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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再次踏上旅途，顧時安說不上難過，也說不上開心，平平淡淡，他沒有必須要做的事，那麼是不是應該慢一些，多看些沿途的風景？
小女孩跟在自家師父後面蹦蹦跳跳，似乎在為師父沒有丟下她而高興，孩子的幸福從來很簡單，不是錢財富貴，不是權利名聲，只是不被人拋棄而已，這童心從來簡單，而且容易滿足。
很久沒有出現的金色小人兒終於是不再躲在地下，又爬到了小女孩的肩頭，抓上了她的頭髮，一路上歡聲笑語，輕鬆愜意。
顧時安也會偷閒教小女孩識些字，一開始每天就三五個，後來也就慢慢地增加，小女孩也是聰慧的，所以認字極快，寫得也極好。
說來奇怪，同小女孩打鬧慣了的金色小人兒在她讀書識字時從不打擾，相反它在一旁看得很認真。
顧時安隔三差五會拿出辛如止給他的那幾本修煉書籍研究一番，談不上有什麼收穫，就當是娛樂罷了。
他也會按照董昔庭的要求，每隔半個月就會寄一封信到洛衡書院，信上只說風景，不談見解，大多時候就只是寥寥幾十字而已。
董昔庭也是閒的，每封信都會回信，會拍些“太不顯眼”的馬屁，也會說些與風景相關的詩詞文章，每次都是長篇大論，引經據典，這讓顧時安很少完完整整地讀完一遍。
一路山高水長，年輕人雖然腳力極好，但有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所以走得極慢，走了半年多，小女孩差不多認得了所有的常用字，字也寫得端正，這倒是讓顧時安感到很是省心。
金色小人兒每天不厭其煩地耍著一套劍法，“劍”是地上的小樹枝，每次耍完總會背在身後，讓它看起來多些大俠風範。
顧時安半年下來很少去研究修煉一事，懶懶散散地，不是沒有天賦，而是不怎麼上心，他不知道，如今的他其實已經在不經意間突破了第一境，成了二境修士。
其實這不經意的突破有著很深厚的基礎，他從小能夠看到死去的人的靈魂，這讓他的精神力一直遠超常人，跋山涉水無形中讓他的體魄得到了極好的鍛鍊，有了這些鋪墊，他的破境才顯得如此輕輕鬆鬆。
對於修煉一事，如今的顧時安連敲門入室的資格都沒有，只是靠著自身的天賦和機遇稀裡糊塗的破境而已，他對於這件事的不上心是否浪費了天賦？他不知道。
這天，不知道怎的，走了很久都沒有村落小鎮，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涼風習習的，吹得樹林之中窸窣作響，秋蟬偶爾鳴叫，原本不嚇人，開始小女孩卻躲在了顧時安的身後，緊張兮兮地攥著顧時安的衣角。
金色小人兒站在顧時安的肩頭，指著小女孩笑得前仰後仰，顧時安放慢了腳步，說實話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要是找不到借宿的地方該怎麼辦，就這樣在樹林裡面睡一晚？如果是他一個人那倒無所謂，可是多了個小女孩，這就不太一樣了。
還好今夜的月亮其實很亮，即使在樹林之中依舊能夠看得清路，不至於會被絆倒。
就這樣照著月光趕路其實也挺好，秋夜涼爽，只是小女孩撐不住罷了。不過沒事，到時候大不了揹著她趕路就是了。
走著走著，小女孩突然間大叫了起來，顧時安趕忙轉過頭，小女孩已經蹲在了地上渾身顫抖著不再說話。
顧時安也蹲下身來，他才發現小女孩剛剛走過的地方赫然是一顆人頭骨！
顧時安倒沒有被嚇到，從小見過的屍體太多了，比這更嚇人的也有很多，但是小女孩這般年紀應該是沒有見過才對，所以才會被嚇到。
“沒事的，師父小時候世道老亂了，師父總是在路上看到這些，一開始也很害怕，只是到了後來就好了許多。”顧時安安慰道，只是小女孩似乎還是很害怕，都沒敢抬起頭看顧時安。
顧時安只得背起林鈺兒繼續趕路，小女孩將頭藏在顧時安的背上，不敢再看別處。
顧時安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見鬼魂的時候，他們慘不忍睹的面容著實嚇了顧時安一跳，那時本就還小的他躲進了母親的懷抱，再次探出頭的時候，那鬼魂已經走了。
