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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早有心靈的感應,他好似真的聞到了那梨花的香味兒。
一旁的太監有心阻攔,卻被孟離身邊的人攔住,只得一狠心,向皇帝所在的方向匆匆忙忙去了。這先皇后所在是皇宮裡最大的禁忌,是任何人不得隨意踏足的禁地。此事誰也擔不起,攔又攔不住,只能請皇帝親自前來了。
孟離冒著大雪推開了那塵封已久的宮院門,也就在那一剎,晶瑩的雪花挾著透白的花瓣,吹落紙傘,擁了他滿懷。
“不必跟。”他開口,身後的侍者立刻止步。
寒風一吹,他身後的門緩緩關上,面前是一棵高大的梨樹,他覺得奇怪,世間怎麼能有梨花樹生的這樣粗壯高大?
“人有千百模樣,梨樹為何不可?”
“誰?”孟離一驚,不知那句話是從哪裡傳來的。
面前的梨花與雪紛紛揚揚被風一卷,就顯現出一人穩穩的坐在梨花樹下。
那人一身月白的長袍,望向他的眼睛,像是別離了百年又重逢。
孟離無端覺得心驚,卻又忍不住走近,“你,你是什麼人?”
“小仙君,你在夢裡見過我的,忘記了嗎?”
坐著的人一雙眼睛看著他,那裡頭的情緒溫柔如水,又好似帶了一絲哀傷。
孟離恍惚覺得眼前大概才是在做夢,這人是從哪裡出來的?自己什麼時候見過?
為什麼覺得這樣的熟悉,卻又一絲一毫也想不出來?
他腦海裡又忽然間想到不知是哪一日的夢裡紛紛揚揚的梨花裡,的的確確有一個聲音。看不清面容。
可以說真是仔細分辨那其中的氣度,卻好像又就是眼前這個人。
“你當真是我夢中那個,天上的仙人嗎?”
孟離彷彿被迷惑了心智,一時不察,竟真問出這樣可笑的話來。
他立刻收了聲,這人若是個江湖騙子,這一下可就丟人丟大發了。
然而對面的人既沒有小人得志的發出笑聲,也沒有提出什麼奇特迷離的要求,只是輕輕抬手,於是那些本該落在他身上那些冰涼的雪花似乎被什麼東西隔開了。
孟離像是被蠱惑了一般,一點點走近了那人,他身量還不足,踮著腳摸到了那人的臉頰,觸手生溫……
宮門猛的被撞開,皇帝闖進來的時候,孟離其實慌張了一瞬間,這個不知道是哪裡出來的人,雖然身份不明,可不知為何,他卻立刻擔憂起對方的安危起來。
然而,
“你……”皇帝盯著他,像是要看透他的一顆心,又像是……說不上來的試探。
“是想念你母親了嗎?”皇帝竟出奇的溫和。
若是平日裡,孟離自然不願意和他這樣平淡的有問有答,可是莫名的心慌叫他只想趕快把皇帝糊弄過去。
“嗯。”
他隨口回答。
皇帝的眼神愈發奇怪,如果孟離有心分辨,大概就能看出來那其中有著他厭惡的懊悔與愧疚。
但此時,他只是將信將疑的瞥了一眼身後的人,那個人對他笑著,說:“東樞。”
孟離不知為何,就知道這就是他的名字了。
這名字他發誓自己從來沒聽過,可是此時此刻,為什麼這樣清楚的出現在他心裡?
像是叫過千百遍了一般。
孟離對著東樞愣了許久,皇帝卻看著這孩子盯著那棵梨樹很久很久。
這天孟離入了宮門,竟也就,沒再出去過了。
皇帝一道立儲的聖旨下去,孟離就住進了東宮。
從此,這條走彎了多年的路,終於回到正途。
然而這只是皇帝以為的。
孟離的人手很快調整好,遍佈了皇宮,然而自他登上太子之位,宮裡宮外開始無休無止的針對與暗害,起先只是針對孟離,可多次奈何不了他,就轉向了趙姝一家。
袁照照遠在邊關,家中只剩下趙姝和並無實權的袁叔,他們二人一而再再而三被人纏攪進來,孟離恨的險些捏碎了桌角。
“我要送他們離開這是非之地。”
說這話的時候,孟離十五歲,東樞摸了摸他的髮梢,“這是何苦?他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待在這皇城裡孤苦無依?”
