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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矯詔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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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園桃李繁花已謝,又添新綠。掩面憔悴,落英繽紛,嚐盡文景盛世華庭,空留殘椏盡落紅。王莽有心葬花,卻見滿庭疏影薄,繡簾垂,碧紗窗隔,遂披衣步出東廂,依廊柱,賞芍藥開苞之酡顏,聞青竹拔節之脆聲。

長子王宇於光祿勳馬宮處謀了個郎官差事,食過晝飧便入宮而去。循舊例,王莽孜孜不輟在長樂宮服侍東朝,三櫛三濯皆親力親為,不消多日,便在長安京城傳為佳話。

太皇太后雖身居龍樓鳳闕桂殿蘭宮,久居自然生厭,便於上巳節著王莽、班詹事及北軍中壘劉歆等數人便裝出遊。

後來皇帝劉欣風聞得知,便引輦長樂宮,敦勸東朝興輿寧靖之題,末了不忘念董賢仁善之名,博個耳熟。劉欣欲加貴於董賢,必求助東朝,因封候事素來由東朝掌控。劉欣便於長信殿拋一誘餌,欲封王莽為尚書令,以換董賢加侯加邑。東朝並非勢力之人,自是不吃嗟來之食,便劈頭蓋臉呵斥道:官爵不是買賣。昔日飛將軍李廣,出雁門戰匈奴縱橫捭闔,至死也未封侯置爵。董賢素無尺寸之功又屢屢加官,宮內宮外皆有微詞,復加侯邑,當置飛將軍李廣於何地?……

時驕陽如炙,果茹青青。王莽只覺渾身煩燥,便折身回房翻看了一通制簡,方知親家公未央宮呂簡已辭官歸養,由王閎遷領前殿中常侍一職。由少府改遷中常侍,看似降職,實則不然。桂宮各司也稍作調整,猛少府也改遷為長樂宮少府。

王莽正欲合簡沉思,見原碧端茶進房,款款趨至案前揖禮呈上,便和悅道:“宮中幾日,鄉野數年,盧兒如今已出落得似出水芙蓉了。小女初妝成,立容坐姿有板有眼,媲比以往尤紅殢翠、不拘形骸,完全判若兩人了!”

原碧正環手立於一旁,見家主言語間似有消遣之意,便垂下藕臂蹭到跟前嗔鬧道:“家主好生無聊,奴家才習得宮廷禮儀便來調笑!這些日子於尚儀處,不是肅姿便是頂盤,好生辛苦呢!家主悉知養生技法,盧兒累得一身病骨,可否與奴家推摩一二?”

王莽見原碧雙手緊扣自已胳臂搖個不停,便曳白一眼,佯怒道:“盧兒年輪見長,性情卻是愈發的浮躁,這便是你學的女則禮儀?”原碧聞聲索性將其胳臂一丟,噘嘴嗔怪道:“不按便不按,還鷹嘴鷂目的,不近一點兒人情!”

忽聞窗外有沓沓之聲迭近,原碧趕忙躲於一旁,見王翁叩門入內稟報:“家主,侍中王邑求見!”王莽聽聞從弟過府,便急忙起身,吩咐王翁:“快請入內。”一面加衫整冠,一面囑咐原碧退下。王翁見原碧自身邊移出,便冷眼低斥道:“沒大沒小,灑掃庭院!”嚇得原碧奪路而逃。

待原碧尋得掃帚折身疾返,便見一衣綢繡金,腰束鞶帶之人由王翁親自引踱而來,旋即廂門緊閉。原碧不由心生好奇,便悄問弄花侍者道:“伊人姊姊,這是何人,家主待他如此金貴?”伊人忙擺手示意先勿多語,直至移步廊下,方低聲回道:“小主受王家恩重,也習禮宮中,府上旮旯自是不知。適才那貴人乃家主從弟,是成都侯王商的次子王邑,領省廬侍中,可是常伴君王的啊!平素家主與他關係甚厚,相談甚密,你我切勿閒言支語。”原碧點頭稱喏,便持帚灑掃而去。

王翁將王邑引進廂房,見禮畢方摘劍脫履坐下。寒暄過後,王莽便喚原碧上茶,王翁見勢不妙,忙出屋奪下原碧手中的掃帚,又狠狠交代一番,便兀自搖頭賣力清掃起來。

原碧將沏好的桔茶置於几案之上,玉指輕轉,沸茶入卮,香氣四溢,蜜汁元湯,吮一口煞是愜意。王邑朗笑著高喝一聲:“好茶!”便搓手把賞,濃眉大眼更趁得精明。“此是遠東上虞烤茶,滋味飽滿,香氣高昂,姑母抽空賞得一罈,從弟喜好可盡皆拿去。”王邑慵懶地笑了一笑,便忿忿不平道:“姑母做事可有失公允,待俺稍憩,便去長信殿內聲討一番。”

