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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父親的靈堂前,趙宣珩忽地想起了許多事。母親說的,以及連母親也不知道的。
他想起哥哥他們說父親是坐在枇杷樹下,嗅著枇杷花香安然去的,手裡握著一份信,遺屬就落在之前那個舊院裡的書房裡。
他幾乎可以想見那是怎樣的一幅情狀,想必他其實是慨然的,白髮梳的一絲不苟,佈滿皺眉的臉上一派安然,雙手交疊著蓋在信紙上,或許,嘴角還藏著一絲笑。因為他要去見他心愛的姑娘了。
可事實是,姐姐說他們去的時候,父親的身體已經冷僵,佈滿黑斑的雙手透著僵硬的骨感,臉色更是透著青白。
他終究是沒見上父親最後一面的。
怪他這許多年不常歸家,所以不得見父親帶著花鏡拿著報紙卻是認真偷聽妻子與兒子的電話的樣子,不得見他嘴上說著嫌棄,卻會時常戴著他寄回來的東西,與旁的老先生無聲炫耀的樣子。
小時候,父親抱他採茶,給他摘玉蘭花,生病時帶著他去醫院耐心給他喂水果罐頭……
如今想來,父親的愛不在話裡,在無聲的目光裡。只是他從不敢直視父親的目光,所以不得窺見方隅。小時候是不敢,長大後卻是不屑,所以總是錯過。
但也有可能,是父親給那個人的愛太過炫目耀眼,所以蓋住了所有他對別人的好,使得對別人的愛在那份光芒的照耀下,光芒盡失。
“爸爸。”
今夜是十五,圓月無瑕。他卻近乎家離人散。
“阿珩,怎麼在這裡?”
他沒想到母親竟然還沒睡,還找到了這裡。
“媽媽。”
老太太耳邊的銀絲被月光照得發亮,臉龐也泛著瑩潤的光。趙宣珩想,母親年輕時,定也是個美人。不、她就是。
“怎麼等你都不見回來。原來是到這來陪你父親了。”
母親慈愛的臉龐近在眼前,他卻不敢把今日得到的真相訴與她聽。
“怎麼了?”
“可是捨不得你父親?阿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要這樣想,你父親他是去繼續他的下一段旅程去了啊,去見他以前最親愛的人,也見以前那些愛他的人。”
趙宣珩把腦袋倚靠在旁邊的母親的肩上,輕聲笑了一聲:“會見到爺爺奶奶嗎?”
“當然。”
“那付夫人呢?萬一爺爺奶奶又不讓他們在一起怎麼辦。”
劉老夫人氣得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盡不想些好的!悲觀!”
“喲,您還知道這個詞啊!”
“哼,那當然。”老夫人有些驕傲的晃了晃腳。她簡直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趙宣珩高興的想。
“媽媽。”他忽然開口,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我好愛您,您是這世上最好的母親。”
老太太晃著的腳滯了一下,險些落下淚來,她轉頭很認真的看著年輕的兒子,不再光滑柔軟的手掌撫了撫兒子的臉龐,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正如她的吻,蒼老的聲音裡帶著無盡柔軟的溫暖:“媽媽也愛你,愛你們。你們是老天給媽媽最寶貴的禮物。”
“這不公平,媽媽的愛分了好多好多。”他故意道。
“臭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倒是說說,對媽媽的愛有沒有分給哪個姑娘?”
“媽媽你說什麼呢,這兩個怎麼會一樣啊。”
老太太擰了擰他的臉,太瘦,擰不出多少肉,便在他那所謂‘刀削斧鑿’般的臉上拍了兩下:“貧嘴。”
臭小子笑了一會兒,母子倆就這樣坐了一會兒。老太太拍拍他,“好了,回去了,明天還有的忙呢。我們再看他最後一眼就走。”
“好。”
趙渝下葬那日是小雨。一場秋雨一場寒,老太太們都沒出去,幾個兒子孫子去送了老太爺最後一程。
趙宣珩披麻戴孝,一直看著,直到蓋土那刻,眼眶忽地紅了,眼淚奪眶而出。麻木的感官和思維延遲過後忽地回過神來,清楚的知道,就是這之後,便是真正的陰陽兩隔了。
偏他轉頭,還不曉得生死的意義的幾個侄孫還在打打鬧鬧。一個小的,見著他看過去,便跑過來牽著他的手晃了晃。
“小叔公,抱抱阿芳~看不到~”
——“爹爹,抱抱阿珩!阿珩今日乖不乖!”
“嗯。很乖。”
“那你給阿珩剝個橘子好不好?”
“爹爹!你怎麼自己吃了!”
“酸。給你剝另一個。”
“哼!我不要了!”