孟離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握了握東樞的手,像是得到了某種慰藉。
寒冬臘月,他在皇帝書房外跪了一日一夜。
東樞有千百種法子,終究只是魂體,拉不起,勸不動,只覺得那漫天風雪吹進心裡,凍得他心底生疼。
小仙君哪裡受過這樣的苦楚?
可是這個稱呼似乎都變的陌生了,到這幻境裡,和孟離相處了這麼久,他已經時常要忘記這是一個幻境了,孟離他,過得太苦了。
可他自己並不覺得。
皇帝並不答應,他把這一家人當做掣肘自己親兒子的工具。
這兩年孟離待在他身邊,他才漸漸發覺了自己這個親生兒子的可怕之處,那是一個天生的帝王之才!
他若是無牽無掛,必定是六親不認。
皇帝絕不敢把他的軟肋送走,否則他怕皇位即刻就要換人。
帝王是可怕的,皇權在手,連自己的親兒子也要防範。
孟離沉默了很久,回去後就昏厥了多日。
兩年後。
孟離十七歲,親自帶著一支鐵甲軍逼到了宮門口,皇帝多年鬱郁不得,操勞過度,已經是強弩之末,盛怒之下,吐血而亡。
於是孟離繼位,國喪之際便將趙姝與袁叔貶出京都。
這一手明貶實放,沒了牽掛,皇城裡剩下的這些烏糟,他就一個人擔住了。
皇帝留下的子嗣妃嬪眾多,朝野中的虎狼臣子更是多不勝數。
一年復一年,就這樣日久天長的鬥了下去。
不知道是哪一年,邊關傳來書信,袁照照成家了,是個文氣的軍師。孟離送了許多封賞,卻不能親自前往,只說要過幾年才好過去。
可又過了幾年,袁照照的兩個孩子都過了週歲,孟離又是封賞,仍然沒能前去。
再過了許多年,書信裡字字悲痛,不願催他,卻又字字是催,袁叔離世了。
孟離罷朝三日,茶米未入,東樞抱著他哄了很久,才算吃了粥,睡了一覺,醒來便批了厚葬的摺子。
這一家人仍未相見。
就這方圓皇城,裡頭不知道究竟多少牽絲網,將他困於此地,不得出頭,長長久久的同這些爛人們永永遠遠的鬥下去!
孟離已經不是少年了,他過了痛哭一場的年紀了,只能日日夜夜閒暇之時緊緊的抱著東樞,這人能叫他片刻安寧,抱在一起他才睡得著。
沒人看得到皇帝依賴的那個人,他們總以為帝王孤零零的一個,獨來獨往,孤枕獨眠盡寒涼。
孟離便輕輕的細碎的吻,東樞也極盡所能回應他,他只是魂體,能做的太少太少,只能做一個傷心難過的慰藉。
他們相伴這麼多年,甚至沒有說過喜歡或者愛。
情愛幾多哀,不得言語來。
孟離不再執著於出這皇城了,近幾年,他已經開始籌謀,如何不動聲色將邊關的家人暗中送來京中相見一眼。
可是,
他本該高興的,可他的梨花樹開始枯萎落葉了。
那棵東樞棲身,他們初遇的梨花樹就在他的窗前。
他照常開窗,那人竟然沒有醒來,睡得似乎並不安穩,然後枯葉落到了他的眼前。
數不清多少個年頭,春夏秋冬,孟離從來沒有見過這棵樹有過一片落葉,終年開花的樹,竟然也會突然枯萎嗎?
或者其實……是他太貪心,所求太多,然而他福分其實太薄,得了這個就要失去那個……
孟離啊孟離,好名字,都要離去的。
他早該想到的。
一日一日的,東樞起的越來越晚,睡得越來越多……
孟離仍是不信的,他怎麼能信呢?
可他趁東樞睡著的時候爬樹去,他從來沒幹過的,他做了,可是那人根本摸不著!
他怎麼碰,都是虛影!
