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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嶺山奇峰羅列,山巔處雲霧常年不散。
足以蔽日的大樹下,新的枯葉覆蓋著歲月的痕跡,踏上去有些鬆軟。
一群人影用粗布裹住口鼻,佇立在山澗一側,他們的每一口呼吸都充滿不甘與悲憤。
糜用手背擦掉額頭的泥土與血跡,將腰刀輕輕插回刀鞘。他扯下口鼻處的布條,深深吸了一口潮溼的山風,面色沉靜。
“咳咳……”
他是古摩族大祭司,他將面對即將來臨的命運。
糜微微張開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喊殺聲逐漸逼近,玄雍軍的腳步聲在山間迴盪,他們終於攻上了山。
一名粗獷漢子將刀在手上纏緊,這把刀便是他的決心。他彎腰緩緩向糜行了一禮,帶領剩餘的族人迎了上去。
少年甄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摘下背上長弓,拔腿要追。
“你隨我來!”
糜說話了,他的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甄猛地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倔強。
啪啦啪啦……林中鳥被驚起,四散飛向天際。天空下再次成為戰場,傳出陣陣廝殺的怒吼。甄對此並不陌生,這種沉重的迴響已經在他的記憶中持續了很久。
周圍很快變得一片死寂。
甄喜愛大嶺山的寧靜,但他知道此刻的寧靜背後,是無數生命的消逝。
糜緊繃著臉,步伐堅定,向著密林深處疾步而行。
甄緊隨其後,一路荊棘他都敏捷地避過,顯得遊刃有餘。
不知過了多久,二人步入一處隱秘的開闊地,這是一座古老的祭壇。
祭壇依山而建,與自然融為一體。四周被參天古樹環抱,繁茂的枝葉守護著神聖之地。
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尊近二十米高的執蛇石像。
石像用火山岩雕刻而成,一條蛇繞於石像手臂,每一片蛇鱗都栩栩如生。
它面龐猙獰,眼窩深陷,深邃而冷漠。似乎自天地初開便佇立於此,靜靜見證著歲月變遷與生命輪迴。
石像腳下是一個巨大供臺,香爐中的灰已冷卻許久。
甄呆住了。
廣場四周的古樹上,影影綽綽、高低錯落掛著的竟全是屍體。
這些屍體被粗陋的藤蔓吊掛,長髮被風吹起。她們保留了悽美的莊嚴,面容尚存決絕的神情。只是嘴角乾涸的淚痕,在訴說著悲傷與遺憾。
樹枝因沉重的負擔而低垂,藤蔓如蛇般纏繞著每一具身體。她們被束縛在這片受詛咒的大地,隨風搖曳,哭訴著這片土地的血雨腥風。
甄感到一陣窒息。
這一幕,成了大嶺山不朽的悲歌,也成了他心中無法抹去的痛。
玄雍大軍圍困大嶺山已經一月有餘。
在這片古老的山嶺中,古摩族雖佔據地利,可終究力量懸殊。在遭遇拼死抵抗後,玄雍軍一怒之下施放了毒煙。
為了將最後的食物留給族中的勇士,古摩族女人悉數選擇自盡。她們含淚,親手結束了自己孩子的生命,再用藤蔓將自己吊死在祭壇周圍。
這一抉擇,詭異而悲壯。
古摩族的淚與血,一個個鮮活生命,就此湮滅。
“你上前來!”
甄恍若從夢中驚醒,回過神,糜已經跪坐在供臺前,目光凝重。
他不知是如何走到糜的身邊。
“我古摩族,曾是大大的國,疆土遼闊。開國之君以三位聖者為祭品,換來了百年盛世和安寧。”
糜的聲音低沉,像是在訴說著一件尋常的陳年舊事。
“是安逸讓我們忘記……忘記了這裡才是我們的祭祀之根……”
甄抬起頭,茫然地看向那尊石像。石像的眼睛微睜,冷漠地注視著世間生靈,彷彿在對他們的命運進行審判。
“今天,我……古摩大祭司——糜,願為山靈之祭,以息山靈之怒,復振舊日榮光。”
說罷,糜從腰間摘下一張古樸的青銅面具,雙手奉上。
青銅面具被歲月打磨得斑駁陸離,上面刻滿了神秘的符號。山紋蛇蟠、風譎雲詭,這是古摩人對自然力量的敬畏與崇拜,他們相信其中蘊含的詭秘力量。
甄大駭,一下子手足無措,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六合祀志》中記載:
久昔嶺山,蟄居古摩,山靈為師,司祭居首。崇山川,欲究天人之際;獻己身,以酬神靈之饋。日月與林同息,諸生與靈共舞,奉石蛇以薦鬼神。石人蟠蛇,雲氣繚繞,求山靈庇佑,祈福祉,祈年豐。
山中起霧了,霧氣在蒼翠的山巒間繚繞,一切隱入縹緲。
糜緊緊盯著甄的眼睛,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從今天起,收起你的悲憫!”