後來，打起了仗，死去的人很多，有些靈魂停滯在人間，顧時安見了許多，有的七竅流血，有的只剩下了身子而沒了頭，有的千瘡百孔，身子還被砍成了好幾段。
見過的多了，便會習以為常，更不會因此而害怕。
人生在世，皆是浮萍，雨打風吹，飄搖不定。
我們可以說，這世上，每個人都可憐，每個人都可恨。
因為生於天地，人如芥子事如牛毛，我們都顯得很是可憐。
因為為人處世，誰都無法盡善盡美，總有人會仇恨厭惡你。
因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見過的苦難太多，不是說就一定會成為堅毅之人，有人會失望厭世，會覺得舉世都欠著他，可事實呢？
不幸或許不是自己造成的，但絕對不可能人人都是罪魁禍首，我們不能因此怪罪於所有人。
顧時安見過的苦難絕對算不得少，他對世界很失望，但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失望，在他看來，不是所有人都欠他，相反他覺得大多數人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要說他從未埋怨過任何人那是假的，把父親的死和沿途的枯骨都歸咎於那昏庸無能的落霞國君臣，對他們都充滿了恨意。
可是他能做什麼？說實話，他不知道。
他想父母健在，他不需要行路彌遠，他只需要在他們跟前安安穩穩地度日子，娶妻生子，平平淡淡。
可是故去之人豈能復回？
幸好，他一路走來，遇到了辛先生，遇到了徐掌櫃，遇到了江奉年一家，遇到了金色小人兒，遇到了叫自己師父的小女孩……
想去了許多往事，不知不覺走了很久，已經很晚了，顧時安有些困了，背上的小女孩也早已經睡著了。
顧時安沒辦法停下，只能強忍著睡意繼續揹著小女孩趕路，金色小人兒有氣無力地趴在他的肩上，眼睛一閉一合。
一陣陣風吹起，將地上的落葉吹得沙沙作響，顧時安越發睏倦。
突然之間風變大了許多，泥沙混著樹葉飛起，視線遮擋嚴重，顧時安竭力地想要睜大眼睛，可是卻無法做到。
他軟綿綿地倒在地上，是肩膀先著的地，小女孩好像睡得很死，沒有醒來。金色小人兒眼睛依舊一閉一合，它模糊地聽見風聲變小，漸漸消失，在眼睛最後閉上之前，它看見了一個紅衣撐傘的女子在朝著他們慢慢走來。
紅衣女子輕輕走到顧時安旁邊，緩緩蹲下，她想要伸手推顧時安讓他醒來，可是手伸到一半又覺得不妥，於是又收了回來。
她手指輕輕拂過地面，一陣微風吹起，估摸著顧時安還有一段時間才回醒來，她便雙手撐著臉頰。
顧時安緩緩睜眼，一抬頭就看見了那紅衣女子，那人雙手撐著臉頰，臉色蒼白，笑吟吟地看著他。
從小見過許多鬼物之靈的顧時安已經開始有些發怵，紅白之厲，他是知道的，很明顯，眼前的紅衣女子是個厲鬼！
顧時安下意識地伸手護住林鈺兒，紅衣女子笑著站起身對著顧時安施了個萬福:“請大人恕罪，妾身實屬不得已才以這種方式攔下大人。”
顧時安不敢說話，對紅衣女鬼說的話也是充滿疑惑。
紅衣女子以為顧時安有些怒了，竟是直接跪了下來，以頭磕地。
顧時安更加疑惑了，他戰戰兢兢地起身扶起紅衣女鬼:“為何如此？”
紅衣女鬼慢慢抬頭，“請大人幫妾身一個忙！”
說完女鬼又開始磕頭不斷，嘴裡呢喃著:“請大人一定幫我。”
“你一個紅衣厲鬼還需要我幫，你的本領不小吧？”顧時安見到這番場景已經不再害怕，相反他嚴肅地質問著紅衣女鬼。因為他篤定女鬼有求於他，所以不會真正行兇。
“你能穿這一身紅，害人不少吧，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我憑什麼要幫你？”顧時安連著問了好幾個問題，眼神逐漸變得凌厲。
紅衣女鬼被這幾個問題問得渾身顫抖，淚水不斷地流下，卻沒有滴到地上，只是在離開臉頰的時候就化作藍光散開。
“回答我！”顧時安怒吼一聲。
紅衣女鬼泣不成聲道:“稟大人，妾身並未有過害人之舉，我自成了這般模樣後，都是殺那些害人的精怪才得以身著紅衣……”
“哦？”顧時安打斷紅衣女鬼的話，“你如何證明你沒有害過人？”
“大人可以問這座山附近的村民樵夫，他們都可以為我作證，如果大人還是不信，可以對我搜魂。”紅衣女鬼顫顫巍巍地回答。
