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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_第十三章 初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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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初諫

這一日天子忽然駕臨驪山行宮,可忙壞了駐守在行宮中的人。自從敬宗李湛橫死以來,驪山行宮已經冷清了許久,所以今日浩浩蕩蕩的聖駕,著實令人受寵若驚。

當輕鳳和飛鸞從車輿中擠擠挨挨地探出頭來,便看見殿前丹陛煥然一新,新修葺的琉璃瓦在飛簷的翹翅上熠熠生輝,剛被修剪過的奇葩異草濟濟一堂,正對著她倆悄悄叫痛,四周儼然是一派匆忙灑掃後的金碧輝煌。

可惜宮人們耗費的這一番苦心,李涵卻顧不上賞玩,與隨行的妃嬪們在偏殿稍事休整之後,他便喚來永道士,命他速速尋求白龍的所在。

永道士欣然受命,在行宮中好一番搖鈴擊磬、故弄玄虛,引得在場眾人紛紛注目。直到日頭過了中天,他一掐手指,便將眾人引到一眼藍田玉雕砌的御井旁,施施然開口道:“龍潛於淵、遇鳳則出。陛下,貧道已尋得龍氣所在,現在只需要您欽點真鳳一人,下井去引那白龍出水。”

李涵聽了這話很是疑惑,不禁茫然重複了一聲:“真鳳?”

“陛下是真龍天子,那麼陪在陛下身邊的貴人們,自然就是真鳳了。”說這話時永道士忍不住唇邊壞笑,眼睛滑過陪伴在李涵身側的妃嬪。輕鳳因為品秩不高,此時落在人後,只在人群中冒出半個腦袋,然而那晃晃悠悠急不可耐的姿態,卻是被永道士盡收眼底。

於是他眉眼彎彎,故意誇張地對著李涵彎腰賠罪道:“貧道出言不恭,還望陛下恕罪。”

李涵此刻哪有心思怪他言語不敬,只是遲疑地追問道:“道長您的意思,莫非是要我指派一名嬪妃下井嗎?”

“陛下英明!”永道士立刻涎著臉附和,頓了頓之後,又相當猥瑣地補充,“真鳳可以不論品秩,但一定得是蒙恩承幸,沾過陛下雨露之澤的,方可引出白龍。”

此話一出,李涵就先變了臉色。在場眾人眼瞅著御井黑幽幽的洞口,心想今日不知哪位娘娘遭殃,要把玉體往這深井裡鑽一趟了。

這時一旁追隨御駕的嬪妃們皆是噤若寒蟬,往日佔了上風的個個花容失色,恨不得自己從未受過寵幸;落了下風的頭一次不再自怨自艾,只盼著自己的死對頭能被欽點下井。

眼下最為難的當然是李涵——雖然茲事體大,但眼前戰戰兢兢的美嬌娥都曾是自己的枕邊人,選誰冒險都是殘忍……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往日事事爭先的後宮眾人,此時竟齊齊露出畏縮之意,一時之間,竟無人敢抬頭迎上他的視線。

就在李涵躊躇不決之際,卻聽那衣香鬢影之中忽然響起一聲高呼,讓他霎時白了臉色。

“我來!”

妃嬪們頓時嗡嗡嚶嚶地向兩邊分開,從中讓出個輕盈嬌小的美人來,正是滿臉笑意的黃輕鳳!

這一刻,輕鳳早在心中默習了無數遍——只見她一身水蔥綠窄袖對襟短襦裙,越發顯得纖腰如束;腮邊鬆鬆一綰墮馬髻,唇上殷殷一點石榴嬌,襯得小臉越發像一顆滑滴滴的榛子。她儀態萬方地扭身上前,對著李涵微低螓首盈盈下拜道:“臣妾斗膽請陛下降旨,派臣妾下井尋找白龍。”

嘿嘿,這一次我慷慨赴義,就不信你不感動!輕鳳面上低調,內心早已是得意非凡,她不禁斜睨李涵一眼,卻發現他的臉色很是不好。咦?這馬上都要找到玉璽了,幹嘛還黑著一張俊臉嘛?難道還怕我誑你不成?嘻嘻嘻……

輕鳳心中發癢,見遲遲等不到李涵的回應,便急忙衝一旁的永道士努努嘴,催他趕緊趁熱打鐵。

永道士衝她擠擠眼,示意她稍安勿躁,隨後輕咳一聲,故意誇張地上下打量了輕鳳半晌,直到眾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才擺出一副喜出望外的嘴臉,嘖嘖稱讚道:“這位貴人身骨清奇,貴不可言,一看就知不是凡人,真乃人間真鳳也!”

輕鳳聽了這話嘴越咧越大,李涵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永道士偏偏還要繼續:“恭喜陛下,依貧道看來,只要此貴人下井一趟,定然可以為陛下擒獲白龍,保佑我朝金甌永固,國祚昌榮!”

情勢至此,已由不得李涵繼續沉默。他將目光緩緩從輕鳳身上移開,望向永道士身後那口深不見底的御井,心中隱隱生出一股寒意,然而對玉璽隱秘的渴望,卻像一隻鬼手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無法開口說一個不字:“黃才人……你此去,千萬小心。”

說這話時,他的眼眸霧濛濛沒有光亮,輕鳳望著這樣一雙眼睛,卻是由衷歡喜地拜下身子,脆生生地應了一聲:“臣妾遵旨。”

請纓成功後,輕鳳腰纏錦繩,順著軲轆緩緩沉下井,心裡卻很是發毛——她生性最怕沾水,雖然與永道士事先打好商量,說定一切都是弄虛作假,然而此刻真的身在井中,心頭仍不免有點悚懼。

“臭道士,知道我怕水還要找口井叫我鑽,一定是故意的。”她拽著繩索伸長了脖子,恨恨望著頭頂上方的井口,磨著小尖牙,不甘不願地咕噥道,“隨便做做樣子就好啦,幹嘛耽擱這麼久,快拉我上去!”

抱怨歸抱怨,該做的事還是要做。輕鳳從懷裡掏出沉甸甸的玉璽,施了個幻字訣,讓一道微弱的白光自玉璽中向上升起,打破井中恆久的黑暗。

頃刻間,果然聽得井外傳來驚呼之聲,輕鳳得意洋洋,只是唇角還沒來及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原本約定好紋絲不動的長繩竟然猛地一墜,讓她跌入水中,瞬間沒頂!

