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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禍亂宮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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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晏退,天家便由董賢攙扶出得殿來。見霞光萬道,道道如叢棘般刺得人睜不開眼。至輿駕旁,自有黃門陪侍上得便輦,董賢見聖體羸弱也上得輕輦隨身侍奉,氣得那隨駕的王閎暴跳如雷,髮指眥裂。

便輦自前殿緩緩而動,丞相王嘉、大司馬丁明及司隸鮑宣等諸大臣,見董賢與陛下御輦同乘,不啻掩口大罵。至宣室殿前落下鑾駕,董賢扶皇帝下得輦來,不禁愁眉垂淚道:“大家日日操持國政,瘁累如斯,皆是三公惰政所為。日後便放權於下,制三公商榷呈報即可,大家可悉心頤養龍體,方解萬民揪心之虞呀!”

劉欣被攙扶至後寢堂間,落坐後遂哀嘆連連道:“自永信太后駕崩始,朕的雙足便愈發不聽使喚,股肌也見萎縮之兆,恐不久於人世矣!”董賢聽罷忙伏跪於地,哽咽垂淚道:“奴家自小伴君而生,百年自當伴君而死。大家如是說,奴家定當絕食以待,斷不獨活!”訴罷已泣不成聲。

太官令見湯官、導官將美味佳餚俱已上齊,便上前將董賢攙起入席。宴飲間劉欣見董賢兩眸黯然無神,鬱郁寡味,便囑咐導官將幾味美饌佳餚移到董賢案前。導官便上前一一薦道:“此謂韭菹,是初苞韭花醃製而成,酸津開胃;此為脾析,是壯牛的百葉,生津化石;此間蚳醢最為珍貴,是由蟻卵生醬,保肝明目,善益於氣力……”

董賢感念天家寵溺之恩,拂情不得,便稍稍抿口,又躬身揖拜道:“大家待臣聖寵日隆,若孟母三遷。奴家愚鈍,誠乞天家借福地一隅掘地為穴,陽可相濡以沫,陰則不離不棄。伏惟陛下酌情恩准!”

“嗯嗯,朕準了。”皇帝劉欣揚袖應允,且將一勺麇臡親自喂入董賢口中,見董賢欣然啖下,臉上便露出了少有的笑意。劉欣兀自食了兩口,又憂鬱道:“天子饋食必有八珍之味,甘肥飲美,殫天下之味。然天不假年,朕有期而卿無期哇!百年登遐,宗親無靠,後嗣難承,惟我聖卿鞍前馬後,侍藥先嚐。聖卿自小伴朕左右,心性仁善,可慈難掌兵,乃是朕的心病哇!”

中常侍王閎跽坐皇帝右翼,見董賢如此驕寵不羈,早已按捺不住性情,遂立身執劍錚錚,橫眉怒目直視董賢。董賢輕蔑地睨笑一眼,卻並不理會,又對天家盈盈淚目道:“奴家乃一駑馬戀棧、昏昏噩噩之人,何德何能帳前統兵?若天不假年,自當隨大家乘鶴西去。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吟罷,淚如雨下。

劉欣聽罷也長嘆了一番,遂上得前去,捻龍袍拭去董賢面上之淚,方潤聲細雨道:“聖卿賢善,有儒君之風,欲顯其貴,必先劈荊斬棘,剗惡鋤奸。賢者自當傳爵襲紫,步周公之履進大位,方能集大德大功大治於一身,而揚名立萬。”

王閎又聞聽堯禪舜禹之辭,忙伏拜泣訴道:“昔日孝文皇帝幸鄧通,也不過中大夫;武皇帝幸韓媽,只常賜而已,都不在大位。然而董賢無功於朝廷,復無名跡高行以矯世,父子兄弟無功封爵,其妹昭儀位媲中宮,萬民震動!昔日褒姒亂周國,恐陛下有過失之譏,董賢有小人不知進退之禍,非所以垂法後世呀!”

天家也素知王閎性子,乃是外戚中少有的不諂不媚的諍臣,不忍責怪,便喚他平身,且有心開解道:“中常侍性情剛烈,一向中直賢達,乃王氏外戚中的異類。二位卿家乃朕之左右手,皆為朕飛熊入夢的賢臣。二人當同愁敵愾、啐啄同機,切莫相互摧折,引為外人笑道!”王閎應喏退後,雙目微閉,以輕蔑之姿斜睨董賢,董賢也毫不示弱,恭身跽坐誠惶誠恐,卻擠出一半詭譎臉色還與王閎。

到次日用過朝食,劉欣便由董賢攙扶回了宣室。黃門令見皇帝打坐在龍榻之上,便躬身上前,小心將奏疏一個個碼在龍案之上,方恭身揖禮道:“奴家啟奏我皇陛下:上有長樂宮懿詔一統,邊關兵簡兩道及御史臺轉呈上疏六道,靜候陛下過目親核呢!”