孟離肉眼可見的消沉了,東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為什麼他好端端的不高興了。
興許是近鄉情怯,他想。
他很快知道了。
……
這天孟離拉他的手,落空了。
皇位一旁,東樞一驚:這是……
“所有人都要離開,你也會嗎?”孟離坐在那高的幾乎寒冷的王座上,那樣平靜而又執拗的看著眼前的“人”,一個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的“愛人”。
這些年來,他一個人孤獨的待在空蕩蕩的皇宮裡所要堅持的一切,似乎都漸漸淡去,他開始生疑,疑心自己圖謀的一切都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是被皇權困在這金字招牌一般的帝位之下,度過了一場惶然如夢一般的人生大戲。
他看向東樞的眼神太過明顯,那裡頭剋制著的疑問大概是想問他,你是真的存在的嗎?
但孟離仍然心軟,沒用這話真正來刺傷他。
東樞這樣想著,幾乎覺得控制不住顫抖,他以往三十六般演與假,騙過單純的北灼毫無問題,但是他卻開始害怕,他怕自己的心虛已經被面前多年悉知帝王心術的孟離看穿。
終於,他聽到一聲很長的嘆息,輕的很,也無奈與絕望的很,東樞近乎驚懼的抬頭去看,卻發現那雙總是專注的看向自己的眼睛已經合上了。
也正是如此,他第一次注意到,孟離竟已經有了白髮!
他十七歲走上帝位,將天下盡攬於手,為了護住最親近的人,只得將其封出去,終身不得相見,那時年輕氣盛,大約他尚且覺得分離並不比死別難過。
卻不想如今二十年過去,他坐在這冰冷無情的宮殿裡頭,經於無法忍受後起的鈍刀慢痛,終於崩潰。
也經於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些年其實那麼苦。
苦得他開不了口,閉不了眼,日日夜夜,為一場越來越遠的溫情過往而反覆自割。
東樞,東樞和他窗前那株梨樹一樣,帶著虛妄的,不可細瞧的繁華,繁華里頭未必是他可以投懷的溫柔鄉,倒像是鏡花水月,摸不著,抓不住,留不下,那是他二十年有餘的自欺欺人,繁華夢中和黃連霜,食之砒霜,思以蜜糖。
花樹已經漸漸枯了,這“人”,明明身形已經虛了,卻仍要瞞他。
那場不為人知的繁華一夢裡每一分甜都泛出苦味來,一日一日加深。
東樞發覺自己一日一日淡薄,他實在恐慌,可實在只能恐慌。
終於這日,宮院裡夜色正濃。
東樞看著孟離的眼睛,那眼神讓他心驚,這幾日,他終日無言,無端的,顯現出….死意來。
東樞似乎要猜到他要做什麼了,可又懷疑,他謀劃多年,興許近日,就能暗中與分離多年的親人見上一面了,儘管只有一面。
但東樞不覺得他應該放棄,所以就算是死,也不該在今日,至少應當見過親人一面。
只可惜自己等不到了……
今夜的月色如同一刀彎弓,東樞覺得真是好一個虛無境,便連自己的離開,也不能選一個月圓日,偏偏這樣一個再曾通不過的夜晚,他要離開孟離了。
梨樹上還有最後一枝綠芽,東樞瞧著孟離,孟離卻不看他,只是看著那一枝綠芽,他已經三十七歲,操心勞力,皮囊早已不再年輕,和東樞記憶中小仙君的模樣已經不再完全一致了。
東樞伸手想碰碰他,卻被躲開了,他看過來的眼神比夜色還涼。
東樞怔住了,直到他掏出了火摺子,丟在了枯樹之下,滿地荒草枯葉,已經不是虛幻的法術遮得住了,火舌騰起來,頃刻間吞沒了一整棵大樹,那火著得太快了,東樞來不及想孟離早已有了這個提法多久,又用了什麼助燃,就覺得自己魂體不保了。
但他倒還不慌張,被孟離親手燒去並不值得他傷懷,也好,日後免得見了傷心,倒是更像這帝王的手段了。
他還想著到了最後,出了這勞什子幻境,便要和小仙君告這一狀,好得個安慰,卻就看到孟離向那大火裡走去!
“孟離!”
孟離恍若未聞,回頭只看了他一眼,又好似不是看他,只是看了一眼天上彎月。
……
宮院失火,袁照照帶著母親到時,最後一絲火苗熄滅——
皇帝在裡頭,她們聽到宮人慌張的說。
那在邊關征戰一生,從未低過頭的女將軍伏地痛哭!
自當年八歲分別二十九年至今,他們姐弟最終,竟然沒能見上這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