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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甘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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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唉喲,這小賤人,真不要臉,連自己老師也勾引,將來長大了,那還了得,不變成狐狸精,專害人的!”

這曾是小鎮上甚囂塵上的流言。

那個趙姓班主任老師四十多歲了,一口黃牙挺著大肚子,戴一副厚厚的眼鏡,只能夠是那麼醜了,沒有人知道,甘婷婷為什麼要寫情書給他,情書寫的又是些什麼,只知道甘婷婷確實被教務主任在廣播裡通報批評了。

為這事,趙老師家的黃臉婆,揹著不滿週歲的孩子,從家裡哭鬧到甘婷婷家,滿口汙言穢語,不堪入耳。甘婷婷她哥找了好幾個流氓,扇了她好幾十個耳光,並撂下狠話,若她再敢這般胡攪蠻纏,就把她和她的孩子一併扔河裡去。這女人才就此哭哭啼啼回了家去,不敢再鬧。

這件事曾使我很難過,但並不影響我對甘婷婷的愛。我始終還是那麼熱烈的愛著她。她始終還是我生命長空裡的星辰和月亮,永遠皎潔盈盈,熠熠生輝。她永遠是我們小鎮春天裡的白玉蘭花。

高中那會兒,學校規定必須穿校服,可她還是隻穿自己喜歡的衣裳。她說,什麼事情都規規矩矩,就沒意思了,人活著也像死人一樣。她還說,能夠做夢的時候,還是做夢的好,哪一天連夢也不信了,那時候,想做也做不了。她打小鬼靈精怪,不按常理出牌,在學校,是最讓老師頭疼的一個學生。

她上高中那會兒我還小,並不能夠明白她話裡那種尖銳的執拗與蒼涼的哀感。那會兒她不穿校服,門衛不讓她進學校,她就每天在街上晃悠。她說看地攤上的鐲子首飾和木雕,花草盆景什麼的,可遠比呆坐在教室裡有趣得多了。

當然,這是許多年之後我才聽她說起的。那時候,她已經同她丈夫離婚了。她臉上的光彩依舊光豔照人,只是多了幾分鉛華盡洗之後的寧靜和與愁,厭倦與疲憊。

2

甘婷婷唱歌特別好聽,哪種好聽,我說不出。多年以後,我讀到濟慈的《夜鶯之歌》,覺得甘婷婷就是那一隻夜鶯,濟慈的《夜鶯之歌》就該是專為她寫的,而且是寫給我一個人讀。

高三那年她參加縣裡舉辦的民族歌唱大賽,獲得了一等獎,畢業後上了省城一所藝專,她的狀元酒我也去吃了。那天,她穿得比以往更要漂亮,更要光彩照人。她喝很多酒,臉上的笑,像桃花一樣美。想到她終於就要離開這個非議她的地方,我心底既為她感到高興,同時也很傷感。

她一離開,這個鎮子,就不會再有白玉蘭花的香味了。

我曾經問她,“婷婷姐,走了以後,你還會回來嗎?”

她說,“當然會來呀。假期就會來。”

“我是說,等你讀完大學了,你還會不會回這個小鎮來。”我進一步解釋。

她不說話了,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知道,這個鎮子上沒有人喜歡我。連我爸也不喜歡我。”

我說,“不,婷婷姐,我喜歡你。”

她笑了,說,“那你好好讀書。以後我當然還會回來看你。”

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我也想離開這個小鎮。那些日子裡,看著她經常同一些小夥子騎車從街上呼嘯而過,我就特別想自己也有一輛摩托車,帶著她一起離開這個地方。無論到哪裡都行,只要能夠離開就好,能夠離開就好。她後來告訴我,那些人,她其實一個也不喜歡。她說鎮子上那麼多人愛嚼舌根子,她就是故意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看他們能把她怎麼樣,那些可惡的人。

她還說,就算人生是結滿痛苦的繭,我也不想那些不相干的人,對我指手劃腳。

現在回頭想,當年她的那些叛逆和張揚,看起來無畏無懼,卻既天真也脆弱。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斷的作繭自縛,又不斷的化蛹為蝶,既活得輕盈自在,也活得如臨深淵。