劉欣聽後大吃一驚,長樂宮鮮有懿詔過來,今日下詔,不知作何?劉欣遂依具名拆開封印,將懿旨攤開細細覽看。一旁董賢也不閒著,趕忙趨頭上前窺視,被一側王閎長劍一錚,便趕忙退至金墀角上。

俟劉欣逐字逐句地閱罷旨意,不由得眉目鎖愁,騰蛇紋驟起,額上也漸漸沁出一顆顆晶晶汗珠來。

董賢在一旁看得真切,見天家面露怨懟之色,定然詔中有申飭之辭,雖然燥急,也只能芝焚蕙嘆地哎上一把。劉欣將懿旨重重丟在龍案之上,遂背過手去,枵腹蹀踱道:“這一來二去,東朝終是先發制人了。”見諸位疑感,又嗟嘆道:“大母著王莽遷特進給事中,雖百草權輿,然後患無窮!王莽固有經天緯地之才能,賦閒上位,定會危及卿等前程。前追皇太后燕啄皇孫之罪愆,孰是孰非,定有挾私,轍亂旗靡哇!”

王閎聽罷不由疑慮重重。只因姑母素無心計,恬淡寡欲,不屑此等攘權奪利的宮闈爭鬥,便上前將懿旨察看一番,果見封泥之上少一僕射印訖,便投杼致惑道:“東朝素常與世靡爭,據臣細觀,此懿詔竟無僕射校訖,著實罕見。臣閎雖任長樂執事不及百日,此懿詔行略如此匆匆,斷無太皇太后嚴謹細膩之風範。愚臣王閎斗膽斷言,此中必有冒官矯詔之禍事,萬乞陛下垂詢不法!”天家及董賢聞聽此言,忙近前觀看,果真如王閎所言,此屬矯詔無疑。

御侍女官領宮婢殿前饗茶,劉欣不慌不忙接過宮婢呈上的蒙山霧茶,輕呷一口,忽然朗聲笑道:“揚子江心水,蒙頂山上茶。果不其然,好茶!”劉欣見二人莫其名狀,也不再理會,只顧自笑意盈盈。

王閎手持玉盞,聞香品茗道:“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罷了!聞於魯周公,齊有晏嬰,今有揚雄!揚雄乃當世奇才,修書天祿閣,又師從嚴尊,師兄王長孫乃當世相卦大師,名震朝野,難覓其蹤。揚雄素與王莽、劉秀交好,著有《子虛賦》,《上林賦》文義至深,論不詭於先古聖人;劉秀行伍北軍卻猶長算術,昔日《周髀算紀》一徑而週三,然劉秀竟使車輪轂率精確至三右一五四七一,堪稱是奇人;然從兄巨君更甚,竟自制青銅卡尺,上浮游標,測量精準異常。又於侯國自造折翼飛人,竟可上天攻擊敵酋哪!”

“王莽其人,適太學博士,心無旁鶩,定能名垂千古,然又以懿詔推之朝堂,著實引為憾事!”皇帝劉欣嗟嘆之餘,便回首問王閎道:“以卿之慮,矯詔者當是何人哪?”王閎思忖再三,方慎言道:“依臣之見,此事斷非王莽所為。從兄以賢德之名揚天下,拙劣之舉不屑為之。矯詔者當為東朝近臣,又與王莽交好,嫌者眾多,愚臣斷不敢妄言。”

“可謂上天憫人。”劉欣脅肩諂笑道:“此聞一出,聖卿加侯一事總算有了眉目!”王閎聞聽驚心怵目,忙跪倒勸阻,尚未出唇,便被劉欣當頭呵止,見王閎氣得垂淚擊掌,又於心不忍,便柔聲勸慰道:“卿與聖卿皆朕的肱骨,手心手背罷了!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共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愛卿輔助聖卿,何愁無授鉞穿紫之日呢?”王閎聽聞悲憤難平,掩袖而泣。