一剎那輕鳳魂飛魄散,僅憑著殘存的一絲理智抱緊了玉璽,喉嚨裡咯咯滾動著:“燙燙燙……”

原來這井中的水源與驪山溫泉一脈相連,盛夏時節泡起來,活像殺雞褪毛般燙人。輕鳳本性怕水,因而此刻更是生不如死——這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永道士搞得鬼,她在水中一邊扒拉著滑膩膩的井苔,一邊撲騰著叫喊道:“臭道士,你不得好死……快點拉我上去,救命哪……”

可惜地面上的同謀毫無回應,只有井水源源不斷地湧進她嘴裡,嗆得她肺腑劇痛。輕鳳在水中掙扎著抬起頭,恍惚中看見井口上閃出一道人影,揹著光線她看不清那是誰,卻能夠清晰聽見他焦急的喊聲:“快點拉繩子!拉繩子……”

一瞬間白光乍迸,她的身體被長繩飛快地牽出水面,狼狽地竄出井口跌入某個懷抱。那個懷抱是如此之緊,緊到讓她簡直覺得陌生,她聽見一個緊張的聲音在她肩窩不斷地重複,重複念她的名字、問她有沒有事。

是李涵,他終於會擔心她了呢……輕鳳眯著眼笑起來,心中柔軟異常,可是……他是不是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用盡力氣掙扎起身,輕鳳得意地捧出懷裡沉甸甸的寶貝,送到略顯慌亂的李涵面前,顫聲邀功:“陛下,您看……”

李涵的目光順著她纖細的手腕一路滑動,落在那一方瑩白溫潤的玉璽之上,瞬間生生定住,再也移不開。

盼了多少日夜的傳國玉璽,今日終於收入掌中,從此再不用做忐忑的白板天子,是否便可高枕無憂?他在山呼萬歲聲中接過冰涼的玉璽,那一方無知無覺的石頭,像某種分量從輕鳳身上輕輕地剝落,讓他的心在一瞬間失落得無可名狀。

輕鳳窩在李涵懷中,滿心期盼地等了又等,卻等不到李涵半句誇獎,昏聵的視線中只有他手持玉璽的側影,在她闔眼陷入黑暗時,依舊是那樣沉默而僵硬。

他……為什麼不笑呢?倒好像此刻經歷的,是一件悲傷的事。

……

輕鳳再度睜開眼時,只覺得渾身無力,她瞪著帳頂出了會兒神,忽然覺得手腕上癢癢,於是抬起手來察看,這才發現系在腕上的絲繩。

“這是……”她微覺詫異。

手腕上精美的五色絲繩,輕鳳見宮女們擺弄過,知道這是凡人用來乞求長命百歲的續命物。像這樣的玩意兒,哪裡有什麼實際的效果,不過是討個吉利的口彩而已。她堂堂一個小妖精,哪會把這個放在眼裡?

可是這條絲繩卻又與眾不同。明黃色的金線與彩絲揉在一起,細細編成同心纓絡,於打結處墜了個小巧的桃符。輕鳳用指尖撥轉桃符,悄悄念那桃符上的篆字:“流年易轉,歡娛難終;願得卿歡,常無災苦。”

續命物,好個續命物,是誰為她繫上這個,期望她遠離災苦呢?

腦中忽然冒出一個人的身影來,讓輕鳳心頭一顫。

“哎,這點災苦有什麼打緊,我只願與你長長久久的……”她輕撫腕上彩繩,自言自語道。

這時床帳窸窣響動,卻是飛鸞在帳外探頭探腦,她看到輕鳳醒轉,立刻快活地嚷起來:“姐姐你醒了?這可太好了!你身上痛不痛?還好你沒事,否則我可怎麼辦呢……”

輕鳳忍不住伸手揉揉飛鸞的小腦袋,剛要說話時,卻耳尖得聽見殿外傳來聲音。

“是王內侍,”飛鸞望著輕鳳小聲笑道,“玉璽找到了以後,大家都在私傳,說陛下要重新冊封你呢!”

輕鳳聞言咧開小嘴,一時竟沒法消化這意外之喜,她本以為手腕上的續命物就是李涵與自己的一點靈犀,現在看來,她真是低估了天子的財大氣粗哇!

片刻間,只見宮女前來通傳,跟著王內侍便手捧聖旨,滿面春風地來到輕鳳床前:“哎,黃才人,免跪免跪。今日您立了大功,聖上特意恩准您在床上聽旨呢。”

說罷王內侍自個兒樂呵呵地笑了一陣,待輕鳳的眼神繞著他手上黃澄澄的聖旨轉了好幾圈,這才好整以暇地清了清嗓子,不再吊她的胃口:“敕:禮重內朝,國有彝制,德既備於宮壼,位宜峻其等威。才人黃氏,體坤順之德,循姆師之訓,齊莊之禮,淑慎有儀,揚懿軌於中闈,表柔明於《內則》。惠流宸禁,芳靄椒塗,慕辭輦之志,宏逮下之德。宜極寵數,以彰徽猷,必能重正閫儀,助修陰教,無愧於女宗之誡,國風之《詩》。黃氏可封昭儀,令所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免跪,欽此。黃昭儀,還不趕緊謝恩哪!”

“哦……陛下萬歲萬萬歲!”輕鳳樂得兩眼沒縫,忙不迭地謝恩領旨。又見王內侍還笑呵呵地站在面前,於是立刻甚是乖覺地把手一摸,從臂上褪了副金條脫下來,殷勤地遞了過去:“多謝王內侍提攜,一點小意思,嘻嘻嘻……”

“姐姐,那副金條脫不是你最喜歡的嗎?”領完旨後,飛鸞待得王內侍一路走遠,這才小小聲地問道。

此時輕鳳已然樂昏了頭,只管拉著飛鸞叫她看手腕上的錦繩,得瑟道:“我現在有這個了,才不稀罕什麼金條脫玉手釧啦……對了,剛才你有沒有聽到,皇帝他說我淑慎有儀、德備宮壼呢,嘿嘿嘿!”

“嗯,聽見啦!”飛鸞坐在床邊,臉紅紅地點頭。

兩隻小妖還沒有樂乎完,這時大殿裡的赤金猊香爐中忽然噴出一團白煙,老臉皮厚的永道士再次不請自來,在煙氣裡笑嘻嘻地與輕鳳道喜:“小昭儀,恭喜您高升啊。”

輕鳳看到永道士,笑臉立刻一掛,氣急敗壞地詰責道:“你你你,剛才都是故意的吧?我只叫你配合我,誰讓你自作主張!”

“哎,小昭儀,你怎地不識好人心?”永道士明眸微睞,紅口白牙地狡辯道,“沒有我這招苦肉計,那皇帝老兒如此精明,怎能入你甕中?你可不能過河拆橋啊。”

輕鳳氣鼓鼓地瞪他一眼,想興師問罪又著實怕他,只得虛張聲勢地哼哼了兩聲,忍氣吞聲道:“哼,算你厲害。”

那永道士笑吟吟地斜睨著輕鳳,忽然鼻翅兒一動,若有所思地望向殿外:“哎,這裡好難聞的妖氣,說起來,這驪山是你們的巢穴吧?”