年輕的劉太太在沙發另一邊道:“哎呀小孩子嘛,你別跟他計較哈!阿珩?怎麼回事快回來!”
“我不!爹爹把我的橘子吃了嗚——”
“回來,還給你行了吧。”
“啊——好酸!唔爹爹給阿珩吃、吃酸橘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娘你還笑!爹都把甜的吃掉了啦!”
“……都說了是酸的,你自己不信。”
“胡說!你明明都沒有——這樣!”小宣珩表演了一下自己被酸得齜牙咧嘴的樣子,哭的厲害:“爹嗝、就是不喜歡阿珩嗚——”
趙渝把他從地上拔了起來,抱著他又給他剝了個橘子,第一瓣照樣進了自己的嘴裡,輕輕的皺了下眉,又換了另一個開始剝。
趙宣珩記著,父親抱起他的時候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極短。不過想來,他無論說什麼話都是語氣平靜的,那聲“別哭了”也是一樣,語氣平平的跟媽媽抱怨,“這次的橘子挑的不好,太酸。”
那樣酸的橘子,好像現在怎樣也吃不到了,就連那時候,都只吃了一瓣。
他回去的時候,眼睛腫的像兩瓣橘子瓣。
安吉拉見著他的時候都愣了一下。
“池、池小姐?”
“嗯,你節哀。”
他飛快抹了兩把臉,卻收效甚微。一時更沮喪了,乾脆自暴自棄:“讓你見笑了……”
“沒有的事,人之常情,能理解。”
“嗯……對了你怎麼來了?”他突然回神道:“你沒走?”
“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趙宣珩的目光錯過她,看到了她身後的付擎楓。
“我和表哥要回去了。”
“萋萋你……”
“再見了。”
“啊……再見。”
賓客盡散了。
但趙家的席卻似乎未盡。
趙宣珩把錢仲秋給他的資料給了劉老太太,沉默的在她的院前站了許久。
“這是什麼呀?”
老太太正與阿姨在桂樹下搖花,正要做桂花糕和桂花蜜呢,碎花落了幾許。趙宣珩拉了她過來,細細給她理盡了,卻還是去不掉那股馥郁的香氣,像是母親手帕上的味道。
“香不香?”老太太笑呵呵地問他。
“香。”
“——媽媽。”
“嗯?”
“我與您說件事,想要您拿拿主意。”
“什麼事?竟然要你這個大老爺來求我了。”
“一件很大的事。”
“那你說吧,我也看不明白這些。”
“好。”
老太太越聽原來還滿是笑意的臉上表情就越沉重,末了驚的抓著椅子扶手站起了身,又失魂的坐了下去。
“這事我拿不準主意。也不該我們拿主意。阿珩,你叫上你哥哥,拿著你這份資料去找你大哥——記住,只要你們兄弟三人,切不可叫其他的人知道!你們自個商量,自己拿個主意。”
“我知道了,媽媽。”
“阿珩!”老夫人擔心的又叫住了他。
“我在。您別擔心——”
“你記住,提醒你哥哥,這家裡還是你們大哥做主,我們不貪那些別的,只要日子安生就好,就當我們不知道……你大哥說什麼便是,就是維持現狀,那也是好的,記住了?”
“你們萬不可與他爭,清楚了嗎?”
“是。”
“不要驚動你四哥。”
“好。”
“萬事、萬事……給你父親留一份體面,可以嗎?”
趙宣珩看著椅子上的母親,輕輕笑了,轉回去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握住了她的手:“媽媽,我曉得的,您別怕。萬事有我們。”
“好、好,好孩子……你去吧,路上小心啊。”
“嗯。”
“小珩。什麼事?”
“哥,我朋友前日帶我去了一家菜館,可不錯。我哥倆去喝一杯?”
趙宣冶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以為他是還在為父親的事傷懷,一口便答應了:“好!你等我換身衣服,我們哥倆去好好喝幾杯。”
“爸!小叔!你們少喝點啊!”趙靈瓏在屋裡聽著了話,忙道。
“知道了,回去吧——”
“大嫂,我們來看看大哥。”
“大嫂好!”
“誒、誒!是阿冶和小珩來了啊,快請進!”
“大嫂,我們叫大哥出去聚聚可以不,好久不見了,還沒好好聚過呢。”
“可以可以!我陪你們一起去!”
“啊?我們不會讓大哥喝酒的,大嫂——您就讓我們哥仨單獨出去聚聚吧!”
“晚卿。”趙大爺再三保證:“小珩好不容易來一趟,我沒事!就出去轉轉,換個心情。絕不會喝酒。我跟你保證!”
“行……好好好,那你們去吧,我讓小彬送送你們啊!”