且說王邑將偽詔交黃門送到金殿龍案,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如此惶惶過了兩日,見並未朝宣,心中不由犯怵,思謀是何處出了紕漏。如此煎熬到了朝請日,終是忍禁不住,便揚鞭驅馬去了長樂宮。

今日長樂宮後寢長信殿紅飛翠舞,笙歌鼎沸,是五日一臨的朝請日。依大漢禮法,春日謁見為朝,秋日為請。朔望朝請,本帝后近親月逢初一、十五前往長信,以謁拜東朝為定製。然皇帝劉欣為表孝道,改為五日一臨,正如傅皇后所說:“皇帝其刻心秉德,蒙皇祖母加恩承祚,其孝東宮,毋闕朔望。”

王邑到時,皇太后趙飛燕已肅拜成禮,正貼身偎在姑母身邊。又見皇帝攜皇后正欲行稽拜大禮,便趕忙躲於王莽身後,低眉垂目,憋氣不吭。俟班詹事及董昭儀等一一行過謁拜之禮,王邑便隨王莽、王舜及王閎之後,稽首跟唱道:“家侄王邑,恭祝太皇太后壽元無量,長樂未央!”長御女官遂上前,執扇輕拂道:“太皇太后詔曰:可!”王邑便隨同王莽等立身回班。

劉欣攜皇后伴坐在東朝東側,見太皇太后神采矍鑠,便不免心中竊喜,話鋒陡轉,遂金口大開道:“昨夜孫兒做一惡夢,夢中與大母齟齬鬥氣,孫兒正氣頭正盛,便一怒之下跳下漸臺,幾經掙扎,方溺斃於粼粼滄池中。”東朝一聽便笑逐顏開,見劉欣迷惑,便探前細心闡釋道:“陰極則吉,陽極則兇,夢境往往是反的呀!”皇太后趙飛燕見狀,便喜笑盈盈上前接茬道:“祖孫齟齬鬥氣,也定是吉兆,周旋不逆,上下和睦,求無不具,各出其極呀!”

皇后傅黛君見眾人暢歡談笑,倍感鸞孤鳳只,懵懂間便斜插一言道:“陛下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罷。”說罷掩嘴貧笑。董昭儀一聽話題走偏,便詭媚輕笑道:“陛下夢中與大母鬥氣,道是為何?”

劉欣聞聽董昭儀蓄意點撥,心中暗喜,便胸有成竹道:“此前永信太后先託夢與我,言講董賢年少恭謹,事主忠心,當以大賢居位,益加封兩千戶,賜孔鄉侯、汝昌侯及陽新侯三國,言之鑿鑿。朕便與老祖宗討請懿詔,然而大母不發,便口舌相向,朕一氣之下便投了滄池。”說罷竟眼圈赤紅,潸然淚下。皇太后趙飛燕見陛下觸景傷情,一邊掏出錦帕與他拭淚,一邊嘖嘖稱歎道:“真性情中人!夢囈故事猶同兒戲,何必當真呢?”

太皇太后也悉知劉欣以夢索爵,心中忿悶,舉目又見王莽、王舜、王閎等獰髯張目,抑鬱不平,便隱忍勸道:“董賢十九歲便封國高安,時朝野震動。無功封爵已違祖制,又欲加封三邑,實為禍國之源!和兒有此執念,老嫗斷不獨專,若是生疑,可詰問高皇帝。”說罷,便將鳩鳥玉杖咚咚頓地三聲,以示憤懣。

劉欣早料到東朝難以應承,便命未央宮少府董恭差獄丞進殿,又命殿內注及黃門、宮婢統統迴避,末了立身而起,自袖中抽出簡牘一統,躬身呈報於東朝跟前,太皇太后接過簡牘,又聽劉欣問詢道:“大母深居長樂宮中,前日可曾派發懿詔?”“未曾有過。”太皇太后接過簡牘細細觀看,瀏罷不由大吃一驚,此詔竟是以自身名義派發西宮,內文乃召王莽遷特進給事中一事,不由一番肉跳心驚。

劉欣見東朝面露驚愕之色,忙又趨前追問道:“大母前日未發懿詔?”東朝不曾多想,便回應道:“無有。”“如此,便是矯詔了!”劉欣頓覺精神抖擻,目光賊亮,遂折身回頭,著少府董恭將未央宮黃門令緝來問話。黃門令何曾見過如此陣仗,剛被獄吏帶進殿來,便“噗通”一聲伏跪在地,不知是哪個關節出了問題,牙關上下喀嘣嘣一陣亂響。

劉欣上前厲聲喝問道:“這東朝懿詔系何人所遞?”黃門令一聽癱伏於地,顫聲結巴道:“此乃東宮……中黃門……袁騫……遞進。”“宣袁騫!”劉欣說罷踞坐原位,假意安慰太皇太后道:“大母勿驚,肖小伎倆,稍頃便會水落石出!”

