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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寒白屋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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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樹影婆娑的河畔,又穿過兩條漆黑的短巷子,我終於迷迷糊糊來到烏月鎮的街道。

這會已經很晚了,街上人不多,文少忠以及他那群狐朋狗友似乎不在這裡。

我提起的心臟慢慢放回原處,腦袋變得越發眩暈沉重,眼前一直被我牢牢盯著的林嶽的背影,變得渙散,有些無法捕捉了。

“前面有一家便利店,你過去和店老闆打聲招呼,就可以用店裡的電話了。”

我聽到林嶽的平靜話音,知道他送我到這裡,已經耗光耐心,不會再管我了。

我感覺喉嚨很乾,說不出話,就使勁點了一下頭。

林嶽的背影忽然近了一點,我看著清晰了許多。

他轉過身,用那雙不帶絲毫情緒的眸子盯著我,“你病了?”

我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乾脆假裝沒聽見,不回答,讓他自己去判斷。

“你要給誰打電話?”他終於意識到我的情況很糟糕,眼裡有了凝重。

“我哥。”我用盡力氣,終於說出這兩個字。

“你發燒了,”林嶽用手背觸了一下我的額頭,又走到邊上把我扶穩,“病得這麼厲害,怎麼一直不吭聲?把你哥的電話號碼說一下,我去打電話聯絡他,叫他來接你。”

我這時才知道,這人不是生性薄涼,不在乎我的死活,只是腦子有點呆,不懂察言觀色。

身體有了支撐,不那麼累了,我的心裡稍稍暖和一點,把賈蒼梧的電話號碼說了出來。

“你等我一下。”林嶽說了一聲,便又把我鬆開,快步跑開了。

失去支撐,我趔趄一下,腦袋傳來強烈的劇痛,險些摔倒在地。

我又想哭了,這個傢伙就不能扶著我一起去打電話嗎?而且他剛才還不經過我允許就碰我的額頭,這可是是肌膚之親,要負責的啊!

我只覺目眩神迷,站在原地搖搖晃晃地等林嶽回來。

沒多久,他提著一瓶礦泉水回來了。

“我和你哥說了,他說十幾分鍾就能接到你。”林嶽拆開瓶蓋,把水遞到我手中,“喝點水,稍微緩一下,會好受一點。回去之後記得吃藥,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我照他說的做,喝了一口水,但不小心被嗆了,連續咳嗽一陣,只覺窒息一般痛苦。

“先找個地方坐一會。”

林嶽扶著我走了一陣,在寂靜的小巷裡找到適合坐的小臺階。

他用手拍了拍臺階上的灰塵,扶著我慢慢坐下。

做完這些,他又翻開那本不知名的書,藉著月亮的細微光亮,安靜品讀起來。

“林嶽,你真好。”

我看著他不計前嫌,認真看書的模樣,想起自己狠狠扎過他的手心,心裡很是愧疚,又不知道該怎麼道歉,便想變著法子奉承他。

他卻彷彿沒聽見我說的話,像琉璃子一樣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書本。

“林嶽,你說你在河畔等人,等的是誰?”我捏了捏越來越痛的腦門,想和他聊天,轉移注意力,這樣就不痛了。

可是不管我說什麼,這傢伙都不出聲,彷彿書中的文字比我漂亮一百倍。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個小鎮裡嗎?”我不依不饒,硬要與他搭話。

他終於抬起頭,安靜地看著我,片刻後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他這個搖頭是什麼意思,可能是“不知道”,也可能是“不想知道”。

“我的男朋友住這個小鎮,他明天要走了,我來為他辭行。可是他想對我使壞,我不答應,就被他甩了。然後我不知道該去哪裡,獨自走到河畔就遇到了你。”

我想起文少忠那張可憎的臉,心中又是刺痛,又是委屈,總感覺眼睛溼溼的,想哭。

“這不能成為你跳河的理由。”林嶽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又繼續抨擊,“日日享受錦衣玉食的你,不該在我面前為失戀這種小事訴苦。”

我很想解釋,我並沒有跳河,而且我若跳河,也絕對不會選這麼淺的一條河。

如果我告訴他,我被他讀書的聲音迷住了,所以稀裡糊塗地走進了河裡,他會相信嗎?

我的臉變得滾燙,我想我肯定臉紅了。

“你的一件衣服,可能是我一個月乃至一學期的生活費用。你和我們不一樣,別去為失去的東西哭天搶地,好好珍惜自己擁有的東西吧。”

聽著林嶽的無情挖苦,我不想說話了,因為我也覺得我沒資格在他面前訴苦。但是我還是很好奇他說的“我們”是指他和誰,“你說的‘我們’,是你和你等的那個人嗎?”

林嶽埋下頭,安靜看書,明顯不想回答我的問題。

“你可以讀出聲來。”我討厭眼下的寧靜,哪怕他不想和我說話,認真將書本上的文字讀出來也好。

“還是不了,讀出來你也聽不懂。”林嶽應了一聲,將書一合,便閉上眼,嘴裡唸唸有詞,用細微到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清的聲音背古文。

我看著他,黝黑的臉上長著層層疊疊的痘痘,原本很寬、很英俊的額頭上偏偏又頂著好幾簇像泡麵一樣的捲髮,難看得很。

卻不知為什麼,我立刻想到人不可貌相這樣的成語替他辯解。

其貌不揚的人,總歸有其他漂亮的品質吧。

沒多久,我聞到了很輕微的鐵鏽氣味,這氣味好像來自林嶽。

我仔細聞了好久,直到完全確定這比汗水還難聞的氣味的確是他身上傳出來的,心中有了些許詫異。

他到底做了什麼,才會染上怎麼難聞的氣味啊?

我沒問,想必就算問了他也不會回答,畢竟他臉上寫著“生人勿近”四個大字。

賈蒼梧找來時,我的腦子還沒罷工,能看到他臉上的怒氣,立刻明白他誤會了林嶽。

“王八蛋,你把我妹妹怎麼了!”

賈蒼梧氣勢洶洶而來,兩個胳膊像兩支錚亮的鐵棍,來回揮舞著,大有直接掀翻林嶽的跡象。

我連忙站起身阻止,但是人一動,腦袋便傳來強烈的劇痛,讓我險些昏厥過去。

“哥,不要胡鬧,送我回家。”

我用盡全力說出這句話,身子便完全脫力,站不穩了。

賈蒼梧扶住我,蹲下身想揹我走。

我卻忽然有些捨不得走,回頭看了一眼林嶽,他坐在髒兮兮的臺階上,看著那本遠超我的知識範疇的書。

我猶豫片刻,向他走近,俯身抓了抓他的袖子,認真道謝,“林嶽,謝謝你,欠你的錢,我會還的。”

“我知道了。”他應了一聲,便又沒聲了。

我略微失落,卻也不再停留,伏在賈蒼梧背上,讓他揹我走。

賈蒼梧一路走,一路抱怨,說這個鎮子的路太爛,小車很難開進來,還得走很長一段路才能回到車裡。

我想,正是因為這個貧窮的鎮子很難通車,所以它才幹淨,不被廢氣廢水汙染,有蒼翠起伏的山脈,有清澈見底的長河,也有心思純潔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人家客車都能進出烏月鎮,賈蒼梧的小車怎麼就開不進來?