“我會去問，那麼，現在該說說你要我幫什麼了。”顧時安抬頭看了看月亮說道。
紅衣女鬼直起身，抬手擦了擦眼淚說道:“妾身本是這風浪國落鳳郡人士，我三歲的時候，家鄉發生了一場極為嚴重的災荒，爹孃將所能吃的東西都留給了我們兄妹三人，他們卻餓死了，從那以後，大哥就負責照顧起了我和二哥。”
“爹孃走後，家裡的土地屋舍都被叔父一家佔了去，我們躲進了破廟裡面，每天靠著大哥去乞討來的東西度日，大哥為了博得富貴人家的同情方便多要些吃食，甚至搬起石頭砸斷了自己的腳。”
說道這裡紅衣女鬼停了下來，泣不成聲，雖然很多年過去了，卻彷彿昨日。
顧時安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後，紅衣女鬼繼續開口，“我和二哥也想同二哥一樣去乞討，大哥卻說這種事他一個人做就行了，還說如果我們誰去乞討，他就打斷我們的腿，把我們丟在街上再也不管。我被嚇到了，也就沒有去做，但是二哥卻去了，大哥知道後很是生氣，真的打了二哥一頓，鮮血淋漓，二哥也不還手，後來大哥說，他不想我們的人生有屈辱的汙點。”
小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坐起來靜靜地聽著，淚水擠滿了眼眶。金色小人兒學那佛家，低著頭，一隻手掌豎放在胸前。
“有一天，大哥的左手被人打斷了，當我們找到他的時候，滿臉血汙的他咧著嘴從懷中拿出了幾本書遞給了我和二哥。二哥從大哥手裡接過書，沒有流一滴淚水，我卻哭得稀里嘩啦。”
“二哥在災荒之前是上過學塾的，天資又好，沒過兩年就考取了秀才，後來縣太爺找到了哥哥，帶走了二哥讓他讀書，給了我們一筆錢安家。又過了六年，二哥中了狀元，遠調為官，本來要接大哥一起赴任的，大哥死活不願意去，我隨著二哥遠赴大任，在途中被一家皇室豪族看中納了妾，大哥在喝過喜酒之後就重新回到了家鄉。”
顧時安不說話，若是故事只到這裡，那無疑是圓滿美好的。
“在我進了門半年後，我那短命的郎君就死了，我被人捆住手腳，放進了棺木，被埋在了地下，然後就變成了如今這樣。如今我只想再見一見大哥二哥。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他們過得怎樣？”說道這裡，紅衣女鬼全身蜷縮起來倒在了地上。
“你變成這樣多少年了，他們還健在嗎？”等過了許久顧時安才問道。
“已經有二十年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在世，所以想要去看看。”紅衣女鬼回答。
“我該如何幫你？”顧時安問道。
紅衣女鬼指了指地上的油紙傘回答道:“我的這把傘有遮蔽天機的作用，我可以藏在其中，大人帶著我趕路就行。”
顧時安沒有立刻答應下來，他雙眼微閉，靠近紅衣女鬼低頭問道:“這事別人也可以做吧？”
紅衣女鬼嚇得連連後退了幾步，站定後才解釋道:“我信不過別人。”
顧時安微笑著再次靠近:“那你就信得過我？為什麼？”
紅衣女鬼趕緊跪下，不回答什麼，她之所以找到顧時安就是因為他的身上有那位判官大人的氣息，讓她卻心生敬畏，她本來不過貿然前來，直到她看到了顧時安肩頭的金色小人兒，方才下定決心。
顧時安見她不回答，躬著腰伸手放在了她的頭上，冷聲問道:“我幫你，有何好處？”
紅衣女鬼正要說話，不料剛剛抬頭就看見了那雙猩紅的眼睛，嚇得她直哆嗦。
顧時安直起身，雙手負後:“我可以幫你，但如果讓我發現你說了假話，哪怕是很小的一句，你知道後果。
紅衣女鬼趕忙磕頭。
顧時安坐在了地上，伸手拍了拍旁邊的，紅衣女鬼立刻會意坐到了顧時安的旁邊，顧時安轉過頭對小女孩林鈺兒笑著說道:“過來讓姐姐抱著你睡會兒。”
小女孩慢慢走過去坐下卻沒有讓紅衣女鬼抱著，只是將頭靠在紅衣女鬼的大腿上就這樣睡去。
顧時安閉上眼打坐，金色小人兒也到了顧時安的旁邊，它也盤坐著，一朵小小的金色蓮花在它腳下緩緩綻開。
紅衣女鬼不敢有任何的動作，害怕打擾了顧時安，就這樣時間一點點過去，月沉于山，東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