王莽又與王邑斟滿茶水,岔話道:“從弟來自宮中抑和府中?”王邑環眼露白反問道:“兄長未見我身著私服?”王莽又輕呡一口桔茶,淺笑道:“愚兄眼拙,五十而知天命,已是颳風眼流淚,小水滴溼鞋了,不似賢弟年青氣壯囉!”

王邑蹙眉問道:“兄長平素閒散慣了,倒是無慾無求了?”王莽笑著反問:“碌碌之輩,有何欲求?”王邑搖頭,忽將銅卮狠狠擲於几案之上,便立身而起,氣急敗壞道:“天家果是如民所請,公車徵召兄長入京,進宮卻著代詔之身,不予實缺;妖人董賢,二十弱冠手無寸功,竟封侯置爵,父兄姊僕橫蒙擢抜,又得天家賞賜無度。奸臣得道,幹臣旁落,昏聵至此,無以復加!”

王莽不由眼神滄桑,眉宇間雜著愁苦。見王邑悻悻落坐,便又搭壺敘上了滿滿一杯,擠目堆愁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上蒼既有如此安置,定然有其生存之理。直木遭伐,甘井先竭。便說那侍中董賢,紅粉仕途高歌猛進,猶如冬植的果蔬,個個光鮮,若走出棚外,瞬間蔫斃。此次待詔歸京,反成了西宮挾制東朝的一把利器。天家尚有勢利之交,何況這大漢天下,早就病入膏肓了罷。”

“兄長素以賢德著稱,當力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從弟不才,定竭盡所能,不枉兄長一世賢名!”王邑說罷立身便走,便被王莽厲聲喝止,無奈又招王邑坐下,細細勸慰道:“欲速則不達,賢弟切不可魯莽行事,務必薰風解慍,靜觀其變,一俟時日,我自有攄忠報國之機。”

王邑抓耳撓腮一番,末了濃眉一挑道:“我且去東宮乞姑母陳情,姑母一向溫良恭儉,對打壓我王家早腹誹不平。”王莽見王邑言語輕狂,不由憂心忡忡道:“從弟如此招惹是非,是懼你兄長活得太長麼?不經寒徹骨,怎得梅花香?如此草率,委屈不得,定會遭陛下揆度猜忌,兩宮不和,也非我王家福澤哇!”

王邑見從兄王莽恚礙生怨,便陪著小心囁嚅道:“兄長如是說,東朝我不提便是,抽空去討一罐上虞烤茶,既生津止渴,又祛溼排毒,淡泊名利,只聞草香。”話音甫落,便見王莽一聲不吭,不知從何處提來一雙耳青釉的瓷瓿來,眼都不抬一下,便甕聲道:“烤茶在此,莫去叨擾東朝便是。”話已至此,王邑也只得尬笑應喏,起身攜瓿拜別而去。

皓月當空,流螢如星,有朦朦月色溢進窗來,映得寢間那半張磨盤大臉若殭屍般慘白,又恰似砧板的魚肉,任人屠戮;又半張則隱於灰暗之中,深邃幽幽,尚有眼眸撲閃著冷白的光澤。

王邑輾轉難以入眠,見餘暉中有浮塵恣意遊移,無拘無束,又聞窗外陰風陣陣,枝搖葉晃,忽又一葉障目,尤感被棄於寒窖之中……這王家勢力日益頹廢,從兄王莽卻聲名鵲起,誠如月宮下飄搖的天梯,於漢庭之中揮椽巨立,一榮皆耀,一損俱滅。

王邑便借休沐日身著私服,策馬直奔長樂宮而去。於長信殿前聽傳進得後寢水榭間,見老祖宗正端坐廊靠之上聊著閒磕,便上前一步揖禮拜上。揖罷尚未沾上石凳,便傾前神密兮兮道:“侄兒得一上虞烤茶,不忍品嚐,今日特上殿獻於祖宗。”說罷於寬袖中揪出一罈放置案上。

太皇太后與班詹事見狀都相抿一笑,班姬也不說透,笑問王邑道:“賢弟獻茶,考心可鑑。長樂宮之大,無奇不有,如此殷勤必有所請,你開口便是。”王邑撲眨著兩隻大眼,懵懂道:“我好不容易從友人處爭得一罈,不敢自賞,特來進獻給祖宗。怎覺得……熱臉貼了……涼臀哇!”班姬見王邑避重就輕,仍不點透,又笑著勉勵道:“賢弟乃性情中人,這般說辭,可不似你豁達之性哦!”