冷不丁聽見這話,輕鳳倒抽氣打了個噎嗝,飛鸞一張小臉刷白,立刻圓睜著雙眼瞪住永道士,泫然欲泣。

“哎哎哎,你們別害怕呀,我又沒打算怎樣,”永道士望著眼前這兩隻惶惶然的小妖精,樂呵呵的彈了個響指,在消失前仍不忘笑著澄清,“我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還沒忙完呢,再說,我像是愛管閒事的人嘛……”

你不愛管閒事,天下就沒愛管閒事的人了!輕鳳心道,眼睜睜看著永道士瀟灑離去,只能急得乾瞪眼。這時手腕上忽然一緊,輕鳳低頭看去,卻是飛鸞扯住了她的袖子,眼巴巴望著她囁嚅道:“姐姐……”

“怎麼啦?”輕鳳渾身寒毛倒豎,心中警鈴大作——她現在剛升上昭儀,風頭正健,這節骨眼上小丫頭片子不是想扯她後腿吧?一想到此輕鳳便拉下臉來不想搭理,可是看著自家小姐水汪汪的大眼睛,卻又沒轍……最後她只得抽緊腮幫子磨磨牙,狠下一條心憤憤道:“好好好,我們走,回去見姥姥!”

這一晚,李涵尋回玉璽,坐實了天子之位,便忙著大宴群臣昭告天下,自然顧不得真正的大功臣輕鳳。於是兩隻小妖也正好覷空,趁著夜色迷濛,避開了眾人的耳目,使了個隱身法溜出行宮,偷偷往那驪山狐巢而去。

這一路山景曲折幽暗,但見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好個靈山洞府!真不愧是妖精的居所。

輕鳳與飛鸞近鄉情怯,眼看狐妖老巢就在眼前,腳步卻有些遲疑。

“姐姐,”飛鸞縮縮脖子,很是心虛地囁嚅道,“你說姥姥會不會生氣……”

“我怎麼知道。”輕鳳沒好氣地答道。她這次回來本就不情不願,再一想起素日在狐狸窩裡受到的奚落,輕鳳就忍不住磨磨小牙,鼓動飛鸞道:“我看咱們就不要回去了,萬一姥姥生氣,把你關在窩裡,你那小書生可怎麼辦?”

哪知飛鸞聽了她的話,卻彷彿堅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瞪大眼睛認真地回答:“既然這樣,我們還是趕緊回去跟姥姥認個錯吧!”

輕鳳對天翻了個白眼,被飛鸞拉著,半推半就進了狐狸窩,面對著族長姥姥,帶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縮著脖子等著挨訓。

倒是飛鸞許久不見親人,一下子就激動了起來,兩眼一紅、唏噓幾聲,立刻衝進黑耳姥姥懷裡,小鼻尖蹭了又蹭:“姥姥……飛鸞不乖,現在才回來見您,唔……”

黑耳姥姥樂呵呵地揉了揉飛鸞的腦袋,慈藹地寬慰她道:“回來就好,如今皇帝仁厚,驪山也安寧了許久,你們的任務也算完成得不錯。”

輕鳳縮頭縮腦地躲在飛鸞身後,這時聽到黑耳姥姥的讚揚,才敢探出頭來,衝著姥姥們涎起臉,訕訕憨笑了一下。

飛鸞顧不上與姥姥寒暄,抬頭惶急地望著黑耳姥姥和灰耳姥姥,向她們報憂:“姥姥呀,這次我們趕回驪山,是想告訴您永道士的事!他現在也隨聖駕來到了驪山,我們狐族可要小心了!”

飛鸞說得認真,不料黑耳姥姥卻泰然一笑,不將兩隻小妖的擔憂放在心上:“喔,這個人你們倒不用擔心,他若有心與我族為敵,此刻我們哪能有這般逍遙?”

“真的?”飛鸞將信將疑,卻總算輕吁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黑耳姥姥見飛鸞這般嬌憨模樣,不由笑呵呵地一揮柺杖,指與她瞧:“不信你看。”

說著只見殿上金光一閃,從半空中現出一面長約丈餘的金鏡,鏡中一片幽暗,依稀有人影在虛晃。輕鳳與飛鸞愕然睜大雙眼,看著那鏡中人影逐漸清晰起來,卻正是人神共憤的永道士!

只見他手捧著一根蘿蔔般粗壯的人參,正悠然信步走到一位老婦面前,那老婦高髻巍峨衣著華貴,輕鳳一瞧見她卻渾身不寒而慄,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太皇太后!”

那鏡中的老婦正是郭太后,輕鳳曾在皇子的滿月宴上拜見過她,卻沒想到今日她會與永道士在一起。

只見那永道士將人參呈到郭太后面前,笑眯眯朗聲道:“太皇太后,這是千年人參,您服用了它,至少還能再活一百年,到時候皇子自然就死了,您的心願……也就達成了。”

郭太后難以置信地看著送到自己面前的人參,氣得渾身顫抖。

“你這道士好生大膽,太皇太后面前,也敢無禮?!”這時郭太后身邊又響起一道聲音,金鏡

一偏,顯出王太后的臉。

卻不料面對王太后的詰責,永道士非但不懼,還仍舊笑嘻嘻道:“太后此言差矣,貧道這根人參,生死人肉白骨,可是天地間至尊無上的大禮。”

這回答驢頭不對馬嘴,輕鳳和飛鸞在鏡前看著,早已囧成一團。

“沒想到,竟是這兩個太后搞得鬼。”飛鸞抱不平,“小皇子是她們的孫子,那麼小那麼可愛,她們怎麼忍心下手呢?”

“我的傻小姐,”輕鳳揉揉自家小姐的腦袋,諄諄教誨道,“她們只關心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哪有愛孩子的心?”

說罷輕鳳皺皺眉,暗想這後宮之中,連兩個太后都如此歹毒,以後她陪在李涵身邊,可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了。

這時黑耳姥姥卻在一邊笑道:“你們瞧,這道士忙著自己的事情,哪有閒暇來與我們為敵?何況八十年來,驪山狐族於此地繁衍生息,是神鬼界眾所周知的事情。”

飛鸞總算是全然放心,她將兩道柳眉舒展開,粉撲撲的桃心小臉粲然一笑,看上去真是花月春風,清妍無匹。

灰耳姥姥陪在黑耳姥姥身旁,這時候瞟了一眼輕鳳,轉過頭對飛鸞苦口婆心地叮嚀:“你這丫頭,平安回來就好,切莫再出去淘氣了。以後乖乖留在山裡,把該學的本事好好練練。”

飛鸞聽了這話,一張小臉頓時苦起來,琉璃般清亮的黑眼珠盈盈蒙上一層淚水,嬌滴滴地哀聲告饒:“姥姥,我……我喜歡上一個人,現在,現在還不能……”

“你喜歡上那個皇帝了?”灰耳姥姥望著飛鸞,略略沉吟了一下卻笑道,“這也沒關係,你就再多陪伴皇帝幾日,等他離開驪山之時,我與你黑耳姥姥施個障眼法,讓你倆脫身的辦法多的是。”

飛鸞卻搖搖頭,心虛地囁嚅道:“我喜歡的人不是皇帝,而且,是我自己不想與他分開。”

灰耳姥姥一聽此言,一張臉頓時拉得老長:“你不喜歡皇帝,卻喜歡上了別人?如此自作主張,一定又是被輕鳳這丫頭攛掇的吧?”