他是怕路太爛,凹凸不平的,刮破他的愛車的底盤吧。

賈蒼梧看我蓬頭垢面的,猜到我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問我身上是怎麼弄溼的,手機哪裡去了,那個男生又是誰。

我又不是幾歲的小姑娘,當然得有自己的秘密,堅決不和他解釋。

賈蒼梧拿我沒辦法,問了幾遍,我不回答,他就不問了,只叫我出門學會保護自己。

我帶著一身未乾的河水上了車,瑟縮在車子的後排座上,迷迷糊糊地躺著。

今晚發生的事情對我的人生造成了太大沖擊,想必再過十年,我也忘不了今晚。

想起文少忠那色慾燻心的醜惡嘴臉,我心裡便像萬千鋼針來回穿插一般疼痛。

我的美好初戀,終於在他徹底攤牌的那一刻變成了痛苦的往事。

更糟糕的是,老媽送給我的唯一一件禮物,也被河水沖走了。

我像是突然沒了男朋友又沒了媽媽,心裡空空的。

我今天哭了太多次,現在已經哭不出了。

或許人的眼睛和心臟存在非常微妙的聯絡,人的眼淚流乾了,心就不那麼痛了。

我立志摒棄有關文少忠的一切東西,這樣才能快快樂樂地展望未來。但是我很快發現,這接近一年的時間裡,文少忠沒送我任何東西,我根本不用打掃房間,只需要打掃腦子。

想到這一點,我心裡略感慰藉。

很快的,我又慶幸起來,文少忠只騙走了我的感情,沒騙走我的人。我連手指頭都不讓他碰,算是成功地保護了自己。

我不再為那個道貌岸然的虛偽之徒難過,反而有些竊喜。

想到來自漆黑樹梢上的朗朗讀書聲,我的心裡好像開出了一朵湛藍美麗的花。

這叫心花怒放嗎?

我被自己下了一跳,立刻壓下滿心思緒。

林嶽那傢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完全不懂憐香惜玉,呆笨得像青蛙一樣,非得用棍子戳屁股,才知道向前跳。

雖然他人好,腦子裡的知識多,但我可不會被他迷住!

回到家,老媽的臥室早就熄了燈,無疑是睡了。

賈蒼梧在三樓的房間裡翻找了很久,終於翻出一盒感冒藥,給我倒了一杯熱水,叫我吃下去。

我不聽他的,想先吃點東西。

他沒辦法,便去廚房替我煮稀粥,煎雞蛋。

我洗了澡,換上乾淨的衣服,精神稍微好一點了,但依舊很難受。我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口雞蛋,便想吐,只好停嘴。

發燒真難受,明明能感覺到餓,偏偏又吃不下東西。

我吃了藥,回房前猶豫著告訴賈蒼梧,我的手機丟了,看他能不能想辦法給我弄個手機。

賈蒼梧答應了。

往後的四天時間裡,我沒去素描培訓班上課,留在家裡好好養病。

老媽對我不聞不問,每天的菜除了苦瓜還是苦瓜,賈蒼梧便像保姆一樣,把我的生活起居安排得面面俱到。

他給我買了新手機,洛基亞,玫瑰紅機體,滑蓋的,功能很齊全,估計價格不菲。

我拿著手機於心有愧,想把自己辛苦存起來的錢拿出來還給他。他卻不以為意地對我說,這是山寨貨,不值錢的。

我想也是,賈蒼梧又沒本事掙錢,他的一切開銷都是老媽給的,自己談戀愛都吃緊得很,當然沒有多的閒錢用來照顧我。

既然手機不值錢,我就沒必要放心上了。

我補辦了電話卡,雖然電話號碼和以前一樣,但是我存進通訊錄裡的電話都沒有了。

這很好,省去我刪掉文少忠的電話的時間。至於其他電話,好像除了老爸,老媽,賈蒼梧,陸啟山,以及一些老師,便沒有了。

我想著,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沒必要補辦卡,直接買一張新卡用也完全一樣。

我病好的當天,有陌生電話打來,我接聽之後才知道是陸啟山找我。

電話裡,他還挺關心我,問我這幾天怎麼沒去培訓班上課,是不是那天去烏月鎮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我想到陸啟山曾勸我不要去,心裡立刻來氣,在電話裡吼了他幾句,掛了電話。

這個笨蛋,突兀勸我不要去見文少忠,顯然預見到我去了會倒大黴。可是他只勸我,又不說明原因,這不是和沒勸一樣嗎?

下午三點,我去素描培訓班報到,馬馬虎虎聽了課,做了描線條的練習,還下意識繪了一座遠山出來。

培訓結束後,其他同學還沒走完,我便尖聲叫住陸啟山。

“青娥,你要和我一起走嗎?”陸啟山止步,轉過身和煦地看著我。

他今天專門帶了畫框、畫架,不壯的胳膊挎著一個碩大的框架,看上去異常滑稽。

“為什麼!”我怒視他,咄咄逼問,“那天為什麼勸我別去烏月鎮!?”

“你是一個女孩子,晚上去那麼遠的地方,不安全。”陸啟山溫和地解釋了一句,便向上提了提畫框,準備走。

“不對!”我大步跑上前,張開手把門堵住,再次逼問,“如果是這個原因,你當時不會那樣神神秘秘,含混其詞。你一定知道文少忠的一些事情,怕我出事,才好心勸我。”

陸啟山安靜地盯著我,溫雅的臉上有了一種很難描述的複雜之色。

他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莫非他暗戀我!?

想到這一點,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陸啟山暗戀我,不願我和別的男生走太近,又沒立場公然指責我,方才莫名其妙地勸我。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忽然有些不敢看他了。

“那天在公交車上,其實我有聽見你的問話,你問我有沒有談女朋友。我不好意思說這件事,又剛好在描蛾子,就假裝沒聽到你說的話。”

我明明把路讓出來了,陸啟山卻不出教室,反而回到教室裡,放下畫架,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

我的臉又有些燙了。

我猜到他多半會說他沒談女朋友,因為他喜歡我。

電視裡的校園劇大多都是這麼演的。

天啊!

我的一肚子火氣找不到地方發洩,反而要聽他表白?

怎麼辦?

逃?

這是一個好辦法,現在我想逃肯定能搶在他說話之前逃掉,可是今天逃了,還有明天后天大後天。

我們都在這個培訓班學素描,我總不能因為他要向我表白,就不學了啊。

“我談過女朋友的。”陸啟山把畫框架了起來,用鉛筆快速描繪線條,“從初二到高二,剛好三年。可惜我用三年時間陪她,卻抵不上文少忠送她的一件裙子。”

我聽著陸啟山的平靜敘述,兩頰更燙,只得悻悻地賠笑。

我居然在自作多情!

一個林嶽,一個陸啟山,兩個傢伙總讓我化身莫名開屏的孔雀,真是可惡至極!

確定陸啟山不會對我表白之後,我輕步走回教室,走到他身旁的位子坐下,認真聽他即將講出來的精彩故事。

然而我一等就是好幾分鐘,陸啟山耐心地描著線條,描出一個栩栩如生的飛蛾,卻連一個字也不說。

我終於忍不住了,睜大眼追問,“然後呢?”

陸啟山疑惑地看著我,“還有然後?”

“你不是說文少忠把你的女朋友搶了嗎?”我苦笑一聲,又捏了捏拳頭,“莫非你就眼睜睜看著,什麼也不做?”

“她心甘情願和文少忠好,我做什麼都是自討苦吃,還丟人現眼。”陸啟山微笑著搖頭。

“我知道了,”我快速整理思緒,慢慢明白過來,“你讀高二,不就是我讀高一的時候嗎?那時候文少忠在和我談戀愛,但又把你的女朋友搶走了。所以你篤定他不是好東西。那天他打電話約我去烏月鎮,你恰好聽到了,方才出於好心規勸我。”

“是的。”陸啟山保持溫和的笑容,不緊不慢地收拾繪畫工具。

“可是還是不對啊。你家不是很有錢嗎?文少忠能給她買裙子,你也能啊,她為什麼要和文少忠好啊?”

我發現這個邏輯漏洞,當即問出來。

“我從不給她買價值超過五十塊的禮物,因為我想要的戀愛,不是靠這種東西維繫的。我也一如既往深信著,她不在意這些物質上的享受。但是文少忠送給她的昂貴裙子,直接打破了我對戀愛的認知。原來女生的心真的可以用錢買啊。”

“那她現在還和文少忠在一起嗎?”

“兩個月前就分了。”

“她不是喜歡錢嗎?文少忠有的是錢,她怎麼捨得分啊?”

“因為她被文少忠的‘真誠’打動了,陪文少忠開了房。文少忠玩一段時間就膩了,隨手給她一筆分手費,就把她踢走了。”

“那她還找過你嗎?”

“找過。”

“你怎麼做的?”