王邑見班姬火眼金精,便不再提烤茶之事,索性直入正題,道:“兄長巨君奉召入京已逾仨月,天家卻不青不紅,召之不予,有肆意羞辱之嫌,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班詹事見王邑口出大不敬之辭,忙出面申飭道:“賢弟慎言,朝廷之事,豈容我等魚蝦置啄?此為省中,切莫再出狂悖之語!”

王邑見班詹事善意提點,便搓手柔聲道:“皇嫂勿怪,王邑心中早有此結,常常鬱悶,今日方是不吐不快。姑母佐承四帝德譽天下,懿詔一通,言出法隨!加賜特進、封候置爵,乃我東朝當軸之權,哪個敢管?今日小侄謹乞姑母,看我兄長幹臣旁落,大志未酬,便賜巨君特進給事中閒職,雖不揆理朝政,然我朝素來以孝治天下,樹萬民賢德之表率,也不致禮崩樂壞,萬民俱喪呀!”

太皇太后聽罷諦視王邑道:“特進給事中位媲丞相,乃重臣乞骸骨之後加官。巨君大義胸有鴻鵠,豈是追求名利之人?你要烤茶,這便賞你,莫再多嘴,老嫗乏累,出宮去吧!”東朝言罷支尚儀取來烤茶,王邑見無計可施,也只得手捧兩壇烤茶,懨懨地退出水榭而去。

王邑出來並不打緊,經前殿西北少府處,忽然眼前熠熠一閃,便提腿進了尚書所。值官曹尚書郎見王邑進所忙揖禮寒暄,王邑也潦草回禮便入了正題,道:“有太皇太后詣尚書所草擬懿詔一統,事出緊急,亟有勞潤筆!”

曹尚書郎聞聽事出急切,忙不迭應酬道:“份內之事,侍中切勿過謙,暫坐稍憩。”說罷忙整備案几,提筆磨硯。依口詔草擬一出,便交尚書令史繕又謄寫了一統,加上印訖。王邑得草詔折身欲走,便聽得身後曹尚書郎敦敦提醒道:“侍中莫慌,尚需僕射核准呢……”話音未落,人早走遠。

一湖浮翠,也遮不住古箏靡靡之音。湖中佇一絳雪軒,敷於瘦骨嶙峋的石山上,桑石磴道拾階上,自有馨風拂面來。上得石山,方見有五株海棠繞軒綻放,忽淋一陣花瓣雨,海棠宛若紅色雪花般紛紛飄落下來,洋洋灑灑,一地紅毯。

絳雪軒中,玉鴿輕繞,有軒中美人手撫鸞箏,邊撥邊唱。初見伊人眸若清泉,盈盈閃亮;腰似細柳,裹一襲水粉彈墨妝緞交領裙;足登碧色團繡白梅的鳳頭履;瑩瑩纖指,套燒藍翡翠金蕊護甲。扣唇輕啟,歌隨箏飄,若潺潺流水,又若走馬搖鈴,或若孤雁飛過時的聲聲啼鳴,哀婉斷腸--

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王邑初聞歌曲若泣若訴,便駐足聆聽,如痴如醉。自前朝趙氏姊妹入宮不久,便誣陷許皇后行巫蠱之術,皇后許娥被廢居於昭臺宮。又回頭誣陷班婕妤與皇后同罪,然班姬卻告知成帝道:妾聞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修正尚未得福,為邪欲以何望?若使鬼神有知,豈有聽信讒思之理;倘若鬼神無知,則讒溫又有何益?妾非擔不敢為,也不屑為。班婕妤肺腑之言打動了成帝,成帝聽後羞愧之極,特向班姬淚目致歉,又加恩厚賜班姬二十金餅以正視聽。

竟寧元年五月,成帝不幸崩於趙合德宮中。大司馬王莽率司隸及廷尉前去問罪,趙合德見大勢已去,便懸樑自縊身亡。後由太子劉欣登基,王莽欲追趙飛燕入廷尉議罪,卻因趙氏受傅太后重賄,有扶立新君之功,新帝劉欣便一手叫停趙氏燕啄皇孫的罪愆。後又聽信趙太后讒言,貶去了班姫太后尊位。班婕妤為防趙飛燕肆意陷害,便投身於長樂宮東朝羽下,彈忠貞不渝之相思,書黃鐘大呂之怨辭。

