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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知心恨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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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後,小年緊隨而至。

大街小巷裡,沉積兩月之久的白雪,不待春風撫慰,便被城市的軟紅香土與鼎沸人聲蒸融。

春天來了,新年近了。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燈火通明。鱗次櫛比,波詭雲譎的高樓下,駢肩累跡,袂雲汗雨。

在這去舊迎新的氣象裡,一切都是那麼的祥和,那麼的溫暖。

老媽放了年假,回到家卻來不及休息,便已忙碌著著手操辦過年的各項事宜。

賈蒼梧回到家,如往常一樣,開著他那輛拉風的大眾車,東奔西走,遊手好閒。

我好像被他們遺忘了,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但這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好。我和林嶽相約的日期已經很近了,我必須抓緊讀詩讀詞,努力記憶。而現在這無人問津的環境,正是我需要的。

今天是二月七日,北小年,家家戶戶忙著貼春聯,掃塵,祭灶。

在這喜慶的日子裡,我接到一個熟悉而陌生的電話。

我的第一部手機是山寨三星,賈蒼梧花一百五十塊買給我的生日禮物,那時候我讀初三。

我不在意手機是否是便宜的山寨貨,也不向往那些動輒數千的名貴手機。作為學生的我,能有一部手機,便已是無比幸福的事情。

哪怕到了現在,我依舊用著山寨的洛基亞,也不曾嫌棄。

所以我拿到那部山寨三星的時候,高興得幾乎跳起來。而我開啟手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老爸的電話輸入手機通訊錄。

老爸和老媽離婚後,我便一直記得老爸的電話號碼。

我用手機撥打了老爸的電話,興高采烈地對他說,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想我了,可以打電話給我。

老爸慈祥地對我說,一定給我打電話。

我相信老爸是說話算話的人,所以我一直等著他的電話。

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年多了,老爸的電話號碼一直沉寂在我的手機通訊錄裡,與我有且僅有的一條通話記錄,也隨著那部山寨三星被河水沖走而消失無蹤。

當我幾乎忘了自己還有個慈祥的老爸時,他的電話打來了。

我盯著手機螢幕發呆,腦中飄過萬千思緒,終於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另一頭,老爸說了很多話,問我現在多高了,每天都吃什麼,學習怎麼樣,老媽有沒有對我發脾氣。

他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便不打斷他,讓他一直說下去。

老爸問,“青娥,我現在在譽縣,你方便出來嗎?”

我的手輕輕一顫,問,“我一個人嗎?”

老爸說,“蒼梧和你媽最親,我不敢叫他,怕他告訴你媽。”

我問,“他告訴老媽又能怎樣?你一個大男人,還怕她吃了你?”

電話裡傳來老爸的澀笑聲,他說,“你和蒼梧都跟著她,我不得不怕她。”

我沉默。

老爸說了他現在的位置,我猶豫許久,揹著還在觀察春聯位置的老媽出了門。

譽縣城市邊緣的一家小酒店外,老爸頂著一頭黑白參半的頭髮,身著厚實的大衣,手提一個粉色的禮品袋。

我打車到他面前時,他還靜靜地望著馬路的盡頭。

他望我,倒真是望眼欲穿。

我曾幻想過,我再見老爸時,一定會激動得流出眼淚,因為老媽對我太壞太壞,不是打我就是罵我。

在我的記憶中,老爸對我最好,不打我也不罵我,還給我買好看的衣服和好吃的零食。

可是現在我看到最疼愛我的老爸,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或許是時間讓我們變得陌生了吧。

老爸用手按我的頭,比劃我的身高,又用滿是褶皺的手心摩挲我的手,早已華年遠逝的臉上,映著慈祥的笑。

他把禮品袋遞給我,說是送給我的禮物。

我接過袋子,沒問裡面裝的東西。

老爸帶我進酒店吃飯,靜謐的包廂裡,坐著一個看上去四十歲上下,體型嬌小,容色溫柔的女人。

老爸微笑著介紹,“青娥,這是張阿姨。”

我向女人問好,女人便也微笑著點頭,還誇我長得漂亮,舉止大方。

上菜前,老爸一直抓著我的手,問東問西。

我便一一回答他的問題,說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他操心。

最後老爸問出一個非常隨意的問題,“你媽現在還好嗎?”

他問這句話時,好像有些不敢看我,別開了目光。

我百分之百肯定,老爸絕對還惦記著老媽,不然他不會表現得如此不自然。

我說,“老媽有本事,沒人照顧也一樣過得很好,最近好像還升職了,每天風風光光的。只不過她的脾氣不太好,還喜歡喝酒,喝醉了還經常罵你。”

老爸笑著說,“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服務員上菜了,老爸和張阿姨坐在一起,兩人有說有笑,偶爾還給對方夾菜,說一些像是在挖苦對方,實則滿是溺愛的情話。

老爸和老媽在一起時,我從未見他們吃過一頓如此溫馨的飯。

我不得不承認,老爸和老媽不合適,他們離婚是對的。

飯後,老爸送張阿姨回了酒店房間,隨後帶我逛街,說我想要什麼,他就給我買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和老爸多聊會天。

老爸和老媽的事情,實在不是我該問的。但是我依舊很好奇,當年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老媽至今不願原諒老爸。

老爸說,“青娥,有的事情,你現在是不會懂的。”

我問,“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懂?”

老爸問,“你覺得我和張阿姨合適嗎?”

“非常合適。”我脫口回答。

“你說錯了。”老爸搖頭,隨後從衣服口袋裡掏出香菸,安靜點上一支,嘴裡吐著嫋嫋煙霧,說,“我和你張阿姨,看似恩愛,卻只不過是在用盡全力迎合對方而已。我們都不是對方心中那個他(她),只是抱團取暖,對抗這無休無止的時間罷了。”

我說不出話。

老爸說,“我和你媽,從誤會到沒有誤會再到最大的誤會,蔓藤累葛,早已說不清前因後果。我好像沒做錯任何事,最後卻又錯得離譜。”

我問,“你做錯了什麼?”

老爸說,“你媽說我有外遇。”

我說,“但是你其實沒有。”

老爸說,“是的,沒有。可惜我還是錯了。”

我問,“既然你沒有對不起老媽,那你為什麼錯了?”

老爸說,“沉默。”

我問,“沉默?”

老爸點頭,丟掉手中的菸頭,長嘆一聲,“是的,沉默。我在最該解釋的時候,選擇沉默,試圖用行動證明。結果我真的證明了,我沒有外遇,卻又無形中挫傷了你媽的自尊。你媽是多麼要強的人,想必你也有所瞭解。我不說,你絕對不會想到,你媽堅持和我離婚的原因,是我沒有外遇。如果我有外遇,你媽最多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不會和我離婚。”

我斟酌這段話許久,稍稍弄懂了一點,問,“因為你沒有外遇,證明老媽是錯的,所以她不原諒你?”

老爸苦笑著再次掏出香菸,“你是不是覺得她蠻不講理?”

我說,“是的。”

老爸說,“可是你和蒼梧來到這世上並不是意外。我就是喜歡她的蠻不講理,才和她走到一起。結果卻因為她蠻不講理,又和她形如陌路。”

我暗自心疼老爸好一陣,安慰說,“老爸,你沒錯。老媽這種母老虎,你能和她同床共枕十年之久,已經很偉大了。”

“母老虎?”老爸驚了一下,才點燃的香菸落到地上,“你背地裡這麼說你媽?”

我扁扁嘴,“我又沒亂說。”

老爸笑起來,“但是你還是說錯了。”

“我哪裡說錯了?”我不服,反問。

老爸說,“你和當初的我一樣,覺得我沒錯。其實我錯了。她懷疑我,我最正確的做法就是向她解釋,而非沉默。”

我說,“就算你解釋,她也不會相信。她那唯我獨尊鼻孔朝天的德性,你還不知道?”

老爸說,“她不信,那我索性承認自己有外遇就好,最多被她扇兩巴掌,之後也就沒事了。”

我舉起大拇指,“你可真偉大。”

老爸笑著說,“我若不偉大,當初就不會娶她,也就不會有你和蒼梧兩個可愛的小傢伙了。”

我說,“孔子說,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你卻告訴我,不說話是錯的。”

老爸說,“聖人的行事準則,當然由君子去遵守。我和你媽既不是聖人也不是君子,所以聖人的話對我們不適用。”

老爸忽然想到了什麼,定睛看著我,笑著說,“青娥,你聽老爸的,以後談物件,千萬別談那些惜字如金,有淚只知道往心裡咽的男孩。”

我的臉一熱,因為我忽然想到,林嶽正是那種不苟言笑,默不作聲的男生。

老爸說,“有的人是不可以被原諒的。這句話是你媽和我離婚時,她對我說的。”

我問,“你希望她原諒你嗎?”

老爸說,“到了現在,原不原諒都已經無所謂了。而且縱然她原諒我,我也未必原諒她。”

我說,“老媽很想你。”

老爸問,“你知道?”

我說,“老媽把你和她年輕時的合照壓在枕頭下,每晚都枕著它睡。”

老爸沉默。

我問,“你們真的不能和好嗎?”

老爸說,“不能。”

我不說話。

老爸說,“我離開你們家之前,叫你媽多用心照顧你,因為你是姑娘,比不得蒼梧。”

我苦笑,“她的確很‘照顧’我。”

老爸說,“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說那句話,她必定對你很好。”

我問,“因為她喜歡和你唱反調?”

老爸笑笑,“你們女人的心思,我是琢磨不透。你是她的親閨女,她在想什麼,說不定以後你能讀懂。”

我和老爸走過燈火通明的長街,橫穿了半個城市,走到我家樓下。

老爸對我揮手,叫我趕緊回家去。

“爸,既然你來都來了,就上去坐會吧。”我抱住他的胳膊,使勁把她往樓道里拉。

老爸搖頭,“我不上去。”

我問,“你不想看看老媽?”

老爸說,“有的時候,不見比相見更好。”

我問,“那你不想看看老哥?”