“請她吃了一頓食堂的大鍋飯,好聚好散。”

我看著陸啟山儒雅隨和的模樣,心中感慨,那個女生到底有多愚蠢,才會放著他這麼好的男生不要,去和文少忠亂搞啊?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也和文少忠交往,同樣蠢得很。

好在我比那個女生機靈一點,知道保護自己。

“你那天去烏月鎮,文少忠有對你做什麼嗎?”陸啟山挎著畫架一邊向外走,一邊問我。

我大步跟上,漫不經心地回答,“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我現在好得很就對了。”

“那就好。”陸啟山再次露出溫和的笑。

“好個屁!”我怒視他,忽然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你明知道文少忠不是好東西,為什麼當時不說清楚,害我差點羊入虎口!”

“你沒親身體會過他的可怕,我和你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陸啟山不以為意。

對哦,在文少忠露出那副邪惡嘴臉之前,我的確無法想象,他是那樣一個衣冠禽獸。

“那你一點都不生氣嗎?那混蛋搶了你的女朋友呢!”我看著他那張彷彿天塌下來也不會變色的臉,心中有些不忿。

“隨隨便便就被別人搶走的女朋友,不要也罷。”陸啟山忽然停下腳步,目光炯炯地盯著我,“這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不可理喻的人比比皆是,我若看到可惡的人就動怒,那早就被氣死了。畢竟我家就有一個和文少忠差不多一個德性的人。”

“你家也有這種人?怎麼會?”我驚訝不已,想知道陸啟山這種文質彬彬的人,會有怎樣可惡的親人。

“我的弟弟,花錢從不節制,尤其喜歡用錢收買女生,只是我目前還沒見他甩掉到手的女朋友。對了,他和你同校,也讀高一,這個暑假結束後就高二了。”

“你們是同胞兄弟嗎?我看你很好啊,和你一個爹媽的弟弟,應該也差不到哪裡去吧?”

“堯帝明聖,卻生不肖之兒;瞽叟愚頑,反生大孝之子。哪怕是骨肉至親,本性也未必相同。”

我越發吃驚地盯著他,因為他說的這句話居然和數天前的夜晚,林嶽坐在樹梢上誦讀的古文句子差不多,像是同一個格式的句子。

我想問他說的這句話出自哪位高人的名作,他卻隨口說了一句,“我今天不坐公交車,先走了。”便大步向前跑了。

我在心裡苦笑,深刻認識到自己的學識之淺薄。陸啟山隨便和我聊幾句,便能引經據典,最可怕的是,我還不知道他引用的誰的句子。

我想著,明天找陸啟山好好聊聊,說不定能增長自己的學識。

然而到了次日,陸啟山沒來上課。

我給他打電話,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便告訴我,他弟弟惹出大事了,不敢讓父母知道,要他著手解決。興許他往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來上課了。

我追問,他就掛電話。他的牴觸沒能戰勝我的好奇心,在我連續撥打他的電話五次後,他終於向我透露了一點。

陸啟山那不成器的弟弟昨天在KTV喝酒喝多了,硬要他女朋友喝交杯酒,還當著一群狐朋狗友毛手毛腳輕薄人家,遭到反抗後,就說姑娘不給他面子,讓他在朋友面前丟人,隨後拿酒瓶子打了人家。

那姑娘被打得挺慘的,腦袋出了血,現在在縣人民醫院住院,他的零花錢不夠支付醫藥費和住院費,方才叫陸啟山去幫忙。

我對此表示鄙夷。若我是陸啟山,早就兩巴掌打他弟弟臉上了,還幫忙解決麻煩?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培訓教室裡少了陸啟山,我頓時感覺比平日的課堂枯燥了一倍以上。

我學會素描的光影繪製手法之後,便差不多學完了整套素描知識,剩下的各種細節只能花時間慢慢摸索才能領悟。

我覺得再聽課已經沒意思,便結束了素描培訓課,回到家安心休息,等待新學期的到來。

我的一天,有一半時間沉浸在詩詞海洋裡,另一半時間則用來練習素描。

有時候累了,我就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小憩。

卻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無端想起林嶽,於是天花板的錯雜紋路好像也交織成了他的臉。

我一定是欠他錢沒還,方才如此耿耿於懷。

等開學之後,我就把錢還給他,再多給他幾塊錢,叫他去幫我抓一隻螃蟹回來。

這樣想著,我的心情又舒暢許多了。

時間一天天走過,很快到了九月,開學季到了。

賈蒼梧開著他那輛拉風的大眾車去縈城理工大學報到,臨走時還笑嘻嘻地對我說,“青娥,老哥走了,你一個人在學校,別委屈了自己,記得多吃苦瓜,對身體好。”

“祝你早日失戀!”聽到苦瓜我就來氣,當即兇回去。

賈蒼梧走後,我的世界沒有愛了。

老媽給了我兩千塊,其中一千一百塊是報名費、書本費、住宿費,剩下的就是我兩個月的生活費。

這還是老媽對我大方的結果,正常情況下,我一個月的生活費是四百塊。

如果不是我比一般的女生更懂得節省,幾乎不吃食堂的小鍋飯,也存不起那兩千多塊。

我一想到賈蒼梧走的時候,老媽給他的卡里打了兩萬塊,心頭便好像被一把冰涼的鉗子死死夾住了。

我提著沉重的行李箱獨自乘坐公交車到譽縣高中,在校門裡的告示板前看高二分科後的分班結果。

我被分到了文科三班,班主任居然就是我的語文老師胡羽,這算一個相當不錯的訊息。

我確定自己的班級後,卻不急著去教師辦公樓報名,而是繼續看告示板,慢慢尋找林嶽的名字。

我把理科十二個班六七百個名字逐一看完,姓林的看到好幾個,卻獨獨沒有看到林嶽。

我的眼睛一向很好,很少看錯或看漏東西,我沒看到林嶽的名字,只能證明他沒選理科。

那傢伙的理科好得很,理化生都單獨拿過滿分,怎麼會讀文科啊?

我從文科一班的名單開始找,找到文科三班時,心跳莫名加速,身體也有些發熱。

莫非我在期待他和我同班,方才如此緊張?

我在心裡罵自己沒出息,居然對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抱希望。

然而真當我在文科三班的學生名單上看到林嶽的名字時,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我去教師辦公樓找到胡老師的辦公室,交完錢報完名,拉著行李箱去了新分配的寢室。

寢室裡有八個床位,看上去挺多,不過以我的經驗推測,一個寢室一般只住五個人,不會太擠,畢竟譽縣高中是出了名的宿舍多,興許住校生再翻一倍都住得下。

當天下午,我認識了新室友,其中兩個比較活潑善談的室友被我記下了名字,一個叫曲雪梅,一個叫舒慧妮。

她們的名字都挺好聽的,只不過沒我的名字好聽。

我覺得,以前的我的確太高傲,甚至做作,沒朋友是自找的。現在換了新的班級,新的寢室,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目空一物,應該多和室友們交流。

我主動與她們搭話,還露出好看的笑容,很容易就和她們聊在了一起。

我驚訝發現,以前的我宛如封建社會的裹腳少女,墨守成規,思想保守。

原來女生們愛聊的話題就是男生啊,動不動就想給誰生孩子之類的話,她們張口就說出來了。

一個個室友長得不怎麼樣,懷春一般笑起來的樣子倒是美得很。

而更讓我沒想到的是,舒慧妮居然捏著小拳頭滿目歡喜地叫出了林嶽的名字。

她說她很早以前就注意到高一五班有個叫林嶽的男生,他陽光帥氣,行不苟合,每天都睡覺,學習還好得很,是她崇拜的偶像。

現在她和他奇蹟般地被分到了同一個班,宛如月老替他們牽好了紅線。

她擬定了勢在必行的兩年計劃,發誓要在畢業前把林嶽追到手,這件事不成功便成仁。

我見識過林嶽的冷漠,又見舒慧妮滿眼閃爍著漂亮的星星,不忍心對潑她冷水,只默默地安慰她,在她“成仁”之後,一定親筆為她書寫墓誌銘:

“來世一定不做蛾子!”

我怎麼會想到蛾子?