班詹事一曲終了,始見磴道之上立有一人,見是王邑,便起身揖禮道:“外弟不於金殿朝王伴駕,今日所何爭得清閒?”王邑忙上得臺來回禮道:“休沐一日,便來長信殿謁拜太后。聽歌曲曼妙循聲趕來,方見有才女撫箏。小弟幸甚,不虛此行。”

班姬一聽便噗嗤笑了,追問道:“片子嘴,聽你花言巧語,前幾日烤茶可是得了雙份兒,可曾奉還於人家王莽?”王邑見班姬一眼識破,使無中生有道:“恕小弟多嘴,皇嫂三句不離從兄,若是兄長此番前來,皇嫂也忍心將其居此炙鳳烹龍麼?”

班詹事見王邑說中心事,不免又是兩腮飛紅。昔日有趙氏姊妹屢屢運謀加害,皆由王莽左右庇護,三天兩頭操碎了心。巨君那凜凜正氣冽冽傲骨,早已被班姬鏤骨於心壁,埋得愈深,也愈加動心,真憂心某一日若野馬洪獸般刀尖舔愛,衝了樊籠。

班詹事見王邑正閉目啞笑,揮汗如雨,便別過臉去,頗顯拘謹地吩咐宮婢:“外邊烈日杲杲,引侍中殿中敘話。”一回到長秋殿,見風輪輕轉,暑意漸消。王邑便拂袖遣退左右,於袖中拎出一簡牘來,雙手恭謹呈於班姬,且深施一禮道:“愚弟斗膽,誠乞班娘娘加璽封印!”

班詹事覽罷擬詔笑靨盡失,亟匆匆捲起,顫慄著將擬詔塞還王邑,遂啞聲詰責道:“矯詔乃欺君罔上之大罪,小則赴死,大可誅三族矣!王邑,你何來如此滔天之膽,竟敢禍稔蕭牆?你我事小,池殃無辜,你於心何忍呢?”

王邑見班詹事驚懼至此,不覺失聲啞笑,遂將簡牘輕擲於案几之上,回頭又斜睨了班姫一眼,又放聲狂笑起來。班詹事忙雙手護耳,急眼慍容道:“王邑呀王邑,王閎與你同庚同輪,卻砥節守公,嚴謹忠直,不似你輕狂浮躁。加璽封印需母后首肯,你切回去焚燬了事,嫂嫂眼拙,從無得見!”

王邑見班詹事氣憤填膺,方知因自已狂浪過度,著實把皇嫂嚇得不輕,念此忙上前深揖一禮,又甕聲致歉道:“侍中王邑殿前失儀,誠乞娘娘折節恕罪!”見班姬不理,便“噗通”跪地,又欲行稽拜大禮,班姬見狀趕忙攙起,且淚水漣漣、敦敦教誨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跪天地君雙親。此間回府,竊與巨君斟酌一二,他若允准,嫂嫂豈有不幫之理?”

王邑見班詹事著實為難,無奈之下,也只得說出實情:“不瞞皇嫂,愚弟也曾去過靜園,也曾與從兄推心置腹,然兄長一生為賢名所累,不與人爭。你我悉知姑母為人,賢德敦厚,決非肆奸植黨、前恭後倨之人。因而愚弟思慮再三,不得已出此下策,先斬後奏,木既成舟,姑母也就順水人情。”

班姬聽罷沉思良久,也曾雙足頓地,兀自釋然。便喚出隨侍掌印私府,請出了太皇太后金螭虎紐印璽寶匣。印訖其上,有宮婢便將簡牘以緘繩捆紮繫牢,方在繩結處置黏泥塊,其上再敷蓋和闐玉璽印。

待封泥稍幹,班詹事便親將封印簡牘交於王邑,且敦敦叮囑道:“竹簡封印乃成懿詔,小可置爵,大可動天下。我一孀婦了無牽掛,從弟膽比天高,卻少了些許謀劃。身負省廬侍中卻苟於言笑,須知伴君如伴虎,不可不防哇!”

王邑雙手捧過封印簡牘,遂朝班詹事“撲通”跪下,一拜再拜後,方聲淚俱下道:“愚弟不才,為家族重拾謝蘭燕桂,今犯險求生,雖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可惜著娘娘橫染池魚之慮,若有來日,我王家定與班娘娘牽馬墜蹬,結草銜環,以報感遇忘身之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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