俱伏倒在地，眼含熱切，一切盡在不言中。
察覺到士氣可用，未激起部眾反感，賈璃心中的一塊大石才安然落下，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做此等腹黑之事。
“你們這是做什麼？難得劉副尉給大家弄一頓好菜，萬萬不能浪費，快快起身，趁熱享用。”，見施恩之舉博得大家感激，賈璃當即見好就收，令跪伏的眾人起身。
“謝校尉！”，時人待情誼之重，甚於千金。
“把碗伸過來。”，凝澀的空氣終於開始流動，甕邊舉勺等待許久的輔兵們連忙招呼近前的將士們盛菜。
“舀滿一點！”，“多來幾塊肉！”，……，早已飢腸轆轆計程車卒們擠在一團，七嘴八舌地提著要求。
軍中最忌喧譁，但賈璃不為此時的混亂而擔心，因為亂得有人情味兒，亂得溫馨。
先打到菜的人很規矩地讓開位置，然後一手捧著海碗，一手握著木筷，靠在城垛上，就著饅頭，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爭先恐後的景象讓賈璃的肚子開始咕嚕嚕地抗議，他用手拍了拍肚皮，劉海立刻會意，將小木桌放到他的眼前，然後把食盒中的飯菜一一取出擺放。
張旭和吳奇見狀準備離開，賈璃攔住他們，“你們兩個留下來一起吃！”
“將軍，這如何使得？”，張旭嘴上推辭，眼睛卻瞟著桌子上的涼拌牛肉片和香噴噴的白米飯，直咽口水。
吳奇面帶糾結地盯著那隻小木凳打量，賈璃對其心思一清二楚，拿起小木凳扔到礌石滾木的堆集處，爽朗地笑道：“軍旅中人，不可太過精緻，席地而坐即可，快快陪我用餐。”
“將軍抬愛，我二人恭敬不如從命了。”，吳奇拉著張旭作揖之後，兩人一起盤腿坐在桌邊。
賈璃舉起筷子時想起先前的承諾，問道：“另兩位校尉有安排嗎？”
“已經送過去了。”
“好，開吃！”
四人圍坐，將米飯和牛肉風捲殘雲般收拾得乾乾淨淨。
北山大帳之中，李宗唐傳令諸將聚集一處，為夜晚的大戰他專門準備了一場盛宴以壯聲色。
正中一隻火爐上炙烤著一隻剝得精光的肥美灘羊，兩側跪坐於食案後的西夏將領們均肅然危坐，目光齊齊匯聚到爐邊的分肉之人身上。那人穿著灰白色的寬鬆長袍，長髮隨意地攏在腦後，正用寒光凜凜的解牛尖刀片下一塊塊混雜著花椒香味的羊肉，正是揚威大王李宗唐。
羊肉塊被李宗唐放到身側跪地小廝託著的餐盤之中，然後由其膝行送到各位大將案上。
李宗唐手腳麻利，運刀如飛，庖丁解牛之技也不過如此，不多時架上的羊除了羊首隻剩餘骨架，這才罷手，迤迤然走到上首，倚靠在錦毛虎皮妝點寶座上。
“謝大王賜！”，屏息斂聲的眾將官連忙起身行禮。
李宗唐抬手虛按，令眾人安坐，“宴非鴻門，何必拘謹，吃，放開肚皮吃，吃飽才有力氣打仗。”
“是。”，眾將這才放開手腳，提筷動嘴，咀嚼吞嚥。
雖然各位將軍赴宴之前已在營中用過晚飯，但這新增名貴香料的烤羊依舊令他們食慾大增，全神貫注於舌尖上的美味。
待大家品味完畢，李宗唐才開始不疾不徐地說：“數月之前，我與一位西域行商交談時得知一件趣事，極西之地亦食烤羊。”
話畢，郭昊當先大笑，餘者不解趣意，愣了一會兒也緊跟著笑起來。
爐火將氣氛烘托的更加熱烈，眾人神色李宗唐已盡收眼底，待他們笑完後李宗唐接著話頭緩緩講述，“彼處宴客，羊眼唯有最尊貴之人才能食。我初聞時，甚是詫異，但後來細想，不免認同。雙眼較之骨肉確實稀缺，以之為貴，合情合理。”
“諸位請看此首。”，李宗唐猛然站立，拔出座椅邊懸掛的寶劍，直指分肉時餘下的羊首，“我本打算用它酬先登之功，但轉念一想，到時候發黴發臭，豈不寒了勇士之心，只能作罷。”
“哈爾將軍，這羊首予你如何？”
聽李宗唐將食首之榮說得煞有其事，又準備把他授予自己，哈爾冰頓時受寵若驚，正要接受，但凜冽的劍刃和周圍人冰冷的目光使他清醒，急忙推辭，“大王莫要羞辱驃下，冰乃敗將，自南征起，累戰無功，若我可當此殊榮，軍中諸位將軍人人可當矣。”
“啊，休得自謙！”，哈爾冰到底是一軍先鋒，敲打太過反而不美，李宗唐鼓勵道：“汝之勇猛，我甚愛之，但我不會無功而賞。今夜攻城，若你能立下不世功勳，本王自有重賞，何況一羊首乎？”
“大王厚愛，末將必當肝腦塗地！”
西夏軍中素來親近李宗唐的將領們見大王厚待哈爾冰而冷落自己，大都面露不快。李宗唐肯定不會厚此薄彼，目光在其餘將領臉上掃視一圈後，朗聲說道：“諸位在本王麾下效力多年，當知我向來一視同仁。這隻羊首其實不是為你們準備的，而要留與蕭關中的貴客，此人想必諸位已然猜到，正是負隅頑抗的定遠軍主帥李伯顏，誰能將這位貴客請來，便為頭功。不知大家可有信心？”
席上之人豁然起身，排成兩列跪在李宗唐的案前，齊聲高喝道：“必不辱命！”
“打起簾來。”
門口的侍衛聽到李宗唐的命令撐起帳簾，一餐未畢，天色卻已晚。
李宗唐凝視著帳外深沉的夜色，發令道：“月黑風高，下去攻城吧。”
諸將聽令，魚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