老爸笑著說,“你哥在濯城讀書時,我去看過他好幾次了。”

我想不出挽留他的理由,最後只好任他離去。

城市的璀璨華燈下,老爸的背影越來越遠,也越來越蕭索。

我忽然意識到,感情這個東西,有的時候並非人力所能駕馭。老爸和老媽就是這樣,他們分明都深愛著對方,可卻因這麼小的事情鏡破釵分,再無迴旋餘地。

這是多麼悲傷的事情啊?

我上樓,剛到客廳,便看到老媽站在陽臺窗戶前,往外探出半個身子,呆呆地望著下面的某人。

賈蒼梧坐在茶几前一邊吃湯圓,一邊捏著手機和人聊天。

他看到我,笑著說,“青娥,來來來,這是老媽親手包的糖心湯圓,甜而不膩,好吃得很。”

我看到老媽從陽臺走過來,正板著臉看我。

我老媽在樓上看到了老爸,這會說不定想拿我出氣。

我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房間,卻因賈蒼梧這句話,已經沒可能了。

我狠狠地剜了賈蒼梧一眼,大吼,“你還是吃苦瓜去吧!”

老媽則對著我大吼,“你這死丫頭,老孃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她抓起牆角的掃帚便要打我。

我連忙逃竄,賈蒼梧則站起身攔住老媽。

老媽大吼,“死丫頭,每天吃老孃的,穿老孃的,還敢把心思放在外人身上,看老孃打不打你!”

我躲進臥房,把房門反鎖,門外傳來“咚咚咚”的敲擊聲,我不放心,怕老媽破門而入,乾脆把寫字桌也搬到門後抵著。

老媽還在外面罵我,賈蒼梧則不斷勸說老媽。

我懶得去搭理這頭母老虎,反正只要她不砸門,就傷不到我。

我坐到床鋪上,盯著老爸給我的禮品袋看了一小會,終於將它拆開。

袋子裡裝著一條咖啡色圍巾以及一張小卡片。

我低頭看自己這一身橙色行裝,和咖啡色的圍巾一點也不搭配,便腹誹老爸不懂審美。

咖啡色這種顏色,不是更適合那些更年期的大媽嗎?

我抓起小卡片,閱讀上面的內容:

青娥,對不起,這個禮物並不是送給你的。我現在和你張阿姨在一起,不方便給你媽買禮物,才假借你的名義買了這條圍巾。你媽喜歡喝酒,喝完酒就怕冷,經常冷著脖子。你找機會把圍巾送給你媽,就說是你為她準備的新年禮物,千萬別說是我送的。

最後的落款是“最愛你的老爸”。

我的眼睛忽然就溼了。

老爸果然是深愛著老媽的。

可是老爸對老媽的愛不再光明正大,只能以這種無力方式傳遞,這又是多麼痛心的事情啊?

老媽還在門外對我大吼大罵,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大聲哭了出來。

我推開寫字桌,扭動門把手,將門開啟,直接把圍巾和卡片遞到老媽面前,大聲說,“你要打就打吧,反正我早就不怕你打了!”

老媽之前還狀若母老虎,這會卻怔住了,似乎沒想到我敢當面頂撞她。

她看了卡片上的內容,表情忽然軟化了很多,默默轉身,看樣子是要找個地方好好追憶往事。

我暗暗鬆出一口氣,卻還沒來得及回房,便見老媽忽地一轉身,腳步如風,猛虎下山一般,電光火石間來到我跟前,手中的掃帚宛如古代俠客手中的寶劍,揮動間幻影重重,“啪啪”兩下打在我的屁股上。

我愣了,感受著屁股傳來的火辣疼痛,不敢頓留,大叫一聲,“賈蒼梧,救命!”隨後衝進臥室,將房門死死反鎖。

老媽在外面大罵,“死丫頭,快滾出來!”

我忍著屁股的痛,大聲反駁,“老爸是想送你圍巾才叫我出去的!你要打去打他啊!打我算什麼本事!”

老媽說,“少在我這裡裝!你爸的事情暫且不說。你給老孃說清楚,誰允許你談戀愛的!”

談戀愛?

我和誰談戀愛了?

林嶽嗎?

我當即否認,“就算你是我媽也不能誣陷我!我沒談戀愛!”

老媽怒吼,“還撒謊!我在洗手間、陽臺、沙發上都找到了頭髮,還敢說沒有!?”

我忽然回想起,那次國慶假,林嶽在我家住了一晚。他的確在陽臺和我聊過天,又去洗手間洗過淋浴,還在沙發上睡過覺。

林嶽走後的第二天,老媽回來,一改往日的形象,好像變成了狗,總在我身上嗅來嗅去的。

莫非那時候她就知道我帶男生來家裡過夜了?

所以她在聞我身上有沒有男生的味道?

可是這種味道,能用鼻子聞出來嗎?

而且既然她早就知道我曾帶男生來家裡過夜,那她當時怎麼沒發作,非得拖到大過年的好日子來收拾我?

我不敢承認林嶽來家裡過夜的事情,只好硬著頭皮說,“什麼頭髮!我怎麼不知道!”

老媽說,“你當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早就把頭髮清理乾淨了!”

我問,“男生的頭髮?”

老媽說,“不然還能是你的頭髮?”

我說,“就算是男生的頭髮,那肯定也是賈蒼梧的頭髮!”

老媽大罵,“還嘴硬!你哥是直髮,我找到的是捲髮!”

我想到林嶽那一頭宛如泡麵的頭髮,心裡叫苦。

事到如今,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藉口搪塞老媽,只得承認,“國慶時,的確有同學來過家裡,但是我們清白得很!”

老媽說,“我管你清不清白!敢帶男的來家裡過夜,看老孃打不打死你!”

我躲在臥室裡堅決不開門,老媽剛才那兩掃帚幾乎打爛我的屁股,如果再來兩下,我非得躺醫院不可。

賈蒼梧說好話,“媽,你別生氣了,青娥到了這年紀,和男生玩得好一點,也不奇怪。”

老媽說,“你還幫他說好話!你以為我不打你!”

賈蒼梧說,“你的確不打我。”

老媽語塞。

我在這時傾吐苦水,哭著說,“老媽,你不公平!憑什麼動不動就打我,連一次都不打老哥啊!莫非我是被你撿回來的!”

老媽說,“你哥是男的,他在外面隨便怎麼亂來也吃不了虧。你不一樣,你被人佔了便宜,是不是還要挺著肚子去上課啊?”

我知道老媽說話一向難聽,但今天不是一般的難聽。

我大吼,“你不要偷換概念!你以為我不知道?老爸不要你了,你就想打我出氣。你才不管我有沒有被人佔便宜,你只知道你的寶貝兒子打不得,要打就只打我。”

老媽呵斥,“到底是誰在偷換概念!家裡頭髮的事情,你不說清楚,就別想出來!”

片刻過去,老媽又糾正,“你爸不要我了?你聽誰胡說的?你給老孃聽好,是我不要他了!”

我不說話。

老媽在門外繼續罵我,賈蒼梧則不斷幫我說好話。

我知道這麼耗下去沒有結果,只得再次解釋,“我和他真的沒什麼。”

老媽說,“有沒有什麼,你出來和我說。”

我說,“出去讓你打還差不多。”

老媽說,“反正你遲早捱打,早點捱打早點好。”

這句話真有道理。

我問,“你能告訴我,為什麼等到現在才找我算賬嗎?”

老媽說,“因為我今天心情不好。”

這個解釋真好,反正她抓住了我的把柄,等到心情不好想找個人出氣了才把這件事抬出來,果真高明啊。

我開了門,又吃了五六掃帚,屁股被開啟了花,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不過老媽打完之後還不忘詢問那個男生是誰,警告我不許再和那個男生聯絡。

我隨便說了個名字,讓她慢慢去查。

第二天,我屁股痛,天又冷,沒人叫我起床,我便賴床不起來。日上三竿時,我起床,到洗手池前洗漱,驚訝發現房門玄關前老媽和賈蒼梧的鞋子都不見了。

莫非他們出門了?

我連忙衝向陽臺,開啟窗戶向下俯瞰,樓下除了兩株抽出幾縷新芽的行道樹,空空如也。

我頓時喜上眉梢,因為賈蒼梧極可能開著車子帶老媽去什麼地方辦事了。

這可謂天大的好訊息。

如若老媽還在家,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捱上“二次鞭撻”。

我揉了揉屁股,已經不怎麼痛了,心情隨之愉悅起來,模仿林嶽唱歌的樣子,大聲唱起《窗外》。

我吃過早飯,待在臥室裡繼晷焚膏讀詩詞,有時候讀累了,便把我畫的那幅江晚少年圖拿出來看看,或者躺下哼唱一會歌曲,接著繼續發奮背誦。

不覺間,時間來到下午兩點,我的肚子扁了下去,腦袋也跟著罷工。

老媽和賈蒼梧到底去哪裡了,怎麼現在還沒回來?

我納悶著,進廚房做飯,卻不知為什麼,眼皮跳得厲害,久久止不下來。

現在已是春運期,城內城外交通擁堵非凡,賈蒼梧開車又是個烈性子,我忽然有些害怕他載著老媽出了車禍。

我發誓,雖然老媽對我非常非常不好,但是我從未詛咒她死於非命。

無論怎麼說,她都是給了我生命,並且養了我這麼多年的人。

我長嘆一聲,出於人道主義,決定給賈蒼梧打個電話,好確定他們娘倆是否平安。

電話接通,我第一時間聽到的不是賈蒼梧或老媽的聲音,而是“噼裡啪啦”的鑼鼓聲,以及陰森、綿長、瘮人的聲音唱出來的《地藏菩薩本願經》。

我打了一個寒顫,詢問,“哥,你和老媽是去吃別人家的死人席了嗎?”

賈蒼梧乾笑兩聲,“青娥,你別瞎說,我們只是剛好路過這裡而已。你打電話有事嗎?”

我說,“你們兩個一大早就不見蹤影,現在都快到下午了還不回來,你以為我不擔心你們啊?”