3

甘婷婷離開小鎮以後,我對她的想念,成了一種甜蜜的憂傷,清風落日似的,盛大而蒼茫。她初中讀了六年,上大學時已經二十二歲,我自己則瘦小而醜陋,十二歲了,還不及她的肩那麼高。

那時我是多麼渴望能夠趕快長大啊。

暑假她回來,會告訴我一些大學裡有趣的事,還給我看許多照片,有一張是她在排演話劇的時候照的,她穿民國風格的服飾,優雅大方,美得也像個“臨水照花人”似的。她的旁邊,站著一個英俊帥氣的男生,他們微笑著,看起來很親密的樣子。

我指著相片上的那個男生問她,“這人是誰?”

她告訴我,那個人叫周濤,是學生會主席,也是話劇團成員,他演的是一個壞蛋警察。她說,“看,這一張是他穿著演員服裝照的。”她翻了另一張照片給我看,穿褐色警服的周濤拿手裡的槍抵著一個風韻別緻搖曳生姿的妖媚女人的心口,場所似乎是在一個妓院。那種喧囂浮華的風塵味道,我一眼就看得出。她說起她的壞蛋警察的時候,脈脈含情,語氣溫柔得我心底暗生妒忌。

“你跟這個人,你們看起來,這麼親近。”我插了一句話。

她說,“他是姐姐的男朋友嘛。”

這我早猜到了的,不過,聽她說出來,聽她親自說出來,心底還是像被粗礪的石塊硌著了,疼。

有時候我們就坐在河灘的青白石塊之上,河水嘩嘩地流淌,陽光在河面上跳蕩,水波里漾著粼粼的光。微風吹起她的頭髮,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其實我並非是對她說的那些人事有多大興趣,只是因為是她在說,所以什麼我都愛聽。哪怕有些事,知道以後,其實心裡並不好受。

4

第二年暑假,甘婷婷帶了男朋友回家,只是,這個人已不再是那個演壞蛋警察的周濤,而是一個留著長頭髮的瘦削的男人。這個男人的面影看起來有著近似刀的鋒利,據說是搞行為藝術的,那時我不知道行為藝術是什麼東西。

我還聽說,她在學校裡給人家做過人體模特,就是脫光了衣服,躺著,或是坐著,讓人家畫。我真想把畫過她的那些人的眼珠子挖掉,但又同時希望,拿著畫筆,凝神專注地畫下她優雅風姿與曼妙青春的人,是我自己。可惜,我並沒有絲毫繪畫的天賦。大學那會兒倒是學過油畫,有一個時期,下了苦功夫研讀過印象派,野獸派和立體主義畫派的繪畫技法和理論。但是我除了能夠把西瓜畫成女人的屁股和乳房之外,再不會畫別的東西。

我參加過一屆學校舉辦的大學生藝術展。有個西瓜店老闆出五百塊錢買了我的一幅畫,做成大幅宣傳海報立在西瓜攤前,那一段時間,他的西瓜賣得還可以。有人說我的那些畫表現形式新穎別緻而又熱烈大膽,有一種狂放的勇猛和力量在裡面。還有人說我對色彩簡直有著天才的感受力和駕馭能力,說我對慾望內在的矛盾、痛苦和壓抑的詮釋淋漓盡致,有一種粗礪的直接和近乎絕望的偏執。還有人說,看我的畫,就像站在世界崩潰的邊緣,毀滅和生成,就凝固在那一瞬間。

我聽得都飄飄然了,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以為自己真成了大畫家,只有鬼才知道實際的情況是怎樣。我挑揀了幾幅自己最滿意的寄給了甘婷婷,她收到以後,給我回了條QQ資訊,說畫作已收到,謝謝,語氣很冷淡,沒有如我心心念念期待的那種欣賞和肯定,我不問,她也不談論那些畫作。這使我覺得很失望,很失落。

我心底當然也清楚,自己畫的那些,根本不是東西。我沒再繼續畫下去。我學畫,全是為了她,既然她不喜歡,再畫也沒意思了。後來我們在回憶的感傷中談起過往的人事時,她有提到過一次我的那些畫。

