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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河下鎮進入春夏之交， 一般情形下白龍河已經進入休漁期，漁民趁此時修繕漁船，織補漁網，以不誤開漁。由冬到春再入夏，白龍河的魚長大長肥。漁民們在隆重祭祀河神後，就要開船下河捕魚了。白龍河生長著許多種淡水魚，尤以鯉魚、鯽魚著稱。白龍河鯉魚有其鮮明特徵，體似竹梭，紅尾巴、背青腹白，嘴巴兩側有一對一寸左右晶瑩剔透的鬍鬚。河下鎮《三鮮館》有一道秘製的“龍鬚湯”，主要食材就是白龍河鯉魚須。要享用這道菜餚，必須提前兩天定製，可見其烹飪難度和材料珍稀。天下人譽美江南為魚米之鄉，河下鎮人自豪誇讚河下鎮賽過江南。
春夏之交的河下鎮，天藍水碧，百花盛開，綠草如茵，蘆筍新出，彩蝶飛舞，百鳥歡唱。鳥瞰八百里白龍河，宛如一條銀色飄帶伸向遠方，這座古老而又年輕的河下鎮似鑲嵌那條銀色飄上的綠寶石，璀璨生輝。
白龍河南岸一片茂密的綠茵叢中，有一座青磚灰瓦建築的普通農家宅院，坐北朝南五間正房，正房兩側東西廂房。當地稱南院為前院，北為後院。後院面積狹長，一直延伸至白龍河岸邊。前院臨街有一座簡易門樓，由青磚砌成。兩扇黑油漆的木門，久經風吹日曬，漆面斑駁，露出原木本色。貼在門框上的春聯紅色漸淡，墨跡依舊清晰可見:上聯是一夜連雙歲，下聯是五更分二年，橫批大地回春。院子沒有圍牆，是用高粱杆紮起的籬笆。牽牛花，扁豆角枝蔓相互糾纏著爬滿籬笆，粉紅色的牽牛花，淡紫色的扁豆花競相開放，為小院主人送來陣陣馨香。一棵長勢旺盛的葡萄爬滿支架，翠綠欲滴，著實喜人。
後院寬敞，垂柳、榆樹枝葉茂盛，鬱鬱蔥蔥。垂柳下倒扣著一大兩小三條漁船，靠著籬笆擺放著船槳、船藁和各式捕魚漁具。
這座普普通通的宅院是魚民禾魚傑的住宅。
日上三竿，禾魚傑頭頂破草帽，坐在大垂柳樹下，埋頭補著漁網。
禾魚傑五十多歲的年齡，花白短髮，臉堂黝黑，身材高大，體壯魁梧，額頭、眼角深深的皺紋。他目光深邃，炯炯有神，看的出他是歷經滄桑從風雨中錘鍊出來的硬漢。他身著灰布衣褲，腰間繫著黑色布帶，布帶舊的禿嚕毛。他袖口高挽，粗大然而靈巧的大手握著尖而細的竹梭，那竹梭在網中上下穿梭，織補漏洞，就像花叢中飛舞的蝴蝶輕盈翻飛。他腳邊臥著一隻大黃狗，微閉眼睛懶洋洋打瞌睡。
一個年輕人正圍著垂柳下那條大漁船忙碌著給乾裂的船體縫隙刮膩子。這種膩子由石灰膏攪拌桐油，和成膠泥狀。乾裂的船板都用這種材料維護，效果非常好。膩子刮完後，經風吹太陽曬，凝結變硬，淡黃色過渡成灰色，最後呈白色。膩子凝結後還有一道工序，桐油罩刷兩遍。經過這樣一番操作，修繕後的漁船，一年之內不用再耽心船體滲水、漏水困惑。
這個年輕人是禾魚傑的獨生兒子禾濤。他酷似他的爸爸，身材挺拔，細腰乍背，俊朗的臉堂，濃眉大眼，嘴角線條清晰，微微上揚，一頭短髮烏黑髮亮。他左手託著膩子盤，右手握著一把刮刀，專注的勾抹每一條縫隙。他忙碌的一身汗水，身上那件粗布衣衫已被汗水浸透。