“誒大嫂,我朋友開車來的。等一下再讓他送我們回來就行了!”
“哎呦怎麼好老麻煩人家啊?不行,我還是讓小彬來——”
“大嫂……”
“就讓他來吧。”趙宣麒好笑的按住了小弟的手,衝他們眨了眨眼:“就別讓你大嫂擔心了,嗯?”
“好——我等著我大侄子來!”
誰知話剛落,趙靈彬便出了來,不客氣的搭上了他肩膀:“小叔,你怎麼出去玩還不願帶我的?我這免費司機,不用白不用啊!”
兩人年紀都差不了多少,打打鬧鬧慣了。
趙宣珩拍開他的手:“我們三哥倆聚會,帶你幹什麼,又不是看孩子!”
“嘿!”
“嘿什麼啊,走了!送完我們,你好回來!”
“我去了可不回來了!”
“隨你隨你!”
“你們路上小心啊!”唐夫人叮囑道:“阿冶和小珩不要讓弟妹和劉姨擔心!”
“好——您快回去吧。”
“小珩。”到了車裡,趙宣麒看著小弟,總算可以說了:“出了什麼事?”
趙靈彬皺眉:“嗯?出事了?”
趙宣珩把幾份檢查報告拿了出來。
“這不是我們的體檢報告嗎?還有父親的……”
“到了,我與你們細說。莫急。”
“我敢保證!這絕不是我們醫院的問題,而且我調查了前幾年的報告,都是一樣的,你家老爺子……都簽了字的。”
“……也有可能是老爺子也不懂這個,總之——”
趙宣珩想起之前錢仲秋的話,不敢想另一種可能。
而在他的私人公寓裡,趙家大哥和三哥,外加一個大侄子聽著錢仲秋的話,都陷入了沉默。
“你們看啊——”錢仲秋說的口乾舌燥,說完血型遺傳規律,他試圖用趙家人的血型遺傳來論證他的話。
“老爺子是AB血型,秦老夫人是O型血,劉老夫人是B型血。所以老爺子與秦老夫人的後代,可能是A血型和B血型,不可能是AB或O血型對不對?而老爺子與劉老夫人的後代,可能是A血型、B血型和AB血型,不可能是O血型。所以宣珩是AB血型,三爺是A血型,宣妤是A血型,宣宜是B血型。這是相符的對吧?”
幾人:“……”
“誒總之你們家就不可能會出O型血啊!”
“為什麼?”
“……我給你們畫個圖!”
趙家大哥卻忽地問:“付老夫人是什麼血型?”
錢仲秋:“這、付老夫人還沒體檢過啊……我們也不知道。”
“好,我知道了。”
於是錢仲秋又給他們說了一遍。
趙靈彬聽懂了,卻沒敢吱聲。
“大哥……”
趙宣麒沉默了很久,許久之後嘆了口氣:“你們怎麼想?”
錢仲秋早偷偷溜了。剩下幾人相互看了看,皆嘆氣不語。
趙宣冶還是不敢相信:“宣洲與宣玟都不是父親的孩子?怎麼可能……”
“這可信嗎?”
趙宣珩看著大哥落寞的身影,沒繞什麼彎子,直言道:“我是信仲秋說的。但四哥與玟姐,我們向來是關係不錯的……媽媽說,此事最好保持現狀就好,我的看法是也是這樣。只是這事是我說出來的,也只是想讓大家心裡有個準備,大哥,你怪我也好,是我忍不住,一個人憋著太難受。”
趙宣麒苦笑著擺擺手,卻因強忍著內心一片翻江倒海,沒能說出話。
而這邊趙宅。
秦老夫人踏進了劉老夫人的院子。
院裡的桂花還香著呢。
劉老太太抬頭看著這稀客,卻並不言語。
“劉媚蘭。”她叫她。
“做什麼。”
“我來看看你。”
劉老夫人覺得好笑,也就真的笑了:“你?來看看我死沒死嗎?”
秦紡卻沉默了一會兒。倒叫人稀奇,這咋咋呼呼的人居然也能安靜了。
“你笑什麼?”
“我說過,我生來便愛笑。你這都問了幾次了。”
“呵。有時候也是真羨慕你。”
劉老夫人一臉狐疑。
“瞧什麼,我說真的。”
“你這麼說我便信了?我又不是傻的。”
“你愛信不信。誒,跟你說件好事,你聽不聽?”
“不聽。”
秦紡卻不管她,自顧說道:“我要死了,你開心嗎?”
劉老夫人就笑:“你要是死了,那我肯定開心啊。”她還以為,她是問她要是死了,她會不會開心呢。
秦紡看著她,卻很久都沒說話。最後自嘲的笑了笑:“也是。”
“再跟你說個秘密,聽不聽?”
