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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肥肉塊兒切成小塊兒。
楊嘉北出來得急,沒戴手套,手被凍得紅腫一塊兒,但不妨事,又不是隻吃過這一種苦。
饒是如此,在切肉的時候,還是有點不太利索,他和店家聊好了,煉出來的油和剩下的一些瘦肉全送給他們,店家給他一些醒好的面,也願意給酸菜,蒸包子時候幫他蒸,算是一種交換。
做早餐店生意的人都起得早,天底下沒有不辛苦就能來錢的事。
北方的凌晨是乾淨且寂寥的,這邊的陽光來得太遲,因而冬日裡大家的睡眠也要久一些。
冬眠,冬眠,冬天本該就是休養生息的時間。
老闆蒸包子用的那種大爐子大蒸屜,得倆人合力抬,一次蒸六屜,層層疊疊摞在一起,嚴絲合縫。
外面空曠的路上堆著雪,後廚裡蒸包子的熱氣騰騰,老闆和老闆娘倆人合力將蒸屜掀開,白色的、熱乎乎的氣猛然在房間中擴散,一整個房子裡都擴散了小麥粉蒸熟後的踏實醇香和包子特有的香氣。
老闆端了一個小不鏽鋼的盆,放在邊緣,雙手浸到涼水裡泡一泡,又拿夾子去一個個地夾蒸屜裡面熱乎乎的大包子,夾幾個,手被熱氣燻得受不住,趕緊放涼水裡浸一浸,再繼續夾。
老闆娘一邊手腳利索地收拾東西,一邊和楊嘉北聊:“兄弟,你媳婦啥病啊?感冒了啊?”
楊嘉北切好了肉,將一個小黑鐵鍋放在燒熱水暖氣片的爐子上,用筷子夾著肉,均勻地放在被火微微烤熱的小鐵鍋上。
“嗯,”楊嘉北說,“就是有點嚴重.”
老闆娘扭頭:“你看看人家!”
老闆夾著包子,扯著嗓子:“行啊,我看看人家,你也看看你老頭子的手唄蔣同志!”
老闆娘走過去,笑著錘了他一下,錘得老闆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被加熱後的鐵鍋開始賣力地煎著鍋裡雪白雪白的豬肉,剪得邊緣滋滋啦啦地想,楊嘉北拿著鍋鏟守在旁邊,看著鍋裡遭煎的肉,忽然想起曾經的事情——
那時宋茉還在上高中,她爹買了輛摩托車去拉腳兒,見天地不在家,楊嘉北也在讀大學,好久才來一趟。
他小時候在這片長大,周圍人都認得他,偶爾調侃幾句,楊嘉北也不在意,比如什麼又來看你的小媳婦啦?你要不把人接走唄……
現在想,那時候宋茉心裡該多難受。
她臉皮又不像他一樣厚。
她那時候一人在這兒安安靜靜地過著,她是不是那時候就開始不開心了?
楊嘉北假期裡也沒有閒著,要麼給宋茉補課,要麼就是給爸爸媽媽店裡幫忙,雖然他知道那時候的確是為了賺點錢給宋茉攢她未來的學費,他早知宋茉的那個父母完全不靠譜……
但宋茉那時候心理情況呢?他那時候怎麼沒想著多多關注?
如果那時候就開始留意——
如果——
鐵鍋裡的肉煎出油,邊緣微微焦黃,楊嘉北拿鏟子,給鍋裡的肉一一翻個面,繼續煎。
那時宋茉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做題,旁邊擱著她的摘抄本——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
楊嘉北知道那是李賀的詩詞。
但是,但是。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煎。
鐵鍋被炭火烤出炙熱的氣,烘托著,狠狠地煎著原本如雪般白花花的肥肉,油水兒冒出來,煎得一塊兒肉越來越薄,越來越瘦,越來越緊,越來越皺,蜷縮著收到一起。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楊嘉北咬牙,他不吭聲。
他想到得知高考成績後的宋茉,那分數比她預估的少了二十分。
楊嘉北不當回事,他只覺自家小茉莉真棒!考得真好啊。
他真心為宋茉覺得好,覺得她優秀,成績,十分二十分算什麼,哪怕她考得再低點,也沒關係。
錄取結果出來,宋茉哭了一場,她難過地告訴楊嘉北,不能去北京了。
“我想去北京找你.”
月寒日暖。
“沒事,”楊嘉北寬慰她,“在大連也挺好,我到時候肯定得再回東北,我看看能不能申請去大連。
我租個房子,咱倆住一塊兒,我給你做好吃……”
宋茉紅著眼睛,還是搖頭:“我知道,但是……”
來煎人壽。
她那時候已經病得很重了。
抑鬱這個病症的臨床表現之一,以及判定表格上,就有一項——
楊嘉北甚至能背誦。
「性·功能障礙是抑鬱症患者中比較常見的生理障礙,男性患者表現為勃·起功能障礙,性·欲減退,女性患者可以表現為性·快·感·缺失等。
」
每一次,每一次——不,或者說,大部分情況下,在她痛苦、壓抑的時候——
她根本就不是為了欲·望。
她那時候是在受刑。
她……
他不知。
他就是個畜牲。
他那時怎麼不多想想?
鐵鍋壁上的小水珠緩緩落在熱油中,炸出噼裡啪啦,楊嘉北緩了緩。
倘若那時就發現異常,倘若那時多關心她。
是不是她如今也不會這樣痛苦?
楊嘉北去大連看她,帶了一兜好吃的,那時候她就瘦了,晚上住在外面,楊嘉北還在想會不會不太好,想要送她回學校,怕她被同學議論……宋茉不肯,後來還哭了。
楊嘉北這才把她帶回住處。
後來她送他走,也是非常沒有安全感、壓著難過問他,下次什麼時候來呀。
楊嘉北,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啊?