輕鳳在一旁縮縮脖子,默不作聲企圖撇清。不料氣急敗壞的灰耳姥姥卻不放過她,狠狠伸杖叫她吃了個爆慄,輕鳳大翻一個白眼,卻不敢反抗,只能低著頭裝死。

黑耳姥姥卻識破輕鳳的消極抵抗,舉起酸棗木柺杖敲敲地,虎著臉道:“輕鳳丫頭,你老實對我說,你們兩個這次回來,難道還打算離開?”

輕鳳齜齜小尖牙,情知是禍躲不過,只能硬著頭皮答道:“回姥姥的話,您說得是,我們……我們是沒打算留下。”

黑耳姥姥聞言立刻嗔怒,揚了揚手中柺杖:“小丫頭們真是無法無天!任務完成就該回來,遊戲紅塵有什麼好處?”

“可是,”飛鸞淚盈盈地跪在黑耳姥姥面前,軟軟輕語道,“姥姥,我對他真是好喜歡好喜歡,沒辦法割捨。”

黑耳姥姥看著飛鸞楚楚可憐的樣子,再瞅了瞅一臉豁出去不顧死活狀的輕鳳,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你們呀,孽障、孽障。”

輕鳳一聽黑耳姥姥口氣和軟,知道事情有了轉機,慌忙涎著臉諂媚道:“姥姥呀,不是我們淘氣,實在是我們乍入紅塵,懵懂無知,所以才會情竇初開,難以自禁。”

“罷了罷了,”黑耳姥姥嘆了一口氣,拿這兩隻死不悔改的小妖沒有辦法,“我們狐族本性風流,找個男人採補,也不是什麼壞事。只是千萬不要太認真,凡人壽命短暫,早晚會先你們而去,若是陷了進去,吃苦的終歸是自己。”

兩隻小妖聽了黑耳姥姥的話,心頭一時悵然若失,然而她們此刻深陷情網,哪裡還有翻身的餘地?

黑耳姥姥可沒心情理會丫頭們的傷春悲秋,過了一會兒卻憑空又插上一句:“你們胡鬧也就罷了,倒是翠凰得早些回來,我還有用得著她的地方呢。”

輕鳳聞言耳朵一動,心想可以擺脫翠凰,喜出望外,立刻巴巴地討好姥姥:“姥姥您放心,我們回去若是見著翠凰姐,一定叫她聽姥姥的話,趕緊回來。”

灰耳姥姥輕叱一聲,不以為然地白了輕鳳一眼:“以翠凰的本事,還用得著你們幫忙帶話?”

輕鳳吐吐舌,心知灰耳姥姥不悅,立刻識趣地轉開臉裝傻。

……

興慶宮花萼樓中,翠凰斜倚在軟榻上,凝眉聽完遠處永道士與兩宮太后的一番對話,嘴角不禁逸出一絲冷笑。

那道士到底將兩宮太后給耍弄了,真是不知死活。不過究竟是什麼使他改變了主意呢?翠凰垂下眼思索了半天,卻一無所獲。

身旁的氣流忽然開始變化,無聲無息地湧動著危險的氣味。翠凰心中一動,知道是花無歡來了,果然跟著就聽宮女傳話,說宮闈局的花少監求見。

翠凰懶懶抬起眼,不動聲色地望著來人走到自己面前,內心無奈地一嘆。

“卑職見過秋妃。”花無歡跪在地上與翠凰見禮。翠凰做了個平身的手勢,刻意移開目光,避開他探尋的眼神。

花無歡不以為意,揮退左右閒雜人等之後,開門見山地向她稟告:“秋妃,聖上已在驪山行宮搜獲傳國玉璽,斡旋其中者,正是才人黃輕鳳。”

翠凰實在懶得理會,只在聽到黃輕鳳的名字之後,才勉強打起精神應了一句:“喔,是嗎?”

說完發現花無歡依舊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只得無奈地補上一句:“關於這件事,你怎麼看?”

“事已至此,玉璽這件事,也只能作罷。不過才人黃氏因為此事被擢升為昭儀,此女刁鑽古怪,不可不除,”花無歡抬眼凝視著翠凰,緩緩道,“讓此人留在聖上身邊,天長日久,對我們來說恐怕是個大麻煩。”

“嗯,那麼如何除掉她呢?”翠凰挑挑眉,順水推舟地說道,“那黃才人剛剛升了昭儀,正是宮中炙手可熱的紅人,我們若想立即動手,恐怕也未必容易。”

花無歡聞言,冷硬的唇線一彎,抿出一絲涼薄的笑意:“秋妃放心,關於這點,卑職自有計較。”

翠凰點點頭,倒有心看看花無歡如何打算。近來一個永道士橫空出世,讓她自覺不自覺地,與那二隻小妖親近了許多。現在鋪在自己眼前的局面越來越複雜,她不如靜觀其變,卻也有趣。

……

此時已是後半夜,驪山狐巢裡,輕鳳臨睡前遍尋飛鸞不見,只得順著她的氣味一路尋找。不料竟尋到了狐族存放古籍經卷的琅嬛洞。

“這不是隻有翠凰才會來的地方嘛!”輕鳳摸了摸鼻子,一臉的不以為然。她悄悄推開洞門,潛入其中,果然看見飛鸞正在窸窸窣窣尋找著什麼。輕鳳好奇地走到她身邊,驀然問道:“飛鸞,你在找什麼呢?”

飛鸞嚇得一下子從書架上掉了下來,數卷竹簡從架子上掉下來,落了輕鳳滿頭的灰。

面對輕鳳疑惑的目光,飛鸞吞吞吐吐道:“沒呀,我沒在找什麼。”

輕鳳將信將疑地瞟了飛鸞一眼,拍拍頭上的灰,咕噥道:“不找什麼……那大半夜好端端跑來這裡做什麼?”

“就隨便逛逛,”飛鸞支支吾吾,“我,我看翠凰姐姐那麼厲害,她從前總愛待在這裡,這裡肯定藏著什麼奧妙,我想來看看,也許自己也能變厲害一點……”

輕鳳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催促她道:“你什麼時候這麼上進了?要是給姥姥們知道你有這份心,肯定感動的眼淚都下來了。得了,咱們早點睡吧,天不亮咱們就要往行宮趕呢。統共也睡不了幾個時辰,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有黑眼圈——我剛剛封上昭儀,容貌上可不能有半點疏忽,指不定李涵他什麼時候就要見我咧!”