這絕對是陸啟山害的!

我心中懊惱,卻想到陸啟山專心描繪出的那隻呼之欲出的蛾子,也無端想要畫一個意義深遠的東西。

我學了素描,的確應該畫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我該畫什麼呢?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我想到了林嶽彷彿和月亮交融在一起的那個夜晚,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畫面,真的好美。

我決定畫月亮,畫大山,畫長河,畫樹影,也畫林嶽。

我要把這一幅驚世駭俗的江晚少年圖畫出來!

“青娥,好端端的,你怎麼忽然開始背詩了啊?”曲雪梅抬手摁了一下額上的痘痘,疑惑地盯著我,“你喜歡這首《宿建德江》嗎?”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不小心把孟大詩人的名詩背誦出來了。迎著曲雪梅的詫異目光,我微微一笑,“我喜歡的詩多了去了,不小心就背出來了。”

曲雪梅開眉一笑,“我也超喜歡古詩,你最喜歡誰的詩?”

在這個還算陌生的寢室裡,忽然有了一個志趣相投的夥伴,對我而言是個好訊息。

“張若虛吧,”我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娓娓道來,“他的《春江花月夜》被稱為‘孤偏蓋全唐’,文字美,意境美,而且富含人生哲理,可謂妙不可言。”

曲雪梅失望地搖了搖頭,“我不喜歡那些高深的意境,詩的話,還是更喜歡‘媚髪輕垂額,香衫軟著身。’這樣的柔美詩句。”

我心中頓時有了失望之感。這位好不容易被我發掘出的和我志同道合的夥伴,在我心中貼上了低俗的標籤。

這可是詩啊,怎可能侷限在柔美的女人上面?

我猜測曲雪梅對自己的容貌不是特別自信,方才喜歡看那些描繪美女的佳句。

我建議她看看《洛神賦》《詩經·衛風·碩人》,裡面一定有她喜歡的句子。

她用手機查過《洛神賦》之後,捂著臉驚歎,“‘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文字居然能用這麼神奇的方式組合起來,變成這麼美的句子?我對曹植的認知還停在《七步詩》上,現在才知道,那麼狂妄的謝靈運也不遺餘力誇讚曹植,說他才高八斗果然不是憑空捏造。”

我笑笑,《洛神賦》的確很美,但我更在意林嶽那天晚上吟誦的文章。只可惜當時我的思緒太亂,一句話也沒記住,不然還能上網把那篇文章查出來。

曲雪梅拉著我的手,要和我促膝長談。

我想著,和室友處好關係,對自己總歸沒有壞處,便耐著性子陪她慢慢聊。

待曲雪梅累了,晚飯時間也到了。

我吃過晚飯,懷著莫名的興奮,去新教室裡報到。

現在班級還沒有調位子,可以隨便坐,我記得林嶽一直坐最後排靠窗的位子,便鬼使神差地坐到了最後排靠窗位子的旁邊位子。

上課鈴聲還沒響,教室裡的陌生同學挺多,林嶽卻遲遲沒有出現。

舒慧妮在前排不斷向我招手,要我過去坐。

我想到她制定的兩年計劃,考慮要不要把這個絕佳的位子讓給她。

“你和我同班?”

正當我斟酌猶豫之時,身後忽然傳來熟悉又淡漠的男聲。

我猛地回頭,便看到林嶽身著褪了色的土氣行裝,捏著一本泛黃的書,靜靜地站在我身後。

我的心跳忽然就加快了。

那天晚上光線太暗,我又發燒了,眼睛不好,一直沒看清他的面容。

這次我完全看清了,寬闊而堅毅的額頭,烏黑而濃密的眉毛,明亮而安靜的眸子,平順而微挺的鼻樑,薄而細的唇。像瓜子又像鵝卵石的臉型,分明有些英氣,但又被頭頂卷而疏的頭髮,以及一身黑而糙的面板埋沒了。

他果真其貌不揚。

好在他的個子很高,目測一七五以上,比我高大半個頭,像巨人一樣,給人莫名的安全感。原本有些乾瘦,像竹竿一樣易倒的身子,附著上黝黑深邃的膚色,卻又變得精壯而挺拔。

這些肉眼可見的平庸外貌,讓我覺得他很有力氣,很適合做苦力。

然而他並不是做苦力的料子,畢竟沒有苦力工會在夜深人靜時以月光為油燈發奮苦讀。

我看著他,時間好像停頓了一兩秒,隨後我的臉又發燙了,下意識別過頭不看他。

天!

我為什麼害羞!

我的心臟“砰砰”亂跳,腦袋也在這時變得異常活躍。我很快想明白了,這個該死的醜男生,居然有著和其他男生不一樣的氣質,那是“長煙一空,皓月千里。”的沉寂皎潔,也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果敢堅韌。

天生麗質,霞明玉映的我,居然會被他的莫名氣息壓得暈頭轉向,無所適從?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我不服,暗自給自己打氣,抬起頭想要再和他正面較量一番,然而他已經不在剛才的位置,來到我身側靠窗的座位坐下了。

這時我又聞到了他身上的淡淡的鐵鏽氣味,鼻子不舒服,便捏著鼻子考慮還要不要和他一較高下。

“你和我同班就好,省得我去其他班找你。”林嶽把書本放到課桌上,平靜地盯著我,“一塊五,把錢還給我吧。”

對哦,我一直惦記著這傢伙,不就是因為欠他錢嗎?現在好了,我把錢還給他,從此兩清,再無牽掛。

不過打電話不是五毛錢嗎?什麼時候變成一塊五了?莫非這摳門的傢伙還算了利息的?

或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林嶽進一步解釋,“電話費五毛,礦泉水一塊。”

我這才想起,那晚林嶽的確買了一瓶礦泉水給我喝,只是沒想到他記得這麼清楚。

這樣看來,他果然是樂於助人,不求回報的好人,好到我想買瓶礦泉水淋到他的腦袋上。

我忍著心中的不快,抓了抓衣服口袋,抓出一張十元紙幣,大大方方地遞到他面前,“這是我還你的,多的不用找了,你只要幫我抓一隻螃——”

我看見林嶽從破破爛爛的衣服口袋裡抓出一大把零錢,正快速找錢,頓時不開心了,“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我只要我的錢。”林嶽把數好的零錢放到我的課桌上,抓起我的十元紙幣,將紙幣拉平了對著窗外的陽光照了照,便收好錢埋頭看書了。

我是文靜的好女孩,雖然喜歡給人擺臉色,但是從不主動說髒話罵人。今天不一樣,我的自尊底線受了衝擊,現在只想親手把林嶽的滿頭捲髮全都拉直,拉他個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一頓。

這個笨蛋不好好聽我說話,用一把滿是鐵鏽氣味的零錢把我打發了也就算了,居然還敢懷疑我給錢是假的,要對著光線好好驗一下才放心?

我猜我的眉毛肯定已經立起來了,變成了細長的導火線,就差一撮火星,必定引發足可將他炸成碎片的爆破。

我暗自磨牙,尋找那一撮火星時,身後卻忽然澆來一盆冷水,霎時將我的滿腔怒火強行澆滅。

“青娥,你們在聊什麼呢?”