賈蒼梧問,“你當我們是小孩子啊?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說,“老媽一個人出去,我不擔心,但是老媽坐你的車出去,我能不擔心?你開車是什麼樣子,你心裡沒數嗎?”

賈蒼梧哈哈笑著,“我們沒事,晚飯前會回來。”

我問,“那你們現在在哪裡?”

“我們現在在——”

“你這死丫頭!我們大人的事,輪得到你問東問西嗎!”

電話裡,老媽打斷賈蒼梧的話,對我吼了起來。

“我什麼都不問,掛了!”

我可不敢再觸怒這頭母老虎,掛了電話,做一頓簡單的便飯,吃了繼續讀詩詞。

下午五點過,老媽和賈蒼梧果然回來了,而且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個客人。

那是一個女人,人還在樓道,我卻已聽到她那如春風過綠野、雨筍落山林的清甜笑聲。

莫非這就是曹霑先生描寫的“丹唇未啟笑先聞”?

我開啟房門,看到老媽和賈蒼梧的同時,也看到了那個笑靨如花的女人。

她頂著一頭金髮,大馬尾,鵝卵石臉,五官精緻,面板白皙,和我齊高,體型勻稱,分明不胖,卻又給人一種很有肉感的感覺。這種既視感大概就是面板細嫩有彈性,吹彈可破所致。

她身著藤黃色帽衫,湖藍色牛仔褲,米色休閒鞋,衣襬處吊著好幾簇蓬鬆流蘇,腰間繫著一條柔軟的絲帶,時髦的同時,不失女性應有的矜持與保守,並且蘊藉著一分美妙的古典韻味。

這髮絲、面容、身段、以及穿著搭配結合起來,無疑將她裝扮成是一個雖然沒我漂亮,但是也美得無可挑剔的美女。

好吧,我稍稍有些自戀了。我有必要承認,如果我不精心打扮一番,的確不如她好看。

“青娥,”女人對著我甜笑,並且很自然地抓起我的手,“我好久以前就想見你了,今天可算見到了。”

我怔了一下,旋即發現她的面容輪廓有些熟悉,很快便反應過來,這個女人就是要賈蒼梧消火的那個苦瓜女!

原來老媽和賈蒼梧一整天不見人,就是駕車去縈城接這個苦瓜女了啊。

我記得賈蒼梧給我看過她的照片,照片裡的她並不怎麼漂亮啊。

為什麼她的本人能比照片好看?

我猜肯定是賈蒼梧的照相技術太爛,把人家這麼漂亮一美女,照出了一副鬼德性。

我招呼了苦瓜女一聲,拉著她進屋裡坐。

老媽說晚上要慶祝一下,叫我們在家聊會,她則出去訂酒店。

賈蒼梧和苦瓜女手牽手坐在一起,彼此間有說有笑,偶爾還摟摟抱抱,甚至接吻。

我彷彿變成了空氣。

賈蒼梧說,“青娥,現在看到你嫂子了,不會再埋怨我害你吃苦瓜了吧。”

我扁著嘴說,“我早已不怕苦瓜了。我現在只想知道,嫂子怎麼會瞧上你。”

賈蒼梧說,“因為我帥。”

賈蒼梧的確長得挺帥氣,但是他明顯沒有與他那張帥臉相匹配的氣質,反觀人家苦瓜女,長得漂亮,氣質飄颻,不知是被多少優秀男生追求的女神。

這兩個人在一起,的確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格格不入。

我猜他們好不了多久便會勞燕分飛,再不往來。

然而苦瓜女的下句話直接把我嚇得差點栽倒在地。

她說,“青娥,不出意外的話,明年年底之前,我和你哥就結婚了。”

我看到賈蒼梧和苦瓜女臉上均是幸福的笑容,識趣地不再潑冷水,獨自回房讀詩詞。

下午六點過,賈蒼梧開車載我們去老媽訂好的酒店吃飯。

四個人的晚餐,老媽居然點了我此生所見的最豪華的一桌菜:水煮花生、涼拌毛肚、涼拌牛肉、涼拌豬耳朵、紅燒豬蹄、紅燒獅子頭、香辣排骨、清蒸草魚、木耳肉絲、香菇甲魚湯……

我數過,加上開胃的酸蘿蔔,服務員前前後後上了二十三個菜。

這簡直比標準的宴席菜還要奢華。

我大快朵頤的同時,眼睛漸漸發熱,有些想哭。

苦瓜女還沒過門,老媽便對她比親閨女還親,我不敢想象,等賈蒼梧真把她娶過門,這個家還有沒有我的位置。

老媽喝酒,賈蒼梧和苦瓜女便不斷敬酒。三個人推杯換盞近一個小時,老媽和賈蒼梧都已酒酣耳熱,像是有些醉了,反倒是苦瓜女面不改色,彷彿一直在喝水。

包廂裡的酒味越來越重,我有些受不了,獨自到酒店外透氣。

燈火璀璨的街道邊,我望著掛滿彩燈的行道樹發呆,等待包廂裡的三人出來。

老媽和賈蒼梧沒出來,苦瓜女卻出來了。

“青娥。”苦瓜女再次親切地抓起我的手。

我看著她臉上的笑,也跟著笑一下,“嫂子,你不陪他們娘倆喝酒,出來找我幹什麼?”

“談心。”苦瓜女溫和地笑著。

我問,“有什麼好談的?”

“你哥和我說了,你早戀。”苦瓜女保持淺淡的笑。

我蹙眉,“他叫你來找我的?”

苦瓜女點頭。

我問,“那你想說什麼?”

“我想看看那個男生,你有他的照片嗎?”

“沒有。”

“他的家境好嗎?”

“很不好。”

“他長得帥嗎?”

“其貌不揚。”

“那他很優秀嗎?”

“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優秀。”

苦瓜女不問了,腦袋微垂,像是在思考什麼。

我疑惑,“你沒有其他要說的?”

苦瓜女回酒店,抽出兩隻椅子,並排放在簷下,拉著我坐下,繼續問,“他喜歡你嗎?”

我回想起期末的前一個月,林嶽對我的冷漠,心緒微沉,但依舊自信地點頭,“喜歡。”

“你知道你們都還沒到談戀愛的年紀嗎?”

“知道。”

“那你想過放棄嗎?”

“從未想過。”

苦瓜女再次沉思起來。

我說,“嫂子,如果你想勸我別浪費大好的韶光,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那我只能捂住耳朵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和他在一起,學習不會落下半分,反而越來越好。因為他比我優秀,我只能加倍再加倍努力,才有可能望其項背。”

苦瓜女抿嘴一笑,“我沒想勸你放棄他。”

我驚愕,“那你找我談什麼心啊?”

苦瓜女說,“百分之九十九的早戀,都會以失敗告終。”

我說,“好在不是百分之百。”

苦瓜女說,“不過成功也好,失敗也好,至少多年後,你可以昂首挺胸對身邊小朋友們說‘姐可是早戀過的人’。”

我忍不住笑出聲,“早戀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嗎?”

苦瓜女說,“值不值得驕傲,我說不清,但絕對不會留下遺憾。”

我深表贊同,順著問,“嫂子,你早戀過?”

苦瓜女搖頭。

我啞然失笑。

苦瓜女說,“你哥是我談過的唯一一個男朋友,我已經決定和他一直走下去,除非他不要我,否則我不會再談第二個了。”

我聽到這話,心中頓時慚愧。我曾腹誹她,覺得她自己都不是處女,還要求賈蒼梧消火,分明做作。

現在看來,她不僅冰清玉潔,而且對待愛情極其專注,是普天下難得的好女孩。

就是不知,賈蒼梧上輩子踩了多少狗屎,才找到這麼好的她。

苦瓜女再次抓起我的手,認真詢問我,“青娥,你有沒有想過,你堅持和她在一起,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我搖頭,“沒想過。”

苦瓜女說,“那你現在想想。”

我想了片刻,說,“他把我騙了,害我懷了孩子,最後又棄我而去。”

苦瓜女問,“你捫心自問,自己能接受這個結果嗎?”

我搖頭,“我不信他是這種人。”

苦瓜女說,“這和你信不信無關。我們現在是做假設,如果這種事真發生了,你能接受嗎?”

我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慢慢想到我和林嶽的初見,在圓圓的明月下,他坐在松梢上,朗朗誦讀,“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

我想,如果是他的話,就算他最後把我騙我,置我於絕望的深淵,我也可以接受。

因為他是牽牛星,我是河漢女。

從我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離不開他了。

我若害怕這個最壞的結果而不敢和他走下去,只會墜入更為痛苦絕望的深淵。

於是我認真地看著苦瓜女,點頭說,“我能接受!”

苦瓜女開眉一笑,“既然做好了接受最壞的結果的準備,就沒有什麼可以顧慮的了。我支援你,也由衷希望,你們能摒除萬難,喜結連理。”

我重重點頭,“嫂子,謝謝你的鼓勵。”

苦瓜女起身,準備回包廂。

我拉住他,“嫂子,你問了我這麼多,我還什麼都沒問你呢。”

苦瓜女坐回來,“你想問什麼?”

我問,“你叫我哥吃苦瓜消火,是在故意刁難他嗎?”

苦瓜女失笑,“為什麼問這個?”

我說,“苦瓜的確能消火,但消的不是毛躁的慾火。”

苦瓜女保持美麗的笑容,“這個社會雖然提倡男女平等,但人因性別的差異,永遠不可能絕對平等。在兩性交往中,吃虧多一點的總是女方,因為孩子不會懷在男方的肚子裡。青娥,不只我,你也一樣,在處理異性的問題上,必須謹小慎微,杜絕犯錯。”

這話有道理極了,我當即點頭。

苦瓜女說,“還有第二點。人的心性總歸是浮躁的,無論你哥對我說的那些情話是不是真的,也無論我怎樣喜歡他,我都不能輕易答應他。”

我問,“既然喜歡,為什麼不答應?”