越想越美,輕鳳喜滋滋地半拖半拽著不情不願的飛鸞,回去之後倒頭就睡,完全沒發覺身旁和衣而臥的飛鸞,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二天輕鳳起了個大早,一路小跑溜回宮,還沒來得及停下來喘口氣,就聽見一聲尖銳的呼喚。

“黃昭儀,黃昭儀,可找到您了!快來快來,聖上可等著您呢!”王內侍臉上掛著曖昧的笑容,連連催促輕鳳。

不會吧?輕鳳偷笑,果然給她算準了,李涵一忙完正經事,就迫不及待要見她。這還能說明什麼——自然說明他的心裡已經不能沒有她了呀!

正得意間,李涵竟已等得不耐煩,自行來到輕鳳的寢殿外,揹著手站在珠簾後。輕鳳揚手一掀珠簾,迎面就撞上李涵別有深意的眼神,驚得她不由自主地一怔,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就在面前,側臉迎著清晨蒼白的日光,眉眼輕揚,含笑道:“輕鳳,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噼裡啪啦,黃輕鳳心裡春色滿園百花齊放,一時間驪山的鳥雀都飛到她頭頂嘰嘰喳喳載歌載舞——李涵居然叫她輕鳳!輕鳳哎!

不是生疏地叫她“黃才人”、“黃昭儀”,而是她的名字——輕鳳!那語氣雖然說不上含情脈脈,也勉強可以稱得上溫柔如水了。

剎那間昏了頭的輕鳳就這麼軟軟地依偎過去,更軟地答道:“是啊皇上,我回來了……”

李涵邪魅一笑,揮手攬住輕鳳的香肩。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鼓樂齊鳴,怪腔怪調甚是驚人,庭前海棠盛開如雲霞。王內侍嬉皮笑臉地變出一桌酒菜,持著銀胎鏨金鴛鴦小酒壺,滿滿斟了兩杯好酒,擺在游龍戲鳳金漆盤中呈上,欠身道:“請陛下與黃昭儀到園中賞花飲酒,莫辜負了這大好春光。”

李涵聞言,低頭深深凝視著輕鳳如夢似幻的雙眼,雙唇一彎,情深款款地開口:“春光雖好,何如此解語花也……”

輕鳳頓時覺得渾身飄飄然,雙腳離地,遍體生風,恍如身處仙境,四周盡是軟綿綿肉乎乎粉嫩嫩的小田鼠——打住,在這樣風花雪月的時刻,她怎麼還惦記著田鼠!

“來,且飲一杯美酒壓壓風寒。”

琥珀色的酒液散發著醉人的沁香,輕鳳皺皺鼻子,開心地就著李涵的手一口喝乾,酒漿滑膩地順著口舌流入喉嚨,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灼熱,瞬間燒掉了輕鳳的理智。

她伸手勾住李涵的脖子,兩腮泛起霞光,眯起眼睛,專注地對著李涵秀色可餐的嘴唇,緩緩緩緩吻了過去——

“慢著!”李涵的手忽然擋在她面前。

“怎麼了?”輕鳳迷迷糊糊地用目光詢問。

“光喝酒不吃菜怎麼行,來,嘗一口我讓人為你特製的點心,看看合不合口味。”李涵笑著用手拈起盤中的食物,送到輕鳳嘴邊——一隻粉粉嫩嫩吱吱亂叫的小田鼠正在李涵漂亮的手指間努力蹬著腿!

吃還是不吃,這是個問題。

青鳳心道完了,李涵一定已經懷疑我是黃鼠狼變的,特地拿個耗子來試探我呢。可是身體的反應永遠比頭腦要快一步。在她還沒有想出個頭緒之前,嘴巴自行作出了決定,一口叼起了小耗子……

瞬間情勢急轉直下,冷風過境,凍冰了李涵、青鳳,以及被青鳳含在嘴裡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的耗子……

“啊啊啊!李涵,不,陛下!你聽我解釋!”

夜色尚沉,四周仍是黑沉沉,青鳳茲夢中驚醒,擦擦冷汗,懊惱地一頭撞在竹枕——不用想也知道,李涵對她深情表白這種美事,現階段也只可能在夢裡出現,而自己卻這麼不知道珍惜——難得這種情深意濃情意綿綿的時刻,怎麼能吞個耗子呢!

長嘆一口氣,她舉頭企圖隔著山洞望明月,好淚眼汪汪地表達自己滿腹相思無人見的悲傷,卻無意中發覺床榻旁空蕩蕩的,全沒有飛鸞的影子!

“這個小丫頭片子,偷偷摸摸搞什麼鬼呢?”輕鳳頓時沒了傷春悲秋的心情,滿腹不自在,像個老媽子一樣自言自語起來,“唉,算了,自從認識了李玉溪那個呆頭鵝,這小丫頭瞞著我的事,還少嗎?”

她回想起飛鸞不聲不響,就搶在自己前面與情郎偷歡的事,很是介懷地撅起嘴來,悻悻然翻了個身,打算等飛鸞回來後好好審審她究竟在搗鼓啥,可無奈眼皮就像塗了漿糊一樣,撲騰了幾下,很快閉了起來——輕鳳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巴,又睡著了。

翌日清晨,當輕鳳伸著懶腰醒來,飛鸞已經梳洗完畢,正等著與她一起去跟姥姥們告別。兩隻小妖離開狐巢,踏著清潤的晨露一路趕回了驪山行宮。路上花香鳥語不絕於耳,輕鳳興致高昂,飛鸞雖然也是笑眯眯的,但舉止神態裡總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

輕鳳忽然想起昨夜空蕩蕩的床鋪,立刻憤憤然質問她:“說,你昨天晚上幹啥去了?都不叫上我!”

“沒有啊,我昨天只是去琅嬛洞轉了一圈,然後就跟著姐姐回去睡覺了……”飛鸞被輕鳳突然猙獰的臉色嚇了一跳,吶吶地回答。

“胡說,我半夜裡醒來,明明就沒看見你!”輕鳳齜齜小尖牙——飛鸞居然不對她說實話,這簡直比到嘴的田鼠被人搶了還鬱悶!

