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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茉沒什麼好講的。
她那些過往……那些傷痕……那些糟糕的疤,自我厭棄、絕望而又無法出口的情緒。
“從哪裡開始?”
宋茉側臉,“從哪一道傷口開始?”
她的表情看起來像一個正在從高空中自願下墜的人。
楊嘉北搖頭:“我想聽聽你這幾年的生活.”
宋茉愣住。
“就像小時候那樣,和我聊聊吧,”楊嘉北說,“聊聊你在北京時候好玩的事,不好玩的事,討厭的事……和我說吧.”
楊嘉北主動說:“不然我先來?”
宋茉:“嗯?”
真的就像小時候,倆人坐在一起,一塊兒喝東西,一塊兒用熱水袋取暖,一塊兒聊那些好玩不好玩的事——雖然之前都是宋茉在說,楊嘉北專心聽。
今天,楊嘉北先開了這個頭。
“其實我去見過你幾次,”楊嘉北說,“第一回,你剛跟你媽走沒多久,我有點不甘心.”
熱水袋的溫度穩定而有重量地傳遞給宋茉,宋茉感覺氧氣緩慢有力地從她的肺中進出。
“其實,還想問問你,還有沒有可能了,”楊嘉北說,“我那時候想挺多的,在想自己是不是哪裡做得還不夠,或者,你想要什麼,我是不是暫時給不了你?你和我說了,我再努力——”說到這裡,他停頓一下:“不說這個,說到底,還是不甘心.”
“我在你提到的好吃的食堂視窗附近等了四個小時,終於見到你,你瘦了很多,身邊有朋友,”楊嘉北說,“我沒過去,就看了看你,感覺過去不太合適,想等晚上再和你說.”
“可惜下午就有急事,我必須得回去,”楊嘉北說,“畢竟是任務.”
“我後來又去見了你幾次,每次見都比上次瘦,我那時還想著來大連,至少能多見見你,和你聊聊.”
“我聽說你學習成績很好,聽說你交了新的男友.”
宋茉說:“後面那個我騙爸的.”
楊嘉北低低嗯一聲。
“是我不對,沒去找你確認,”他說,“其實我也挺怨你的,宋茉,你忽然一句分手,就把咱倆之前做好的規劃全都退得乾乾淨淨。
你連個交代都沒有,就這麼拉黑我,一走了之.”
宋茉說:“對——”“我也挺怨我自己,”楊嘉北看她,“這麼多年了.”
——這麼多年了。
——我還是愛你。
——我怨我自己。
——我接受自己。
“後來聽說你畢業後去北京,沒給家裡留住址,也不說在哪兒,不和家裡人聯絡,也不回來,你像切斷了所有聯絡,”楊嘉北說,“和老同學聚會的時候,我也想過找你,但北京這麼大,我找不到你.”
“那時候我發現,我完全找不到你,”楊嘉北說,“我只能等.”
“我一直在這裡.”
宋茉想說對不起對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可沒啥用,說出來也不能抹去這些,說出來也不能拯救她自己,她知道這仨字更多的是來安撫自己的良心,可惜她已經麻木到不再需要這層自欺欺人的遮掩。
“別難受,”楊嘉北說,“我沒別的意思,宋茉,我就是想說,我今天些東西,是因為我單方面的想了解,你別有心理負擔,想說就說,不想說的話,也不用和我說。
我這問題挺不禮貌的,你回不回答都成,沒事.”
宋茉安靜了,她低頭繼續啜奶茶,已經空了,僅有的一點點渣也變得冷。
楊嘉北重新買了一杯,遞給她。
宋茉在這時候抓住他的手。
她說:“我能再想想嗎?我——”她慢慢地說:“你這樣讓我說,我說不出.”
楊嘉北笑:“不急,你什麼時候說都行.”
他一直不強迫宋茉,尤其是在看到她手臂上那些傷痕的時候,他更不能莽撞。
做警察這個職業,不是沒接觸過自殺現場,楊嘉北知道那有多痛,多少也瞭解過一些東西。
楊嘉北不能錯,他不能用繩索,緊緊地套在小鹿脖子上、強迫她張口強迫她跟自己回家。
在零下三十、四十度的時候,戶外的活動其實少了很多,畢竟這個溫度已經非常不適合戶外行動。
宋茉對大火的潑水成冰不感興趣,她只安靜地看了許久,又去餵了喂馴鹿,拍了一些照片。
楊嘉北拿著照片,對宋茉說:“等到四月份,雪就開始化了;再等等,到了夏至,來漠河這邊等極光的人更多.”
宋茉說:“能看到極光嗎?”
楊嘉北說:“不太容易——但這也是中國唯一一個有可能看到極光的地方.”
宋茉看著相機裡的照片,看著上面的雪和自己、馴鹿和楊嘉北。
她有點想活到夏至,想來看一看極光。
但這個想法持續的時間不算太久,等中午開始吃飯的時候,她已經忘掉了這點。
天氣冷,最適宜的吃法還是燉菜,吃進胃裡也暖和,宋茉不挑食,她端著碗吃,看著楊嘉北給她倒熱水、用筷子挑魚臉上那塊兒嫩肉給她——宋茉小時候最愛吃這一塊兒的肉,有滋味,因為少而顯得珍貴。
楊嘉北和她閒聊,聊自己的工作,聊畢業後的生活。
其實他不是一個喜歡將自己私事抖摟出來的人,但他願意講給宋茉聽,不過也都是挑些有趣的講,想讓她笑一笑。
宋茉從沒如此希望自己是一個健康的人。
她甚至不能去看楊嘉北的眼睛。
晚上休息時,宋茉還是穿著長袖睡衣——雖然它已經沒什麼遮蓋的必要,那些秘密早就被堪破。
她還是想留一點體面。
今晚她沒有興致,也不想再苛求疼痛帶來的真實,因而早早躺下。
不知是否因白天情緒起伏太大,她閉上眼睛,過了半小時也沒睡著。
旁邊楊嘉北聽起來已經呼吸均勻了。
宋茉合上眼睛,腦袋中是被人注視的、沒有幹掉的一塊兒油漆,她擦不掉,也沒有洗乾淨,就安靜注視著,等待著,等待它變幹。
然後——身旁的楊嘉北悄悄下床,他沒有穿鞋,光腳踩在毛毯上,房間裡留了一盞昏暗的小夜燈,他在朦朧光線下靠近宋茉。
宋茉察覺到他掀開她的長袖。
她沒有動。
良久,楊嘉北低頭,屏住呼吸,親了親她手腕上的傷疤。
只是輕輕的觸碰,沒有一點重量,沒有一點壓迫。
他種了一顆太陽。
在宋茉的大腦裡。
烈日炎炎,努力加速烤乾那一塊兒黏膩的油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