太皇太后憂心之事終是來了。昔日曾聽王邑念叼其事,孰料王邑竟肆意矯詔,膽大潑天。太皇太后遂環顧四周,見王邑竟退縮到王閎身後,便強壓怒火,言語中仍透露出平和之氣,道:“邑兒,近階前來!”王邑聽罷心驚肉跳,冷汗直流,窺視左右,見殿堂之上一個個咄咄逼人,猶似萬箭穿身,不禁兩腿發麻,站不起身來。見姑母又催,只得戰戰兢兢爬到玉階之下,埋頭伏跪,一言不發。

此時袁騫被帶到殿堂,見殿內氣氛一派肅殺之氣,不由得心慌意亂,正懵懵間,猛見皇帝就在跟前,忙踉蹌跪倒。少府董恭俯身試問袁騫道:“前日,是何人將懿詔傳你手中?從實回話!”袁騫忙跪伏在地,怯怯答道:“乃侍中王邑。奴家接懿詔便送至西宮,中途也並無任何差池,萬乞君公明鑑!”少府董恭折身望了一眼階下的王邑,便吩咐身旁的獄史道:“押此二人詔獄細審!”四獄史忙稱喏上前,將黃門令及中黃門吊膀押出了長信殿門。

“王邑!”只見天家冷眼一喝,王邑渾身戰慄不止,趕忙又面南伏跪於地。班詹事見狀反鎮定自若,隨之伏跪在東朝足前,且凜然道:“王邑有過,臣妾自當同受!我等不孝,伏惟母后引咎治罪!”

太皇太后見班姬也於案有染,不禁長嘆一聲潸然淚下,道:“王邑做事一向魯莽,逢此大劫也不足為奇。然你入宮以來一向恭謹,怎會做出如此逆事?”班姬見東朝平添憂慮,早已是淚流滿面,一再哭拜於地道:“一錯既成,斷無悔恨,世間難得少一怨婦,又平添一個青蔥少年。只可惜,媳婦不能再繞膝母后足下,萬望母后善自保重,美意延年。”

劉欣輕瞥一眼金墀之上,稍顯厭惡,便折身晲了董恭一眼,啞聲問道:“斯人矯詔,當為何罪?”少府董恭先垂眉揖禮,後大聲宣道:“啟稟陛下,矯詔乃是欺君重罪,大逆不道,輕者法至死,重者誅三族!”

“大膽董恭,太皇太后在此,竟敢輕言重誅三族,信口無狀!”傅皇后聽聞少府董恭出言不遜,便於金墀之上拔地而起,怒訴董恭道:“爾一裙帶小臣,也敢口出狂悖之語,來人,拉出宮門杖斃!”

少府董恭忙掩口驚駭跪倒,面如土灰,疾膝行到玉階近前匍匐哭道:“糞土臣恭出言無狀,冒犯太皇太后潛鳳諱藉,萬乞太皇太后手下留情,從輕懲艾愚臣的罪愆!”董昭儀正於一旁悅目娛心,突見父翁蒙受皇后責難,便趕忙膝行到太皇太后足前,揮淚啜泣道:“大母息怒,念妾翁年事已高,食古不化,誠乞大母從輕責罰!”

太皇太后見殿堂之上跪倒一片,便著長御上前將昭儀扶起,朗聲輕笑道:“昭儀、少府且息腰平身!老嫗執掌後宮泛四十餘年,一生親侍過四代君王,以德報怨,折節恭儉,從未苛責過一人。今王邑矯詔事大可廷尉議罪,小可匿於無形,老嫗素非護短之人,也勿須法外開恩。掖庭令聽旨:王邑、班姬恣意矯詔,為所欲為,亟詣東宮暴室問罪!”掖庭令趕忙躬身稱喏,差幾獄吏將二人押出了殿門。

天家與趙太后二人皆面面相覷,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恣美徜徉。東朝不屑見那忘形之相,便折身吐下一串字來,“朕心乏瘁,爾等散吧!”說罷拄杖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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