“爸爸！”禾濤直起腰，轉回身大聲喊他爸爸。“您過來看看，看我膩的咋樣。”禾濤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珠，抓起水桶裡的水瓢，舀起半瓢水，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瓢，用手背抹了抹嘴。修補漁船打膩子是個技巧活，以前都由禾魚傑來做，自從去年就把這活兒交給了禾濤來做。禾魚傑停下手中的竹梭，聽兒子喊他，便抬眼向禾濤那邊看去。他丟下手中的竹梭直起身，習慣性地從腰間摸出菸袋，煙鍋塞滿煙，叼在嘴裡，然後從衣襟裡摸出火柴，刷啦一聲，火柴燃起紅紅的火焰，迅速湊近煙鍋，吧嗒吧嗒抽了幾口，在他頭頂瞬間飄起一縷縷藍色煙霧，隨風飄去，嫋嫋融入藍色的空中。禾魚傑抽了幾口煙，站起來，慢慢向禾濤這邊走來，一面走一面不住嘮叨，“毛毛糙糙，能幹好嗎？”禾魚傑走近漁船，圍著禾濤剛剛刮過膩子的大漁船仔細觀察，用手裡握著的菸袋鍋敲打敲打這兒，敲打敲打那兒，繞著漁船整整轉了三圈半才停下來，漫不經心把煙鍋在鞋底下磕打磕打，然後又裝了一鍋煙，滋啦滋啦地開始抽起來。
“等膩子幹了後，再刷兩遍桐油。不能急，後半晌再刷。記住，第一遍與第二遍之間要擱半個時辰。”禾魚傑面無表情的說。
“知道了，爸爸。”禾濤點頭答應。
禾濤已經習慣了他爸爸不苟言笑的表情，更難聽到他當面的表揚他，今天沒挑出啥毛病就很不容易了，禾濤挺高興，偷偷笑了。
“你叨叨啥？”
“……沒有。”
禾魚傑看著兒子漸漸長大，很多事情有了自己的主張，因此，許多事情他不再幹預。老母雞羽下的雞娃總有出窩的那一天啊，不經風雨咋能成長。禾魚傑總有老去的那一天，禾家的日子過得好不好，以後就看禾濤了。從眼下情形觀察，禾魚傑覺得兒子還行，像他年輕時的性子。人都是這樣，老了總愛回想過去的歲月。禾魚傑抽著煙，默默回憶著往事。
禾魚傑為了能讓兒子儘早熟悉水性，禾濤三歲那年就把他抱到水中練習潛水。就因為這禾濤媽跟禾魚傑大吵一架，夫妻倆三天誰也不理誰。禾魚傑知道這樣做是有些危險，但對兒子的成長意義重大。吵歸吵，鬧歸鬧，禾魚傑仍舊堅持那樣做。禾濤到了五歲，禾魚傑乾脆就拉兒子到漁船上接受風雨波浪的洗禮，越是風高浪急越要上船。正是這種難得的經歷，磨鍊了禾濤頑強的意志和鐵打的筋骨，成就了他一身水上、水下好功夫，其它功夫不說，僅僅潛水而論，禾濤一口氣能在水下待上一袋煙時間，人們都戲稱他為“魚鷹”。禾魚傑告訴兒子，捕魚人僅僅獲得水上、水下自由還不夠，還必須學會辨識魚情的能力。一年四季，時節輪迴，幾百公里長的白龍河哪裡有魚，有什麼魚，要了然於心，這才是捕魚人的真本事。他告訴禾濤，如果做不到就不是好的捕魚人，更不配做禾魚傑的兒子。當然具備這本事，沒捷徑可尋，勤奮、動腦是唯一途徑。密切觀察，長期積累，久而久之，功到自然成。禾濤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不到二十歲已經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白龍河上的捕魚能手。
“趕在雨前把那兩條船抓緊修好，膩子不夠再去買一點，千萬別湊合，一旦捕魚開始，就沒時間修補漁船了。”
“爸爸，您放心，這兩天就能做完，絕不耽擱。您常說，捕漁人的命在水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拿命開玩笑。膩子估摸著差不多，桐油是去年剩下的，不夠的話我再到《侯記雜貨鋪》去買，侯記的桐油挺好。”禾濤把早已盤算好的想法說給了他爸爸。
“那好，你看著辦吧。”
他一邊吸著菸袋，步履輕鬆地回到那棵垂柳樹下。他手持竹梭心卻平靜不下來，遠眺滾滾東去的白龍河，他的心情如同這滾滾的白龍河一樣蕩起了波瀾，想起幾十年前，他的爸爸帶著他們全家死裡逃生，從山東一路南下逃到河下鎮的悽慘情景，一幕幕浮現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