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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地老鴨湯，作為早年便從胡地搬來洛陽的食肆，十餘載的磨礪，非但沒有使其衰頹崩殂，反而愈發生意紅火，在方圓十里內享有盛名。
而今天傍晚，臨近飯點的時候，胡地老鴨湯的門外，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嗯，準確地說，是一位。
粗布灰服，黑髮微亂，半遮眼簾。
“阿妖，你說這家店……他靠譜嗎？”
“靠不靠譜不知道，聞著味兒倒是挺香。”
黑袍紅瞳的少年微微聳動鼻子，吸嗅著空氣中脂肪嘌呤熬煮出的濃烈香味，難以自禁地，口舌生津，砸吧起嘴來。
而晚飯一直喝稀粥的阿火，對這濃郁到極點的肉香，更是難以抵擋。只不過，對他而言，又不是逢年過節，吃一頓葷的，多少太過奢侈了點。
少年低頭沉思片刻，最終還是決定，晚飯便去這家店裡來上一碗老鴨湯。
“我就說嘛，入了分院，又正巧別人送了些錢，慶祝一下，也未嘗不可呀。”
某人笑嘻嘻地在他的耳邊低語，阿火瞥了阿妖一眼，忽然懷疑起這廝是不是繼承了自個兒為數不多的話術資質。每一句都說到了他心坎上，即便是兜裡一個子兒都沒有的人，估計也會被他誘導得食慾大盛，先吃再說。
不過轉念一想，妖這種東西，三言兩語迷心惑神也挺正常，這不是有個詞兒稱作“妖言惑眾”嗎。
“嗯，就這家吧。”
灰服少年整了整衣冠，努力讓自己顯得不是那麼的不合環境，而後，抬腳前行，準備推門而入，卻聽妖物輕聲提醒。
“小心。”
嗯？
阿火略有疑惑，下一瞬便有一隻滿是老繭的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明明手掌本身沒有什麼力道，可阿火卻突然感到身體一沉，彷彿一下被數百人壓在身上，未經淬鍊的脊柱因此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嘎吱怪音，好在這種壓力只持續了短短几剎那，在手掌抬起之時，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還沒等他有所反應，那陌生的手掌再次拍下，而這一次卻非數百人的重量，而是一縷精純氣息，在肉身遊走數遍之後，先前造成的輕微傷勢便已完全癒合了。
如此神奇的力量，少年再熟悉不過——掃路人的塵世人氣！
來者，乃是洛陽的掃路人。
“抱歉，異鄉的條狼氏（掃路人），洛陽歡迎每一位到訪的旅客，但不歡迎異國之人成為這裡的條狼氏。”
淡淡的成熟聲音自背後響起，而後那手掌移開，阿火轉首看去，只看見一個持著掃帚的男人，低垂著頭，認真地清掃每一寸路面，混跡於人群之中，漸行漸遠，彷彿剛才發生的事，與他毫無關係。
這是一次警告。
然而阿火一臉茫然。
完全沒能理解自個兒走的好好的，怎麼就被洛陽的掃路人拍了倆下肩膀，受了頓輕傷然後又被修好了。
滋味不要太酸爽。
身側的黑袍少年阿妖，則微微抬頭，眯眼看向遠處某座閣樓，那裡在陌生的掃路人出現之前，曾有一道模糊人影，彷彿在俯視著城中萬物，看著他們頭頂，人氣氤氳。
自然也包括，街上的阿火。
而在兩下拍肩之後，則再也無法看見，一切都回歸了正常。
“遺澤嗎……”
對此，他也沒有太過在意，甚至有些開心。
今後，這具身軀，將再不受香火人氣荼毒。
“喂，你愣著幹嘛呢？”
後方門口的少年在催促。
“就來。”
他露齒而笑，虎牙微銳，透著朝氣狡黠，不緊不慢地跟了過去。
喝湯，喝湯。
……
“唔，洛陽的美食的確很多呢。”