不知何時,舒慧妮到了我身後,用清甜的笑容看著我。

她可真是我的好室友,分明是為了接近林嶽,完成她那勢在必行的兩年計劃,才擺出一副小鳥依人的可愛模樣,表面是喚我,其實是想引起林嶽的注意。

孔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我覺得老祖宗的箴言必定存在大道理,我要顧及自己溫柔可人的好形象,絕對不能在新室友面前發火。

於是我自然地抓起課桌上的零錢,甜笑著看向她,“慧妮,你不是喜歡古文學嗎。這位男同學看的這本書,渡河香象,提要鉤玄,精闢得很。我剛才就在和他討論,可是我聽不懂這些高深的學問,你和他聊吧。”

我準備順水推舟,賣舒慧妮一個人情,讓她和這塊死木頭慢慢折騰,我好找個地方安靜生氣去。

“真的嗎?”舒慧妮眼睛一亮,一臉欣喜地湊到林嶽身側,睜大眼看書本上的內容,“哇,‘重重碎錦,片片真花。紛披草樹,散亂煙霞。’這是誰的文章啊?居然能把大自然的草木美,用這麼精煉的文字描述出來。”

我原本想走,但聽到舒慧妮的驚歎,也開始好奇林嶽到底看的什麼書,便又假裝發呆,賴在這個位子不走。

林嶽像是沒聽到舒慧妮的話,除了翻書的時候,其餘時間都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林嶽不回答,假裝發呆的我也不好湊過去看,只能這樣傻乎乎地坐著。

我覺得,只要我意志足夠堅定,臉皮足夠厚,必定能一直賴下去。

我不信林嶽能忍著一直不說話。

然而舒慧妮根本不給我機會。她在我身後推搡著,三兩下就把我推開,一屁股坐在林嶽旁邊,用清甜的笑容盯著他,“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我來到尷尬的過道位置,進退不得,瞧著舒慧妮臉上粲然生花的笑,心裡一股子憤懣。

原來女生要學會裝模作樣,明知故問,沒事就做出一副又單純又甜美的樣子,才能吸引男生的注意啊?

我看到林嶽不再無視舒慧妮,便知道她的兩年計劃前進了一大步。

我待不下去了,只好到前排找個空座位坐下,安靜生自己的悶氣。

我敢打賭,舒慧妮這個腦子裡只有戀愛的傻姑娘,不出三天就會哭著“成仁”。

林嶽這種油鹽不進的死豬皮,可不是她裝裝傻就能滲透得了的。

畢竟想和林嶽套近乎,沒點真才實學是不行的。

我覺得我的肚子裡多少有點墨水,換成我的話,稍微加把力,或許能和林嶽聊上。

天啊!我不是已經把錢還了嗎?怎麼還在這裡胡思亂想啊?

我分外懊惱,眼裡的林嶽和舒慧妮,也好像變成了兩支可憎的苦瓜!

距離上課時間近了,班上的陌生同學越來越多,我旁邊的空位也漸漸有了人,而且兩邊都是男生。

“美女,你叫什麼名字?”

左邊的男生一臉溫和地看著我。

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些許小算盤,心裡忽然舒暢了許多。

看來我是真的漂亮,而不是自戀,不然他也不會這麼溫和地喚我美女。

“在詢問別人的名字之前,應該先自我介紹,這是基本的禮貌。”我別過頭,隨口應了一聲,等著男生慢慢介紹,反正我也沒打算聽。

“不是,介紹什麼的就免了。我只是想叫你向你那邊挪一下,你坐在兩張課桌中間,讓我沒法坐。”男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這種事情,你直接這麼說就好了,非得問我的名字?”我看著男生的含蓄笑容,心裡不是滋味。

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容易自作多情了啊?

我把凳子往邊上挪了一截,給男生讓出位子,靜坐著思考自己是不是被暑假兩個月的苦瓜摧殘了大腦,變成了傻子。

上課鈴聲響了,班主任胡羽上臺簡單打了一個招呼,又叫全班同學逐一自我介紹。

“我叫賈青娥。”

我的介紹就這一句話。

我相信沒人的自我介紹能比我更簡單,畢竟到了新的班級,大部分同學都想盡快融入集體,願意多動腦子,組織一段或幽默、或生動、或具體的長篇自我介紹。

然而林嶽的自我介紹簡單隻有名字,任何字首字尾形容詞全都省略得一乾二淨。

起身。

“林嶽。”

坐下。

這就完了。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自我介紹只能用“精闢”二字形容,因為絕對找不出任何一個累贅的字詞,乃至筆畫。

或許正是這簡簡單單的自我介紹,反而更容易讓人記住。

畢竟太過冗長的文字,若華麗,便是堆砌辭藻,喧賓奪主,若庸俗,便是屋下架屋,畫蛇添足。

全班同學自我介紹結束,胡羽又用目測法觀察班上同學的大致身高,做了每個同學的座位調整。

我不高不矮,被調到了第四排,而和我差不多高的曲雪梅成了我的同桌。

林嶽和舒慧妮的位子都沒有調整,就坐原位。

林嶽從高一開始便一直坐最後排的靠窗位子,而且他的個子夠高,視力夠好,坐後排也沒什麼影響。這些胡羽都知道,不調他的位子很正常。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個子比我還矮的舒慧妮,怎麼就莫名其妙成了林嶽的同桌。

譽縣高中的高二隻有兩節晚自習,第一節晚自習在換完位子之後,也就結束了。

第二節晚自習,胡羽叫一群男生去倉庫領了書本,又講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以及明早的開學典禮,選了一個臨時的班長,便下課了。

這個臨時班長恰巧不巧選中了林嶽。

我篤定,絕對是他上學期背誦的《古詩十九首》深深地打動了胡羽,方才獲得輕而易舉獲取這“一人之下的無上榮光”。

八點半晚自習結束,第二天早上七點二十才上早自習,這期間都是學生的休息時間。

宿舍樓十點過才鎖門,我可以自由活動一個多小時。

“青娥,”曲雪梅鬼鬼祟祟地拉住我,眼睛裡眨巴著新奇的光,“我們去跟蹤慧妮和林嶽吧。”

曲雪梅這麼一說,我猛地一回頭,便看到林嶽和舒慧妮正並排著向教室外走。

他們似要同行。

我的天,舒慧妮只用了短短一個晚自習的時間,就把林嶽擒住了嗎?

我原本不太喜歡打聽別人的事情,遑論跟蹤別人。但是這個像木頭一樣的林嶽很讓我在意,我必須親眼看一下,他和舒慧妮到底發展到什麼地步了。

如果他們偷偷進了花圃叢林,躲在桂花樹後面摟摟抱抱,卿卿我我,便證明林嶽是一個外強中乾,色厲內荏,表裡不一,心懷鬼胎的假正經,和文少忠是一路貨色。

只要證明了這一點,我就再也不用為這個好像和其他男生不一樣的男生懊惱了。

眼下我和曲雪梅的跟蹤計劃,與舒慧妮的兩年計劃一樣,勢在必行!

我一念及此,便要大步跟上去。

“等等!”曲雪梅死死拉著我,“你別這麼跟上去啊。”

“我不這麼跟,還能怎麼跟?”我不解,用求知的目光看向曲雪梅。

“你當這是電視劇嗎?跟再緊都不會被發現?”曲雪梅比劃出兩根手指頭,耐心地講解起來,“兩個重點。一個是距離把握,我們必須和他們保持十米以上的距離,再一個是障礙,我們要儘量保證我們和他們的中間,有人或者其他干擾視線的東西。只有做好了這兩點,我們才不容易被他們發現。”

我聽著曲雪梅的凝重話語,也慢慢鄭重起來。

雖然我們不是哨兵,現在也沒打仗,暴露了不至於被處死,但是總歸不好。

既然曲雪梅對跟蹤別人一事如此輕車熟路,那我就按照專家的方略行事吧。

然後我們成功跟丟了林嶽和舒慧妮。

“不對啊,他們回宿舍,必經這條路,怎麼會無端消失啊?”

曲雪梅站在教學樓和宿舍樓中間的林蔭道上,苦思冥想,力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問題想明白,她的跟蹤技術必將登峰造極,達到來去無影的至高境界。

“你不用想了,如果他們不在這條路上,只能證明他們去了大操場那邊。”我看了一眼教學樓的樓道,很快想明白其中原委,“我們從樓道跟出來,其中有好幾秒鐘,他們都處於我們視野的盲區。一樓的樓梯間正對著花圃和小石徑,他們完全可以在我們看不到的時候穿過小石徑,在桂花樹和其他灌木的遮掩下,去到大操場。”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他們去大操場幹什麼啊?”曲雪梅用手指頭摁住額上的紅痘痘,一臉費解,“到了晚上,操場上的照明燈基本上都熄了,也打不了籃球啊。”

“他們孤男寡女的,你說去大操場幹什麼?”我冷笑,篤定林嶽那混蛋想佔舒慧妮的便宜,才故意把她往陰暗處帶。

“你還是不要隨便揣測別人的好,”曲雪梅搖了搖頭,抬手指向樓道外的石徑,“他們去那邊幹什麼,我們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錯,眼見為實,我們就過去看看!”