她說,“在那些畫裡,你對慾望的理解,完全是基於對痛苦的感受,或者說是忍受。這是我所不喜歡的。而且,你表現出的那種痛苦,太強烈,太強大,太灼人。”

我曾經以為,她或許會喜歡畫家。但她說她其實根本不喜歡。她說畫家也是人,也很無聊的。她說她曾經以為,在畫家的畫室裡,就是在那種那種凌亂的,四處堆滿顏料、散著廢棄的,或未完成的巨幅油畫的畫室裡面做愛,一定會是新鮮、刺激、過癮的事。

等她真的去做了,內心只覺得荒涼。

她說,“那種荒涼,太寒冷了。就彷彿一瞬間,你看透了人生的虛無。後來看到你的那些畫,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感受。如同被洪水沾滿的河谷,洶湧澎湃,而我,卻已經一點一點的被慾望掏空,耗盡。有一天你也突然發現,生命不過就是從慾望的烈火裡走入冰冷灰燼之中去的時候,或許你也會覺得寒冷,你也會覺得哭笑不得。”

她還說活了這麼多年,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不知道自己究竟又能夠去哪裡,惘惘的,被困了一世,到頭來,卻是哪裡也去不了。

5

甘婷婷說哪裡也去不了的時候,我想起了以前常常糾纏著自己的那些幻覺。

二十多歲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曾很恍惚,常常夢見自己,被困於一條河流,一條叫做時間的河,它具體得就像發洪水時的小鎮上的那條河,冷酷無情地席捲和吞沒著一切。天空佈滿黑雲,沉寂得像黑鐵似的。我自己靜靜的漂浮在河面上。

我的身體浪濤裡卻像畫裡靜止的畫船,受制於某種無形的魔力。河岸上的樹,全變成了人,或者說,鎮子上的人,全變成了樹,人也是樹,樹也是人。我看到了非常悽慘恐怖的畫面。那些被利斧砍過的樹,那些被風雨吹折的樹,那些被閃電燒焦的樹,那些還未長大的和已經枯死的樹,長出了痛苦扭曲的人的意識,長出了人的頭、臉、手和身子,只有樹根還是樹根,扎進了最深最黑暗的泥土裡,瘋狂貪婪地生長和掠奪。

我就那樣漂浮著,根本動不了,這有一點小時候夢魘的感覺。我渴望被巨浪掀起,或者被漩渦捲入泥沙俱下的河底,可我的意識怎樣掙扎,一點用也沒有。我和岸上的那些樹人,是一樣的。我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我看到岸上那些嘆息、掙扎、爭吵、哭泣、怨悔、憤怒、愛恨、欺騙、報復,歡笑和淚水,交織成另外的一條河流,慾望的河流,也是滔滔滾滾,兇險萬分,甚至還有幾分壯闊,生生不息。

我還可以離開自己的身體,飛到天空裡去,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的腐爛。但腐爛了也還是一具屍體。我知道時間在流逝,但它沒把我帶走。沒有希望,沒有救贖,沒有盡頭,我看著自己腐爛,看著腐爛了的自己,根本什麼也不能做。觸控不到自由和真實,或者說自由和真實的幻覺破滅了,實在是太恐怖,太絕望的感覺。

我試圖跟甘婷婷說這些噩夢一樣的經歷。但是,我說不出,抓不到那種最真實的恐懼和絕望,以至於,我能夠說出的,同我內心實際經歷過的,隔得太遠。甘婷婷聽了,只是不以為意的笑笑,說,“你傷害了樹。人生固然苦慘,但樹,它在她的印象裡,始終是美好的。”

她說,“你根本誤解了樹。樹那麼安靜,那麼美好,它們跟夢,跟童話是一個世界的,可被你說得這樣醜陋。甘婷婷說她曾經就特別渴望做一棵樹,安安靜靜的紮在土裡,風中雨中,開花結果,不受慾望的折磨。”

