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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頭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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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從安漸漸的人事不知。待她再次醒來,發現已經身在營帳之中。

帳篷裡頭燃著一盞破風,門窗都合著,瞧不出時辰。腳邊蜷縮著一團黑影,羽冠與錦袍折出微弱華美的光線,將那人沉睡中的輪廓勾勒出了大概。

認出了韓玉,又見他臉頰的幾處細傷已處理過了,謝從安懸著的心才算放下。

她靠坐在軟枕上,覺得自己渾身乏力,如同一場大病初癒。

門簾掀動,忽的走進一個人來。

髮色花白,氣質溫婉,還有些食物香氣。

“嫫嫫?”

嘶啞的嗓音讓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嗓子。

“小姐醒了便好。”

烏娘安置了托盤,遞過一碗粥。

謝從安捧在手裡,仰起頭湊上她伸向額頭的手,感受著來自手心乾燥的溫暖。

烏娘心疼的看著她,眼中還有悲傷。

謝從安心中一時痠軟發漲,又有些想哭。

“宮中的儀仗已經出發了一陣子了。膳食處所剩的食材簡略,小姐隨意用些,咱們也要快些收整回去了。”

烏孃的聲調有些奇怪,似也是想哭。

謝從安清醒了幾分,想起之前在皇帝大帳中,彷彿經歷了一場攸關生死的夢。

裡頭的情形太怪了,她有很多疑問。

因為不忍對嬤嬤敷衍,她乖乖捧了粥碗,暗地裡踹了韓玉一腳。

此人向來淺眠,今日聽見這一番動靜卻也只是翻了個身。

謝從安等足了半盞茶,忍不住要再給他一腳時,見他伸了個懶腰。

轉眼一碗粥已見底,那人卻還在床上坐著發愣。

謝從安撿起個東西砸了過去,韓玉哎呦一聲,撿起又扔了過來,兩人便又鬧了幾個來回。

烏娘只做未見這些小兒行徑,一面按住謝從安為她束髮,一面囑咐道:“侍郎也快起身用些飯食吧。公子吩咐過,說兩位這幾日辛苦,特意留你們再歇上一歇。老奴是算著時辰來的,咱們需得抓緊,若在等下去天就黑了,路怕是會不好走。”

韓玉對烏娘亦是敬重,自然起身,從善如流。

謝從安見他不說話,便朝他袍子踢了一腳。

韓玉側臉睨她,“夫人這麼有精神,不如好好謀劃一下回去後的應對。”

“什麼應對?”謝從安一臉茫然。

烏娘撿起東西退了出去,謝從安發覺她面色不大好看,想著大抵是心疼自己的此間遭遇,也未多在意。

“早前之事如何,我竟記不起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她伸個懶腰,覺得哪裡都疼。

提起此事,韓玉那一雙含情鳳目似悲又喜,面露笑意,眸中卻閃爍著晶瑩淚光。

“菁妃與晉王蓄意謀反,叛軍悉數被俘。二位主謀已交由烏衣衛押送,返回長安……”他一字一句說的極慢,神態自若,卻被微顫的嗓音出賣,“……秋貴妃與師父的案子已被大理寺受理,此事與夫人溫泉行宮的兩次遇襲合為一案,玉玦也已被交去了刑部。眼下只等三司會審,便可以還師父清白了。”

“所以……皇帝選擇了相信我?他沒有聽信菁妃汙衊謝氏禍亂朝綱的那些話嗎?”

韓子束與秋貴妃的冤屈得以洗刷,她是高興的,可是,這裡頭明明還有很多問題。

謝從安面露遲疑。

“怎麼……夫人你似有遺憾?”

韓玉挑釁,可惜她無心逗嘴。

事出違常必有妖。

此次可太不對了。

她以前猜測,皇帝留著謝氏是給未來君主的立威和充盈國庫用的,可眼下怎麼變成了扳倒菁妃和晉王?

難道是不用白不用?

二人收整利索,謝從安登上馬車,將身後跟來的韓玉擋下。

“你讓我自己待會兒。”

她獨坐車中,將皇帝帳內經歷的所有細節反覆琢磨,仍是不得要領。

菁妃用來解釋翻身的髒水是用了心的。她說得如此順口,必然也是早就備好了證人和物證。

她瞭解皇帝的疑心病,並未將事做得過於圓滿,且適時將除去謝氏的刀遞入了皇帝手中。

正因為到了一步拿下謝氏的好時機,全場之人都在靜觀其變,皇帝怎會因她幾句忠臣難為的哭辯就輕易將此事放了過去?