苦瓜女說,“人越容易得到某樣東西,就越不懂得珍惜。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如果有人撿到錢,他會想反正是撿的,花了就花了,但如果那些錢是他用自己的辛苦勞動掙來的,他就會珍惜許多,捨不得亂花。”

這好像也很對,我只好再次點頭。

苦瓜女走了,我坐在簷下慢慢思考她說的話。

她說,人越容易得到,就越不懂珍惜。而且舉出說服力極強的例子,使我不得不好好反省。

似乎我從未給過林嶽什麼考驗,總是對他熱臉相迎。

我對他的好,在他心中會不會顯得廉價?

因為他什麼都不用做,便能得到我的好。

那次林嶽想吻我,我雖然躲開了,卻沒有發脾氣,反而對他保證,下次做好心理準備就不躲了。

如果當時我沒躲開,我會不會再次掉價?

我想著,心緒也漸漸浮躁起來。

我開始懷疑,林嶽在期末前的最後一個月一直給我冷臉,就是玩了一手欲擒故縱,欲迎還拒。

我決定了,等到後天,我和林嶽見面便與他約法三章。他想牽我也好,吻我也好,都必須先得到我的同意!

晚上九點過,老媽和賈蒼梧都醉了。

苦瓜女叫了代駕,扶著賈蒼梧上了車,又把沒吃完的菜全都打包裝好帶回車裡,我便只能去包廂裡扶老媽出來。

老媽半醉半醒的,又吼了我一頓。

說我年紀輕輕,什麼都不懂,還學別人早戀。叫我多學學苦瓜女,人家多矜持,該讀書就讀書,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才談戀愛。

老媽還說苦瓜女能持家,懂得為賈蒼梧著想。今天賈蒼梧準備去接她,她卻說縈城到悠城譽縣這麼遠,駕車來回一趟不僅累,還浪費油錢,便自己坐火車過來了。

我疑惑,既然苦瓜女是自己坐火車來的譽縣,那白天的時候,老媽和賈蒼梧去哪裡了?

我想起電話裡聽到的鑼鼓聲,以及《地藏菩薩本願經》,嚴重懷疑他們是去吃別人家的死人席了。

苦瓜女要留在我們家過年,老媽和賈蒼梧都樂壞了。

我對此也略感欣慰,因為我和苦瓜女挺聊得來。有她在,我在家裡的生活相對愉快很多,因為老媽只要不喝酒,就絕對不會當著她的面吼我。

二月九日,我和林嶽相約的前一天,我接到了陸啟山打來的電話。

對此我略感驚訝。雖然我和陸啟山走得挺近,但是去年暑假他退出素描培訓班之後,我們就再沒聯絡過。不知他忽然打電話給我,是有什麼事。

電話裡,陸啟山開門見山,“青娥,今天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我問,“好端端的,為什麼忽然請我吃飯?”

陸啟山說,“遇到煩心事,想找個人聊聊天。我思來想去,我認識的人裡面,可能只有你願意聽我訴苦了。”

我忍俊不禁,“原來是心裡有苦,才想到了我啊?”

陸啟山說,“今天的飯,絕對不讓你失望。你考慮一下吧,來或不來,直接回答就好。”

我和陸啟山一起學素描時,挺聊得來,算是關係不錯的朋友。用林嶽的話說,就是,“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

既然是朋友,一起吃個飯好像也很正常,我便應了下來。

陸啟山的飯的確沒讓我失望,雖然沒有昨天晚上老媽點的菜奢華,卻也有足足九個菜,除了一盤熗炒白菜,其他都是葷菜,說是山珍海味,水陸畢陳也不為過。

然而我記憶中的陸啟山卻變了樣子,他原本是很陽光、很帥氣的少年郎,今天卻顯得邋遢與落魄。

鬍子圍著嘴巴長了一圈,他不刮掉;頭髮亂成雞窩,他也不整理。

他坐在餐桌前,表情苦澀地看著我,“青娥,你吃吧,等你吃飽了,我再和你說。”

我不客氣,大口吃起來。

待我吃了八分飽,陸啟峰終於嘆息著開口了,“青娥,如果你有一個不學無術,成天惹是生非的弟弟,你會袒護他嗎?”

“你說陸啟峰啊?”我往嘴裡塞了一片牛肉,隨口說,“他若是我弟弟,我念在手足情的份上,不打死他。”

陸啟山驚訝,“你認識我弟弟?”

我說,“見過面,還一起吃了一頓不太愉快的飯。”

陸啟山澀笑一聲,“既然你見過我弟弟,估計也知道他是個什麼德性了。”

我搖頭,“我只知道他花錢如流水,愛面子,脾氣不太好,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陸啟山說,“如果他只有這三個毛病,那該多好啊。”

我疑惑,“你是說,他還有更嚴重的毛病?”

“表裡不一,愛慕虛榮,口蜜腹劍,始亂終棄,青蠅點素,薄情寡義。”

陸啟山忽然說出這麼大一堆成語,讓我呆住。

陸啟山說,“他的問題太多,我列舉不完。”

我問,“那你說一個最嚴重的吧。”

陸啟山說,“他把姑娘弄懷孕了。”

我的眼皮陡然一跳,驀然想到去年十二月的一晚,許婷出現在我和林嶽面前,神情木訥地背誦了許多《莊子》裡的句子,又把我支開,和林嶽單獨聊了很久。

我絲毫不懷疑,陸啟峰弄懷孕的那個姑娘就是許婷。

所以那晚許婷找到林嶽,不是想從我身邊搶走他,只是單純地找他傾訴心中的悲苦而已。

我丟下筷子,深吸一口氣,問,“怎麼回事?”

陸啟山說,“他把姑娘灌醉,然後帶去開了房,侵佔了人家,又不要人家了。”

我大罵,“畜生!”

我罵過之後又隱隱覺得不對。許婷過生那天,陸啟峰提議玩對詩行酒令,輸了就喝很大一杯酒。許婷玩了兩輪之後就以自己輸不起為理由,退出了。

我的眼皮劇烈跳動起來,陡然意識到許婷當時說“我輸不起”,並不是害怕輸了喝酒,而是怕喝了酒之後被陸啟峰佔便宜。

所以林嶽的判斷是錯的,陸啟峰下功夫背李杜的詩詞,並不是為了討許婷的歡心,而是想利用這些詩詞儲備將她灌醉,隨後對她使壞。

他那次沒成功,卻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許婷是他的女朋友,他就有無數次機會。

陸啟山說,“姑娘懷孕了,不敢說,又沒錢去做掉孩子。一直拖到前幾天,她實在沒辦法了,把這件事告訴了她的一個朋友,尋求幫助。然後就在昨天,她的朋友找到我家來了。”

我問,“她只告訴她的朋友,卻沒告訴她的父母?”

陸啟山苦笑,“換成你,你敢對你的父母說嗎?”

我想到老媽的怒臉,當即搖頭。

陸啟山說,“他朋友是個硬脾氣,要我的父母給個說法。然後我的父母賠了錢,又連連道歉,才暫時把這事壓下來。”

我問,“你父母怎麼收拾陸啟峰的?”

陸啟山搖頭,“陸啟峰沒事。”

我蹙眉,“你的父母到底有多愛他啊?他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他們不收拾他?”

陸啟山說,“我上次捱打,好像是七八年前還在讀小學的時候的事情了。我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挨父母的打了,然而這次我被我爸用麻繩綁著,拳打腳踢打了一上午。只不過他不打我的臉,你看不到我有多慘。”

他把自己的袖子翻起來,便露出滿是淤青與勒痕的手臂。

手臂尚且如此,他身體的其他部位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的心微微一顫,小聲問,“莫非你替陸啟峰把這件事扛下來了?”

陸啟山點頭,“姑娘的朋友找來時,我和我弟弟都不在家,而她朋友又沒說清楚具體的名字。我弟弟先回家,我爸媽就問起來,他就直接把髒水潑到我身上。之後他又給我打電話,哭著求我為他替罪,說自己一定改過自新。”

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又抓起筷子大口吃起來。

陸啟山說,“我現在有些後悔了。”

我說,“你太善良,攤上這樣的弟弟,不倒黴才怪。”

陸啟山說,“我以為他真的會改過自新。結果今天中午,他又找了一個姑娘,還試圖騙我的錢,好帶姑娘去開房。”

我說,“我真的有點懷疑,你們到底是不是一個爹媽生的。”

陸啟山叫了一瓶白酒,抓起酒瓶“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我安慰他,“陸啟峰愛在外面亂搞是他的事情,有句俗話叫‘狗改不了吃屎’,連聖人孔子也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你為這種人傷心難過就太不值得了。”

陸啟山喝了半瓶酒,忽地丟掉酒瓶,嘆氣說,“從小我的父母就教育我,我是哥哥,應該處處照顧弟弟。於是我總是力所能及地照顧好弟弟。我心裡也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好哥哥。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的父母不是好父母,我這個哥哥也不是好哥哥。”

“天啊!”我站起來,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還在怪自己?那我只能罵你咎由自取了!我現在給你一個建議,回家先抓著陸啟峰打兩巴掌,再把他叫你頂罪的事情告訴你的父母。”

陸啟山澀笑,卻不說話。

“我吃飽了。”我摸了摸肚子,“我該說的也說了,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陸啟山說,“我叫個車送你回去。”

“不用,吃飽了走走路,正好消化。”我對著他憐憫地笑了笑。

“青娥。”陸啟山喚我的名字。

我止步,回頭看著他,“還有事?”

陸啟山認真說,“你給了我一個很好建議,作為回報,我給你兩個建議。”

我點頭,“你說。”

“別做飛蛾。”

“放心,我是人,不是蛾子。”

“你若談戀愛,一定不要談家境好的男生。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他是否早已將你標上價碼。”

這是一個很好的建議,只不過林岳家裡窮,我不用害怕這一點。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他,“家境不好的男生,就不會把我標價了嗎?”

陸啟山歪著腦袋思考片刻,“機率小一些。”

我笑著說,“我想也是。談戀愛看的是人,而不是家境。不然照你的說法,誰還敢找你談戀愛?”