“你今天話怎麼這麼多?”
“我跟你說,趙宣洲和趙宣玟都不是趙渝的孩子。”
劉老夫人的手一頓。
秦紡看見了,得意道:“怎麼樣,沒想到吧?”
“……你又說胡話誆我,我才不信。”
“嘁。說真的,沒騙你。”
劉老夫人扭過頭不理她了。
秦紡卻要一直纏著她說:“真的,我不騙你。趙渝怎麼可能會跟我生孩子?”
“他倆不過是我與別人的孩子罷了。趙渝,呵。他知道,也不管。”
“甚至趙宣玟,還是他看著我與別人得來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劉老夫人碰掉了手邊的小箕子,忙彎腰去撿。秦紡看見她按了一下胸口。
“覺得噁心?趙渝可不覺得。”
劉老夫人手抖的厲害:“你、你若是就是來噁心我的,那你辦到了,可以走了吧。”
“唉你說,趙渝若是你這種反應,該多好啊?”
“來人!來人!”
“唉好了好了,我走就是了。”
“你為什麼要說這麼多?”
“噁心你啊。”秦紡笑笑,又道:“對了,你知道趙渝為什麼這麼厭惡我嗎?”
劉老夫人搖了搖頭,她不想知道。
“因為付氏的第一胎是因為救我滑的,而我,在那之後登堂入室,活活氣死了她。你說,她要是大氣一點,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滾開!”
秦紡看了她很久,笑了:“行吧。”
“劉媚蘭。”
“你跟她真的很像。”
“滾!”
劉媚蘭也不曾想到,這一句,便是真的永別了。
三日後的夜裡,秦老夫人的死訊忽地傳來。趙家接連兩喪。
有些事,也好像沒有什麼商討的意義了。
……
事發突然,喪訊傳開的時候,付家父子還在回程的路上,收不到訊息。倒是安吉拉收到訊息,推開房間的窗,對面正是趙家大院。她垂眸時正好看到站在街上的人,黑髮黑眸的青年仰頭望來。
安吉拉笑著衝他搖了搖頭,轉身下了樓。
滿街的喧囂裡,他走向她,目光沉靜:“去嗎,我陪你。”
安吉拉搖了搖頭:“等不到了,我們走吧。”
“嗯。”他想了想,復又重複道:“好。”
只是即將確認離開時,安吉拉的面板又彈出了一條訊息。
系統:安吉拉對不起。
安吉拉眉頭一跳。
系統:那條感情線沒關。
——任務結束——
已經回到公館的安吉拉:“……”
而此時,趙家大院裡。
“媽媽。”
趙宣珩為母親披上了外套。
“阿珩。”
劉老夫人嘆了口氣:“池家那小姑娘來了嗎?”
他搖了搖頭。
“唉。你真喜歡那姑娘啊?喜歡她什麼?”
趙宣珩握著她有些涼的手,搓了搓,笑了:“媽媽,我想,也許我喜歡的是在她面前的自己的樣子。在她面前我可以是最好的那個我——我喜歡那種狀態,永遠真誠,滿是活力,好像力氣怎麼也用不完一樣。”
“我之所以喜歡她,是因為她能為我帶來更好的我。這樣的喜歡,是真誠的喜歡嗎?”
“傻孩子,這就是喜歡啊。”
“真好。”
“好在那裡?”
“用‘喜歡’這個詞描述我見到她時的感情,我覺得很恰當,與她很是相配。”
劉老夫人愣了愣,忽地有些鼻酸。也許他的孩子與他並不十分相似,但好像對待感情的方式都被刻在了骨子裡,她很欣喜。
小兒子的喜歡是這樣的真誠。她欣喜的意識道,她教養出的孩子,性情一派溫和而良善。他是她最好的寶物。
“阿珩,媽媽很高興你會這樣想。”她說。
而秦紡那樣的喜歡,是她最不贊同的。
秦紡的喜歡,是喜歡趙渝喜歡另一個人的樣子,但很明顯,那份喜歡不屬於她,於是她的覬覦與所作所為,終於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別人。
“喜歡是一種很美好的感情,而不是傷害人的武器。媽媽希望你喜歡一個人時,給帶給你們雙方歡喜,而不是傷痛。不論怎樣,我們都不能用自己的感情去傷害別人。”
“好。”
“要做一個良性的人,溫和而不過分炙人,有禮而不過分冷漠。”他這樣說。
老夫人看著早已長大成人的兒子,安心的笑了。
只是——趙宣珩走後,劉老夫人看了看突然空下來的院落,忽地嘲道:“多噁心人啊秦紡,再等等都不行嗎?他都噁心透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