馬車猛的停住,外頭傳來一陣喧鬧。

反覆思慮不通,謝從安本就心煩,怒意瞬間就脹到了頭頂。

她一腳踢開車門,被外頭昏暗的天色晃了一眼。

車前的僕從紛紛後退,只剩下一個小丫頭在前頭站著,白衣紅眼,兔子精一般。

幾日不見而已,謝又晴竟也瘦了一圈。

她一身白衣,哆哆嗦嗦的抱著雙臂,身後不遠處是隨風飄蕩的三根高大白幡。

謝從安覺察不對,又看一眼。謝又晴那一身素縞外頭分明就是孝衣!

層層白幔掛在靈棚之外,裡面隱約可見烏黑的棺槨。黑白映襯,觸目驚心。

她腦中嗡的一聲定在了原地,四肢瞬間麻遍。

謝又晴抽抽噎噎,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小姐,小姐,侯爺……”

“閉嘴!”

謝從安緊繃著臉,下車站定,定睛再看,腳下忽的一軟。

這裡的確是謝侯府,是她在這個異世的家。

門前的兩尊麒麟是她幼年有次吵鬧,說忠義侯府不能與城中的其他人家相同,爺爺吩咐人連夜找來換上,還因此與被搶走麒麟的柳家結了怨。

大門的前額之上,御賜國公府的牌匾因大火損毀被收入了庫房,現在龍飛鳳舞的謝府額匾是出自太公謝安之手。

謝從安亦步亦趨,靈棚內迎候的僕從全都默契的退讓一旁。

靈棚內的棺木也是她熟悉的。

這陰沉烏木在她幼時已被收入府中。因著木頭難得,一取回來便被安排做了棺槨。陰陽雕刻,紋路朱漆都是爺爺抱著她親自挑選,製作的木匠前後整整做足了五年。

“不要什麼金龍玉鳳,多制些福祿花紋就是。老頭子今生諸多經歷,早已倦了,到了日子只想悄悄的走。只要有我的小從安送一送,足矣。”

老人懷抱的溫度似乎還在,可惜已無法溫暖她此刻的遍體冰涼。

主子的眉眼間是不常見的木然離索,謝又晴跟在一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未過花門已聽到裡頭傳來的哀樂之頌。

在此起彼伏的嚎啕哭聲中,謝從安醞釀多時的怒氣瞬間登頂。

“收聲!”

她匆匆走入,幾步上前將樂人的樂器打落在地。

樂人憤怒的紛紛站起身來,一見來人華服麗質,氣度不凡,身後一行也不似些尋釁惡霸,又思及只是在定國公府,無人敢來輕易惹事,便拿不準該如何是好。

面面相覷間,樂聲停下,靈堂裡亦止了哭聲,眾人都回頭來看發生了何事。

一望過去,滿目蒼白。

謝從安認出幾張族中議事時常見的面孔,也有許多不識得。方才所聞的破天哀痛,此時見了這些人,才知道不過是乾嚎幾聲,實在的傷心未必能有幾分。

是了,連主事之人都去了,誰還會再費心佯裝,自我勉強。

謝從安心內如遭重擊,痛至肺腑。

曾任輔國將軍的忠義侯謝毅,為著大乾子民,多年帶兵衝殺疆場。雖因謝氏身份後來退居長安又遠離朝堂,可這樣為國為民的英雄,怎會在身後被如此對待。

謝從安心如刀絞。她淚眼婆娑,強忍著看過在場的各處眾人。

堂中燒冥鏹的兩位婦人是鮮少於府中露面的表嫂,她二人比之餘者的面色倒有不同。一個豐麵粉頰,眸中滿是不屑;一個劍眉英目,滿臉寫著厭惡,恨不得親自將她掃地出門。

一時間,她又悲又喜,悲不必說,喜的卻是這兩處恨意分明是對她而生,背後當是還有對爺爺的尊重。

一位老婦被人攙扶著上前,朝她顫巍巍道:“綏寧,侯爺含辛茹苦的將你養大,你怎能鬧事……令他寒心。”

謝從安不知這老婦是誰,亦無心理會。

對方幽幽嘆了一聲,又被人扶著退了回去,只在人群中瞧著她,不再多言。

身著孝衣的謝以山走上前來,眼淚鼻涕的狼狽,一股腦抹在了皺巴的袖口,比之一身素白卻俐落清爽的她,可謂是真真正正孝子賢孫的模樣。

謝從安低頭看了看袖邊的珠墜,眸中更多了悲愴。

烏娘安排的衣裳,親手為她梳得頭髮,應對今日府中的喪事,真是無有一處不妥帖。

原來,就在她還在皇帝帳中悲憤交加,言之鑿鑿,用盡心機謀劃盤算的時候,爺爺在長安城的侯府裡,痛苦的煎熬著,等著她回來。

沒能抗過去,所以留下她,走了。

“妹妹圍獵辛苦,不如先行歇息片刻。侯爺向來心疼你,九泉之下……”

“你給我閉嘴!”