來自麟煙的青衣少年風鈞漫步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觀察那些販賣吃食的店鋪，思索著晚飯該如何解決。
小妹風語嫣拉著閨蜜小笙去逛街了……那個傢伙，明明逛街是女子應做的事，竟然還想要拉著他一道去，說什麼一起見見世面……
真當他不懂嗎？
風鈞冷笑一聲。
把他喊過去逛街，無非是念著能多個人拎東西，他之前在外遊歷，有幸……啊不，應該是好在見過女人逛街置物的盛景，大箱小篋，層層疊疊，便是煉武三境的隨從，一趟下來也得累成狗。
是以，風鈞以忌口為由，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二女。
然後，就有了現在獨自一人上街覓食的景象。
七里香燒烤，肉經炭火洗練，本就香氣四溢，又因椒鹽辣醬的增色，變得更加入味。滋滋作響，幾滴熱油順著飽滿的肉的紋路慢慢滑下，令人心醉。細細的嗅，慢慢的聞，饞蟲迅速被勾起。
若是江湖兒女，應會喜歡這樣的晚膳，可對於身為家族子弟、細緻熬煉體魄、輔以正統心法的風鈞來說，洛陽街上的燒烤，就顯得太過油膩，多吃壞功傷身。
川渝火鍋，鍋底爐火旺盛，紅油泱泱，湯滷滾沸，調料上乘，飛禽走獸，山珍海味，邊燙邊食，熱味結合，一熱當之鮮。在座各位，無不吃得大汗淋漓，通體舒暢。
但風鈞……吃不了辣，故也不在考慮之內。
明月閣，他家的幹拌麵，即便遠在麟煙，也有所耳聞。葷油拌麵，因而麵條根根油光發亮，蝦子醬油鮮甜鹹香，筋道十足，趁著還未發坨，迅速拌開，竹筷一卷，送入口中，大口吞嚥，若是渴了，便就一口料理得乾乾淨淨的腰花湯，更是賽過活神仙！
然而……
少年眼中閃過思索的光芒，以他對自家小妹的瞭解，剛到洛陽，早飯午飯因為忙著學府考核草草解決，晚上不吃一頓洛陽特色的美食肯定說不過去，而其中又以明月閣的可能性最高……
為了自己的顏面，還是不去了。
一路走來，排去家家食肆，最後，這條街道上只剩下一家可堪就膳。
胡地老鴨湯。
雖說聞著有些飽人……
……
“客官，要些什麼？”
店內冷冷清清，阿火剛進門，正在櫃檯後面記賬的小二便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
這倒不是那些個評話裡說的仗勢欺人、小人得志，而是胡地老鴨湯本就是以湯為主，正常人吃飯又不把湯當做主菜，一般來這兒只是打一鍋鴨湯回家去吃，犒勞犒勞，補一補身子。
近年來店家雖然吸收了羊肉粉絲湯和火鍋的做法，也提供百葉絲、粉條、火鍋食料等，但洛陽的人們明顯是吃習慣了基本的吃法，再加上真想吃粉絲什麼的，多走兩步就有，還正宗。因此，久而久之，店裡便只僱一名小二，用以收銀記賬。有客人來了，便問一聲要求，而後傳喚後廚，稍等一會兒就可以帶著鍋鴨湯回家去了。
像阿火這樣，專門來把鴨湯當做晚飯的，也有，只是很少見，故而店小二沒有上前迎接，外地來的或許覺得有失禮數，本地人卻覺得沒什麼不對。
“來兩碗鴨湯，在這兒吃。”
阿火也不是那種愛擺架子的人，既然小二忙著記賬，他也就走到櫃檯前，耐心地等他寫完這一行，而後敲了敲檯面。
小二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料到這人竟然選擇在店裡吃飯。觀察幾眼，才發覺這是個不懂規矩的外鄉人，恍然之下，連忙告罪，而後擱了墨筆，帶上毛巾，領著阿火尋個好位置就座。
“客官是隻要兩碗鴨湯，不加別的？”
“嗯……”阿火打量了幾眼店裡的鴨湯畫像，又看了看價目欄，“對，不加別的，少蘿蔔多鴨肉。”
“好嘞客官，本店是小本生意，不知您可否先……”
店小二先是答應，後又猶豫著看向身穿粗布灰服的少年，似乎很是無奈。
“小本生意”？純粹的屁話，無非是擔心阿火付不起錢，吃白食罷了。