“沒有啊,我一直在睡覺的……”看到輕鳳小刀子一樣的眼風嗖嗖向自己飛來,飛鸞心虛地低下頭,情知自己瞞不過去,索性走迂迴路線,抓住輕鳳的衣袖搖啊搖,“姐姐你就不要問了,我又沒幹什麼壞事……要不,等回去我就告訴你,不過要先等我去見見李公子……”

“你……唉,隨便你!”輕鳳氣得脖子一梗,別過頭去,發誓自己再也不要跟飛鸞說話。

於是青鳳與飛鸞,一個氣鼓鼓,一個委屈屈,都無心賞玩風景,趕路的速度倒是快上許多。等她們回到行宮,負責灑掃門庭的宮人才剛剛起床。

輕鳳一回宮就抱著鏡子,端詳自己臉上精心描繪的妝有沒有被露水碰花,耳朵就聽到往來的宮人紛紛傳說——皇上要收拾行裝回宮了。

原來李涵得到玉璽後,有感朝中暗流洶湧,想要肅清朝政非一朝一夕可為,但坐實天子之位後,處理起一些敏感問題來,畢竟名正言順多了。他自知時間緊迫,此時不但無心賞玩驪山景色,連曲江行宮也懶得去,待眾人起身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大明宮。

這一來,輕鳳沒見到李涵,心情很鬱悶;飛鸞來不及與李玉溪告別,便要身陷大明宮中,更是一路都在怔忡,連輕鳳拉下面子主動跟她說話,也沒聽進去幾句。

輕鳳只當她是為情所困

,思念李玉溪,除了暗暗嘀咕幾句“女大不中留”之外,也就將早上的不愉快忘了個一乾二淨。

途中李涵特意關照,差人給輕鳳飛鸞送了茶水點心解乏。輕鳳得了甜頭,喜滋滋地做起了白日夢,完全沒有留意到飛鸞暗藏著的複雜心思。

好一番舟車勞頓之後,輕鳳和飛鸞終於回到了久違的紫蘭殿,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輕鳳飛身撲進寶帳之中,“嗷嗷”叫了幾聲,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嗅著龍腦香氣。飛鸞雖然一路魂不守舍,但也在寶帳中結結實實打了好幾個滾才作罷。

這天入夜後,李涵果然宣召輕鳳侍寢。

輕鳳歡天喜地的將自己打扮了,由著內侍們一架鳳輿,將自己抬到了李涵的寢宮。這還是她第一次在大明宮內與李涵歡會,不同於曲江離宮中的閒雅幽致,恢宏的大明宮裡,百尺儀門次第開,她的良人負手而立,器宇軒昂地站在十二扇雲龍金屏之下,讓她這鑽天入地的小妖精,不由自主地,便陶陶然醉倒在真命天子的凜凜威儀之下。

輕鳳神魂顛倒,望著李涵盈盈拜下:“臣妾黃輕鳳,參見陛下。”

李涵在燈下凝視著輕鳳,同往日一樣淺笑著應道:“黃昭儀,平身吧。”

說著他走近前執起輕鳳的手,看見她腕上那根系著桃符的錦繩,同一串剔透的琥珀珠子一起纏繞在圓潤的胳膊上,在燈下泛著細膩的光澤,心中便有股說不出的滿足。

“昨日,讓你辛苦了。”他伸手撫摩著輕鳳鴉青的鬢髮,大殿香爐中燃燒的阿末香噴薄出濃烈的香氣,讓情慾的火苗在靜謐中越竄越高,摧枯拉朽。

輕鳳彷彿可以從那香氣裡聽到一種遙遠的吶喊,那聲音來自於阿末香生前的靈魂——一種在大海黑暗深淵裡悠

遊的巨魚。那魚不知有幾千裡大,能夠躍出海面化為巨鵬,那鵬鳥的背也有幾千里長,當它展翅而飛之時,兩翼如垂天之雲,直掀起碧海萬里波濤,捲起千堆雪……

輕鳳覺得自己的身心正應和著那潮水般的低唱,全身都發出共鳴般地輕顫,當饜足之後她在這情天幻海之中慢慢睜開眼,心滿意足地凝視著自己的枕邊人。

“陛下,陛下。”她一聲一聲輕輕地念,聲音輕軟,如空谷餘音迴盪了千年,又在谷底的幽蘭上凝成了露水。

李涵這時仍舊閉著眼,只輕輕“嗯”了一聲。

“陛下,這次小殿下他突發急病,太皇太后過問了沒有?”幾番猶豫,輕鳳仍是小心翼翼地發問,意有所指。

李涵聞言睜開雙眼,不明白輕鳳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個時刻,聊起這樣一個話題:“我的孩子染恙,太皇太后她自然會關心的。”

“呃,可是陛下,您覺得太皇太后她……真的會關心小殿下嗎?”輕鳳回想起金鏡中郭太后陰狠扭曲的臉,就忍不住追問。小皇子是她一路救活的,輕鳳自然對他有了別樣的感情,才會讓她忘記禍從口出的大忌。

她的質疑果然引來李涵的不悅,他皺起眉,從榻上半坐起身,看著依偎在自己身畔的小女子散發著無限的柔情,終是狠不下心來責備;然而後宮有多少慘禍,都是因著一顆狠不下的心而起。李涵心內隱隱不安,於是只嘆了口氣道:“黃昭儀,你退下吧。”

黃輕鳳聞言一愣,悟出自己言語失當,慌忙跳下龍榻跪在地上,然而她想到面前這個男人是人間掌有萬物的天子,又是那個嬌嫩嬰兒的父親,他該是孩子最可靠的保護人,又怎能被矇蔽?

“陛下,臣妾斗膽,”輕鳳話在嘴邊轉了兩轉,終是忍不住說道,“陛下非寶曆太后所出,而寶曆太后又與太皇太后過從甚密,陛下您……”

“黃昭儀,你僭越本分了!”榻上的李涵厲聲喝道。

他不能點醒眼前人,只能強硬地喝止她將要脫口而出的話。他清楚這些話會將情勢推到何等危險的境地,到那時候,誰還能繼續粉飾太平,維護一個虛偽到極點的和睦局面呢?

不是不知道祖母和寶曆太后對自己的貌恭心慢,也不是不知道愛子的這場急病來得蹊蹺,只是他苦心經營了許多年,才將皇宮內外的勢力調和到一個微妙的平衡,為此他付出了多少心力。這樣的局面不可以被任何人打破,只因他不想再回到三年前,那時他剛剛登基,面對滿目暗流洶湧的亂局,一步之差就會使他像他的哥哥那樣,在暗流中萬劫不復。

然而他剛剛冊封的昭儀卻企圖向他示警,他不知道她掌握了什麼,卻分明嗅出了其中危險的味道。李涵的目光一瞬間變得深不可測,他不能維護眼前這個嬌小的美人,在危機的枝蔓孳生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該被遏止——他最多也只能做到這樣,維繫住一切表象的浮華與和平,來保住眼前人,因為只有她為自己孤身赴險,也只有她,換得了他的……心。

“黃昭儀,你退下吧。”李涵再次低沉地重複了一句,擺擺手掩住凌亂的衣襟,不再看她。

……

當輕鳳沮喪地回到紫蘭殿時,卻不見飛鸞的身影。

“這丫頭,又跑出去跟她的情郎幽會了吧?”輕鳳自言自語道,鑽進帳中長嘆了一口氣。

這時候床榻忽然軟軟地下陷,輕鳳眼前一花,再看清時竟發現永道士已躺在了自己身邊。她大駭,跳起來嚷嚷道:“你你你,我可是有夫之婦!”