她還說,要是以後她死了,也不要什麼隆重的葬禮,找一塊乾淨土地,埋了,上面種一棵樹,任它生長,任它地老天荒無需憑弔。

而我,我還是隻想做一個人,至少,和樹比起來,我還可以愛恨情仇,嬉笑怒罵,長歌當哭。哪一天要是實在厭倦了,還可可以與這個世界揮手訣別。

我想到小時候和許家傑一起騎摩托車兜風的那些往事,我還是更喜歡那種風中奔跑,大聲吼叫或者歌唱的自由。而真實的樹,並不在夢裡,也不在童話裡,它是長在泥巴里,它也承受雨雪風霜的侵蝕。

我說,“我小的時候,常跟在許家傑屁股後面,就是為跟他騎摩托車。騎著車奔跑的時候,骨骼裡灌滿了風,就像是飛起來一樣。”但我沒告訴甘婷婷,那時候我還經常在風裡想她,想她騎著車長髮在風中飛揚的樣子,想風裡到處瀰漫的白玉蘭花的香味。

6

最後一次見到甘婷婷,是在BJ。

我大學畢業以後,做了電影編劇,五年之後轉行,做獨立電影人。我帶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去BJ參加青年電影節的那個夏天,她也在BJ,她老早就打電話告訴我說,她想看看我的電影。

我說,“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參加影展。”

她說,“不,我不想參加什麼電影節。我只想一個人看。你複製一份給我。或者你來,我們兩個人看。”

電影放映結束,我就去找她。她當時在一家酒吧當駐唱。自從她跟她丈夫離婚以後,她就一直沒在一個地方長久地待過。她去不同的城市,換不同的工作。她工作也不是為了錢,她並不缺錢花。她說她工作只是為了讓生活變得有趣一點。我還做編劇時,我們聯絡多一些,後來做電影太忙,聯絡就少了。

我的電影放映結束後,反響平平,倒是甘婷婷,她看後頗為激賞,只是她不願意多談。她只說,“真要命!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你拍了一場噩夢。人生的噩夢。”

倘若是在以往的時候,只要她喜歡,就算全世界再沒有第二個人願意看我的電影,我也會歡呼雀躍,我也會覺得所有努力和付出都值得。但我已經老了,儘管參加的是青年電影節,可我已經三十歲。

剛開始轉行拍電影,我確實是出於愛好,懷著藝術情懷,但後來我更在乎的,其實是聲名,當然還有票房,在這個行業裡,沒有一定的象徵性的社會資本,往後的路,我可能走不下去。所以,電影遭到冷遇,我心情其實挺糟糕的。我們在西餐廳吃飯的時候,我喝了很多紅酒。

從西餐廳出來,我們在附近開了酒店。我衝了個涼水澡,疲憊的躺床上,想我的下一部電影是不是要改變題材和風格。甘婷婷就坐在床頭,抱著電腦看電影。可我已經聞不到她身上白玉蘭花的香味了。我感覺到了短暫的悲傷,但悲傷的情緒很快被別的東西替代。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們都老了。

這個我愛了二十幾年,渴望了二十幾年的女人,她就躺在我身邊,可我並沒有想親吻她、擁抱她和想要她的渴望。只是覺得,這樣躺著,兩個人在一起,很親切。就像是我們已經在一起生活很久了。電影才七十分鐘。甘婷婷很快便看完了。

我跟她說,“也只有你一個人,覺得我這個電影,還有一點意思。”

“還是不要談電影了。”

她把電腦扔在床頭的木櫃子上。然後,我們還是做愛了。一切都很安靜。我第一次感受到,原來慾望可以這樣安靜,美妙和幸福。

我久久的擁抱她,反覆的親吻她。這一刻,我才突然變得激烈,同時也感到了痛苦。我想用我二十年的渴望擁抱她,就像風暴佔滿河谷。但這種熱烈的渴望其實是一種必然的幻滅。

甘婷婷的回應,始終是溫柔的,海納百川的溫柔。

她愛撫著我的面龐,略為憂傷地說,“我愛你,可惜,已經晚了。”她這樣一說,我又感覺到我們老了。我不可能用我二十年的青春和渴望來擁抱她,我的青春和渴望,畢竟已經消逝了。而那些年我熱烈渴望著的,又也許只是一個夢。我又感覺到悲傷。

我說,“我愛著你,已經二十多年了呢。”

她神色悵然,沉默很久,才說,“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為什麼在我離婚的時候,你不來找我。連問都不問一聲。”