怒罵出口,淚水跟著就撲簌滾落。

眼前人的嘴巴一張一合,眾人亦跟著騷動起來,謝從安卻忽然間什麼也聽不見了。

廳中的孝幔像是從天而降的裹屍布,互相纏繞束縛,下一刻就要將她的呼吸抽盡,將這一屋子的虛情假意就地掩埋。

她想要拼了命的大哭大喊,想要撕碎這靈堂上一張張虛偽的面孔,想要殺了眼前這群虛情假意的人,拿他們的命換爺爺回來。

這個異世中唯一一個會全心全意護著她的人走了。

謝從安的呼吸漸漸急促,眼前又開始發昏。

爺爺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

她走前答應了要帶上好的狐狸皮子回來,今冬再給他做件新的大氅。

“你首次跟隨圍獵,在外侍奉必然辛苦。若公事繁忙不要勉強。待你回來,爺爺再陪你出去一趟,即便只得獵些尋常小獸,你也添個袖筒。爺爺得你陪伴膝下就是歡喜。”

老人因病消瘦,卻笑的滿面褶子。

她知道府內已不安穩,每日送去閒鶴亭的飲食苦藥,都安排了謝廣嚴格在查。

胡太醫的醫術極佳,怎會……怎會,還是,留不住。

謝從安崩潰的大哭起來。

韓玉上前拉她,卻遇到極力掙扎。

她不敢走,也不知道能去哪裡。已經空了的內院,已然空了的閒鶴亭。沒了爺爺,她又何必回去。

此時又要入夏,水榭涼亭應已佈置妥當。可是住在那裡的人卻不在了。

門前又有靈棚,她也不敢回頭,更不想承認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中躺著自己最親最愛的人。

她不捨得。

她該怎麼辦?

掩面哭泣的謝從安似被困入籠中的小獸忽然發狠,揮手砸了所有的香燭輓聯,讓所有的人都滾出去。

堂中有個娃娃被嚇到大哭,她卻指著他懷裡那塊空白的靈牌陰惻惻的笑個不住,還回頭與韓玉道:“不是爺爺。韓玉你瞧見了嗎,真的不是爺爺。爺爺怎麼會死。他說過要等我回來。”

韓玉被她揪住衣領,憋的透不過氣來。他紅著雙眼,喉中哽咽,烏娘與謝又晴在一旁不停勸說,讓她撒手,靈堂內外,無人膽敢再上前來。

一位披著金線袈裟的僧人忽然自廳外踱入,雙手合十,唱了句佛號。

“謝小姐,這靈牌須得早些填上,不然侯爺無處安魂。”

謝從安覺得聲音熟悉,眨了眨眼,定睛去看,認出了來人。

“通戒,你一個連佛法祭奠都可議價的和尚,少在這裡與我裝神弄鬼說什麼輪迴。”

通明寺的通戒大和尚,正是她請他出山講學,掀起輪迴之說的風潮,才能讓皇帝臨時決定在獵場之中增添祭臺,擴大法事。

“人生八苦,侯爺業已超脫。小姐何必在這最後一處令其受累,不如早日放他歸去。”

想起無意間偷聽到爺爺被病痛折磨的呻吟,謝從安的淚水瞬間又奔湧決堤。

她壓住啜泣,奪過小娃娃懷裡的靈牌,便要朝那和尚砸去。

韓玉眼明手快將她按下,兩人奪了幾次,謝從安終於敗下陣來。

她別過臉,壓著哭道:“通戒和尚。我該做的都做了,你該拿的也都拿了,還跟著我到這裡做什麼?難不成是又要與我再討些別的好處?”

通戒和尚不理會她的挑釁,轉朝庭中一拜道:“侯爺於通明寺曾有大恩。通戒帶了師兄弟前來,特為送他最後一程。”

“你給我閉嘴。爺爺沒死,他沒有死!”

韓玉抱住一臉兇惡的謝從安,只怕她再有動作傷人。

堂中有人道:“有勞大師超度亡靈。”

通戒隨即應下。

“爺爺沒死,誰敢咒他!”

謝從安奮力掙扎著大叫,奈何被韓玉困住,便洩憤一般,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所有的憤恨都只能透過唇齒髮洩,她很快就嚐到了血腥。

韓玉未發一言,只是緊緊抱著,不許她亂動。

謝從安內心深處還有一絲冷靜,她知道自己不該如此瘋魔,卻有滿心的恨意難消。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恨什麼,卻對眼前的一切都好恨。

一個從未在歷史上存在過的破爛小國,什麼王謝顏鄭,前世今生,她只想有奇蹟能再次發生,她想要時光倒流,想要回去自以為是的那一晚,換爺爺回來。

她不會再自鳴得意,做什麼透過晉王與皇帝抗爭的白日夢;她不會再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是謝氏等待多年,依賴回春的妙手;更不會再以為自己能成為一代英雄,在大乾的國史上力挽狂瀾,青史留名。

“我才是那個愚蠢至極,私心自大的壞人。為什麼死了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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