“哎,小昭儀,你可別不識好人心,”永道士側身支頤看著她,打了個哈欠,“看你在那傻瓜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才會大半夜不辭辛勞地安慰你呀!”

“誰,誰要你安慰了!”輕鳳在帳中與永道士大眼瞪小眼,半晌後才醒悟過來,氣急敗壞地沉聲道,“臭道士,懂不懂‘非禮勿聽’四個字?!”

“不但聽了,我還看了呢,怎麼著?”永道士話一說完,便看見輕鳳的小臉漲成了豬肝色,怕她真噴血身亡這才描補道,“我開玩笑呢,你怎麼真信?”

輕鳳抽口氣大翻一個白眼,低聲咕噥道:“信你才有鬼!算了,你神通廣大,愛做什麼不愛做什麼,我哪能置喙?才不跟你慪氣!”

永道士聞言“呵呵”一笑,在暗夜中看著輕鳳,雙眸晶亮地還嘴:“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在狐巢裡偷看我的時候,怎麼不知道非禮勿視呢?”

“我,”輕鳳語塞,細一想不禁冒出滿頭冷汗,“這個你也能知道……你,你,你那麼有本事,怎麼還幫著老妖婆們害人呢?”

“哎,她們只是凡人,可不是老妖婆。”永道士一本正經地糾正輕鳳,又道,“我受人所託,當然要幫忙。你別翻白眼呀,聽我說,再牛的神仙住在人間,那也得穿衣吃飯不是?我與師父在終南山住的好屋子,穿的綾羅綢緞,吃的玉粒金蓴,都是要拿真金白銀換的,煉丹爐裡燒出來的藥金,這兩年可是越來越不值錢了。”

這恬不知恥的回答惹得輕鳳忍不住又翻了一個白眼,沒好氣道:“跟著皇帝混,照樣有真金白銀,豈不是更好?”

“噫,你要我欺師滅祖?”永道士故作驚詫地笑,“我可不是那衣冠禽獸。”

拜託,不要再侮辱禽獸了!輕鳳一臉鬱卒地看著永道士,抓緊自己的衣襟躲開他三尺遠,哼哼道:“那你欺君罔上,又算什麼立場?”

……

興慶宮花萼樓中,翠凰在暗夜裡閉目凝神,忽然啼笑皆非地輕嗤了一聲:“同他討論立場,真是與虎謀皮呢。”

下一刻,她的身子紋絲不動,臉色卻忽然一白。

這時躺在輕鳳身邊的永道士卻忽然冷笑一聲,自語道:“你以為你是黃雀,不過是隻愛捕蟬又愛擋車的小蟲子罷了,今天就要你吃虧長個記性。”

“哎,你在和誰說話呢?”一旁輕鳳聽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嘿嘿嘿,沒事沒事,小昭儀,咱們繼續!”

“見鬼了,誰和你繼續……”

而此時興慶宮花萼樓內,翠凰已是心急如焚——此刻她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完全著了永道士的道。

該死,他到底想怎麼樣!翠凰閉著眼睛在心中盤算著,不知該如何掙脫永道士設下的魘。

這時樓下偏偏又傳來熟悉而惱人的腳步聲,讓她的心底沒來由地一顫,只能無助地面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原來心慌意亂,是這樣一種脫離掌控的感覺。

翠凰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聽著腳步聲踏上層層樓階,最後水晶簾被撥開,輕淺的腳步聲落在她的床邊。

“秋妃。”

翠凰無可奈何地在心裡氣惱,身子卻紋絲不動,甚至她的面容亦平靜無波,像極了安穩沉睡的樣子。

“秋妃。”

耳邊又輕輕響起花無歡的聲音,她知道此刻他正跪在自己身邊,甚至能想像得到他生著藍痣的眉眼流露出怎樣的表情,然而她除了輕淺均勻的呼吸之外,什麼也不能做。

也罷,就讓他以為自己睡著了,長跪之後,他也該自討沒趣地離開了吧。

“秋妃?”

這一次響起的聲音,帶了點試探的意味。接著翠凰感覺到花無歡正伸手試探自己的呼吸,心下不覺有些好笑——怎麼,難不成他還以為她會死掉?翠凰暗暗嘀咕,心中的嗤笑卻在臉頰被偷襲時,戛然而止。

他,他怎敢這樣放肆?!

翠凰又驚又怒,卻無處可逃,只能無助地感覺著花無歡的唇輕輕掃過自己的臉頰,帶著蜻蜓點水般的謹慎,最後印上她緊抿的雙唇。

這樣與他人從未有過的親近,微微酥癢的感覺讓她陌生又慌亂,卻並沒有想象中的噁心與厭惡。她能夠感覺到花無歡熾熱的氣息,正暖暖地吹拂過她敏感的肌膚,像一個溼潤的烙印。

可是……他可知道,他此刻吻得是誰?

翠凰的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無名的業火,惹她焦灼煩躁、無以自處。她不知道自己這道魔障是因何而起從何而生,只知道心中的確有一處軟弱正在悄悄陷落、失去方寸……

……

自輕鳳侍寢那日算起,接連過了兩三天,私逃出宮的飛鸞都沒有回來。這時後知後覺的黃輕鳳,終於有點按捺不住了。

“這丫頭又跑到哪兒去了,連個招呼都不打!”輕鳳回想起飛鸞失蹤前心神不寧的樣子,不禁狐疑地自言自語,“這一去不回頭的架勢,難不成是瞞著我私奔了?”

真是可氣又可惡!輕鳳搔搔頭,心中難免生出一腔“女大不中留”的感慨。

“算了,這沒良心的丫頭不來就我,難道我還不能去找她嗎?”輕鳳磨磨牙,索性施了個隱字訣,搖頭擺尾大大咧咧地晃出了大明宮,往崇仁坊西角、如今李玉溪盤桓的邸店尋去。

不成想李玉溪的廂房裡卻是空無一人,讓輕鳳撲了個空。

“咦,這一對冤家,跑哪裡逍遙快活去了?”輕鳳皺起鼻子嗅了嗅,卻沒聞到多少飛鸞的氣息,只好挫敗地轉身打道回府。

出了邸店,只見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林立在長安街坊中的吃食店星羅棋佈,散發出熱騰騰的香氣。輕鳳被勾得食指大動,竟然一時忘乎所以,只順著朝食的香味飄到了修政坊的庾家樓,點了兩客自己最愛的鹹蛋黃粽子。

等粽子的間隙,輕鳳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竟然看見了正隔著好幾桌,埋頭大啃粽子的李玉溪!

“嘿!你這呆頭鵝!”吃貨碰吃貨,輕鳳興高采烈地起身跳到李玉溪面前,打算與他並一桌。

李玉溪看見輕鳳也很是高興,忙不迭嚥下嘴裡的粽子,傻乎乎笑道:“姐姐今天好興致,竟偷偷出宮來吃粽子,哎,飛鸞怎麼沒來?”