我沒有說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沒去找她,為什麼連安慰的話也沒有一句。也許是害怕吧,至於怕什麼,很難說得清楚。

我們又喝了一些紅酒。酒倒入高腳杯中,紅得像玫瑰,又像是血液。她說這些年她四處漂泊,經歷許多事,見過許多人,但始終感覺到寂寞。她說許多話,像把一生都說盡似的。最使我震驚的是,她居然告訴我了,語文老師那件事的真相,就是那個老實本分的趙老師。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嘴角勾著一絲苦澀的笑意。但她的神情,基本上是平靜的。

“那個醜陋的男人,他跟隨了我一輩子。”

她說這是她完全沒想到的事。他像鬼一樣纏著她,一不留神,就會想起他那一張醜陋的臉,想起他身上那一種令人噁心的氣味。

“我跟不同的男人做愛,還是擺脫不了。最讓我絕望的是,似乎所有的男人,都有他那樣的一張臉,那樣的一種氣味。年輕的時候,你是因為慾望而神思惘然,被捲進慾望的漩渦的中心,但看得出來,你始終是願意沉醉在裡面的,哪怕是痛苦著。於你,熱烈的痛苦和折磨,終究是歡暢的。可我,我不一樣,我看到了慾望背後那些可惡的可怕的,所以厭惡。”

我看她,有些神色悽然了,而且她的眼角已有了皺紋。她曾經說過她最害怕衰老的。她說一朵花衰敗的時候,也可以是美的,但是女人,不一樣。她說衰敗的花朵會引起人們傷感的情思,那是愛憐的,一個漂亮女人的容色的逐漸凋隕,固然也能夠引起一些人的傷感情思,但那卻是恐懼的。女人一旦老了,再驚豔的美與漂亮,也都一去不返的消逝了。

曾經的夢,也必然跟著破碎。

“你不信?”她看我臉上的惶惑和驚疑,頗有些神經質的笑起來。她的蒼涼的,嘲諷的,神經質的笑,依然是美的。

我說,“太不可思議了。”

我記得,當時鎮子上的傳言。當時學校教務主任在廣播裡通報批評她,也是確鑿的事。那個一向被鎮子上的人認為是最老實本分的人,居然做出那樣的事,太不可思議了。

“連你也覺得,像趙德生那樣的人,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對吧?你也以為,他那樣的一個人,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老實本分,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是不是?”她忽然冷笑起來,質問我。

我被她問住了。現在我也不知道,在那些謠傳風雨如晦的日子裡,我是不是也曾經相信過那些謠言,相信過甘婷婷確實勾引過她的語文老師。勾引這個詞,太刻薄了,甚至於惡毒,那時候,或許我不願意想到。但是,對於當時傳得滿城風雨的那件事,我是不是真的不曾相信過,堅決徹底的不曾相信,這已經很難確定了。

“這事,當時我給我媽說了。我媽很震驚,很憤怒,甚至表現出十分疼愛我的樣子。她抱著我。她撫摸著我的頭,問我可還曾對別的人說起過。她說這事對誰也不能說,要別人知道了,我往後的日子沒法過。她還要我第二天早上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照樣去學校上課。當時我就絕望的發現,我媽其實和那個姓趙的一個樣,沒什麼大的區別。他們冠冕堂皇,卻只是面上做得很像一個人,內裡卻是腐爛了。”她接著說,“我恨我媽,我特別瞧不起她,但我實在又不忍心傷害她。所以我忍了。我都忍了。”

我望著她,一陣心痛,不知道能說什麼。那時我也以為,天長日久,這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卻沒想到,BJ匆匆一別,竟成永訣。人生的事,真是難料。從BJ回貴陽,我是坐火車。我喜歡漫漫旅途,甚至很享受路途中的寂寞與疲憊。靜靜的坐著,看車窗外人世的浮光掠影高樓大廈,日月山川花草木石。一邊看,一邊構思一些情節。我拍的第一個電影的劇本,就是在長途火車上寫成的。