二月十日,晴,豔陽普照,大地回春。

我很早就醒了,但賴床不起,閉著眼仔仔細細複習自己近期記下的詩詞。

我在日積月累中,背下了許多許多詩詞,偶爾順著記憶拉通複習一遍,便要花上好幾個小時。

快到正午時,我起床,在老媽斷斷續續的罵聲中吃掉午飯,然後洗了一個長達四十分鐘的熱水澡,把全身上下都洗得乾乾淨淨的。

我從洗手間出來時,老媽已經出門打麻將去了,賈蒼梧和苦瓜女也不知所蹤。

這很好,家裡沒人,我可以放心大膽打扮自己,還能從老媽的梳妝檯上偷一點化妝品。

我給自己畫了眉,塗了粉,擦了些許口紅,還噴上橘子味的香水,對著妝鏡端詳許久,滿意極了。

下午四點,我把頭髮紮成一大捆馬尾,穿上自己最喜歡那件絳紫色外套,又從衣櫃裡取出五百塊現金,懷著滿腔欣喜與熱忱出了門。

然而不到兩分鐘,我又回來了。

今天明明出太陽了,卻不知為什麼,氣溫比前些天還低得多。

我的脖子露在空氣裡,冷得不斷起疙瘩。

我想到老爸送給老媽的圍巾,隨之想到我也有一條林嶽贈送的圍巾。

我的眼睛發亮,再次開啟衣櫃,取出那個被我收藏好幾個月的禮品袋。

我知道,袋子裡是一條圍巾,圍巾上還刻著娟秀的一段話,“陪你走過嚴冬。”

雖然現在不是嚴冬,但是在料峭冰寒的春天裡,我也挺需要它的陪伴。

我拆開袋子,抓出那條純白的羊毛圍巾,正要將它圍上,便見一張小卡片從圍巾摺疊的縫隙裡掉出來。

我怔了一下,旋即想到林嶽原本是打算把這條圍巾當生日禮物送給許婷的,而這張卡片是他寫給她的生日賀卡。

我撿起卡片,瀏覽卡片上的內容:

許婷,生日快樂。你上次問我喜不喜歡你,我有聽見,可是我膽小,沒敢回答。我現在回答你,我喜歡你,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林嶽。

我的手一顫,卡片再次掉落。

我覺得,擅自窺探別人的隱私,是違背道德的事情,無論我心裡怎樣不開心,也不能為這張卡片而發作。

所以我應該裝作若無其事,大大方方與林嶽會面,然後與他在詩山詞海的世界裡好好較量一番。

上次在對詩行酒令裡,林嶽先後對過“雪”“花”“月”三個字的詩詞,這次我決定找他對“風”字的詩詞。

這樣一來,“風花雪月”全都湊齊了。

帶風字的詩詞都有哪些呢?

我能背較為耳熟能詳的,“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還能背較為生僻的,“飛絮滿天人去遠,東風無力系春心。”“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咸陽。”“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風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當我默背到“此恨不關風與月”時,我的心“咯噔”一跳,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麼,卻又的的確確害怕到了極點。

下午五點,我打車抵達商業街,步行至上次陸啟峰宴請“貂蟬顧客”們的酒店。

我訂了包間,點了兩瓶相對便宜的小角樓酒和五個下酒菜,然後抽出木椅坐在酒店門外等待林嶽。

我不喜歡等人,尤其不喜歡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的人。但如果是等待林嶽的話,不管等多久,我都有的是耐心等。

因為我知道,林嶽或許會來很晚,但一定不會爽約。

大概身在未知某處的林嶽也知道我很有耐心,於是他就讓我慢慢等著,一直不出現。

火紅夕陽慢慢沉入地平線,天光潰散,黑夜逼臨,城市的光亮卻越發璀璨。

我望著滿街的華燈吟誦,“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春運期的譽縣,和稼軒描寫的臨安元宵夜一樣漂亮。

我猜林嶽現在肯定在某個燈火稀疏的地方望著我,等待我某個不經意間的驀然回首。

然而我左顧右盼,結伴而行的行人來來往往,大人牽著小孩,少年牽著少女,說說笑笑走過,卻始終不見那個身在燈火闌珊處的他。

天黑透了,林嶽沒來。

酒店的服務員問我,要不要把桌上的菜打包走,不然我點幾個菜一直不吃,佔著酒店的包廂,影響他們做生意。

我吼了服務員幾句,坐在門外繼續等。

晚上九點過,酒店門庭若市。推杯換盞,把酒言歡的顧客們換了一批又一批,只有我訂的那個包間,安靜磕著兩瓶酒,五個下酒菜。

服務員再次找我,說沒開蓋的酒可以退,桌上的菜也可以幫我打包好,請我大發慈悲,讓出那個包間。

我說,“你算賬吧。菜我不要了,兩瓶酒給我。”

我結了賬,將兩瓶酒捧在懷裡,坐在酒店門外繼續等待林嶽。

哪怕到了現在,我依舊深信著,不管多晚,他一定會來!

我的手機響了,是老媽打來的。我不接電話便能猜到,她是打完麻將回家沒看到我,正大發雷霆,想叫我趕緊滾回去。

我直接掛了電話,將手機關機,繼續當酒店的義務門神。

晚上十一點過,天空遍佈星星,彎彎的月斜斜懸掛,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吹亂我的頭髮,凍僵我的耳朵。

林嶽還沒來。

在這無期限的等待中,每一分每一秒好像都被一雙無形的雙手無限拉長。

我倍感折磨的同時,滿心的自信漸漸動搖了。

我回憶起昨天自己和陸啟山的對話。

當時我只顧安慰陸啟山,卻忘了詢問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許婷的那個朋友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是多麼的簡單啊?

在這世上,除了許婷的父母,願意為她出頭的人,只有林嶽!

所以這些天林嶽一直和許婷在一起?

他本就喜歡她,現在陸啟峰不要她了,他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把他寫在生日賀卡上的話說出來了。

他會對她說,“我喜歡你,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嗎?”

她當然也沒有理由拒絕。

所以他們在一起了,再沒有我的事了。

凌晨到了。

二月十日結束了,林嶽沒有出現。

所以我在騙自己,他也在騙我。

苦瓜女說的果然是對的,人總是這樣,越容易得到,便越不懂得珍惜。

因為我無條件對他好,他便可以以神祇的姿態,高高在上,藐視我,嘲笑我。

他需要我的好時,自會伸手來取;他不需要的時候,便其如草芥。

我曾瞎過一次眼,以為自己早已雙目雪亮,不會再看錯人了。

然而這次我依舊瞎了眼。

林嶽到底是怎樣的人,我對他真的瞭解嗎?

他從始至終,只把我當成許婷的替代品吧。

現在許婷回到他身邊了,他再也不需要我了。

他今天的過期不至,就是最好的證據。

可是、可是——

我已經想明白了這一點,為什麼還坐在這裡不肯走?

我還要等嗎?

用那惶恐而困惑的心情,在這裡一直等,等到月落,等到日出,等到自己完全死心絕望才肯罷休?

酒店的顧客變得稀少,當最後一個顧客走出大門,服務員再次來到我面前。

他說酒店要關門了,請我歸還椅子。

我點頭,還了椅子,蹲坐在牆角繼續等。

不知何時,烏雲掩蓋漫天的繁星,一場潤物無聲的春雨淅淅瀝瀝落下。

街道再無人聲,萬家燈火次第熄滅,零落在無邊的雨幕中。

這一刻,彷彿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聽著冰冷的雨聲,身體慢慢蜷縮起來,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我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可是我的悲傷融入雨幕,沒人聽得到我的哭聲,沒人會安慰我,沒人會替我擦拭眼淚。

我在心裡發誓,再也不會喜歡任何人了。

因為我是人,不是蛾子。

我拒絕被無情的火光燒成發焦的黑炭!

文少忠也好,林嶽也好,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從今以後,除了我自己,決不再相信任何人!

我擰開酒瓶,聞著刺鼻的酒氣,仰頭大喝。

酒果然不好喝,又辣又燒喉嚨,隨後好像把我全身都燃燒起來了。

這很好,我本就冷得直哆嗦,現在喝了酒就不那麼冷了。

可是林嶽又騙了我。他說喝了酒之後除了全身發燙,還有一種解脫感。

我為什麼感覺不到解脫?

我的心為什麼還是那麼那麼的痛!?

我站起身,將手機開機,時間顯示凌晨四點半。

原來在我的枯等中,看似無邊的長夜,已經過去大半了啊?

再過兩個多小時,天就亮了,我將走向真正意義上的新的一天。

我站起身,沿著別人家的屋簷,慢慢走、慢慢走。

我的頭好暈,身體又冷又乏,四肢也變得痠軟無力。

我現在只想回家,吃一碗熱騰騰的麵條,洗一個舒服的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上一覺。

可是我為什麼不直接打賈蒼梧的電話叫他來接我?

我為什麼要在冰冷刺骨的雨夜裡徒步行走?

莫非我還懷揣微渺的希冀,幻想著在自己回家的路上,能遇到姍姍來遲的林嶽?

可是我遇到他又能怎樣?

他的心裡本沒有我,我又何苦刁難自己,再受這種鑽心的痛楚?

我咬緊牙,緩緩掏出手機,嚎啕大哭的同時,開啟手機通訊錄,撥通了賈蒼梧的電話。

我的運氣不錯,這麼晚了,賈蒼梧還沒睡,可能一直在找我。

電話剛打出去就接通了。

“是青娥嗎?你在哪裡?我馬上去接你。”

我還沒說話,聽筒裡已傳出賈蒼梧的急切話音。

我流著淚,抽泣說,“哥,是我,青娥。你放心,我沒被人販子拐走。”

賈蒼梧立刻放緩語氣,說,“青娥,你沒事就好。你告訴哥,你現在在哪裡,哥接你回家。”

“我在商業街這邊。”

“商業街那邊街道四通八達,你說下具體的街道名。”

“你等我走到街頭看下路牌子。”

“好的。”

我走到街頭,看到路牌上的街道名,“哥,我在東——”

“嘩嘩——”

我的手機滑落在地,浸泡在雨水中,隨後黑了屏。

然而我不在乎這個賈蒼梧送給我的山寨手機,因為我看到了路口右邊街道飛速掠來的一道剪影。

那是一輛腳踏車,一個人。

在快到凌晨五點的時候,林嶽終於來了嗎?