在一句話說得輕鳳傻眼,沒料到飛鸞竟不在李玉溪身邊。她瞪著李玉溪,難以置信地驚呼道:“什麼?你是說,飛鸞她不在你這裡嗎?”

“不在啊,”李玉溪無辜地攤開手掌心,委屈道,“自從七夕之後,飛鸞她一直都沒來找我,你們身在禁中,我也打聽不到你們的訊息呀。”

“可是,那丫頭三天前忽然離宮,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我以為,她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呢。”輕鳳結結巴巴地嚷道,這時候熱騰騰的粽子被端上桌擺在她面前,她卻已沒心情吃了。

李玉溪聽了這話也急起來,眼巴巴望著輕鳳道:“姐姐,飛鸞她好端端的能去哪兒?你神通廣大有沒有什麼好辦法?長安城那麼大,我們該往哪裡找?”

“哎哎哎,你別盡顧著問我。”輕鳳一個頭兩個大,揉著太陽穴咕噥道,“我就算再有本事,也不是千里眼順風耳,哪那麼容易找到她?”

在她認識的妖精中,也只有那麼一隻妖,有本事也肯幫忙的了。

“這樣吧,我去趟興慶宮,找個能掐會算的問問,你先回崇仁坊邸店裡等我訊息吧。興許飛鸞她在哪裡玩夠了,就到你那裡去了呢。”輕鳳說著便動身,急匆匆要往興慶宮去。

李玉溪跟在她身後起身,追上幾步開口道:“姐姐,我們還是分頭找吧。你要我待在邸店裡等訊息,我哪能坐得住。”

可惜,在他認識的人中,只有那麼一個人有本事上天入地,卻並不樂善好施。李玉溪嘆著氣與輕鳳道別,將過去常和飛鸞光顧的茶樓飯館都找了個遍,最後不得不往華陽觀而去。

倚在華陽觀門口打發時間的小女冠,一看見李玉溪來了,便從門後亮出半個身子,噗嗤一笑道:“好久不見呀李公子,來找我全師姐嗎?”

“不,不是的,”李玉溪縮縮脖子,尷尬地回答她,“我是來找永道長的。”

小女冠若有所思地轉了轉眼珠,下一刻眯著眼笑起來:“永師叔他近來忙得很,可不一定有空見你。”

李玉溪一聽此言,立刻紅著臉將一吊銅錢塞進小女冠的袖子,低聲下氣地央求道:“好姐姐,你去幫我央告央告,就說李十六有事相求,務必請永道長惠賜一面。”

那小女冠得了銅錢,雙手籠在袖中嘻嘻笑著,還待說什麼,這時候只聽觀中傳來一陣笑語,正是永道士的聲音:“臭丫頭,不要藉著我的名頭打秋風,快請李公子進觀,再去煮碗好茶。”

被永道士請入道觀後,李玉溪卻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他惴惴不安地登上華陽觀的客堂,在坐定後鼓起勇氣抬起頭,望著歪在席上的永道士行了一禮:“道長,李某今日覥顏造訪,委實有事相求,還望道長成全。”

“哦,是嗎?”永道士聞言掏了掏耳朵,故意仰起臉作神思恍惚狀,“不過貧道依稀記得,某人曾經賭咒發誓,要保護小狐狐永不受傷,怎麼到了這會兒,反倒求起我這惡人來了?”

永道士這番奚落,著實令李玉溪無地自容,他紅著臉發怔,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來。永道士笑睨他半晌,知道他是個面皮薄心思純的人,這才“好心”地安慰他:“放心吧,你的小狐狸不會有事。”

“啊,真的?”李玉溪喜出望外地抬起頭,對永道士的話將信將疑,“那麼道長您可知道,飛鸞她現在在哪裡?”

“她呀,去的地方也不算遠,你不用擔心,”永道士笑道,“至於其他,我猜她一定想親口告訴你,我就不多嘴了。”

……

輕鳳潛入興慶宮找到翠凰時,只見她正半躺在臥榻上,魂不守舍地發著愣。她從前可沒見過翠凰像這樣走神,於是衝她揮揮爪子,問道:“哎,你在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聽見動靜的翠凰瞥了她一眼,懶懶收回目光,冷冷淡淡地回答道:“沒什麼,養神而已。”

“哎,”輕鳳討了個沒趣,撓撓頭,決定先用拉家常做開場白,“前幾天,我和飛鸞回了趟驪山,見到了姥姥們。”

“哦。”翠凰點了點頭,卻依舊對輕鳳的閒聊興致缺缺。

“姥姥們寬宏大量,也沒責罰我們,還允許我們繼續到山外生活,真是快活!”輕鳳咧嘴嘿嘿了兩聲,見翠凰仍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於是又道,“對了,姥姥們倒是要你儘早回驪山,說是還有地方需要你幫忙呢。”

“嗯。”翠凰仍是淡淡應了一聲,對輕鳳的話不置可否。

這般漠然的態度終於讓輕鳳忍無可忍,於是她索性開門見山,湊到翠凰的榻邊開了口:“今天我來,實在是有難事求你幫忙呢!這兩天飛鸞她忽然不見了,你能不能幫我找找?”

翠凰聽了這話方才回過神,打起精神來問道:“好好的飛鸞她怎麼會不見了?”

“誰知道,這陣子她總是神神叨叨的,我也搞不清她在想什麼。”輕鳳不滿地鼓起嘴,看著翠凰開始伸手掐算,於是乖乖蹲在她身旁屏息凝神,等著聽訊息。

不料翠凰這一算便是許久,在這過程中她始終沒有出聲,一雙眉卻是越蹙越緊。輕鳳看著她嚴肅的表情,一顆心便也不由自主地拎了起來。

“怎麼樣,有什麼結果沒有?”見翠凰遲遲不發話,輕鳳終於忍不住小聲發問。

“我只能算出幾日前她曾往西而去,至於到底去了哪裡,我卻算不出來。”翠凰無奈地搖搖頭,放棄了掐算,“大概是因為她走的太遠了,或者她去的地方,非比尋常。”

輕鳳見神通廣大的翠凰都找不到飛鸞,不禁大失所望,當下只能沮喪地溜回大明宮,待在在紫蘭殿裡聽天由命。所幸這幾天李涵並沒有宣召胡婕妤侍寢,飛鸞失蹤的事才好歹沒有被捅破。

輕鳳在心裡惦記著飛鸞,這天又是一夜都沒曾閤眼,直到雞鳴破曉之後,才懨懨地閉上雙眼入睡。不大一會兒,她卻覺得自己的夢境一變,懷中有什麼東西軟軟暖暖的,像一團熱烘烘的絲絮;跟著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嬌嬌柔柔,正不停地管她叫“姐姐”。於是她渾身一個激靈,忙不迭地睜開眼睛,竟然看見了失蹤多日的飛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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