阿火與阿妖同時冷笑，一者在暗，一者在明，反正這店小二哪個都看不見，而後從懷中取出十枚銅錢遞給小二，後者這才乖乖小跑著去傳菜。
“話說，今兒胃口這麼好？喝兩碗湯也就罷了，還多加肉。”
趁著這個功夫，某個黑髮紅瞳的傢伙秉承著能嘮嗑就嘮嗑的原則，開始沒話找話。
阿火抬頭瞅了這廝一眼，沒理會他，默默地低頭，手指在剛剛擦拭過的木頭桌上胡亂畫著什麼。
“還在試啊？那本破書上的鬼畫符，都試了十年了，有用嗎？”
“爺爺的書，才不是破書，況且，我不是靠著那本書，才進的符院嗎？”
阿妖略有厭惡地“切”了一聲，不過倒是識趣地沒再提這茬子事兒。
雙雙沉默。
鴨湯來了。
兩碗，鴨湯金黃，鴨肉板實微爛，香味撲鼻，煞是誘人。阿妖撐起右腮，準備眼不見為淨，不看阿火幹完兩碗香噴噴的鴨湯，卻看見阿火將一碗一推，推到他面前，不由得一怔，緊接著面容扭曲。
“喂喂喂，不至於吧，我就說了一嘴你那本符書，你就要讓我親眼看你喝湯？”
美味的鴨湯擺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卻不能動，只能看著別人喝下，還有什麼比這更殘忍的事嗎？
阿妖痛心疾首，想不到單純的阿火竟然也學壞了，開始用這種沒品的手段折磨自己了。
然後，阿火從旁邊筷籠裡拿了四隻筷子，準備遞給阿妖兩隻，手伸在半空，似乎才想到對方並不能接到，於是將那雙筷子放在了對方的碗上。
一人一碗，一人一雙。
阿妖皺起眉頭，看向對面那個從始至終一臉平靜，平靜到有些冷漠的少年，問道。
“你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阿火淡淡回道，端碗拿筷，喝湯。
紅瞳少年再一次沉默半晌，而後，無奈地小聲嘀咕道。
“浪費……”
這一次，罕見的沒有邪性與瘋狂。
既然請客，卻之不恭。
……
剛吃了幾塊鴨肉，品了口鴨湯，店門再次開啟，又進來個少年。阿火沉迷於喝湯之中，本不打算理會，可眼角餘光卻覺得進來的人似乎很是眼熟，便放下碗筷，抬頭看了一眼。
一襲青衣，雙目有神。
風鈞？
少年微微驚訝，而此時風鈞也注意到他這邊，眼睛一亮，笑著招呼道。
“喲，姚兄，好巧，可否賞個臉面，坐一桌……”
話音未落，眼神極好的他就注意到這個剛剛認識不久的同齡人對面空無一人的位子放著一碗鴨湯。
一方骨塊幾許，鴨湯已少。一方竹筷乾淨，瓷碗仍滿。
他瞳孔一縮，察覺到什麼，馬上哈哈大笑，自嘲道。
“瞧我這記性，還有要事。”
說著，對尚還懵逼的阿火拱手道歉。
“抱歉了姚兄，以後有機會再共進晚宴吧。”
在店小二和阿火還沒反應過來之前，青衣少年就匆匆推門而去了。
阿妖坐在木椅上，眉毛微挑。
“這傢伙……活得累不累啊。”
不過，確實很受用就是了。
……
喝完湯，天色也不早了，阿火便回了宿舍，路上還碰巧看見風語嫣柳眉倒豎，一臉生氣地和風鈞吵著什麼，後者唯唯諾諾，一副做錯了事，任憑處置的模樣。
他人家事，不提阿火自己的處世態度，就是一般人，也不會去管。
但問題是，阿火總覺得這頓吵架很大部分是因為他請了阿妖喝了碗鴨湯。
“我覺得你還是別管比較好。”
“為何？”
“唔……你不懂。”
紅瞳少年看了眼身側的友人，似笑非笑。
……
宿舍配有熱水，打上一小桶，倒入浴桶中，再摻雜些清水，即便是這樣狹小的房間，也能簡單沐浴。
洗去喝湯喝出的汗液，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阿火開啟窗扉，倚在窗邊，想要眺望遠方街道，看看那裡是不是如傳說中那樣徹夜不眠，燈火輝煌。
可惜，高閣太多，遮了視線。
少年略有失望地嘆了口氣，關上窗，上床蓋被，眼睛一閉，沉沉睡去。
夜曲低沉，隱勢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