我的腦袋越來越暈,視野模糊,目眩神迷,分明是受酒精侵蝕所致。

腳踏車停在我跟前,林嶽宛如溼透了的落湯雞,神情低鬱地看著我。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眼前的林嶽不是幻覺,問,“你來了?”

林嶽點頭,“我來了。”

我忍住眼淚,問,“你還來幹什麼?”

林嶽說,“赴約。”

“你來遲了。”我搖頭,俯身撿起手機,嘗試開機聯絡賈蒼梧,可惜手機好像壞了,開不了機。

林嶽安靜地看著我,平靜的眸子裡盪出漣漪,似悲傷,似多情。

我問,“你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林嶽問,“你想聽什麼?”

我問,“喜歡過我嗎?”

林嶽點頭,“一直喜歡。”

我懷揣最後的僥倖,詢問,“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嗎?”

林嶽說,“我們還沒上大學。”

我盯著他,他與我對視,表情認真、悲傷、深邃、多情。

我的最後希冀被他的平靜話語徹底粉碎。我大笑起來,把手機當石頭,狠狠砸向他的腦袋,哭喊說,“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林嶽依舊用那雙悲傷而多情的眼睛看著我,不說話,也不走。

我抓住脖子上的圍巾,將它扯下來,用力打在他身上,放肆嘲笑,“這是你借花獻佛,原本打算送給許婷,而後轉送給我的圍巾。”

林嶽說,“我認得它。”

我說,“所以你忘了你在買這條圍巾時,寫的那張生日賀卡?”

“我沒忘,也忘不了。”

“所以你在讀高中時可以和許婷談戀愛,卻不能和我談戀愛。”

“如果你要這麼想,我無話可說。”

我冷笑,“所以在你眼中,我只不過是她的替代品?不、不對!在你眼中,我還不如一個被人當成玩具踐踏的女人!”

林嶽皺眉說,“我聽不懂。”

“你當然聽不懂。”我沒了手機,也沒了圍巾,便捏緊拳用盡全力打他,“如果你不會裝傻,怎麼騙得到我?”

林嶽伸手扼住我的手腕,認真說,“青娥,我喜歡你。”

我用力抽手,尖聲大吼,“你還是去喜歡你家許婷吧!”

林嶽沉默。

我冷笑,“怎麼?說不出話了?對哦,你一直以來都能輕而易舉得到我的好,你想要就伸手拿,不想要就避而遠之,卻沒想到我會一反常態,對你發怒?”

林嶽說,“我只喜歡你。”

我問,“你自己信嗎?”

林嶽重重點頭說,“我信!”

“說得真漂亮、真深情。”我大笑,笑著笑著又哭了,“可是我不會再相信你了!永遠永遠!”

林嶽悲傷地看著我,再次沉默。

我直視他,片刻轉身就走。

林嶽丟下腳踏車,大步追上我,一把拉住我的手,從我身後將我抱住。

“賈青娥!我林嶽只喜歡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林嶽大吼大叫,他的吼聲如繞樑三日的琴音,綿長而悲傷。

我用力掙扎,但他緊緊抱著我,不肯鬆手。

我大吼,“好!既然你口口聲聲說你喜歡我!那你告訴我,為什麼騙我!”

林嶽說,“我沒騙你。”

我問,“我從下午六點等到凌晨五點,等了足足十一個小時,你沒來,這不叫騙我?”

林嶽說,“我來了。”

我冷笑,“就是來得有點遲。”

林嶽不說話。

我問,“為什麼來這麼遲?你是和許婷睡在一起忘了我嗎?”

“我沒有!”林嶽否認。

我大聲問,“那你為什麼讓我等你這麼久!”

林嶽的身體猛地一顫,似要鬆開我,可下一刻,雙手又緊緊環扣起來,彷彿害怕一鬆手,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輕蔑地笑起來,“你不承認自己和許婷在一起,就解釋不了這個問題。”

林嶽再次否認,“我真的沒有!”

我說,“那你解釋啊!”

林嶽鬆開手,按住我的雙肩,將我轉過身,俯身直視我,第三次否認,“青娥,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

我冷笑,別過頭不去看他。

他便再次抱住我,聲嘶力竭地說,“我喜歡你,我真的真的喜歡你,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嗎?”

“我已經相信你太多次了。”我掙扎著,可是無論如何都掙不開。

刺眼的車燈光從街道的盡頭處照來。

一輛小車宛如閃電,風馳電掣,霎時靠近我們,停在我們身側的路邊。

賈蒼梧找到我了。

他擰開車門,殺氣騰騰地走來,一把抓住林嶽的脖子,將林嶽仍在地上,惡狠狠地說,“王八蛋,敢碰我妹妹,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林嶽撐著地面站起身,直視賈蒼梧,認真說,“我喜歡你妹妹,你妹妹也喜歡我。”

賈蒼梧定睛看了林嶽一會,好像看出了什麼,竟收斂了他那暴躁的脾氣,轉頭看著我,“青娥,你喜歡他?”

我看向林嶽,“真的不解釋嗎?”

林嶽咬緊牙,沙啞地說,“請相信我。”

我冷笑,“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看向賈蒼梧,“我縱然喜歡一頭豬,也不會喜歡他。”

“我們回家。”賈蒼梧拉著我上了車,啟動車子前,又專門開啟窗望了林嶽一眼,隨後一路奔逸絕塵,將我送回了家。

母老虎睡了,苦瓜女穿著睡衣坐在客廳打呵欠。

“青娥,你終於回來了。我們今天一直聯絡不到你,都快急死了。尤其是你哥,就差把譽縣掘地三尺了。”

苦瓜女抓起我的手,對著我溫柔地笑。

我擦了擦紅腫的眼睛,抿嘴說,“嫂子,你說的是對的,人越容易得到,就越不懂珍惜。”

苦瓜女不嫌棄我一身的雨水,把我抱在懷裡,安慰我,“傻丫頭,我又不是神仙,我說的話,也不一定是對的。”

我問,“為什麼這麼說?”

苦瓜女好像知道些什麼,欲言又止。

賈蒼梧打著哈哈走來,溫吞地說,“青娥,想睡覺還是想吃東西?”

我說,“我已經感覺不到餓了,不想吃東西,只想睡覺。”

賈蒼梧說,“那你好好睡覺,睡醒了再吃東西。”

我洗了澡,躺下就睡,一覺睡到下午三點。

我昨晚莫名失蹤,老媽沒打我,也沒罵我,這對我而言,是天大的慶幸。

賈蒼梧和苦瓜女對我關懷備至,我想吃什麼就做什麼,我想出去玩就陪我一起。

不過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他們有事瞞著我。

我不問,他們也不說。

於是又好像沒事了。

我不再刻意背誦詩詞,卻有了自己寫詩填詞的想法。

古人都喜歡把自己的情感寄託在詩詞裡,於是千古名句層出不窮,為後世稱讚。

我也想寫一首詩或填一首詞,從文字中尋找解脫。

我查了各個詞牌的詞譜,其中《如夢令》等小令比較容易填,但極難填好,而《鶯啼序》這種超級長調,以我的文字積累,別說填好,連填出來都不容易。

我思來想去,選擇了不難也不容易的《水調歌頭》。

我著手填詞,驚訝發現宋詞的平仄押韻並沒有我所想的那麼難,只要努力去思考,總歸能找到突破口。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所以敢於挑戰的林嶽填出了許多詞,不曾著手嘗試的我,本能地認為自己不行,就永遠填不出詞。

我用了不到三個小時,填好了這首《水調歌頭》:

星河永珍轉,猶可辨陰晴。少年無淚,薄情凝望似多情。記取孟春雨夜,零落萬家燈火,惶惑待天明。既解莊生夢,何苦絆菊庭。

朦朧問,相思怨,幾時寧。描光繪影,下筆點墨若流螢。松霧依稀江畔,詩酒安然如舊,但欠鎖心繩。繾綣手心血,冷月伴君行。

我想著,如果未來有機會,一定讓林嶽看到這首詞,讓他無地自容。

結果林嶽沒看到這首詞,愛多事的賈蒼梧看到了。

賈蒼梧皺眉問,“青娥,你對哥說實話,你喜歡那窮小子嗎?”

我說,“以前喜歡,現在不喜歡。”

賈蒼梧問,“為什麼?”

我說,“他騙我。”

賈蒼梧問,“他騙了你什麼?”

我說,“他和別的女生好上了,還放我鴿子,害我幾乎等了他一整晚。”

賈蒼梧怔了一下,急聲問,“你親眼看到他和別的女生好嗎?”

我搖頭,“我推測的。”

賈蒼梧苦笑,“你可能誤會他了。不、不對,你絕對誤會他了。”

我蹙眉,“你和他很熟嗎?”

賈蒼梧說,“我和他不熟,但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

賈蒼梧欲言又止。

“他怎麼?”我追問。

賈蒼梧猶豫好久,終於期期艾艾地對我說,“他叫林嶽,是個家裡很窮,但是志氣不弱的好傢伙。”

我驚訝,“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

賈蒼梧澀笑,“我和老媽去過烏月鎮,專門找他談過。”

我怔住。

賈蒼梧說,“就是你嫂子來我們家的那天,我和老媽並沒有去縈城接你嫂子,而是去了烏月鎮。”

我不解,“老媽盤問我談戀愛的事情時,我並沒有透露林嶽,只隨便說了一個假名字。你們到底是怎麼找到他的啊?”

賈蒼梧說,“去年暑假時,你去烏月鎮玩,後來被人欺負了,我去接你,和林嶽見過面。我記不住他的面容,卻記得他長了一頭捲髮。後來老媽在家裡發現了男生的頭髮,也是捲髮。由此我猜測,你帶回家過夜的男生就是住在烏月鎮的那個男生。”

我問,“然後呢?”