我點頭,壓著心頭的莫名怒火,大步向大操場跑去。

今晚的月亮扁扁的,不亮,操場上也沒幾個照明燈,只有靠近校門一側的圍牆邊上零星地立著幾盞路燈。

不少高一高二的走讀生都從大操場過,一時間影影綽綽,喧鬧凌亂。

天太黑,人太多,我找不到林嶽和舒慧妮,便站在操場上使勁張望。

沒多久,走讀生們如退潮般離去,漆黑而空曠的操場變得安靜,除了偶爾颳起的風聲,半點聲響也沒有。

奇怪了,林嶽和舒慧妮不在這裡,莫非出校了?

我的心一緊,聯想到了非常不好的事情。

如果林嶽把舒慧妮帶去校外,便再沒有身為學生的顧慮,可以肆無忌憚地做許多事情。

我是瞎子嗎?

為什麼我看上去好像有點不一樣的男生,結果都是人面獸心的王八蛋啊?

“青娥,他們在那邊!”

正當我暗自懊惱時,曲雪梅忽然指向圍牆方向驚叫起來。

我回過神,看向燈火闌珊的圍牆,遠遠的,只見三個人影安靜地站在圍牆下。

沒多久,其中兩個人影騎上圍牆下的腳踏車,一前一後掠向校門,出門一個折轉,便完全沒了影。

剛才騎車出校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林嶽。

這是什麼情況啊?

大晚上的,他騎車出校幹什麼?

莫非他是走讀生!?

想到這一點,我的心裡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

我去過烏月鎮,知道林嶽住那個小鎮,而那裡相距譽縣高中至少十公里。

現在天色已晚,林嶽要騎車多久才能到家啊?

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危險又該怎麼辦啊?

“好像舒慧妮只是送林嶽到操場這邊,兩人什麼也沒做。”

曲雪梅不明就裡,言語中反而透露出一絲失望,顯然是沒想到這一趟跟蹤之旅竟是如此平淡無奇。

送走林嶽後,舒慧妮隻身一人走回來。她的身影也有些蕭瑟伶仃,而且走路有些心不在焉,差點撞到籃球架。

“青娥,雪梅,你們怎麼在這裡啊?”她看到我們,打了一聲招呼,不等我們回答,便埋著頭繼續向前走。

“慧妮,現在你和林嶽是什麼關係?”曲雪梅的好奇心還未完全消退,睜著雪亮的大眼詢問。

舒慧妮長嘆一聲,輕輕搖頭,“除了同學關係,還能是什麼關係?”

“你好像很不開心,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我很在意那個和林嶽一起騎車出校的人,距離太遠,我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能從身影輪廓裡判斷出她是一個女生。

“青娥,你有過在別人面前自慚形穢的感覺嗎?”舒慧妮不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起我來了。

我在林嶽面前,的確有過這種感覺,但我絕對不能在舒慧妮面前說實話,便搖頭,“我暫時還沒遇到過這種感覺。”

“林嶽說的話,我好多都聽不懂,彷彿他的腦子裡裝下了古今中外的全部知識。你之前對他撒謊,說我愛好古文學,結果我和他只聊了幾句,便原形畢露,啞口無言,除了羞愧還是羞愧。”

舒慧妮的腦袋越埋越低,彷彿她的心緒也越來越沉。

“他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厲害,你覺得他很博學,原因是他只說自己懂的東西罷了。”舒慧妮說的是實話,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言辭,只好貶低林嶽,給她些許慰藉。

“如果我只是不如林嶽,我還不會這麼難受,因為我可以抓緊學習,慢慢彌補自己的不足,追趕他的腳步。可是事情並不是這個樣子。你知道嗎,那個叫許婷的女生,不僅才華橫溢,出口成章,更是清麗出塵,我見猶憐。”

舒慧妮很低鬱,言語中滿是委屈,像是受了心靈創傷。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上次在烏月鎮的河畔,林嶽說他在等人,等的必定是這個名叫許婷的女生,只不過我不確定她是否真如舒慧妮說的那樣才貌雙全。

“許婷是林嶽的女朋友嗎?”

我還沒來得及問,曲雪梅便先一步問出我最想知道的問題。

“暫時還不是。不過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而且我能看出來,他們對對方都有好感,無論誰鼓起勇氣向對方表白,這事都能成。”舒慧妮重重嘆氣,繼續說,“我要早知道他有這樣一個發小,就不會厚著臉皮跟他走這麼遠了。”

原來下課後這兩人同行,是舒慧妮厚著臉皮跟著林嶽走的啊?

“你也別唉聲嘆氣了,依我看,只要他們現在還沒成,你就有機會。或者退一步,縱然他們成了,也未必不會分手啊。”曲雪梅笑盈盈地為舒慧妮打氣,“況且你是他的同桌,機會總比那個叫許婷的女生多。”

這話倒是中肯,完全無法反駁。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很想找一套針線把曲雪梅的嘴巴縫上。

“對哦,只要林嶽還沒結婚,我就有機會啊。”舒慧妮眼睛一亮,好像看到了耀眼的曙光。

“就算他結婚了,也未必不會離婚!”曲雪梅捏著小拳頭繼續為舒慧妮打氣。

我只覺頭疼,想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能把眼前的些許跡象聯想到結婚這麼遙遠的事情上面。

我覺得,現在給舒慧妮打氣,反而是在害她,應該勸她及時放棄,多留點感情給她未來的男朋友。

於是我對她說,林嶽又寒酸,又小氣,長得醜,性格還不好,全身上下都是缺點,勸她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精力。

舒慧妮卻像花痴一樣掰著手指頭數林嶽的優點。她說他人窮志不窮,學識淵博,有大男人的氣概,而且滿身都是英氣。而我說的那些缺點,完全不存在,縱然真有那麼一丁點,也是瑕不掩瑜。

我承認,林嶽的確有志氣,學識雄厚,而且有種不錯的氣質,可是那所謂的英氣在哪裡?

是他那又黑又粗糙的臉?還是他那像泡麵一樣難看的頭髮?

我沒問這問題,舒慧妮也沒回答,曲雪梅這個局外人卻一語戳中要害,“我也覺得林嶽很帥,主要是他那一雙眼睛,很吸引人。”

對哦,眼睛,那混蛋的眼睛裡的確藏著其他男生沒有的東西。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被那混蛋的眼睛給迷住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訊息。

如果我像舒慧妮一樣,對林嶽投以無限的狂熱,豈不是一朵嬌豔美麗的玫瑰花,硬要插到又黑又臭的牛糞上?

不可能!

我可是燕妒鶯慚的大美女,只有郎豔獨絕的美少年才配得上!

次日,開學典禮過後,譽縣高中開始正常行課。

我是學生,應該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學習中。而我全神貫注學習新鮮的知識時,的確摒棄了諸多雜念,樂在其中。

沒過幾天,胡羽覺得學生應該有時間觀念,於是用班費買了一個掛鐘,掛在教室前面的牆壁上。

上課時,許多渴望下課的同學都會下意識看向掛鐘,導致走神,這惹惱了不少任課老師。

於是掛鐘又被移到了教室後面的牆壁上。

這下好了,渴望下課的同學只能偷偷回頭看牆上的掛鐘了。

我明明是酷愛學習的好學生,卻也被這股奇怪的風氣帶壞,乏了就下意識回頭看掛鐘時間。

結果我一回頭就看到趴在後排睡覺的林嶽。

他的兩手放課桌上盤好,再把腦袋搭上去,便安靜得像個嬰孩。

可惡的是,他偏偏把腦袋朝向同桌的舒慧妮,而舒慧妮也學他上課睡覺。

兩人便在睡夢裡面面相對,彷彿每個人的背上都長了一隻翅膀,快要奮翅雙飛了。

我的心裡又有了莫名的懊惱。

九月一過,令人欣喜振奮的國慶長假到了。

放假當天沒有晚自習,下午的下課鈴聲一響,整個學校都沸騰了。在經受一月高壓的學習生活之後,學生們終於迎來了較長的假期,無不歡呼雀躍。

或許他們現在唯一遺憾的是,今年的中秋節恰好在國慶黃金週的七天內,國慶假和中秋假完全重疊了。

我卻開心不起來,寧願國慶假和週末單休假一樣,放一天假就好。

因為放七天長假我必須回家,回家就要見老媽,在這世上,我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她!