甄雙手微微顫抖,他接過了青銅面具。這一刻,他的命運將被重新書寫。
“請司祭大夫上壇!”
甄將面具掛在腰間,強迫自己挺直了腰桿。他不敢直視糜的眼睛,他的心跳的劇烈。
“請司祭大夫走靈步!”
甄動了,他的步伐時而如輕風般靈動,時而如山嶽般沉重。變幻莫測的路線像極了大嶺山的山勢,霧氣中似乎傳來了大山的低語。
天邊響起隆隆的鼓聲,飛鳥紛紛歸隱,天空彷彿在為即將發生的事屏息。
“請司祭大夫執靈草!”
甄恭恭敬敬地執了三支靈蓍草在手,雙手舉至眉齊,此刻他已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
“請司祭大夫執禱詞!”
甄從未想過,這一刻會毫無預兆地降臨,他無法掙脫,或許這就是他的宿命。
他高高昂起頭,眼神變得深邃而空洞,彷彿可以洞悉天地:
“伏惟山靈,護天地精魂,庇山川靈秀。然凡塵子民,疏於敬,忽於禮,致神靈護庇不再,山川失色,草木淒涼。緣自負致盲,無知而生悲……今歹人橫行,汙此清淨之所,侵我靈棲之地。特以血祭,滌淨塵世之穢,冀求贖罪之機,祈願山靈垂憐,以吾之誠消融罪孽之重。仰望得聞天籟,指引迷途,祈願終此煉獄之苦,重返人間……”
天空下起了小雨,古摩族歷來崇尚水,視水為山靈對大地的恩賜。
甄一動不動,冰冷的雨水沒能沖刷掉他胸中的壓抑。
糜笑了。
“請司祭大夫祭牲。”
甄一動不動,他睜大眼睛,任憑雨水從眼角滑落。
“請司祭大夫祭牲!”
糜加重了語氣,他抽出腰刀,虔誠而肅穆地舉過頭頂,刀身在雨中閃著冷冽的光。
甄萬念俱灰,緩緩戴上青銅面具。他的氣勢陡然變冷,身邊的雨滴好像變成一顆顆晶體。
一道寒光,刀刺進了糜的胸口。
一截枯枝沒能經受住雨水,應聲而斷。
一個聲音出現在甄的腦中,不,是千千萬萬個聲音,它們在甄的腦海裡肆虐地橫衝直撞,像是要衝破他的天靈。
甄彷彿瞬間洞悉了一切,從宇宙洪荒到世間輪迴的一切,但也僅僅是瞬間。
因為聲音消失了。
一同被帶走的,還有甄的記憶。
枯枝無力地落在甄的腳邊,彷彿在訴說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和新紀元的開啟。
糜眼中的光在雨中飄搖,漸漸消散。
他一手抓住甄的手腕,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刀柄。他的聲音很遙遠,卻又清晰入耳:
“活下去……別讓時間冷了族人的血……”
甄的身體緊繃成弓形,雨水流下他的背脊。他在雨中不斷顫抖,感受著糜的手漸漸失去溫度,整個世界都從他的手中溜走。
終於撐不住了,甄蜷縮著跪倒在地。
“阿爹!!!”
隆隆的雷聲淹沒了他的嘶吼,可大嶺山卻為之震撼。這樣,山靈會原諒我們嗎?
雨越下越大。
天地間的一切悲慟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甄忘記了自己,但他永遠不會忘記眼前這個男人,不會忘記樹上族人的身影,更不會忘記一個個逝去的生命。不會忘記他們眼中的不甘與憤恨,還有那道消散的光。
甄失去了所有,青銅面具下,他的一雙眸子變得血紅。
“活下去……別讓時間冷了族人的血……”
是啊,活著才能復仇,而復仇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