“我把我的猜測告訴了老媽。”賈蒼梧無奈地笑了笑,“老媽堅持要去找他,於是我帶她去了烏月鎮。”

我說,“可是你們只知道林嶽住烏月鎮,又不知道具體的住處,怎麼找得到他啊?”

賈蒼梧說,“烏月鎮是個小鎮,居民不多,而且基本上家家都認識。我和老媽只需要打聽捲髮的高中生,很快就打聽到了林嶽的住處。”

我聽到這裡,不得不佩服這娘倆的行動能力。

賈蒼梧說,“老媽和林嶽談過。”

我問,“他們談了什麼?”

賈蒼梧說,“以老媽的脾氣,你覺得他們能談什麼?”

“我不知道。”我搖頭。

賈蒼梧長嘆,“老媽先是吼了林嶽一頓,之後看他家裡的確很窮,又打算給錢,叫他遠離你。”

“這好像電視劇裡的劇情。”我忍不住懷疑,“老媽這些年都在看偶像劇嗎?”

“老媽看的什麼電視劇,我不知道。”賈蒼梧掏出衣服口袋裡的香菸,點上吸了兩口,沉聲說,“老媽願意給林嶽五千塊,甚至直接把錢掏了出來,林嶽卻沒有接受。”

我蹙眉,“什麼意思?”

賈蒼梧皺眉說,“如果林嶽在騙你,絕對不會拒絕老媽給的錢。”

我反應過來,當即站直身子,大聲問,“我真的誤會他了?”

賈蒼梧點頭,“是的。”

我思忖片刻,搖頭,“不對!他放我鴿子,害我等那麼久,總歸是事實。”

賈蒼梧說,“他不是成心放你鴿子的。”

我問,“你又知道?”

“我當然知道,”賈蒼梧順手把菸頭丟出窗外,“因為我們這邊的習俗,人死後都是三天後的凌晨三點到四點下葬。”

人死後三天下葬?所以誰死了?

我聽著滿頭霧水,“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賈蒼梧說,“我和老媽去找林嶽是二月八日,那天他的母親剛過世。你和他約定相見的時間是二月十日,又正好在他的母親下葬的時間之後。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我不蠢,賈蒼梧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我怎麼可能聽不懂?

原來啊,那天我給賈蒼梧打電話,聽到了鑼鼓聲和超度經文,正是喪事公司替林媽操辦喪事弄出來的。

我的心頭傳來刀絞般的疼痛。

我用十拿九穩的推測去試圖證明他不喜歡我,一直都在騙我。

事實卻是,我的推測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林嶽最愛的母親過世了,他在家裡守孝,直到林媽依習俗下葬之後,他才頂著黑夜與春雨,騎車從烏月鎮趕來譽縣赴約。

這就是他會拖到凌晨五點才來找我的原因!

陸啟山約我吃飯那天是二月九日,他說許婷的朋友去他家大鬧是前一天的事情。也就是說,許婷的朋友二月八日去陸啟山家為她出頭、討說法,而林媽在同一天過世,林嶽絕不可能去管許婷的事情。

所以許婷的那個朋友根本就不是林嶽!

我的天啊!

這麼重要的事情,我為什麼只相信自己的猜測,而不相信我一直以來都喜歡的林嶽呢?

我到底自我到了何種地步,才會做出這麼蠢的事情啊?

可是為什麼,他不願向我解釋?

我回憶起那天的情景,冰冷的夜雨中,他死死抱著我,無數次對我說,“青娥,我只喜歡你,請你相信我。”卻對林媽過世的事情隻字不提。

是他不願承認林媽已經過世的事實嗎?

他曾懷揣遠大的宏願,長大了要掙很多錢,讓林媽住進漂亮的房子,吃上乾淨可口的飯菜,用盡全力獻出他的小草心意。

可是他永遠沒有機會孝順林媽了。

這成了他心中無法癒合的傷口。

天啊!那天他到底懷著怎樣沉重的心情來找我赴約的啊?

我僅憑自己的臆想,便把他定義成不可原諒的人。

這又是多麼不可原諒的事情啊?

不行!我必須去找他!

只要他肯原諒我,肯再次對我說,“青娥,我只喜歡你。”哪怕要我向他道歉一百次也沒關係!

因為我喜歡他,喜歡到了骨子裡。

當天下午,賈蒼梧載我去烏月鎮,苦瓜女也隨行。

賈蒼梧把車停在鎮子外的爛路邊,我們三人沿河岸向林岳家裡走。

我路過那顆綠油油的松樹,看到松樹最粗樹枝下,用麻繩掛著一隻鞦韆。

那是我上次來不曾見過的東西。

我踩著小石橋過河,走到鞦韆前,清楚看到坐板上用刀刻著“青娥”二字。

這個鞦韆是林嶽為我做的嗎?

我的眼裡在流淚,心裡在滴血。

原來他還想來這株松樹下讀詩讀詞讀古文,然後看著我在他面前盪鞦韆啊?

我加快腳步,向林岳家裡跑去。

穿過籬笆牆,穿過雞圈、豬圈與糞坑,我來到枯莖朽骨的房門前,大喊他的名字。

房門裡沒有絲毫動靜。

我不信林嶽不在家。

林媽過世了,他只有住在家裡,才有母親彷彿依舊陪伴著自己的感覺。

我深信,他一定在家!

於是我不斷大喊他的名字,喊到喉嚨嘶啞,喊到聲音變色。

“你是誰啊,一直在這裡喊個不停,信不信我報警告你擾民啊!”

樓上的窗戶被一隻白嫩的小手推開,一個相貌端莊的小姑娘探出腦袋,瞪著一雙渾圓的眼睛怒視我。

賈蒼梧皺眉說,“你是誰?怎麼住在林嶽的家裡?”

姑娘“哼哼”兩聲,得意地笑起來,用銀鈴般清脆的聲線說,“我叫錢鈴鈴,鈴鐺的鈴,你們可以叫我好聽的小鈴鐺。嶽哥哥的媽媽和我媽是最好的朋友,所以嶽哥哥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想住就住。”

我立刻回憶起,林嶽說過,悠城實驗中學的鄭老師是林媽的好友,所以這個小鈴鐺的母親極可能是鄭老師。

苦瓜女笑著說,“好聽的小鈴鐺,你能叫林嶽出來一下嗎?”

小鈴鐺果斷搖頭,“嶽哥哥說了,不見你們。”

我咬牙問,“為什麼?”

小鈴鐺說,“你都不相信他,還來找他幹什麼?”

我語塞。

賈蒼梧大聲說,“小姑娘,林嶽不肯出來的話,那你開下門,我們進去找他就可以了。”

“你當我傻啊?”小鈴鐺笑了笑,“嶽哥哥都說不見你們了,我還幫你們開門?”

苦瓜女掩嘴笑,“好聽的小鈴鐺,你不開門會後悔的。”

小鈴鐺問,“我為什麼後悔?”

賈蒼梧左右掃視,好像在找什麼東西,結果什麼都沒找到,便直衝沖走到門前,抬腿一腳就把門踢翻了一半。

我怔住,樓上的小鈴鐺也怔住。

賈蒼梧冷聲說,“都叫你下來開門了,非要我來開。”

小鈴鐺立刻兇了起來,大吼,“賠錢!不然我報警叫警察來抓你!”

“錢不錢的待會再說。”賈蒼梧應了一聲,隨後又一個勁推我,分明是叫我趕緊進去。

我深吸一口氣,大步衝進房子,順樓道直上二樓,便看到林嶽安靜地坐在老舊的木桌前,翻看著一本古書,嘴裡輕聲誦讀:

“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而嘗極東方,出滄海,以娛其意于山水之間;豈其徜徉肆恣,而又嘗自休於此邪?”

他讀的什麼東西,我一向聽不懂,也沒心思去琢磨。我大步走近,一把合上他的書,“林嶽,我來了。”

林嶽抬眼看我,深邃的雙眼不帶絲毫情緒波動,“我看得到。”

我說,“我喜歡你。”

林嶽說,“我也喜歡你。”

我問,“那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林嶽搖頭,“不能。”

我問,“為什麼?”

林嶽說,“不為什麼。”

“因為我不相信你?”我咬牙問。

“我已經用盡全力去喜歡你了,最後我發現,這世上的許多事情,並非我盡力就能做到盡善盡美。比如母親的死,比如我的失約,比如你不信我。”

一直站在窗前的小鈴鐺轉過身來添油加醋,“就是就是!你一女的,長得倒是挺好看,就是不可理喻得很。現在好了,嶽哥哥不要你了,等五年,我十八歲了,就可以和嶽哥哥談戀愛了。”

我不搭理小鈴鐺,直視林嶽,問,“當時為什麼不解釋?你不解釋又憑什麼要我相信你?”

林嶽說,“好好吃飯,好好學習,天熱避暑,天涼加衣,照顧好自己,努力考進理想的大學,然後認真回報你的父母。”

“你說的很有道理。”我點頭,隨後又搖頭,“但我不喜歡你答非所問。”

林嶽站起身,做出“請”的姿勢。

我問,“什麼意思?”

“這是我家,請你出去。”林嶽面無表情地說了一聲,坐下翻開剛才的書,繼續讀,“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

我問,“你真的狠得下心?”

林嶽繼續讀書,小鈴鐺則兇我,“叫你出去啊!”

我點頭,“好的,我出去。不過林嶽你給我聽好,我不會放棄,你也逃不掉!”

小鈴鐺不屑地說,“嶽哥哥都不要你了,你還在這裡胡說八道,不嫌丟人?”

我理直氣壯地回覆,“他是我的同桌,回到學校就是我的人!”

小鈴鐺做了一個鬼臉,我則回到樓下,同賈蒼梧、苦瓜女一起走。

“笨蛋!你們還沒賠錢!”小鈴鐺站在窗戶前大吼。

賈蒼梧冷聲說,“錢在豬圈裡,自己下來拿!”