我不喜歡離別。我讓甘婷婷不要送我。但她那天還是執拗的到車站送我。我第一次見她穿旗袍,冷豔,耀眼。她說是為送我,特意穿的。她說,“這一別,也許再也見不到了。”她臉上的微笑,像四月天裡清澈的陽光,寧靜,溫暖,美好而又幹淨,纖塵不染的。

我說,“看你說的,生離死別似的。哪會見不到呢。我冬天的時候還會來BJ。”

她說,“我不會在一個地方呆太久的。你來,我已經不在了。”

我以為,我們總還會再見的。

她說,“不要在乎那個什麼狗屁電影節。那裡就是一個虛情假意,相互吹捧,勾心鬥角的場所,沒意思。好好拍你的電影吧,你能夠拍出好電影。你骨子裡有那種倔強勁頭和天賦。”

我說,“要是哪一天,你在這裡唱歌也唱厭了,就來我們一起拍電影吧。”

她說,“再看吧。等你成為名導演了,也許我已經唱著歌死了。我喜歡唱歌。”她也把死說得這樣雲淡風輕。

曾經我也以為,死是件太簡單的事,厭倦人世了,揮一揮手便可作別。那時甘婷婷還笑我。她說但凡是把死想得太容易、太浪漫的人,一般是不會輕易告別人世的。因為死,其實是很艱難,很具體的事。這回她也把死說的這樣輕巧,可她,怎麼就與人世訣別了呢!

那天火車開動的時候,她還打電話給我。

她說,“以後你拍電影,還是拍一些溫暖的東西吧。這次你拿來參展的這部電影,太黑暗了。你不該讓那些相愛的心靈,遭受那樣殘酷的折磨。人活在這個世間,總要相信一些什麼的,總有一些溫暖和美好存在。我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但如果是我,我會讓那兩個相愛的人,在還愛著的時候,轟轟烈烈的死去。”

我的那一部電影,名字叫《黑暗的盡頭》。七十分鐘的電影,只有三個人物。拍那部電影的時候,我內心正經歷著一些比較黑暗的東西。

7

甘婷婷竟是悄沒聲息地走了。

據說是跟一個學生,在酒店裡喝氰化鉀殉情自殺的。她的死,在BJ這樣的大都市裡,自然無足輕重,但在我們出生,成長然後又逃離的那個的小鎮,卻是很轟動的一件事。當然,我也是在她死後很久,才聽王堯說的,就是被我用水果刀扎過的那個同學,他已經當上了我們縣的公安局局長。他到省城出差,知道我在拍電影,就打電話約我吃飯。表面上說是老同學聚聚,敘敘舊情,實則他是想請我拍一個紀錄片,宣傳人民警察的光輝事蹟。當時據說縣城裡選出了四個警察,得了個什麼獎,於是就成了英雄,叫什麼四大名捕。

礙於情面,飯我是去吃了,但拍什麼紀錄片的事,我沒有答應。飯桌上觥籌交錯,笑語喧譁。甘婷婷的死,似乎對王堯他們,實在是極有趣的事,他說得興致勃勃,還一面又回憶了那些年鎮子上的許多陳年往事,滔滔不絕。

“那個甘婷婷,後來我見過一次,真的是他媽太漂亮了。可惜當年,白白美了那個姓趙的王八蛋。來,張導,碰一個。”

又喝下去一杯酒,我感覺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心底的悲傷,藉故離開了。

王堯送我打上了車,說,“那個紀錄片的事,你回去再想想,只要你點頭,錢嘛,多少都不是問題。”

城市的夜色燈火閃爍,一片繁華,我內心卻荒涼極了。我開啟車窗,夜風吹來,我留下了溫熱的淚水,不顧狼狽。廣播轉到了另外一首歌,是容祖兒的《小小》,我最喜歡的一首歌。聽著這歌,我想到在BJ的時候,甘婷婷無意間對我說起的一句話。

那時我們倆正在吃早餐。甘婷婷說,她正跟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在一起,可是,她想不到什麼辦法,能夠證明他對她的愛。她說,“我覺得,說出來的話,十有八九,都是靠不住的。我在想,如果不能做愛,人們還能夠怎麼樣去愛。總覺得,只是說說,那是不夠的。”

當時陽光灑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切那麼美好,那麼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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