我回寢室收拾好行李,獨自回家,卻在快出校門時,看到了林嶽。

他扶著腳踏車站在校門外,明顯是在等許婷。

我別開目光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只想儘快遠離這個人。

“賈青娥,”在我和林嶽錯身時,他忽然叫住我,“你上次說什麼?”

我的腳頓時僵住,想盡快走開,又有點邁不出腳步,一時無所適從,只好強作鎮定,看向他,“我說什麼了?”

“你說錢不用找了,只要我幫你做一件什麼事情。”林嶽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彷彿從我身上瞧出了白花花的銀子。

我想起來了,當時我想叫林嶽幫我抓一隻螃蟹,可惜他壓根沒有認真聽我說話。

“你不是說你只要自己的錢嗎?現在又來問我這件事,不覺得矛盾可笑嗎?”我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故意挖苦他。

“我幫你做事,你給我錢,這本身並不矛盾。”林嶽淡淡地應了一聲,眼中的光亮卻淡了不少。

莫非他現在缺錢到極點,迫不得已才打我的主意?

我思忖著,並不急著潑冷水,慢悠悠地問,“你的意思是,只要我給你錢,就可以叫你為我做事?”

“是這個意思。”林嶽點頭。

“什麼事情都行?”我追問。

“在我能力範圍內,只要不傷害其他人,我都會幫你做。”

“呵……說的真好聽。我叫你和舒慧妮交往,你會答應?”

“不會。”

“這件事不是在你的能力範圍內嗎?為什麼不答應?”

“那是在傷害別人。”

“我覺得你不笨,你早就察覺到了舒慧妮對你的心思。你答應這件事,既賺錢,又成人之美,多好啊。”

“這種事情本身就不能用金錢交易,而且在上大學之前,我不會和任何人談戀愛。”

“你不喜歡她?”

“不喜歡。”

“你喜歡誰?”

“如果你給錢,我可以告訴你。”

我看著他,忽然發現自己問了好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兩頰微微發燙,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如果你沒有其他想要我做的事情,我就不打擾你了。”

半晌過去,林嶽見我不說話,便轉動車把,準備騎車離去。

“等等!”我叫住他。

“有事?”林嶽轉頭問我。

我比劃出一根手指頭,“我不要你和誰交往,也不問你喜歡誰。只要你答應做我的繪畫模板,我就給你一百塊。”

林嶽有些疑惑,似沒聽懂我的意思。我便向他解釋,想把那“江清月近人”的奇特畫面畫出來。

林嶽聽懂之後,乾脆利落地點了頭,並且拍了拍腳踏車的前槓,叫我坐上去,說是載我去烏月鎮,今天就把這件事完成。

“笨蛋!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怎麼可能坐你的爛腳踏車!”我兇了他一句,拉著行李箱便向公交車站臺走。

我剛走幾步又察覺到不對。林嶽叫我坐他的腳踏車走,並且大有立刻啟程的意思,莫非他站在校門外,不是等許婷,而是等我?

我的心臟不爭氣地亂跳起來。

“你什麼時候來烏月鎮?”林嶽追上來問。

“明天。”

“明天不行,我有事。”

“後天。”

“後天也不行。”

我不開心,怒視他,“明天不行,後天不行,那你說哪天行?”

“原本今天可以的,但是你不去烏月鎮,就只能等中秋過後了。”林嶽平淡地回覆我。

中秋節是十月三日,中秋節過後就是十月四日。

“好的,我四號下午去烏月鎮,你去河邊等我就可以了。我把醜話說在前面,如果我去了,沒見到你,你也別指望我會等你了。”

林嶽點頭,扭轉車頭,雙腳一發力,腳踏車便載著他跑遠了。

我給賈蒼梧打了電話,問他國慶假回不回家,結果得到了否定回覆,心裡略微失落。

雖然老媽對賈蒼梧的偏愛像針一樣紮在我的心頭,但是平心而論,賈蒼梧的確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哥哥。

他不在家,我偶爾還會想念他。尤其是這個國慶假,我又要去烏月鎮,如果有他接送我,我就不用在那個傷心的小鎮留宿了。

我回到家,不去看老媽那張和我七分像的臉,安心寫假期作業,也抽時間練習素描。

我在素描紙上畫山,畫河,畫光,畫影,卻唯獨畫不出人。

中秋節,老媽大發慈悲,買了圓潤好看的大月餅,還做了我最喜歡的糖醋魚。我對她感恩戴德,於是自告奮勇,給家裡做一個大掃除。

我在清理老媽的枕套時,發現枕頭下壓著她和老爸年輕時的合影。

八九十年代的照相技術非常落後,巴掌大的黑白照片裡,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美感竟不弱於現在的彩色照片。

我想,老媽還是惦記著老爸的,只不過她的脾氣倔,錯怪老爸還死不認錯,結果就獨守空房十數年之久。

我現在有點懷疑,老媽一直偏愛賈蒼梧,原因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老爸年輕時的影子。

我做完大掃除,把照片放在茶几上,盯著它發呆。

老媽打完麻將回來,我便鼓起勇氣,捏著照片問她,“媽,向爸低一次頭真有這麼難嗎?”

“你這死丫頭,誰叫你動我的東西的!”老媽的眉頭一緊,搶過我手中的照片,便大聲罵起來, “老孃平時怎麼教你的!?別人的東西可以隨便碰嗎!?”

我見她抓起掃帚要打我,不敢再多問半個字,連忙躲進自己的臥室,將門反鎖,倒在床上苦笑嘆氣。

老媽還在門外罵我,叫我開門,說要打死我。

我又不是蠢豬,明知道要捱打,怎麼可能開門?

我開始佩服老爸,能在老媽的魔掌下堅持十多年,可謂堅韌不拔,百折不撓。

老媽或激動、或平靜,斷斷續續地罵了我很久,又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說什麼不可以原諒,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

我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不知道老媽是不原諒我,還是不原諒老爸。

原本我想練一練素描,明天好去烏月鎮畫夜景圖,老媽在門外罵個不停,我也靜不下心,便捂被子裡努力睡覺。

當現實世界變得不堪,夢境便是最好的溫柔鄉。

我睡著了,再醒來時,窗外有晦澀的天光,不知是天快黑了,還是天快亮了。

總之老媽的罵聲已經不見了。

我穿好衣服,開啟房門,便看到老媽蹲坐在門外的牆角邊,蓬頭垢面地睡著。

我猜她肯定是越罵我越生氣,然後喝了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我看了手機時間,現在是清晨六點過,天氣還很涼。

雖然老媽平日裡對我非常尖刻,但她總歸是給了我生命的人,我不忍心看她坐在地上受涼,便冒著被扇兩巴掌的風險,將她推醒,叫她回屋裡睡。

我原以為她還會罵我,結果她醒來看了我一眼,隨口說了一句“冰箱裡有吃的”,便拖著虛浮的步子回了房。

老媽是譽縣工行的客戶經理,非常有本事。譽縣是悠城周邊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城,工行只是二級分行,不過工資待遇都很好,不然老媽也養不活我和賈蒼梧兩個人。

老媽有時候會出差,去外地談客戶,也會去悠城附近的一些大城市開培訓會。

她也會應酬客戶,有時候喝很多酒,回家就發酒瘋。

在我的記憶中,發怒的老媽是母老虎,而酗酒後又發怒的老媽,可稱母老虎之王。

今天的情況卻和以往有些不同,我動了她的照片,明顯惹她生氣了,而且她還喝了酒,居然沒打我?