楊嘉北,我好想你呀。
……
身後的老闆在哼歌:“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那大門外啊~”
楊嘉北拎著行李箱,旁邊跟著宋茉。
他想讓宋茉回去,怕耽誤她的課,她不肯,一路跟一路低頭一路難過。
「剛走出那個山海關,忽然又跪了下來」
“我有空就來看你,”楊嘉北說,“好嗎?別哭了,沒事,我快畢業了,等我畢業後我就申請過來這邊陪你,成不成?”
宋茉點頭,她說:“那我們說好了.”
後來,一直到寒假,楊嘉北都沒從導員那邊批下假。
宋茉越來越瘦。
再後來,東北下雪,宋茉的媽媽,乘著車,羊絨大衣圍著厚厚的狐狸尾巴,她扶著咳嗽不停走路顫抖的第二個丈夫,來找宋茉了。
「讓我再對著咱爹孃,再拜一拜呀」
楊嘉北想起提分手的那天,宋茉忽然打電話,哭著小聲問他,能不能接她回家,她在酒店呆不下去了,她和媽呆不下去了。
楊嘉北立刻就去了。
他信了宋茉的說辭,他以為真的是母女爭執。
——宋茉的媽媽,怎麼能,怎麼能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那時候孤立無援,她那時候已經想好去死。
——楊嘉北,我不想認她了。
——當爹媽的哪裡有不疼孩子的?沒事啊,沒事沒事,回去睡一覺,第二天就好了。
操。
他當時說的什麼混賬話。
他當時,當時……
鍋裡的豬油渣煉好了,楊嘉北用鍋鏟將東西一一盛出,放在乾淨瓷盤裡。
身後老闆最後一句也唱完了。
“就讓那鵝毛雪,蓋得我一身白啊.”
剛煉出來的豬油渣和剁得稀碎酸菜餡兒放一塊兒,老闆娘手腳麻利,調好餡料兒,和他一塊兒,三下五除二,蒸了二十多個,大火燒的旺,又是熱蒸屜,很快蒸熟,一掀開蓋兒,噴湧出一頂的白騰騰的霧,整個房間上面全是雲,看不清東西。
喧騰騰香噴噴的大包子裝了四個大塑膠袋,熱氣白霧燻得人睜不開眼,楊嘉北躬身低頭,抽了五十塊錢給老闆娘:“姐,麻煩你了.”
“不要不要,”老闆娘不接,“多大點兒事.”
楊嘉北又遞:“幫了我大忙.”
“嗨,快點拿回去給你媳婦吃吧,趁熱。
一家人,能體諒,”老闆推辭,“拿走拿走,不用.”
……
楊嘉北拎著包子往回走,路上還是雪,太陽還在晨霧中掙扎,呼吸都是白茫茫乾淨的汽。
頭髮上結了一層白花花的小霜,冷風拂面雪推人,他好似還能聽到老闆在扯著嗓子唱——
就讓那鵝毛雪,蓋得我一身白。
突然特別地冷。
冷到熱血結冰。
楊嘉北忽而加快步伐,他拼了命地往酒店中跑,連等電梯的那些時間也沒有,拎著塑膠袋直衝衝上樓,像個瘋子,他抖著一雙被風吹腫、凍僵的手,刷了兩次房卡,才開啟房門。
房間內很安靜。
楊嘉北放下塑膠袋,狼狽地跑到床邊,膝蓋又冷又疼,熱氣也驅不散一身的寒氣,他看到宋茉仰面躺在床上,看著她閉著眼睛。
楊嘉北嘴唇動了動,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伸手,去她鼻下。
一秒。
兩秒。
三秒。
四秒……
他的手凍到都快失去知覺了,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感覺,左手摸右手,左右手都認不出對方,大腦把他被凍僵的手判定給別人。
但楊嘉北還是感覺到她的呼吸。
“宋茉,”楊嘉北輕聲叫,“小茉莉,起來吃飯了.”
“……嗯?”
宋茉還有點困,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嗯?”
楊嘉北說:“我給你買來了油滋啦包子,噴香,趁熱吃.”
宋茉側躺在床上,她看著楊嘉北,遲疑:“你……你哭了嗎?”
楊嘉北摸了一把臉,摸到一手的水。
“沒有,我哪能哭呢?”
楊嘉北說,“是水汽,這天太冷了,室內外溫差大……”
這樣說著,他忽然止了聲音,看到宋茉背後的大窗。
太陽掙扎出的第一縷曙光,穿透了他和宋茉房間的玻璃,燦燦地落在宋茉臉邊的頭髮上。
楊嘉北笑了,他抬起手,怕冷到宋茉,只悄悄地靠近她臉頰側的發,不用手碰,低聲:“小茉莉,你看,天亮了,太陽出來了.”
宋茉握住他的手,她睡得還有點迷迷糊糊,其實聽不太清楚,但下意識拉著他冰涼的手,小小地呀了一聲,立刻往被子裡自己的身上送,用體溫去暖他快要被凍僵的手。
手太涼了,凍得她身體也小小哆嗦,繼而用力又貼了貼,嘗試早點暖化。
楊嘉北抽了一次,沒抽動,仍舊被她拽著手,貼著暖絨絨的被。
宋茉沒有看到自己頭髮上的光。
但她從楊嘉北看她時的褐色眼睛裡看到身後燦爛的、剛出來的朝陽,小小的,暖融融,像剛剛打進白瓷碗裡的嫩生生小雞蛋黃。
“嗯,”宋茉說,“太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