三天後,賈蒼梧載著苦瓜女走了,我和老媽整天四目相對,宛如仇人相見。

又過去三天,我期待已久的新學期終於開學了。

然而我最想見的人沒有出現。

下了自習,我直奔胡羽的辦公室,“胡老師,林嶽怎麼沒來?”

“你說林嶽啊。”胡羽嘆了口氣,搖頭說,“他不會來了。”

“什麼意思?”

“他轉學了。”

胡羽的話宛如當頭一棒,狠狠敲在我的腦門上。

林嶽不會來了!

林嶽不會來了!

林嶽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咬緊牙,用指甲蓋戳自己的手心,竭盡全力遏制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胡羽說,“林嶽的母親過世前,拜託她一個家住悠城的朋友照顧他,所以他這學期轉去了悠城實驗中學。”

我擦了擦眼睛,問,“你有他的聯絡方式嗎?”

胡羽搖頭,“沒有。”

我從辦公室出來,路過文科三班的教室,許婷正一臉疑惑地候在教室門口。

“青娥,原來你不在教室裡啊。”許婷看到我,遠遠地向我打招呼。

我問,“你來找我?”

許婷點頭,隨後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到我面前,“這是林嶽要我轉交給你的。”

我問,“他有留下什麼話嗎?”

許婷說,“他說,他只喜歡你。”

我只能苦笑。

許婷又說,“我和林嶽一直是普通朋友。”

我點頭。

許婷露出霞明玉映的好看笑容,“林嶽是一個死腦筋,他若喜歡一個人,幾乎不可能主動放棄。”

我嘆氣,“但他還是放棄了我。”

許婷搖頭,“他並沒有放棄你,不然就不會叫我轉送這個信封給你了。”

我看著信封發呆,良久過去,凝視許婷,“你呢?當初選擇陸啟峰而不選林嶽,後悔嗎?”

許婷脫口回答,“不後悔。”

我問,“為什麼?”

許婷說,“我在選擇陸啟峰之前,就已經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只是沒想到我真有這麼倒黴,這最壞的結果真出現了。”

“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什麼?”

“佩服你敢自主選擇的勇氣,以及你能坦然接受任何結果的豁達。”

許婷笑了笑,卻沒說話。

我回到寢室,曲雪梅捏著枕頭要我吃,被我吼了幾句就老實下來了。

我拆開信封,裡面裝了一百、五十、十元、五元各種面額不等的紙幣,加起來能有七八百塊。

除此之外還有一張作業紙,作業紙上寫滿了加法計算。

林嶽把我送給他的風衣,我請他吃的飯,我和他交易的一百塊,乃至我替他買藥的零錢都算得清清楚楚,而今一併還給了我。

“真小氣啊,連一句話都不願留給我。”

我看著這一疊錢,怔怔失神。看來許婷說錯了,林嶽送我這個信封,並非不放棄我,反而是為了和我徹底劃清關係。

熄燈前,我給谷洋打了電話。

我懷揣最後的僥倖,希望從谷洋的口中問出林嶽的聯絡方式。

結果很遺憾,谷洋甚至不知道林嶽已經轉校了。

我問,“上次我們通話,你說有件事要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

谷洋說,“我說你和林嶽不合適啊。”

我不信,“你當時絕對不是想說這件事。現在林嶽都轉校了,你不用再隱瞞什麼了,直接告訴我吧。”

谷洋長嘆一聲,娓娓道來,“舒慧妮很恨林嶽,叫韓風瀟每天堵在校門口打他。”

我疑惑,“舒慧妮不是早就洗心革面了嗎?”

谷洋說,“你自己都是女生,還不知道女生口蜜腹劍嗎?”

我說不出話。

谷洋憤怒地說,“林嶽把舒慧妮從韓風瀟的手中救了出來,舒慧妮不知感恩,反而自己回到韓風瀟身邊,甘願陪他睡覺,條件就是要他打林嶽,打到林嶽願意和你分手為止。”

我想起來了,上學期有次谷洋邀請我和林嶽一起出去玩。韓風瀟便在路上攔截林嶽,還說谷洋保得了他一次兩次,保不了他一輩子。

所以林嶽每天放學回家都會捱打。

可是為什麼我一點都沒察覺?

是他每次捱打的時候都很好地保護了頭部,所以我看不到他受的傷嗎?

原來林嶽和我在一起,每天過得都是那麼的艱難啊?

谷洋說,“林嶽親口對我說了,他不怕韓風瀟打他,哪怕把他打死,他也決不離開你。可是他的母親病了,需要人照顧,他害怕自己捱打太多,會騎不動腳踏車,回不到家,照顧不了母親。所以他假裝疏遠你,讓舒慧妮誤認為你們已經劃清關係了。”

聽著谷洋的話,我只覺天旋地轉。

我顫聲問,“這麼重要的事情,他為什麼不願告訴我?”

谷洋發出愉快的笑聲,“因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啊。作為男朋友,他可不能讓你有半點心理負擔。”

“男朋友?”我驚訝,“我和他又沒交往,他怎麼就變成我的男朋友了?”

谷洋問,“你對交往的定義是什麼?”

我想了想,說,“牽手,接吻,逛街,看電影,吃零食,唱歌,玩遊戲。”

谷洋否定,“不是這樣的。”

我問,“那應該是怎樣?”

谷洋說,“你說的那些都是形式上的交往,真正的交往應該是形影不離,相看不厭。你仔細想想,上學期,你和林嶽在一起時,哪一點不像在談戀愛。”

我恍然大悟,原來談戀愛不是要嘴巴上說了“我們交往吧”,才算談戀愛啊?

所以林嶽是我的男朋友,而我自己把這個男朋友弄丟了?

我捏緊拳,深吸一口氣,問,“谷洋,我們是朋友嗎?”

谷洋笑著說,“只要你不嫌棄我,我當然也不嫌棄自己有你這樣一個美女朋友。”

我說,“既然我們是朋友,如果韓風瀟要找人打我,你幫我嗎?”

谷洋認真說,“林嶽是走讀生,韓風瀟每天在校外堵他,我又住在學校裡,實在沒辦法幫他。但是你不一樣,如果韓風瀟敢在學校動你,我非打斷他的狗腿不可!”

我吐出一口氣,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當晚,我單槍匹馬衝進舒慧妮的寢室,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著她狠狠地扇巴掌,然後和她打了一架。

我抓破了她的臉,可惜只有三四道抓痕,沒把她徹底毀容。

而我也不太好受,額頭破了一條大口子,估計得留疤。

次日我就收到了全校通告處分,記了小過。

這很好,我能揹負點東西,也算是一定程度上償還了我的前男友林嶽。

時間匆匆,四月過後,漫長的勞動假到了。

我去了烏月鎮,坐在那株越發蔥鬱的松樹下,望著河裡找螃蟹。

一隻螃蟹石塊底下爬出,露出八個爪子。

我笑起來,但眼睛像進了沙子,很快又流淚了。

螃蟹果然有八個爪子。

只不過這個答案不是林嶽給我的。

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曾想讓他幫我抓一隻螃蟹,然後好好數數它的爪子。

我蕩起鞦韆,望著隔岸的田野以及更遠處的山脈發呆。

沒多久,我的手機響了,是苦瓜女想我了。

“青娥,你哥說再有兩天就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麼禮物,我買給你。”

“我什麼禮物都不想要。”

“上次我送你的手機不好用嗎?”

“你送我手機了?”

“你的上個手機就是我掏錢買的呢,一千一,害我吃了好久的素菜。”

我回想起那個雨夜,我用手機砸林嶽的腦袋,結果林嶽的腦袋沒事,手機卻徹徹底底報廢了。

因此我還深信那個洛基亞真的是山寨貨呢。

看來林嶽的腦袋至少值一千一百塊。

我想,如果還能見到他,就花一千二把他買了。

我對苦瓜女道謝,又埋怨起來,“賈蒼梧那笨蛋告訴我那個手機是山寨貨,不值錢。”

苦瓜女說,“我再給你買一個吧。”

我拒絕,“我現在有手機,雖然這次真的是山寨貨了,不過也很好。嫂子,如果你真要送我禮物,就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苦瓜女爽快地答應,“好的,只要我能回答得上,我一定回答你。”

我問,“你知道什麼是十六夜的月嗎?”

苦瓜女驚訝,“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我說,“忽然想到了。”

苦瓜女說,“十五月圓,月亮的光亮達到極致,從十六夜開始,月亮慢慢殘缺,光亮也隨之削減。所以十六夜的月,大概表達一個事物由盛轉衰的意思。”

我想起我和林嶽的初見。

我說月亮很圓,他說因為那是十六夜的月。

原來十六夜的月雖圓,寓意卻又是那麼的悽美啊?

所以我和林嶽相遇的那一刻,便是我們的感情最熾盛之時嗎?

時至今日,他還記得我嗎?

我還記得他,卻已有些分不清自己對他是愛還是恨了。

如果我恨他,又該恨他什麼呢?

或者說,其實我在恨我自己?

所以我成了詩仙筆下的那個怨婦: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溼,不知心恨誰。

我站起身,拍掉裙子上的灰塵,踩過小石徑,順河岸一起走。

氣象萬變,上一刻晴空萬里,這會卻陰雲作祟。

好在這是一場太陽雨。

我剛淋一會,便又晴了,空中彌散的水珠對映出七色彩虹。

然而我只有揹著太陽的時候才能看到它。

於是我逆光奔跑起來,追逐彩虹,追到夕陽潰散後的黃昏。

我跑到長河的盡頭,跑到不知名的大山前,跑到半山腰上,站在凸起大石頭上放聲大喊:

“林嶽,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我覺得老爸說的很對,有的人是不可以被原諒的。

老媽不原諒老爸,老爸也不原諒老媽,他們不原諒對方的方式就是永遠離開對方,然後獨自承受孤獨與痛苦。

前車之鑑,後事之師。

有了老爸、老媽的探路,我當然不會重蹈覆轍。

現在很好,我不原諒林嶽,林嶽也不會原諒我。

我們都是不可以被原諒的人。

但是我不原諒他的方式,就是要他用一輩子來陪伴我,回報我,請求我的原諒。

哪怕他身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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