我有些慶幸,但更多的是吃驚。

國慶節,銀行和學校不一樣,只放三天假。今天是十月四日,老媽應該上班了,她卻矇頭大睡到中午才起來。

“我要出去幾天,冰箱裡什麼都有,你想吃什麼就自己煮。”

她洗了澡,對著鏡子梳妝完,身著嫋娜的杏紅色長裙,提著流光溢彩的包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明白過來,她今天鐵定是要出差,訂的下午的機票,不然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罷工一上午。

老媽一走,我緊繃的心臟舒緩開來,心中的諸多顧慮隨之一掃而空。

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去烏月鎮畫畫了,不用害怕老媽的打罵,反正她也不知道我晚上回沒回家。

我煮了白米飯,把昨天沒吃完的糖醋魚吃掉,隨後回房寫作業,一直到下午三點,這才整理好行裝,帶上素描工具出門。

悠城地處國內不南不北的地域,這裡彷彿沒有春秋,只有冬夏,而且是冬冷夏熱。

現在還是秋天,悠城卻沒有詩文中描述的秋高氣爽,只有蕭瑟寒冷。

我特地穿了棉衣和秋褲,以防夜晚氣溫驟降,再一次感冒發燒。

這次沒有賈蒼梧開車送我,我從家裡出來,需乘公交車去客運站,再乘客車前往烏月鎮。

三點半出門,四點半到。

這個時間很好,天還很亮,可以看清河裡的游魚與蝦米。

我打算叫林嶽先幫我抓一隻螃蟹,好好數一下螃蟹的爪子,等天黑了再畫他。

然而我到了河畔,臨河觀望那株蒼勁的松樹,以及更遠處的山林與楊柳,卻看不到林嶽的身影。

那個笨蛋,不是說好了今天下午在河邊等我嗎?

我不開心,想絕裾而去,可是我一想到那一晚的夢幻景色,又有些捨不得。

我懊惱過後,決定坐在岸邊等等。

我一直等到五點過,林嶽還沒出現。

我的耐心被耗光,卻又不想走了,只想指著林嶽的鼻子破口大罵。

我想,既然林嶽晚上會來河畔,爬上松樹看書,證明他的家離這裡不是特別遠。

我背起畫架,沿河流上游走,穿過層層疊疊的田野與丘陵,終於在一座拱橋的邊上看到一座破破爛爛的磚瓦房。

這是兩層樓高的平房,房子的外牆沒打板磚,粗糙的水泥牆面早已被風化成烏黑色,而且不少地方開出了裂縫,像蛛網一樣交錯著。牆外是竹條編織起來的籬笆牆,籬笆牆裡有豬圈,也有雞圈,還有一個大糞坑。

我忍著糞坑裡散發的惡臭,順籬笆內唯一一條過道走到漆黑又積腐的柴門前,輕輕敲門。

屋子裡傳來女人的急促咳嗽聲,“誰啊?”

我本無心打擾這貧窮的主人,只想問她知不知道林嶽的住處,但我還沒組織好語言,屋內響起較為急促的腳步聲,緊合的房門忽然就開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體型矮小,四肢瘦弱,臉上佈滿皺紋的白髮老嫗。

她麻屣鶉衣,身子佝僂,不時捂嘴咳嗽,明顯是病了。

她疑惑地盯著我,“小姑娘,你找誰?”

我歪著腦袋看了一眼屋裡的景象,卻只看到宛如牢房一般的空曠空間,什麼陳設也沒有。

好窮的一戶人家,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牽蘿補屋,捉襟見肘。

“老婆婆,是這樣的,我想向你問一個人。”我心中感嘆眼前老人的清貧,卻不忘自己的目的,“你知道林嶽住哪裡嗎?”

“你找林嶽?”老婆婆吃驚地盯著我,“你是他的同學嗎?”

我點頭。

“這裡就是林嶽的家,我是他的母親。”老婆婆的皺臉微微舒展一些,笑著指了一下屋裡,“小姑娘,你進來坐,林嶽吃了午飯就幹活去了,看看時間,差不多該回來了。”

林嶽的家居然是這個樣子!?

這個老婆婆是林嶽的母親,那她頂多四五十歲,怎麼會老得像遲暮的花甲老人?

我忽然開始理解林嶽了。他把一塊、五毛也記在心裡,並非摳門小氣,而是根本就沒有慨然大方的資本。

我不是嬌生慣養,養尊處優的好命女孩,並不嫌棄這個漆黑又貧窮的家,願意進去做客。

“阿姨,那就麻煩你了。”我下意識改口,可是說出“阿姨”這兩個字,連我自己都感到詭異。

林媽領路,我跟著她順樓道上二樓。

二樓的陳設相對多一點,有一個二十平米左右的小客廳,兩間破破爛爛的臥房。客廳裡有小凳子和小木桌,牆角有水泥砌的水缸,水缸邊有一個石砌灶臺,鍋碗等餐廚具都在灶臺上,灶臺後還有一個小爐子,爐子上燒著一壺難聞的中藥。

四壁和天花板都透水了,映出鬼畫桃符的奇特圖案,尤其是天花板,牆壁被風雨等自然力量侵蝕,開出了一道大口子,被一塊板狀木塊補上。

我忽然感覺到冷,彷彿屋子裡處處都蕩著揮之不去的溼氣與冷氣,現在還不是積雪封霜的嚴冬,屋子裡卻已寒意瀰漫。

林媽抽出小凳子,微笑著叫我坐,還從灶臺下的一個角落裡取出一個鐵盒子,擰開盒蓋倒出茶葉,準備泡茶給我喝。

“阿姨,不用這麼麻煩,我不口渴。”我實在不忍心再消耗這個貧窮的家裡的任何東西,連忙出言制止林媽。

“那你坐一會,我去門外看看,林嶽快回來了。”她放下鐵盒,步履蹣跚地下樓。

我看著她顫顫巍巍的樣子,害怕她忽然摔下去,便上前扶她,“阿姨,你慢點。”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找林嶽幹什麼?”林媽笑了笑,蒼老的臉上滿是慈祥。

“我叫賈青娥,這次來找林嶽,是想請教他一些文學上的問題。”我有點不敢說要畫林嶽的事情,怕林媽誤會,便昧著良心撒謊,“他很厲害,彷彿古詩文就沒有他不知道的。”

“你有什麼問題不懂,可以試著問問我,或許我可以回答你。”

我們走到籬笆牆外,站在拱橋邊上,林媽便和煦地看著我。

“真的嗎?”我驚住,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好在我的反應很快,臨時編了一個問題,“阿姨,我讀了孟郊的《苦寒吟》,卻查不出這首詩的翻譯與解析,想知道尾句的‘潘生若解吟,更早生白髮’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並不難。孟郊和賈島都是苦吟詩人的代表,大文豪蘇東坡評價他們為‘郊寒島瘦’。孟郊的詩,險奇艱澀,整體呈現意境悽苦淒涼的風格。這首《苦寒吟》,是詩人對自身‘我愛抱苦節’的氣節的闡述。潘生就是西晉文學家潘安,關於他的典故不少,其中便有耳熟能詳的擲果盈車。潘安在中年仕途受阻,內心壓抑,頭生白髮,又正值深秋,寫下了名賦《秋興賦》。孟郊筆下的‘潘生若解吟,更早生白髮’,用的就是這個典故。意思是,如果潘安也如詩人一般‘抱苦節’,等不到仕途遇舛,白髮悲秋的那一刻,便會先一步長出白髮。”

林媽不疾不徐地解析,而我則是完全驚呆了。

雖然這個問題是我臨時編的,但是我的確沒能理解《苦寒吟》後兩句的含義,現在林媽一解釋,我便豁然開朗了。

天啊。

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胸無點墨的老人,腦子裡居然裝著這麼雄厚的學識?

所謂“寒門出貴子,逆境出人才。”果然是至理。

我不懷疑,林嶽必定是受了林媽的影響,方才博學篤志,滿腹經綸。

“青娥,你還有其他問題嗎?”林媽慈祥地看著我。

我搖頭,一時間想不出新的問題了。

與此同時,馬路邊的一條小巷子裡掠出一輛腳踏車,林嶽身著短襯衫,一手捏著車把,另一手抓著一本書,帶著一身斑駁鏽跡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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